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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宴之敖者

[中短篇] 飞鸟森林(古都,11.20完结,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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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25 05:53: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5-9-25 05:56 编辑

  二十二

  时间在意识到它走得飞快的时候,往往已经浪费了好久好久。小野妹子觉得这五年过得像五天一样快。倘若能回到过去,回到六年之前,对那时的自己说现在的自己有多发达,估计那时的自己会拿起那把一直藏在书案下的长刀,将自己这个满口胡言的妖人砍死再说。
  “已经五年了啊。”小野妹子叹了口气,出身于近江的他原本一口近江土话,外地人简直听不懂,为了成为殿上人,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才改掉。另外他早晨喜欢喝一二碗浓菜汤,也是近江人的习惯。这个就不容易改了;好在也没有改的必要。今天的他,也和往常一样,喝了两碗浓汤,发出了如上的感叹。不过他还是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呢。”
  毕竟要面对妻儿和佣人,如果直接说出真相的话,恐怕马上就会哭成一片了。无论怎样,还是不想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看见家人哭泣的脸哪。

  “那么,我走了。”
  一如既往地在佣人的帮助下上了马,还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邻居,连风都是和过去一样。近江的风要比这里更暖些,时常有泥土的味道。京城什么都好,但对外地人总是不太亲切,这算是最让他不舒服的事情了吧。马弁照常在前面牵着马,曾经有人建议他乘牛车出行,但他以身份不够尊贵的理由搪塞过去了。他不喜欢乘车的真正理由是,其实他一乘就会头晕。不过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一切马上就要与他没关系了。这时一阵风吹来,几乎吹掉了帽子,小野妹子赶快将帽子扶正,为自己开解道:
  “今天的风,似乎有些喧嚣啊。”
  自然是没有下话的。马弁有些耳聋,即令他不聋,也不知道怎么风雅地答话。仔细想想,如果他真的有那么风雅的话,还何苦替别人牵马呢?又或者像那些渡海的和尚说的那样,在粗笨活计中也有深意?佛的意旨就在这些不起眼的事情中?倘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成佛的都是这些粗人了。不过佛又说,众生平等,不论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成佛。那么到底真意在哪里?难道只是为了安慰粗人才那么说的吗?哎呀呀,佛啊,您也真是会说话啊!
  可是,今天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怎么还净是想这些一点用都没有的事情?马弁成佛也好,不能成也好,与自己何干?人在生命的最后,难道不该想些有意义的事情吗?不,认真说来的话,似乎要成佛的是我呀,不是这个马弁呀!我今天被斩首之后,他也会牵着我的马回家,报个信,然后回到他的茅屋里,痛痛快快吃他的饭,欢欢喜喜喝他的酒,然后找个别的主子,毕竟无论是给谁牵马,赚的都是一样的钱呀!难道不是吧?至于主子是我小野妹子,又或是苏我大人,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于这个国家来说也是一样吧!恐怕对于世界来说也是一样的。这马今天怎么这么快?我还没做好准备就到了斑鸠宫了。好吧,这就要面见太子殿下了。我第一次见他时,还以为是怎样的人,说不定是个头上长角,肠子绕弯的难缠的人,没想到居然破格提拔了我。想要报答这恩情的话也只有今天了吧?不过要说人生的遗憾的话,还是有的,有的有的!别颤抖啊,脚!踩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被别人听到了,之后会嘲笑我的,说‘原来小野那家伙也是个孬种,怕死怕得路都不会走了’,但是待会我要说什么呢?实话实说?不不不,果然还是我一个人背负所有的责任更好吧。等等,刚刚不是说遗憾吗?人生的遗憾。马也会有遗憾吗?马关我什么事!好吧,我还没有女儿,虽然有了儿子。如果有女儿的话要起什么名字呢?小野物部?不对!原来是您,物部大人。
  是,我在这里等,在这里等,太子大人马上就要来了。小野物部是什么名字?不能把姓氏用在名字里吧?那么要起什么名字好呢?啊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太子大人到了!

