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妹红很少做梦。
在不断颠沛流离中生存的一千三百年过来,她已经习惯了坐着睡着,保持极浅的睡眠,以便发生紧急情况下能够立即反应。虽然终究不会死,却也不愿意无谓尝到“死一回”的滋味,把周围弄得脏兮兮的,然后复生。
最开始与人类和自然,然后与强大的妖怪精灵的搏斗,最后是与同样不死的宿敌一次次生死相博。她注定永远在生死轮回之间徘徊,永无休止。
另一方面,她同样也是厌恶做梦的。一旦进入梦乡,身体和主观意识安宁下来,她潜意识的精神反而信马由缰,受不得她自己控制地回溯起一千三百年来惊心动魄、死死生生的年月。从藤原大宅时的记忆起,富士山上的皎洁月光与雪径,几百年上千年背井离乡、衣衫褴褛的无穷流浪,战乱年代命丧屠刀和铁蹄之下,以及烈火焚身的煎熬。和平的年代,比起另外那些恐怖的记忆,仿佛如落入烈火间的枯叶般一闪便消失了。每一次从这样的梦里惊醒,她都浑身冷汗,仿佛死过数遍一般。
死亡的意义是生命最后的痛苦和恐惧,以及一切的终结。在她这里,只剩下无穷无尽,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体验的痛苦。就连普通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在她这里都已经像日升日落那样毫不稀罕。
自己的生命尚且无足轻重,这世间还有何物,能让她的心中泛起一点点的波纹呢?
友情?幸福?世间的道德标准?人间的信义?在无限的时间面前,一切都近乎于零。她过去上千年里曾经不知多少次试图接受这些人类间的条条框框,或者尝试被这些接受,最终还是重归一无所有;只是在她从梦里醒来时,让她无比怅惘的反顾自身,这个千年来经历了一切却与一切格格不入的自己,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
就连来到幻想乡以后曾经安宁的一段时光,还有当下再一次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她有时会悲观的认为这也只是又一次没有未来的轮回罢了。当然作为人类的那一面自己,与从前任何一次落脚在某地一样,这一次同样不愿轻易割舍和现在身边的一切,和幻想乡、和慧音的联系。
似乎问题只是,她什么时候将不得不舍弃掉有关幻想乡的一切,前往新的落足之地。
第十一章 人与妖怪之别(下)
正午已过,因为日照角度的缘故,屋子里反而更加暗了。
各类大块小块的食材放在锅里大喇喇的一煮,储存了许久显得干巴巴的猪肉提供了仅有的油水。桐咲小心翼翼把碗凑到嘴边,单一的咸味充满了口腔,更夹杂着一股陈粮的土腥味。隔着地灶对面坐着的妹红吃的正香,心想不用说料理颇为精通的父亲,就是附近任一个普通人家也不应该这样随便吧。
这样的饭菜她并非吃不下,而只是让她觉得违和。她愈发觉得这个外表看不出刚强的少女本不应该属于这所陋室,更不用说她口称的“在这儿住了很久了”。
碗筷相碰的声音响个不停。妹红看来真是饿了,桐咲虽然也饥肠辘辘,吃了两口,很快却没了胃口。
“妹红小姐。您……到底在这里住了多久?”桐咲鼓起勇气问道。
嚼东西的声音稍稍停歇了一下。
“……嗯。有一段时间了吧。问这个干嘛?”妹红的声音被饭闷着模模糊糊,回答本身也是模棱两可。
“……没事。那个叫自称文小姐的天狗,和妹红小姐认识的吗?”
“这个……偶尔会来这儿发些无聊的报纸吧。我倒是很好奇。”妹红举了举筷子,显得神情自若。她或许没注意到桐咲已经放下了碗,或许早已料到对方会吃不下这种毫不讲究的料理。“桐咲小姐是怎么和文那家伙遇上的?她……对你哪方面感兴趣吗?”
桐咲心里有些紧张。“文文小姐她……对我哪方面感兴趣?”
“嗯。老实说,我可不认为文会对被妖怪掠走的小孩出手相救。那些天狗们,如果没有感兴趣的新闻题材的话,就算竹林烧光了也不会来看一眼呢。不对,那样的话无论如何都是条大新闻吧。”妹红自顾自的在那说。
她疑惑的目光再次落在桐咲的脸上,桐咲赶紧低下头去吃饭。她感觉颈后发痒,却忍住了一动不动。这时听见妹红的筷子又动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知觉。
“妹红小姐,你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吗?”她试探的问。
“嗯。是啊。”
“那……为什么要预备两副碗筷呢?”
