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八 
 
 
 她迷路了,在一片美丽的白莲花丛中。
 
 与其说迷路,倒不如说是她自己不愿意走出去。
 
 然后她看到她,在一片白莲中睡得有如孩童,耀眼而安详。
 
 
 
 是夜,苏我府邸灯火通明,嘈杂的人声、器皿碰撞声响彻天际。当朝大臣新婚燕尔,一般朝臣贺礼下人堆满了整个宅院,庆贺苏我当家迎娶死对头的妹妹。
 
 神子在耳里塞了些乱布,顶着各类真心假意的话语上了台,几句场面话乐得马子见牙不见眼,举了杯胡吃海喝,言语中满是对物部家的奚落讽刺。
 
 神子应付两句,取了几壶浊酒三步两窜进了里院,满府下人都在前厅四脚朝天,里院只剩月光一片,宁静非常。
 
 『既然来了,陪我喝两杯如何?』侧身靠上廊柱,神子举了杯摇晃,转角的阴影沉静片刻,小步过来,跪坐在另一侧的柱前,取了头上白巾放在一旁。
 
 『深夜独自到苏我后宅,殿下不怕被人掳了去。』清冷地声音带着笑,本该在酒宴上成为焦点的新娘为神子斟了酒,而后拿起空杯缓缓倒满。
 
 『深夜独自见我,你就不怕被我掳了去。』饮一口酒,神子望一袭新娘装扮的少女,玩世不恭地笑『我正缺太子妃。』
 
 苏我当家的新娘淡淡地笑,饮着自己的酒并不回话,神子望她的侧脸,试图找回一点点当年那八岁孩子的容颜,最终只寻见仙人娘娘时常挂在脸上的面具。
 
 『哥哥……』少女突然开口,声音略带沙哑『没来呢。』
 
 『妹妹被仇人娶了去,依守屋的脾性,怕是宁死也不来受辱。』神子晃晃手中的杯,往廊下草叶浇上去『布都,你何苦要做到这份上。』
 
 年幼的新娘微微一笑,抬手轻抚左脸颊,前日火辣辣的感觉此刻早已消失无踪,而那声怒吼还响在耳际,抬眼看眼前慵懒地十二岁孩童,她是怎么都无法将她和梦中染血修罗的君主联系起来,她饮一口酒,淡淡开口『布都……此生只是为了哥哥而已。』
 
 『青娥所谓的预见之力吗?』年幼的王者咂咂舌,似是被酒呛了『你果真是看到什么才会如此做吧,包括想要刺杀我。』
 
 布都微微一怔,眉眼寂寥『布都,从记事起便是只有哥哥一人,我不像殿下,有父母,亲族,无人敢违,哥哥,便是布都的神。若是为了他……』
 
 『呵……』神子扯扯嘴角『所以你那年肯为他殴打皇族,如今为他委身仇人,你可想过对于一介武将,荣誉比性命重要。』
 
 『物部的荣誉,抵不过哥哥的性命。』布都放下酒杯,木廊在杯底下发出碰撞声『若殿下觉着不妥,大可在此斩了布都,为了哥哥,布都什么都愿做。』
 
 『包括杀了我?』
 
 『……是。』
 
 神子放了杯,轻叹一声向布都伸手,她身体反射地一缩,而神子只是温和地按住她的头,轻揉她的发,像极了兄长一直以来的亲昵。
 
 『你还是想想,对于守屋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吧。』
 
 年幼的太子收拾了酒具,擦过她的身侧走向嘈杂的来源,走出几步,她顿了顿『忘了和你说,新婚快乐。』然后,陷入人群不知所踪。
 
 布都依旧跪在廊下,她想起守屋愤恨地眼神和重重的耳光,想起她的梦,想起前一日的白莲花,想起许多细小的琐事——【忘了和你说,新婚快乐。】
 
 『啊……』布都垂首,望见身上的衣衫,发出感叹『是了,我已经是苏我的妻子了……』说罢,双手,紧紧捂住脸庞。
 
 
 
 走进宴中,老远就见着自家内侍一副内急的表情在人群中穿梭,数次停下好似询问着什么,她没来由的起了玩心,躲在一干下人身后静静地看。
 
 那个人从六岁便陪伴左右,自小一起长到她为太子,她为内侍,彼此熟悉非常,甚至到无话可说。虽是叛逆异常不尊君臣之礼,然而也就是这样的她,不似物部布都那般吸引自己,却能见了,便安心。
 
