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5-11-20 11:19 编辑
三十
“一切都结束了?”青娥横抱着芳香,将芳香放到布都旁边。布都的额上有一个红印,是钝器伤,两人都有微微的呼吸,并未丧命。神子独自坐在床上,仿佛这几十年的岁月都在一瞬间压到了她的身上,衰朽苍老。
“屠自古呢?”
“死了。”青娥顿了一下:“一切都如您所料。”
“如果真如我所料,屠自古本来是可以救下的。不过现在说这些也迟了。你也把地下暗藏的火种都拔掉了吧?”
“你放心,只要京城的火种不燃,其他的就没什么危险。京城的被我拆了,将来慢慢拔除其他的就可以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彼此了解到极处的人是不必多说话的。青娥凭空变出一只壶来,为神子倒了杯酒,自己也来了一杯。两个人默默地喝了三四杯之后,神子问道:“芳香为什么与布都串通了?”
“那孩子对我抱有非分的爱慕。”青娥的回答只有这一句,轻描淡写。倘若现在将昏迷的她叫起来,招供得会更加翔实,该包含了多少求不得的焦躁,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多少嫉妒与憎恨啊——可现在神子并不想知道。
“屠自古,还有办法么?”
“我能将她变成灵体。虽然将来会有诸多不便,但好歹也能在千百年后与您一同重生。”
神子点点头,然后又是沉默。这沉默好似永恒。
霍青娥终于沉不住气,问道:“快天亮了,这两个人……”
“你明白的。”
“是,我明白的。”青娥喃喃道:“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做到。但是……为什么你认为我一定要听你的?”
神子伸出手,抓住青娥的后颈,她没有用多少力,但青娥还是感到一阵阵疼痛;这疼痛是来自她心里的。神子的声音还是与以往一样,不紧不慢,温柔文雅。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她们的过错而惩罚她们?我从来都没认为布都做错了。从来都没有。芳香也一样。她们犯了罪,但是没有错。我因为她们的罪而要重重的惩罚她们。我明白你的意思,而你到底是还不够了解我。”
青娥一咬下唇,这是脆弱的表现。几十年来她都没有如此脆弱过,但她不能不出言求恳,否则就是亲自给自己最亲密的弟子的死刑书上添了个花边。她没有说得太多,而神子拒绝得也很简短。双方的尊严就用这种残酷的方式保留了。
“我听说有一种夺舍之术。能让两个人交换灵魂。”神子缓缓道:“这样不是正好。布都没吃药,但芳香天生仙人骨,不用吃药也能得道成仙。而布都的身体,就做成僵尸好了,但不要完全的阻断感觉与思想,可也不能让她轻易的脱离操控,将来一定用得着。至于改变两个人的长相与修改屠自古的记忆,想必也难不倒你。”
“您的残酷真优雅。”青娥的话里有潜在的威胁。
“可能吧。”神子话锋一转:“我一直有件事忘了问。你并没有与我一样的神通力,但你是怎么知道布都是凶手的呢?我后来实在放心不下,又掘开了来目的坟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青娥脸色一变,随即恢复了往日的神色,现在、眼下、俗世的一切,又对她而言是无足轻重的了。她拂下神子的手,在神子脸上呵了一口气,将灵符贴满二人全身,转身要离开寝宫。临走之前,她回过头来问:“这也是您想要的么?”
神子笑道:“你以为我们两个人就没错?”
“我从来都没这么以为过。只是我是一个无德的人,我接受你的指责,但我会拒绝——会逃脱掉你对我的惩罚。”
“我知道。”
“您真的知道……?”
“没什么。您自便就好,我对您一切都放心。因为世界太寂寞了,不是么?”
