十四、
德行要修八百,阴功须积三千。均平物我与亲冤,始合西天本愿。一场虚实刀兵见,方了一桩恩缘。初踏此乡求经路,道长难多任艰远。
却说那三藏法师一行,辞了红魔馆诸人,依那图上所指,经上所言,沿着那雾之湖畔,直往那魔森雾雨之处而行。你看他师徒四人,既知了这出境之路,复抖精神,赶奔而行,只望早日集得经满,复归那西天路。长老在马上嗟叹道:“徒儿啊,我自与那唐王辞别,历经寒暑十载,路途十万,眼见要得访雷音拜世尊,不想竟陷入此等迷境,今番务要努力前行,勿生惫懒之念。”一旁行者道:“师父莫急,我等出家修行人,最忌性急,若耐不住心性,怎得成正果耶?”三藏道:“徒弟啊,我非是那耐不住修行的浮躁之辈,只是我唐王盼经殷勤,那森罗殿下十万冤魂,只待此经超度,我非是急成正果,乃是忧心那受苦之人也。”沙悟净道:“师父啊,可记得观音菩萨有言,西天路上万蛰千魔,只待我等历练,若是不经些磨难,恐到了佛祖处亦取不得真经也。”三藏叹道:“正是了,如今正当一心一意行路方是。”又道:“此番复归西天之路有方,俱赖那白莲菩萨,徒弟们且谨遵菩萨所言,守此处戒律为要。”行者道:“我辈愚顽,又未见过那白莲菩萨,师父所言戒律为何?”三藏道:“我等于那船中渡水来岸时,菩萨曾有言道此间妖怪亦是百姓,皆有营生,徒弟们今后若遇妖怪,务要辨明邪正,切莫妄加打杀了。”行者道:“若如此,师父再被妖怪掳了去,我等却如何?”三藏道:“我闻言此处妖怪亦分善恶,亦明事理,若是有些差池,也不可妄动干戈,须以言辞晓理为先,若真是冥顽不灵,作恶伤生之辈,尔等再动手不迟。”八戒闻言道:“师父这是叫我们看脸打人怎的?”长老道:“何谓看脸打人者?”八戒道:“以我观之,此间妖怪不比那西天路上凶顽丑恶之相,俱是少女之姿,又正当妙龄,师父想是见了姿色,心软不叫打哩。”行者怒道:“夯货!莫乱谈!师父一向西来,那里有甚动凡情处?似你这个重色轻生,见利忘义的馕糟,不识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绑在树上哩!”八戒也只赔笑道:“哥哥好开不得玩笑,我只见师父忧心前路难行,卖个丑相哄笑,你却好不领情。”三藏道:“也罢,也罢。既如此,我等也莫生烦恼,只管赶路去罢。”八戒也不多言,掬掬嘴,挑着行囊,打着哈哈。师徒四人同心齐意,只赶路前行不提。此时又正值那初冬雪降,霜寒风凛,你看那——
雪欺衰柳,冰结方塘。疏疏修竹摇青,郁郁乔松凝翠。远山青壁半装银,奇石嶙峋斜砌粉。池边微吐水仙花,枯柳长垂冰冻枝。飒飒寒风送异香,雪漫不见梅开处。
那师徒一行正然看处,忽觉那路前草丛翻动,闪出一团影来。慌得那三藏勒住马头,叫道:“徒弟们仔细,莫不是虎豹来伤人也!”那八戒执钯立于唐僧前,喝道:“毛团还不俯首看钯!”一旁孙行者道:“师父莫慌,虎豹可有这般小巧的?”那众人定睛一看,乃是一个小妖怪,正在地上舔手挠耳,嘤嘤叫唤哩,你道那妖怪怎生模样——
伶俐少女容,活泼孩童貌,一顶绿蓬帽,帽下压竖耳;一袭红衣裙,裙遮双尾摇。生得一幅讨喜颜,却是凶兆妖怪猫;圆睁一双夜明眼,哧哧浅露狡黠笑。本居远野迷途家,凋叶时节不见踪;此正是八云家中属最幼,式神怜育唤作橙,今拦圣僧取经路,不知作得何吉凶。