 『太子殿下。』这宅邸和宴会的主人七分醉三分醒地唤她,面上潮红让她没来由地担心今晚那位年芳十四的新娘能否受得住,转念之间忽地想起自家内侍也相同年岁,若不是跟了自己,只怕早就许了人家,当下觉着心底咯噔一声好不自在。
 
 『苏我大人当心喝多,晚上新娘独守空房可不好。』她掩饰般调侃一句,眼光一扫已找不见内侍的身影。
 
 『不怕,她跑、跑不了!』可以给她做父亲的苏我马子舌头打结,掩饰不住地兴奋『布、布都姬可真是美人、守、守屋这小子真、真、、』喝酒误事,金句良言此时正应了眼前的景象,朝堂中能说会辩的大臣此刻只是个大了舌头憋红脸,真了半天找不到句子的普通醉汉。
 
 『屠自古今年也……十四了吧。』扫视一圈没见着一直随在左右的人,她没来由地不自在,打着哈哈随口道『苏我大人可有物色好夫婿?』
 
 『那、那哪成!』老小子忽地急了『屠自古可是殿——下、的侍卫统领,怎——可随意婚娶!』
 
 果然。她当下心底一沉——苏我马子子女众多,牺牲女子在这年岁并不出奇,屠自古怕是一开始便被牺牲在他的权欲中。一思至此,她竟无比想念那个总是不留情面的人来,随口告假奔了出去。
 
 一路拉着人询问,像极了起先在宴上看到的那个人,奔波来回猛然惊醒,自己的行动是否早就被她所知,回身望向初时躲藏的下人一角——那人就在人墙后,静静看着她,就如她一直所做的那般。
 
 这世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有些人一辈子性命,不过每日下工后半壶残酒;有人撒血一生,弃了自身,为的不过是自己心里一个影子,一个存在。
 
 真可笑,物部和苏我,竟都有这么一个人。
 
 崇峻天皇被刺之后,她曾开过这样一个玩笑:若有朝一日,苏我马子要篡位,屠自古一定会抢在前面砍下她的头。
 
 对于这个笑话,屠自古第一次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沉默地看她。
 
 若你血亲对你至好,你必当他为神。
 
 若物部守屋是物部布都的神,那苏我马子便是苏我屠自古的神。
 
 天子不好做啊。
 
 她苦笑,越过人群站在内侍身前望她,额上的汗还未干,诉说着之前的急切。
 
 『之前寻我,现在怎么光看着,哪有让天子找的臣子。』
 
 屠自古习惯性地一翻白眼,淡淡开口『天子?我只见着逗下人取乐的败家子一个,天下一绝。』
 
 她突然记起当初天皇驾崩时,她和一干皇子都站在病榻前,当时天皇拉着现在的推古女皇的手,说了一箩筐的话。女皇神色冷然,没有应答。
 
 老头子寿终正寝遗憾一堆,交代的后事一样也没被照做,女皇直接把下葬的钱投去做了军备,理由是死都死了还妖艳个什么劲,不如做国家建设。
 
 结果国葬那天,她看着女皇哭的声嘶力歇,似不能再世为人,忍笑不得最后只好装作昏倒被扶回去,然后对着屠自古笑了一夜。
 
 彼时被立皇太子,推古女皇招他过去,让她记住,天子者,江山,子民,大义为心。
 
 当时她无比欠抽地撇撇嘴『我是女的。』
 
 『但你会是个好太子,』女皇对她笑『你打小就能听懂我们说话,天资非凡。』
 
 现下自家内侍一句天下第一败家子,不知女皇听了是何滋味。
 
 『笑什么。』屠自古见她傻笑,扬手要打,忽一回神四方人多眼杂,这一掌下去苏我的叛逆之罪板上钉钉,只得愤愤收手。
 
 『我笑你。』神子还是傻傻地笑,扬手抹去屠自古脸上的汗。
 
 『我有什么可笑,倒是你,哪有太子到处找内侍的。』屠自古皱了眉,她恨极了神子这没心没肺的傻样,欠揍不说还让人觉着莫名的恼。说她傻,朝政大小事宜比谁都清楚,说她是明君,这欠揍的模样放在哪都是脑子不正常。
 
 神子看着表情气恼中带着疑惑的屠自古,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空气凝固般寂静,惊讶浮现在屠自古一向镇定的脸庞,神子笑眯眯地看她,不急不恼。
 
 苏我马子远远看着气氛不对,好事的下人匆匆过去一阵耳语,霎时那张老脸一半像哭一半狂喜,手舞足蹈大呼小叫,一屋子人围住太子和内侍欢呼雀跃,而两人只是静静对立。
 
 许久,屠自古终于反应过来,一巴掌抡了过去。
 
 ——『谁要做你的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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