窗外忽地水声大作,那条一直以来潜伏在池塘底下的“龙”忽地摆脱了它粗蠢的外皮,挟风雷直入云端,随后消失不见,只在云端时不时地现出几道闪电来。这闪电照亮了屠自古与其他人的尸首,布都与芳香惨白的脸,青娥抽动的嘴角,还有神子缓缓闭上的眼睛。
故事结束了。
然而故事并不会彻底的结束。没有故事会彻底结束。因为世界如此寂寞。
它随时间逐渐加强,又因命运的不可抗力而咄咄逼人。于是人就有种冲动去做什么,去爱慕也好,去憎恨也好,什么都可以。不然人一定会发疯。
所以,无论是在已经湮没在时间中的平城京也好,是在被尘土吞没了的洛阳古城也好,是在千寻泥土下的石窟墓穴也好,只要生命还在,就忍不住去做些事情。将意识中的所有东西都压缩得紧密无比,就只剩下这种冲动。
去做什么,去做什么,去做什么。
这是折磨着所有寂寞者的魔咒。这魔咒驱使着他们去做一些事,尽管被折磨得丧失了意志与理性的他们往往是在为自己掘墓,唤来自己的末日。但他们情愿让末日降临到自己头上,以便从这永恒的寂寞中解脱。当灵魂被压迫到极致时,灭亡就是安眠的颂歌。
一千多年之后。幻想乡。大祀庙。
结束了半天的会谈之后,已尸解成仙的丰聪耳神子送圣白莲与八坂神奈子回去。幻想乡的宗教家们在面灵气异变之后或多或少地检讨了自己的行动,愿意坐在一起聊聊今后的事。尽管幻想乡并不算太大,但确实是在逐渐的扩展它的边界,今后进入这里的人或妖怪,甚至神明也会越来越多吧。那么,怎么相处,如何引导,就成了新的问题,不能光靠冲突去解决的问题。
眼下是夏季。下午的阳光极其强烈,神子一行都抬手遮住了眼睛。
“不劳远送了。”圣白莲对今天的谈话很满意。“没想到您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人。”
“以和为贵嘛。”神子并不会把客套话当真。三个人又寒暄了几句,青娥正巧从外面飞回来,与其他两个人稍作一礼,就回到了大祀庙内。
与大祀庙里被人为的阴影笼罩的院子不同,在门外,神子全身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中,墓室中千年积累下来的寒冷似乎也稍为被驱散了一点,她站在阳光下,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日子,那些在阳光下忙碌、出征、游乐的时光……她曾经以为,自己也会在这样的一个晴朗无比的日子里,登上日本的王位,实现自己的主张,拥抱自己所爱的人。
在她身后,青娥眉眼低垂,回到她的房间里,反手关上了门。大祀庙的一切还像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一样,阴沉又寒冷,没有一丝生气。然而这就是属于邪仙的领域,她从来都不适合站在阳光下。那是圣人的居所。
“屠自古,有什么事不高兴了?”
已化为怨灵的屠自古哼了一声,扭头道:“看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们就心烦,为什么非得和她们友好相处不可啊!”
物部布都笑着说了些话,都是些解劝的言语。屠自古作势要反驳,忽然一阵耳鸣,吵得她要流泪——有种违和感,说不出来哪里的不对劲,似乎对一些东西的遗忘,以及莫名的伤感与怨恨,让她说不出来话;但那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噩梦般的刹那过后,她又恢复了平常的自己,拉着布都的手,说些自己的抱怨与不满。
这就是幸福啊,她想。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了。
“所以说,最后真的是没有赢家。”密室内,青娥随手切割着僵尸的内脏与肉体,还没有被阻断痛感的芳香——布都——连忍耐的表情都没有,仿佛是放弃了思考与意识一般,而青娥似乎也是如此认为,她现在与其说是对布都倾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屠自古是无辜的。所以不能让她知道真相,也不能让她受到伤害。那么她现在能在这虚假的幸福中沉浸到什么时候呢?芳香的意识和屠自古的记忆一样,都被操纵过了,她真正的意识会永远沉睡下去,再没有宫古芳香的生死爱恨。你呢——?小可怜,你呢——”
“这是正适合她的惩罚。”神子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青娥一抬头,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的对接上,又都偏向了别处。神子慢慢地走下来,就像过去的她一样,优雅沉稳,大权在握。青娥回避着她的目光,但神子不肯善罢甘休,走到青娥面前,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印了一吻。
“你这是在折磨我么?”
“我是在折磨自己。”神子的笑容无比温暖。“这是对知晓真相而又不能揭穿它的人的最妙的折磨。”
青娥长出一口气,仿佛刚刚受到的剖腹开膛的酷刑是她一样,这口气悠长又痛苦。最后,她像是认命了一样,回吻神子的耳根与脖颈。神子就这样接受着青娥的爱抚,眼睛却看向了别处;看着布都的脸,全无表情的死灰色的脸,希望从她的脸上找出点什么来,可是一无所获。是麻木了呢?还是……神子并不打算去细想。她也没有必要去细想了。
“现在飞鸟城外的森林还在么?”
夕阳下,屠自古忽然问了“布都”这个问题。“布都”一愣,然后头脑与脊髓间种下的数百枚小符咒以极快的速度运转起来,片刻后就得出了“物部布都”该有的结论,然后把言语直接传达到了口腔。
“一定还在吧。我想。”
屠自古的脸被夕阳映得绯红绯红的,长叹如歌,笑道:“是啊。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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