桐咲切菜的时候便已经发现了,简陋的橱柜里,不多不少,只有两副碗筷。都是不易打碎的木碗,不像是为备用预备的;而且碗筷做工细致光滑,不像这个小屋的所有物,倒像是人间之里店铺的成品。
“……确实,”妹红点点头,微微正色。“偶尔……会有另外一个人来这里吃饭。这对碗筷也是她带来这里的。……说什么‘想和别人打交道,吃饭要好好的吃’什么的。”她挠挠头,眼睛看向了别处,似乎有些发窘。桐咲就差脱口问她“以前是怎么个吃法”,想想有点失礼还是算了。
“说出来也无妨,”妹红继续说,“就是在寺子屋教书的上白泽慧音。桐咲小姐如果在寺子屋上过课的话,应该一定是知道的吧。”
“哦!”
妹红看着她恍然的表情,轻轻的笑了。“看起来还不是一般的熟呢。在我刚来到这里时,慧音帮了我不少的忙。”
这一句话当然远不足以概括她和慧音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桐咲这个一无所知的人类小女孩面前,妹红决定还是让她了解的越少越好。
“真没想到慧音老师是这样厉害。”
“有吗?”
“嗯,想不到慧音老师认识这样多的人。……之前爱丽丝小姐那儿也是,好像慧音老师和她已经认识了十多年的样子。”
如果说在这几天之前,上白泽慧音在桐咲心中的形象还“仅仅”限于一位寺子屋里和蔼可亲的老师,那么这几天关于慧音的听闻则真的让她叹为观止了,甚至感觉自己的渺小。
“爱丽丝?你说的是魔法之森的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
“是啊,想不到妹红小姐也知道那位人偶使。
话已经出口,桐咲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看上去时,发现这时候妹红也已经放低了碗筷,又一次带着有点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脸在看,仿佛觉得眼前这位眉目长相不知怎么有些熟悉、自称桐咲的小女孩身上颇有点古怪。
“……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桐咲小姐,你是怎么认识那位爱丽丝的?……你是谁家的孩子来着?”
这回她红彤彤的眼睛有点吓人。桐咲到了嘴边的话,又临时改了口。她没有顺势说出自己母亲的过去身份。
“不不,我只是前天去森林里玩,遇上了妖怪,所幸被爱丽丝小姐救了一命。”她把她在森林遭遇袭击的经历说了。当然,有关平之助的事,还有那个黑色魔法使都没有讲。妹红听后,看起来松了口气的样子。
“怪不得你到哪都被妖怪盯上。”妹红甚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谁让你这么淘气。”
她说得很轻松。可是刚刚妹红小姐盯自己的眼神,已经深深烙在了桐咲的心里面。那是在明明知道她自己是个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的前提下,一种冷漠,甚至于嫌恶的目光。似乎她的态度所针对的,就是这副似曾相识的面容。
刚刚的一番对话似乎已经打消了妹红的疑云,她正举起碗吃完最后的一点残羹剩饭。
“妹红小姐……您似乎也认识过去很多的人呢。”
“你是说爱丽丝吗?嘛……怎么说爱丽丝小姐也是在幻想乡居住了很久的魔法使,知道她也不奇怪吧。”然后她不说话了,怎么看都好像是想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的样子。
“那,我能向您打听一个人吗?”
“咳咳。我可能大概不会知道啊。人间之里那边我几乎没去过的。”
大概妹红以为这个小女孩能够问起的也就是人间之里里面什么卖玩具卖吃的受孩子欢迎的小人物吧。桐咲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咬了咬嘴唇。
“你要问的到底是谁啊?”妹红问,夹起碗里最后一片肉来。
“雾雨 魔理沙。”
没有立即听到妹红的回答,桐咲也不敢抬起眼睛去看。只是几秒过后,听见妹红“笃”的一声把碗放在地上。然后她开口了,温和的感觉明显消失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人?”