这小妖也不惧大圣神威,天蓬法象,只管在那三藏马前摇尾作乞怜象,果是一幅丢家野猫模样。这厢大圣举棒咄了一声道:“妖孽好不知歹,敢来此处求死!”妖怪也不惧他,只管道:“我怎的求死了?”行者道:“你这厢地界妖精,全不知事,我等乃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的和尚,兄弟三人,皆是那降龙伏虎之英豪,扫怪除魔之壮士,你今拦我等求经路,却不是求死怎的?”妖怪道:“我家主人有讲,和尚最不喜杀伐刀枪,你怎么如此凶顽?”这厢八戒举钯道:“妖怪莫要耍口,我等昭彰正直僧,正要打杀你这妖孽怎的!”一旁三藏拦道:“徒弟岂忘了那菩萨之言?此间妖怪视若如民,如今既拦于马前,必有其衷。”妖怪嘻嘻笑道:“这个老和尚晓理!我今来此正有事相求。”三藏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若不要我等伤生害人,只管道来无妨。”那小妖道:“方今天寒风朔,我辈衣单屡薄,万乞老爷们借件衣裳穿穿。”三藏便唤道:“悟净,从包袱里取件布辍于它。”八戒道:“师父耳根子忒软,又挫里偏外,一个半路妖怪说给便给,似我等舍死忘生保你,也不见师父心疼。”三藏道:“你等皆是那有法力的,却不见这般个可怜小童,想是家亲早亡,无人照应,却不行个善心怎的?”八戒道:“罢了罢了,我早说师父是见了姿容,心软不叫打,那西天路上打死妖怪论万成千,也没见这等慈悲。”三藏道:“悟能休口!今我等陷于此地,神仙请不得,佛祖面不得,不赖此间人相助,如何求得经文?我教你等与人方便,是以图报也。”行者道:“八戒莫要费口舌了,师父是个秤砣心眼,凭你说破天也劝不得。”一旁沙僧卸了行李,揪出身布道:“我师父心慈仁厚,你且拿去披了御寒。”妖怪摇首道:“忒大,忒大,这般好施,恐师父们破了钱财,行不得路,容我挑件小的。”八戒道:“这却是个伶俐的妖精,若是那贪妄之辈,便连袈裟都扯了去。”沙僧道:“既如此,你且来看罢。”那妖怪便一跳一跳的,走上包袱前翻检。
那妖怪正翻找处,一旁孙大圣眼疾,叫声:“不好!兄弟们仔细,这妖怪非是善类。”正言处,那怪忽的往外一闪,四足着地,口中却衔了样东西,那四众定睛一看,却正是先前菩萨所赠之卷轴。三藏道:“那边的妖怪,我好意与你衣物,你怎却当面盗起我的经卷来。”这妖怪也不心虚,把那卷轴藏于身道:“这本是我家主人之物,不意落于尔等之手,今正要取回也。”言毕往又那草丛内一闪,只见得风刮草动,直望那林密处遁去,倏地不见踪影。三藏大惊道:“若是没了这经卷,我等怎出得此地,面佛朝西?”那众人正欲追时,不意被那重重林木遮蔽,妖怪蓦是不知遁往何处去了。沙僧道:“师父啊,那妖怪必是算计多时,特寻的此草深林密处,专意盯着经文来耶。”八戒道:“师父辨不得人心,我说要打妖怪怎的,似此经卷被抢去,如何是好?”这厢眼见三藏又要咬指堕泪,行者劝住道:“师父莫慌,那妖怪既熟悉此处路径,必是个地里鬼也,莫不如去访个本地人家,问出虚实,管教降服那妖怪,夺回那经卷来。”三藏道:“这荒野之地,何有人家来?”行者道:“且莫忙。请师父下马,你兄弟二个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来。”
那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甚是寂寞,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唯见得一废馆建于湖边。行者叹道:“虽是个住处,却不比前所见红魔馆者,这般颓破之相,必是无人居也。”正欲回处,忽听得那破馆之内,若有声乐传来。行者道:“咦,无人怎的有声?莫不是妖魅逡巡之处,必有仔细!”言毕按落云头,又变做一个蝴蝶儿,展开翅,翩翩翻翻径飞入那馆中,果是三个妖精,都是十来岁的少女模样,掌着三般乐器,在那里吹弹拉演,演耍声乐哩,那猴王细细观之,只见拉弦的那个生得——