  丰聪耳神子坐到上首,看着魂不附体的小野妹子,叹了口气。
  “小野卿,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把头抬起来吧。”
  这一句话,就把小野妹子一早晨的所有文官才会有的,被文艺熏陶过的苦恼、恐惧和焦虑,全都驱散了。
  “陪我出去走走。”

  小野妹子发现,自己早晨担那么多的心,实在没有必要;眼前这个人确是圣人。自己一句话都不用说,太子殿下就知道了自己的难处,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所有的困难。他不知不觉间把腰直起来了,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本来已经作好了被问罪斩首的准备,现在看来,只是虚惊一场。
  “早知道在国书里就再写得客气一点。小野卿,你没把国书带回来很对。否则不知道别人看到之后会怎么想,说不定会影响我国的外交政策。”神子吩咐左右备马,然后进去更衣,小野妹子也换下了朝服,二人各着便装,上马骑行,骑了一会,神子笑问道:“所以,国书上到底都写了什么?”
  小野妹子是没敢留下原件的,当然也不敢抄录。好在他记性甚佳,当下一句句地背给神子听。神子刚听了个开头,就挥手让随从在后面慢行,以免泄漏。不用说,内容以斥责为主,又说了些其他不中听的话。小野妹子在马上一面背,一面偷眼看神子的脸色,见神子脸色甚和,才敢一直背到最后。神子听罢,好一会没说话,二人不知不觉已经骑到了城外,神子忽道:“小野卿,你觉得隋国与我国相比如何?”
  小野妹子心想,难道太子大人准备对隋用兵?又或者只是普通地问问?不好说。他思索片刻,含糊答道:“隋国强盛,非新罗、百济等小国可比。”并不直接回答神子的问题。
  神子点点头。“那么,就没有必要与百济国过于密切了。今后的外交重点是隋国。国力有限,不太重要的小国就随他们去吧。”
  小野妹子点头称是,这才放下心。两人又闲逛了一会,神子向小野妹子询问隋国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其时城东有一市集,二人将马匹交与两个随从,其他人与二人同行。集市中一片喧闹,乱象丛生,小野妹子见过洛阳城里的繁华市场,心中暗自叹道:“相比之下,我国的商铺可就差得多了。”
  他这边正在嗟叹,神子眼尖,似乎看到了什么,示意别人跟着他过去看看。小野妹子不知所以,也只好跟去。待到近前才看到,一个小沙弥,衣衫褴褛,眼眶含泪,赤着脚,托着只陶钵求乞。神子示意从人推开看热闹的闲人,走过去温言道:“现在还冷,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
  小沙弥扁扁嘴,嗫嚅道:“我没有鞋。”
  神子点点头。“那么,是要拿这施舍买双鞋穿么?”
  小沙弥摇头道:“不是,我们的庙被人放火烧坏了,我们所有人都出来化缘,好重盖寺庙。”
  神子哦了一声,神色之间像是有些尴尬。小野妹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这事太子可能知情。但也只是猜测而已。
  “我原以为你师傅是个狠心的和尚,没想到中间竟有如此的缘由。”小野妹子掏出些钱来放在小沙弥的陶钵里:“虽然不多,但你得先买双鞋才好,不然脚会磨破的。”
  小沙弥感谢不尽,神子唤过从人来,要他们去找些笔墨,然后令一个从人弯下腰,就在他背上铺了纸,写就一纸敕令,交与小野妹子:“你带这孩子去找他师父,然后你们一起到内库,拿这敕令领钱,我要替他们重建一座佛寺——你也去帮帮忙。”
  小野妹子欣然领诺;小沙弥欢喜得不知所措,只道神子在骗他,被小野妹子和从人带着走了。神子等他们去得远了,长叹一口气。
  “我得问问布都是怎么回事。”