“这是,从慧音老师和爱丽丝小姐的谈话……听来的。她们那晚的谈话……”桐咲按照之前所想的回答,脸上发红,声音却不自然的越来越低。
“哦,原来如此。”
她顿了一顿。桐咲依然垂着头,盼望她能说下去。
“雾雨魔理沙,我不想提起那个人。”
妹红的声音斩钉截铁。桐咲听到这样的回答抬起头,看到妹红,全身上下打了个激灵。
妹红仍然是原来的坐姿,然而平静脸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她眼中的红色更加鲜艳,好像要冒出火来。她对上桐咲吃惊的眼神,把头转向了别处。但是桐咲已然发现,她皱起的眉头下似乎埋藏着某种痛苦。
“妹红小姐,为什么……”桐咲喘着气。
“对不起,”妹红换了一种口气。“如果只是因为偶尔听见而感到好奇的话……原谅我无可奉告。不知道她的事也没有关系的,对不对?”
她像是一个姐姐在告诫妹妹不要到野兽出没的地方去玩一样。桐咲差一点就要放弃继续探寻下去了。她暗自咬了咬牙。“不……那个人的事与我有很大关系。”
她早已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尽管身体僵硬,心脏剧烈的跳着,还是说出了口。“我就是……‘雾雨魔理沙’的女儿。”
一缕橘色在眼中闪过。她甚至感觉到屋内温度的骤升。但是她已经狠下心来一定要问个明白。对于母亲的担忧在这几天,经历重重历险考验,早已超过对她自己安危的忧虑。
不自然的橘色光来自于藤原妹红的左肩。在桐咲的眼里,刚刚那里似乎闪过一抹火焰。眼前地灶里锅下的炭火早已经黯淡下去,在这个缺乏明亮光源的小屋里,没有理由看错了的。妹红忙伸右手遮住了肩,但这种下意识的行为现在更像是欲盖弥彰之举。
现在,即便透过薄薄的衣衫,似乎也能看见火光在浮动。妹红渐渐手指用力,深深的陷下去,似乎在以这样的动作尝试按捺住满心的愕然与怒火。
“你看见了……?”妹红绝望的望着桐咲。她的眼中似乎有些哀伤。
“是。”桐咲如实回答,细声细语却并不退缩。“妹红小姐……你不是人类吗?”
“唉。我还以为你妈妈早说过我的事的。”妹红无奈的苦笑着,仰面向天。“她真的没有对当年的事情……有任何的悔恨吗?”
“悔恨?……”桐咲心中打着鼓,“我不知道。直到刚刚我一直认为……妹红小姐是一个独自生活在竹林里的人类的大姐姐。”
“哈。你现在可知道了,我和那些会袭击人类的妖怪一样,是一般人眼中的‘怪物’啊。‘雾雨桐咲’小姐。”她似乎有点讽刺的说着这个并不属于桐咲的姓,而它正是致使她内心情绪失控的原因。她的表情也似是在嘲笑这个孩子过于天真的无畏。
她回忆起当年最后一次去人间之里的时候,回忆起和那个雾雨魔理沙的交手,回忆起当时周围的村人抛给自己鄙夷和恐惧的眼神。想到自己的绝望之感,妹红感到自己的身体无法自已的颤抖起来——除了对那个人的恨,还有被人里完全的敌意包围的恐惧,直到现在依然挥之不去。
但面对这样的妹红,桐咲只是直直的坐着,微弱的火光下,她轻轻咬着下唇,努力保持着镇定。
“你为什么不害怕呢?一般的孩子不是应该对我这样的……怪物,避之不及吗?”
火在炉中闷燃着,也在妹红青筋裸露的乳白色的手掌下一跳一跳,在手背照出火红的光亮。
“我相信……慧音老师常来看望和帮助的妹红小姐,不会是坏人!”
火苗的光在桐咲坚定的漆黑眸子里闪动。听见慧音的名字,妹红的心头一阵空洞。房屋里陷入了沉默。
“慧音……她在村里近来还好?”
“是。村民依然都很尊敬她。”
慢慢的,妹红肩头不自然的火光渐渐减弱下去。她的手臂垂下,桐咲看在眼中,心头一紧,之前妹红原本白皙细腻的指尖,已经被灼烧的焦黑,涨起令人揪心的血泡。
“果然是个好女儿啊……”
“……妹红小姐?”