红月黑帽,白衫玄裙,生来阴郁,寡言少谈。短短金发并金睛,一把名琴世所罕,弦弓不使亲手拉,自奏声乐弥于间。这一个是普氏姐妹排老一,提琴领队露娜萨。
吹号的那个生得——
青日白帽,淡粉荷裙,生喜好动,性朗健谈。披肩蓝发遮碧眼,一支小号鬼魅现,号嘴无用努口吹,鼓鸣发响半空端。这一个是普氏姐妹排老二,骚灵号手梅露兰。
弹琴的那个生得——
绿星红帽,红衣白衫,生性狡黠,未语先算,褐发直散掩深瞳,一架钢琴双翼生,琴键何需动指弹,乐符流泻似清泉。这一个是普氏姐妹排老三,键盘乐手莉莉卡。
却说那三个妖精,也实是有些手段,不用手执口吹,那乐器自在空中鸣起响来。那大圣一见此景,心内喜道:我那老师父也说的不差,此间妖精果如百姓,先前逢着的骗人财物,这屋里的却干戏子营生,有善有恶,不正如那人世怎的!又见它几个吹弹正欢,听了一曲毕,行者暗自惊道:怪哉!怪哉!此曲闻所未闻,怎的勾起故旧之情来?细听处,虽无词附曲,又像是道我等之事。遂忍不住现了本象,也不管它几个在那里耍子,只管上前唱个喏道:“僧家此来问询了。”那三个妖精见行者忽的半空中跳下来,唬了一惊道:“你这妖怪好不晓理,也不见我等在此排演,怎么闯来打扰?”又细看那猴王相貌,道:“你这般个妖怪,我等是不曾见,莫不是外面来的?”行者道:“实不相瞒,我不是妖怪,乃是那东土大唐差来西天求经的和尚,无奈迷途错入此地,适才闻得这厢声乐响动,乘上些许雅兴听了半晌,敢问列位,适才所演曲何名?所创何人?”那中间的黑衣妖精道:“此曲名曰天空之花都,传是外界人氏所创,我等有缘得来,已奏多年矣。”行者道:“果然妙曲,甚是爱之,也劳列位教教如何?”那白衣妖精道:“如此这般,你莫不是来入伙的?”行者只管答应道:“正是!正是!枉老孙一身本事,竟流落至此,又去不得西天,正好乞列位收留为盼。”那黑衣妖精道:“我等姐妹三个,吹拉弹俱全,你是来唱的,还是来舞的?”行者笑道:“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官居云府,天女笙歌,嫦娥起舞,哪个不曾见,与那伶班来往处,倒也练了一身本事,似你那般吹拉弹处,我老孙俱是晓得。”那红妖精闻言喜道:“也亏我姐妹几个命苦,这幻想乡里这个请来那个唤去,日日无休,若是有个顶班,正可闲下一个人儿来歇息。”又道:“既如此,你且演一段儿来与我等听听。”行者道:“似你们这几般个器件,我老孙不会使唤。”那红妖精道:“你这和尚欺心,既不会使我等的器件,如何谓吹拉弹俱晓得?”行者道:“你们有所不知,我老孙常年家,只随身带一个唢呐,也颇有些灵气儿,只凭此一件,能吹出琴鸣鼓响,万乐之声。”那妖精惊道:“果是异邦人,尽携稀奇物,何不拿出试一曲?”行者闻言抹泪道:“可怜我和尚家运拙,本是沦落人,又逢歹人欺,适才路上不意见逢上一个贼人,把我那宝贝儿明着盗去了,敢问列位,此间可有甚强盗落草处?我好寻上官府告状,差兵把此贼解来,管他索要。”