  然而并没有问上。布都和屠自古在院子里陪着孩子们玩。神子与屠自古自然不能生育,还是从贫苦农家抱出来的孩子,再由霍青娥施下术法,重塑筋骨,改变了孩子的长相,不至于被别人看破。看她们玩成一团,神子也不好把布都叫来申饬,只得摇摇头,进了内室。忽然一双手从地下伸了出来,手指在神子身上一路向上,直摸到她的眼睛和额头。
  “怎么,有什么事情不痛快了?”
  神子没好气道:“你明知道为什么。”
  霍青娥从地上浮了出来,坚实的地面对她来说像是一池潭水一般,出入毫不费力,沾不到身上一丝一毫。她将簪子插回到头发上,娇声道:“怎么,太子大人连话都不愿意对小女子多说呀。”
  神子打个冷战,强笑道:“怎么会?我哪里有这意思。”
  娘娘像条蛇一样缠在神子身上,她悬在离地一尺多高的地方,所以可以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物部大人的日子不好过。她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很苦。但她又不能对苏我氏怎么样,也不能对王族动刀。所以拿佛寺撒气,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你不是解决得很好么?小野妹子是个好人,他能把事情办好。”霍青娥说完这些大道理,忽地换上一脸坏笑。“不过我要说的是太子大人您。您一向无利不起早,想必那个小和尚有什么地方让您很感兴趣吧?”
  “在影子里示意我为他做安排的不是您吗?否则我哪会施舍这么多?说吧,您到底想做什么?”
  “似乎屠自古经常说一句话‘真相难免伤人’,这话倒是一点不错,小太子……”娘娘将嘴唇贴近神子耳边,悄声道:“我,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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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 08:52: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5-10-2 08:54 编辑