“你妈妈是那个黑白,有这勇气倒也不足为奇呢……我也在奇怪,你这个小女孩要怎样才能跟文那样的家伙处得来……”
妹红的好似全然没有在乎自己的严重灼伤的手指,仰面向天,回想着旧事。
“这样的胆魄,到底是令人庆幸,还是种不幸呢……”她喃喃着,面孔颓然。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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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寺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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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谁知道这个问题——”
“老师!老师!”
“嗯,小笠先答——”
“不是!”小女孩脸一红,周围几个孩子在偷偷笑着。“慧音老师,我刚刚看到妹红姐姐从窗子里望呢——”
在孩子们眼中,上白泽慧音一脸气馁的样子,谁都以为她又要弹出一颗百发百中的粉笔头。但她叹了口气,来到了窗边。有些稍大一些的孩子们“哦哦”的开始起哄,慧音瞥他们一眼。
“妹红,有什么要紧事吗?”
“慧音,不想打扰你,可是村子那边好像有人着急要找你……”
“哦,不过我在上课……很快,一会的……”
寺子屋地处人间之里边缘位置,慧音从早上上课到现在,自然也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也以为并非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一些她教过课帮过忙的村民对于她的信赖是如此之深,以致有些时候连邻居吵架账本算错这样的事情都来找她,让她感觉有些好笑。
“不不,这次似乎很不一般,听说和那个雾雨……”
这时候,一道骑扫帚的黑影掠过窗前地下,妹红和慧音都注意到了,抬头仰望天空;而窗边坐着的孩子也探出头去看,发出欢呼。
“是魔理沙姐姐!”她们叫着,“我们要看弹幕战!看弹幕战!”
在那时,雾雨魔理沙在孩子们眼中与其称作是一个异变解决专家,还不如说是弹幕战的高手来得更为直接贴切。她经常使用一些如烟火般耀眼的华丽弹幕,还有绚烂而且猛烈的魔炮攻击,这些都让一些孩子歆慕不已,奉为心中的偶像。慧音觉得今天后面的课估计都没有孩子会认真听了,但她还是尽量想避免让孩子观看妹红和魔理沙之间的战斗。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还想让妹红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融入孩子周围,早日适应人间之里的生活。虽然是并无危害的蓬莱人,但过早的让孩子们知道也是不妥的,甚至她自己半人半兽的身份也没有向年幼的学生表露过。自己和妹红没有改变过的年轻容貌总会被慢慢长大的孩子们发现,她想总有恰当的机会告诉给他们的,等他们长到了合适的年龄。
“别闹了,都好好上完课再说。”她在嘟着嘴的孩子面前关上了窗户,转过头。“妹红,你去和魔理沙小姐稍等一下,再过一小会……”
然后她放心的离开了窗边。妹红和魔理沙,在她心里面都不是太让人担心惹出事来的人……
* * *
室外“咚”的巨响传入耳中。正要草草结束课程的慧音心头一震,半截粉笔竟从手指间掉落。
“都坐下别动!”她慌忙赶至门边,却挡不住从她身后、从高高的窗户里探出头一窥究竟的孩子的脸。与此同时,这声巨大的响声也吸引来了附近的邻居。
所有人,被在场的一幕惊呆了。有的孩子甚至哭了出来。
妹红伏在地上,几乎已经成为一个血人。她咳嗽着,手指扣入了地面,有的人看到,她的侧腹部已经开了一道骇人的口子。这对于人类少女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可是,毕竟她是不死的蓬莱人。妹红只是心里充满疑惑。
中弹,这在弹幕战中并不算稀罕事。但令她真正疑惑的是刚刚这一击的火力。那根本不是弹幕战应有的火力,应有的伤害。她挣扎着要站起来,继续面对她的对手。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叫。
“妹红!!”连慧音的叫声中也是充满着悔恨的意味。
妹红捧着鲜血淋漓的侧腹,剧痛如同巨大的蟒蛇般绞着她全身,但是她站的很稳。人们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副直立的尸体。妹红望向了那个下重手攻击她的黑白魔法使,眼中没有憎恨,只有不解。对方依然举着熟悉不过的八卦炉。然后她茫然的四顾,四周村人陌生而惧怕的眼神更加让她惊心。
突然,黑白魔法使的手臂硬生生的缩回了,她楞了片刻,转身拨开人群,跑开了。只留下重伤的妹红在目睹了一切的人群当中。
妹红感觉众人的眼神愈发难以承受,她还没有想到,她一时间坚持着站起来的刚强,正是在村人面前毁灭了她的致命一击。如果她伏在地上不动,还会给慧音以回旋的处理的余地吧。
“慧……音……”
不管怎样,慧音还是她最后的指望。她浑身都是血,脸上却如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巴巴的望向了慧音。上白泽慧音眉头在颤抖,她回身看了看仍在哭哭啼啼的寺子屋的学生们。
妹红颤颤巍巍的往寺子屋门前走去。“对了……还有件事……一定要告诉慧音……”几个学生看她走来,尖叫着缩回探出的脑袋。
“那个魔法使……她的力量……”
她看见慧音咬了咬牙,回身过去,对学生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关上了寺子屋教室的门。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天啊……”
众人仍在畏惧的瞧着她。她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单膝跪倒在阶下。这是怎么了?