那三个妖精闻言议论道:“明着盗,想是抢去了?”行者道:“正是正是,这歹人不贪金银,只图宝贝,甚是怪异。”那黑衣妖精道:“如此道来,莫不是那雾雨氏魔理沙者?”一旁闪过那白衣妖精道:“正是,姐姐岂忘了那人前日来寻我等之事乎?”那黑衣妖精醒悟道:“彼时闻其正欲玩声乐,定是一时贪爱这和尚宝贝稀奇,顺手盗了去也!”行者道:“犯人可是此名目?”那三妖精齐叹道:“既是那魔理沙盗去,你这和尚也休废心机了。那人神通广大,你敢把她怎么的递解?解往何处?”行者道:“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各有地头方向。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跑。”那妖精摇首道:“这和尚想是昏乱了,你不知那人非但本事了得,还有样宝贝狠哩!我这幻想乡里实是无人管得住她,任你往那里去告。”行者道:“是何宝贝,有何神通?万望叙来指教一二。”那白衣妖精道:“那宝贝者,名曰迷你八卦炉,能喷火焚山,燃焰扑天,又能放那轰天魔炮,但只挨一下,无人能保也!”行者闻言,大惊道:“八卦炉,那是三十三天之外离恨天兜率宫太上李老君的看家之物呀!我当年大闹天宫时,被小圣二郎擒去,足在此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日。怎生被这厮拿去,不消讲,定是那老官儿看家不严,又放人下界为妖来也!”又暗自恨道:“可恨我老孙困于此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不得那家主人公来,只得亲力亲为也。”遂道:“不瞒列位讲,俺老孙也颇有那闹天宫的本事,五百年来,只有我盗别人家,未有人敢盗我者,今番造化低,逢上此祸,俺老孙断是不能坐忍,敢问列位,此人所居何处,势必要去讨个说法来!”那三妖精道:“此地向南十余里,有一片密林曰魔法之森者,她只居在此林中一处曰雾雨魔法店处也。”行者道:“是了,是了,却不正应了那经文上所言之处为何?有劳列位指教,俺老孙这便将那贼人捉来,也替你等除了这一方祸患!”言毕将那身往外一纵,跳上云头径回三藏处去了。那三个妖精,亦皆各自惊奇不提。
那大圣即时落下云头,到三藏前,道:“师父,那盗经的有主儿了!”三藏道:“是何主也?”那行者便将那前项事于三藏、八戒、沙僧说了一遍。三藏道:“既是这般个狠妖怪,你兄弟三人务要性合意投,互相帮带,莫要让那怪得手。”沙僧道:“听大师兄讲,这妖怪又有个八卦炉儿,莫不是太清太上老君家的?”八戒既听罢,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这老官儿着实惫懒,先是那平顶山莲花洞两个徒儿称王,后是那金兜山金兜洞一头青牛为妖,我师徒这一路八十一难,光他一家就要占三茬,却不是有意为难我等怎的!”又埋怨行者道:“这又道是着了报应,大师兄五百年前偷他的丹,他五百年后不正来偷我们的经怎着?”行者道:“呆子莫要耍嘴,李老官家的人尚可,怎奈宝贝难对付,莲花洞金角银角那五样宝贝还可,怎奈金兜洞青牛怪那金刚镯着实难降,费了老孙天般大的功夫,海样深的人情,今番连看家的炉子都搬下来,又请不得老官儿来收,弟兄们须仔细了!”三藏道:“既是太上道德天尊家之人,必也有些道行,明些事理,我等不如先好言相劝,若不从时,徒儿们另做他法图来为宜。”悟净道:“师父所言甚是,我等不如先往那雾雨家里去罢,待当面问过,再做商议不迟。”行者道:“正是了,若真不从时,老孙也不与他争执,只管盗来便是,也看哪家技为上。”师徒四人既商议罢,复往那魔法之森处赶去,也不知这一去与那魔理沙怎的计较,结果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