  二十三

  屠自古与布都各执被娘娘加持过的弓箭,藏在房梁上屏息静气地等着。正殿中只有三个人:神子、青娥与不明真相,被请来讲经的高僧慧慈正在滔滔不绝,说得天花乱坠,宫古芳香则是借助土遁的力量潜伏在地板下面。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些所谓超自然的力量,慧慈和尚也是当时一等一的法力僧。之所以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是为了驱鬼,而是为了击退死神。
  所谓仙人,仍不能脱离现世的铁律,如果不能击退来袭击的死神,那么仙人亦难逃一死;但如果日益精进,累积功德,则能成为天人,那么直到五衰之前,都能过着安逸欢乐的生活。当然,再进一步就能做几乎不死不灭的神灵了。然而霍青娥对那些并不动心,固执地做一个仙人。那么,对抗死神就是免不了的了。
  “机会只在一瞬。”
  霍青娥的计划是这样的:死神——或地狱的使者,对霍青娥的能力是有正确的认识的。所谓逃跑最强。过去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使者会优先注意设下难以穿越的结界防止自己逃跑。就在使者踏入这房间时,哄骗慧慈和尚射出金刚杵,打使者一个猝不及防。这也是因为使者知晓青娥身上有道术,会事先做好提防的关系。而后芳香从地下捉住使者的脚,屠自古与布都从梁上射下弓箭,最后由青娥亲自补上几刀,便可致全胜。
  “……那么,我呢?似乎没有我出力的地方啊!”
  “什么话,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把慧慈哄来,太子大人你看,这里有个球,拿着,到那边玩去。”
  于是神子哭着去玩球了。布都仔细推敲几遍,问道:“如果能这样发展的话当然好。但如果不成功呢?”
  青娥笑道:“到时就跟以前一样,逃跑咯。放心,如果你们阳寿未尽,他们不会来为难你们的。”
  于是半个时辰后,大家都瘫软无力地躺在地上时,屠自古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霍青娥,你再把那句话重复一遍试试。”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慧慈大师受神子哄骗,向屋外射出金刚杵,但接下来的就跟霍青娥的计划不一样了;死神吃了一记重击后毫无反应,右手一拂,刚露头的宫古芳香就昏厥在地,慧慈大师怒吼一声:“兀那妖物,休要嚣张,待老僧……”——大师真是老实人,神子哄他说来的是索命的妖邪他就信,可惜没看见芳香在死神背后破土而出的样子——话还没说完,光头上就挨了死神的一掌,也登时晕了过去。死神冷笑道:“霍青娥,一百多年没见了,怎地变得这么没出息,要些无关的人为你抵挡?”说着就作势欲扑,此时耳中只听得几声脆响,数支羽箭直冲顶门飞来,死神全然不惧,擎出一把长薙刀来,只一挥,箭支纷纷断折。屠自古口中念念有词,正欲引雷,死神已跃至二人面前,双足连蹬,她与布都相继摔下房梁,正欲起身再战,死神出手如风,瞬间卸掉了二人胳膊和腿上的关节,痛得二人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死神登门入室,拂倒芳香,击昏慧慈,制服布都、屠自古,只是一瞬间事,电光火石之间己方四人败北,神子也惊愕无比,没想到死神是如此硬手。死神扫她一眼,见她呆坐在座位上,也无瑕理会她,毕竟首恶霍青娥尚未伏诛。死神握紧薙刀,长啸一声,中宫直进,捣破了正殿的墙壁,霍青娥果然就藏于此处,见无处可逃,洒出一把咒符,不用甚么兵器,与死神战在了一处。霍青娥到底是修炼多年的邪仙,与索命的使者打得有来有回,但谁都能看得出来,青娥渐渐地处于下风,慢慢地攻少守多,而死神越战越勇,精神倍长。二人斗了四十余合,青娥掐诀念咒,周围散落的咒符凝聚起来,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一掌将死神拍在地上,从咒符上燃起了青色的鬼火,而咒符完好不损,显是极恶毒的邪法,要将死神烧死在这手心里。霍青娥满身大汗,显然已经筋疲力尽,站都站不起来,向神子笑道:“先歇一会,我有点脱力……”
  话犹未尽,咒符人手轰然消散,死神被烧得焦头烂额,发钗也失落了,一头红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原来是个女人;她虽然吃了点亏,可仍有余力一战;她拄着薙刀,狞笑道:“老调重弹,可惜不比往日,今天这可是烧不死我的!霍青娥,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死神狠了一声,将薙刀高举过顶,就要劈死霍青娥;但一阵疾风忽地卷过来,死神大惊失色,持刀向身后一架,原来是神子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柄长剑,正向自己心窝直刺过来,那剑显然不是凡铁,必定大有来头,但眼下哪有细细推敲的时间,眼见无暇避开,死神硬接了一击,只听锵地一声,二人都向后仰天摔倒,薙刀在重击之下碎成了七八段,神子的剑也脱了手,刺穿窗格后落到了院子里。因为怕坏事,神子遣散了前后数间殿宇的守卫和女官,这会想唤人捡起来都不行,她与死神都像被一把大铁锤在胸口重重地锤了一下,周身骨节都要散了,腹中气血翻涌,话也说不出来。不到一刻,屋里的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谁也奈何不了谁。
  数人中,除去昏迷与重伤的人,只有屠自古和布都还能说话。眼见这时只要有人进来,捡起飞出去的剑或地上的箭头,就能将死神送回地府,屠自古也顾不得体面,张口要叫,死神眼见不好,拼了最后一口气,足尖蹬出一块薙刀的刀尖,直冲霍青娥脑门,青娥使尽浑身力气向旁边一躲,刀尖还是在她脸上留了道血痕。屠自古实在没想到死神重伤之余仍能出手伤人,现下她浑身骨节散了大半,动也不能动一下,可不能轻易冒险。尽管如此,人还是要叫的,可是竟无论如何也无法高声呼唤。再看死神呢,简直比死人还死,除了眼睛还能动,鼻息尚存,面色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禁……制。”霍青娥呻吟道:“声音……传不出去。”
  屠自古嘿然冷笑道:“娘娘,你平日里海口夸得好,说自己有挑山的能耐,搅海的斤两,今天怎么这么不济事?”