如同所有不应该发生的事,突然都集中在了一块。
此事过后,慧音驱散了众村人,妥善的安排了学生们安全到家,最后才秘密的把妹红送回了竹林。不需要慧音过多解释,冷静下来的妹红能够理解她这样安排的苦心。
“等到下一个满月……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改写。”慧音痛心的向妹红保证。但妹红知道这件事慧音没有错,而且那时为止关于藤原妹红的不利传言已然传遍了人里,妹红清楚改写这样大的影响对于慧音意味着什么。她试着安慰慧音,事已至此,也无意再挽回。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她去劝说。事情接下来出人意料的进展,远远超出了慧音能够掌控的程度。人间之里为数不多的妖怪店铺遭到袭击,妖怪被暴力的驱逐,还有另外几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并发生,无法理解这一切的妖怪和人类间爆发了冲突。最后博丽的巫女确认了一切事故的主谋,前往退治的时候,人与妖怪之间的破裂已然难以修复。连慧音也无法左右村民愈发强烈的排斥妖怪的决定。
“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历史。简直就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慧音这样感叹道。
藤原妹红从此守在了她的小屋,不再轻易外出,只是通过天狗和慧音定时的来访百无聊赖的了解些外面的情况。她对于事情的进展并无话语权,因为她自身也是促成这一剧变的一部分,尽管并非所愿。带着万分的不情愿打听时,她却听闻“雾雨魔理沙”这个同样处于风口浪尖的人,已然在村人们视线里消失了。据说,慧音和博丽、守矢两位巫女都参与了这个决定。
“魔理沙并非有意这样的。为了能让她从此回归正常,内幕还是不多说的好。”提到魔理沙,慧音只是这样简单的告诉妹红。但是妹红在内心只是认为,慧音不想让她再去找她的麻烦。
想不到,时光荏苒,十五年几乎独自一人远离尘嚣的生活着,想不到当年那个黑白少女的女儿都已经这么大。藤原妹红也只能够感慨,人的变化会是如此之快。当然并不是太快了,而是时间在她这里流逝的太慢。甚至等同于静止。任何有限的时间对于拥有无限时间的蓬莱人,都几乎等同于零。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桐咲。除了发色有所差别、只穿着普通村民的衣服,脸上的神情不尽相同以外,简直就是又一个少女时代的魔理沙。也怪不得她看在眼里,特别是知道桐咲是其女儿以后,一时间愤恨和疑问又重返心神。
但是妹红目前已然镇定了许多。“慧音待你还好吧?”
“嗯。”桐咲两天来经历了不少事情,这时一些疑惑也渐渐解开。“那时在爱丽丝小姐家中,恐怕也是因为爱丽丝小姐和妈妈有过渊源,慧音老师担心我,才特地在深夜赶来确认我的情况。”
想起爱丽丝临别时的冷酷,桐咲一阵心苦。“不知道幻想乡里,还有多少人憎恨着妈妈。”
“那么桐咲,”妹红开口又问,这一次不再那么气势凛然。“你特地要问你妈妈的事情干什么?难道她现在不在你身边?”
“是的。她前往魔法森林,已经六天没有露面了。过去她一般三两天就回来的,而且昨天是她生日,她……本应一定按时赶回来,和我还有爸爸一起庆贺生日的。”桐咲气馁的答道。
“哦?那家伙……你妈妈也能遇上危险?”
妹红显出质疑的神色。但面前这个小女孩焦灼和消沉的心情见于颜色,令她不得不信。“那……你向博丽巫女寻求过帮助了没有?”
“这件事的困难就在这里……”
“……啊?”
“似乎爱丽丝小姐,慧音老师,还有苗姐,小铃阿姨,”桐咲试图回想起经历过的一切,“……都在隐瞒着什么很可怕的事实。前天我进入森林时,曾经遇到了一个自称‘雾雨’、和我年龄相仿的黑色魔法使女孩。”她看到妹红听到了神情有些异样,“那位魔法使就在我面前,轻易击败了强大的妖怪,而她也自称并非人类。有猜测说,那个人就是我的妈妈!”
“她真的自称雾雨?黑色魔法使的打扮?”妹红追问道,似乎她都觉得此事太过荒唐。
“是的,而且我似乎见到她的面孔,和我隐隐相似。现在,所有妈妈当年的熟人都在尽量避免让巫女直接处理这件事情……”
“是这样吗……”
不止桐咲,连妹红听到这一切都惊心不已。但这种震惊接下来又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从她脸上退去,成为一种不知怎么有些悲悯的神情。
“我猜,你妈妈难道……已经舍弃人类的身份,成为妖怪了吗?”
如果是在两天以前,桐咲一定会当即否认这一无稽之谈。但是现在的她只是沉默的听着,心如刀绞。
“妈妈和爸爸一起共同生活了十五年了,”她只是不愿意接受这样贸然的判断。“除了偶尔远行都是在村子里面度过的,怎么会……”
“听着,桐咲。”妹红以一种近乎死气沉沉的语气,“看上去像人类的妖怪,在幻想乡一点也不少见。妖怪完全可以像人类一样,包括保持人类的生活习惯生活。”
这句话完全无法反驳。就在片刻以前,桐咲还以为这位妹红小姐还是人类。爱丽丝小姐也是。妹红看到泪光隐隐在桐咲的眼中闪烁,但她也只能往下说。她对于有关雾雨魔理沙的事情几乎有了自己的答案,如果再对这个不知情的小女孩隐瞒的话……妹红隐隐觉得,反而是一种残忍。
“其实在一段时间之前……约莫十五年前,我几乎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你妈妈用那样的手段攻击我的时候,我仿佛看不到人类的那种柔弱和仁慈……让我都一时不知所措……”
那一刻,她想到过去自己与凶暴的妖怪之间惨无人道的搏杀。
“妖怪和人类,是什么把它们区别开的呢?诞生的根源?人类也可以通过魔法修习成为妖怪。身体的强度?这也可以用后天来弥补。桐咲,你如果真要问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我说,根据的是‘人心’。”
“……?”
“你知道,妖怪很多诞生于人类的恐惧。它们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人类会感到恐惧——会在乎很多东西。害怕丢失财物,害怕天地剧变,害怕猛兽袭击,害怕衰老病死……这样就诞生了不同的妖怪。一旦这些在乎之物统统抛却,漠视世间的人们所珍视的一切,也就不足以称为人类了……”
妹红垂头盯着自己的手。那里刚刚灼烧的痕迹已经消失的一点不见,变得洁净粉嫩,和之前握着桐咲的少女细腻的手一样;她的一双手自千百年以前便是这样,从未改变过。但正是这种不合情理、永久不变的肉体,或者说对无论怎样严重的伤害都无动于衷的那股冷酷的情怀,让她有时反倒觉得恶心。她望了望锅中的猪肉——她不会觉得自己可以无限消费的身体比这要更有珍惜的价值。
“那样的‘人’,或者说妖怪,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而存在。长生不老也好,魔法研究也好,制造恐慌、获得信仰也好。而并不在乎他人的感情,生命。”
妹红抬起头,想着自己“存在”的目的。为了杀掉那个使家族崩坏的月之公主,她在富士山上将月岩笠推下悬崖,夺得蓬莱之药。从此之后,幸福的生活有如泡影,自身生命如同草芥。她在长久的生命中习得了妖术和操控火的力量,踏着无数妖怪的尸体,她可以说距离复仇的“目的”越来越近,而与此同时她却与原来生于藤原家的那个天真的贵族女孩越来越遥远。
……甚至可以说,现在的这个白发红瞳的她,还和千年前那个车持皇子藤原不比等有何联系?她的所谓与大仇人辉夜姬的生死相搏,究竟是延续着当初的复仇,还是为了给自己无穷的生命找一件事情可做,为所谓“活着”找一个证据?
“妹红小姐是说……我的妈妈,也会成为‘达到一个目的而罔顾一切’那样的存在吗……”
你妈妈当年为了变得强大而研究魔法,可是尽全力的想过各种各样的办法啊。妹红本想这么说,最终担心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会立时崩溃掉,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对于魔理沙这个人的了解,各种各样的证据,她对于获得更强的力量那种无穷无尽的渴望——让妹红一度肯定“她成为一个真正的魔女”是一件迟早的事情。她看着桐咲身子伏在地上,尽管是自己所憎恶之人的女儿,却也心里生出强烈的怜悯。
“不……不会的……”
“桐咲……”妹红皱了皱眉。
“她……是我的妈妈……”
妹红不知道如何劝说她好。如果事情真的变得那样不幸,魔理沙就算不对当年给自己和幻想乡众多妖怪的伤害有任何遗憾,会为她给女儿带来的伤心和绝望而后悔莫及吗?
忽然,她抬起了头来,脸上肃然。
“桐咲。”
妹红站起来,盯向门的方向,伸出一只手下意识的护住了桐咲。
“怎么了?”桐咲揉了揉眼睛,声音有点哽咽。妹红脸上的表情让她都感觉到紧张,甚至把悲哀的情绪冲淡了点。
“不要出声。”妹红压着声音说道。千年的经历早就让她对危险的直觉强于常人。昏暗的屋子里,木门那边看着一团漆黑,也安静的有点怕人。
但等不到数秒,刹那间一声巨响,桐咲的耳膜、身下的木板都大震起来。劲风过后,她遮住眼睛,看到门已经被吹飞,差点砸到她跟前,之前门的位置露出一个翠绿色的方框。
“快!”妹红对桐咲喊道,“避开门口!”
妹红上前一步,桐咲赶紧爬开几步。她从一旁看见妹红手掌中间升起一团火焰。刚刚那个白袍怪人的影像又隐隐浮现在眼前。说不上为什么,尽管妹红保护着自己,她的心情仍然无法平静下来。竹林间仍是说不出的安静。
时间的流动似乎变慢了,妹红盯着空空的门口,心里也是惊疑不定。听不见敌人行动的声音,更看不见敌人的影子。以她也只能听见竹林间竹节在风中轻微的吱吱扭动的声音。
火焰在妹红掌心安静的燃着。她甚至做好了立时被杀死的准备,这样宣而不战的情形实在诡异。
“怎么……”她叨咕着,稍稍直起了身。
在她见不到的地方,竹林丛丛稀疏的灌木和竹丛之后,轻微的呼气纳息声,细小的手指,轻轻放开。
妹红觉察到风声异响,已然晚了片刻。她没有闪开,而是硬生生的伸出手去阻挡,似乎被来物贯穿手掌也再所不惜。
“碰”的一响,又是一阵风擦过桐咲的耳边,妹红已经全身飞起,似乎被看不见的手掌横地里推了出去。她重重的撞到了墙上,整个小屋感觉都晃了一晃。
“妹红!”
“……别惊慌!”妹红喊住了正欲起身的桐咲,她察觉自己并未死去。“这种程度的攻击……”
就算没有死去,她的灵魂也可以脱离重伤的肉体,重新构建肉体而复生。这是她作为蓬莱人的本领。
突然,她的眼睛里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惶。她试图扭动身体,却依然无法动弹,试图灵魂脱离的举动也是无济于事。几乎是头一次,她感觉如同被一双大手牢牢握住的鸟儿一样,尽全力挣扎也无法脱身。
灵魂……被封印住了?她绝望的抬起头,看着自己胸前仍在抖动的箭杆。桐咲看到,箭杆上捻着的重重灵符发出微弱的红光,上面写有“博丽”的字样。
这个时候,就连她也能听见不断接近、不疾不徐的轻轻的脚步。
“果然在这里了。”
桐咲急忙转头,和挎着一杆长弓、刚刚踏入门口,外形纤小的新代博丽巫女博丽怜梦对上了视线。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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