  霍青娥哪有力气与屠自古斗口,只得装作听不见。屠自古从小到大甚少吃亏,一口恶气填塞胸膛,虽然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可嘴上可没闲着,将死神千刀万剐地骂,一开始死神还能沉得住气,但后来屠自古骂得太过不堪,忍不住还嘴,但重伤之下气若游丝,话都不成句,哪是屠自古的对手,本来就是十分的重伤,更气到了十一分去,屠自古骂得唇干舌焦,方才罢口。布都与她伤情相若,但一直没出声,等屠自古骂累了,才开口道:“那边的死神小姐,你还好吧?”
  死神哼了一声,以示回答。屠自古心想你怎么不先问我好不好,平日里的情分都到了哪里去,但她知道物部布都无利不起早,此时发言必有高论,所以也捺住了性子听。
  “无论如何,我们这边人多,总有一个先缓过气来的,到时无论是谁都能打败你。但今天你吃了亏,我们这么多人也没占到便宜,还是你技高一筹,要我说的话,今天就这么算了吧,待到来日大家将养好身体,你再来打过,我们承你今天对我等下手不重的情,到时两不相帮,你说怎么样?”
  死神虽不相信布都,怕她弄鬼,但眼下的情况确实对自己不算有利,顶天也不过是个平手,不如先答应了再说,于是答道:      “好,一言为定!”
  “那么,后会有期。”
  物部布都忽地跃了起来,一招手,那柄剑又从外面飞了回来,死神双眼瞪得铜铃大小,布都右手轻扬,灵剑穿腹而过,死神还没出声就化成了一道青烟。神子这才长出一口气,轻叹道:“布都,多亏了你。”
  
  “这是怎么回事?”霍青娥和屠自古异口同声,随即面面相觑——她们俩都没想到对方竟不知情。布都站了片刻,然后就倒在地上呼呼喘气。屠自古这时才发现布都头上满是冷汗,狩衣背后也湿透了,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布都的声音有气无力。这时青娥已经恢复了三四成,过来诊察一番,问道:“我看那死神卸了你的关节,怎么你还能动?”
  布都苦笑道:“我哪里能动?刚刚是我垂死挣扎,再要我动是不能了。”
  “原来如此。”青娥心下明亮:“那就是你物部氏家传的御魂剑,所以听你吩咐,是不是?”
  神子点头道:“确是那把灵剑。否则怎么能伤到死神?我与布都一开始就是作如此准备,我与死神拼个两败俱伤,布都散他心神,然后突施杀手。可是没想到这死神如此硬手,布都本来打算装成受伤,结果真伤得这么重。”
  这时芳香也醒了过来,她伤得更轻,服药后便不妨事,把所有人都抬到床上诊治,除了慧慈和尚外——他现在醒了就不好忽悠了。神子躺在床上嘴还不闲:“布都,你立了大功,今天开始这把剑就叫布都御魂剑了。”
  青娥笑道:“还能油嘴滑舌,看来你伤得还是不重。也罢,这次实是多年来最凶险的一次,大难不死,当有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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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9 11:38:1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几日后,一切都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神子依旧忙碌,青娥依旧神出鬼没,芳香依旧保姆担当,布都和屠自古依旧……只有她们说不清在做什么,似乎做什么都可以。不过春日的祭典将近,她们也不得不忙碌起来。这次的祭典搞得特别宏大,一是确是应该好好欢乐一场来扫尽多年的阴霾,二是大家毕竟在刀口上滚过了一回,应该庆贺一下。
神子听得外面喧闹,与小野妹子换了个地方说话。其时秦河胜外出督造寺院未归,很多事情都托付了小野妹子。小野妹子正在奏事,神子忽然插了一句:“命莲现在还在慧慈大师那里修行吧?”
小野妹子一楞,随即答道:“确是如此。”
“嗯,我觉得也应该是。我听说他有个姐姐?”
“没错,他的姐姐叫白莲,目前随妙善比丘尼修行。”
“只希望她别像她的师傅那样,被人抓起来打板子才好。”
小野妹子不知怎么回答,话题似乎飘得太远。刚刚还在讨论修缮老旧宫殿的事,怎么又扯到了这里?不过神子恍然不觉,又说起了眼下城中时兴的箭筒纹样的事上了,小野妹子对此不甚了了,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神子聊天,神子正说到兴头上,却注意到小野妹子脸色有些变了,还在用手在脖子上比比划划,她以为是衣领有什么问题,伸手去抚,但小野妹子还是比划个不停,她反倒不高兴了,沉声道:“小野卿,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你这是……”
话音未落,一把薙刀就搭到了她脖子上。神子回头看时,前日的地府使者披头散发,憔悴不堪,见她注意到了,露出牙齿狞笑道:“你俩都给我安静点,若是敢叫,就是一刀。”
小野妹子是文官,吓得手也麻了,神子慌了一瞬,头脑中闪过无数种对策,但没有一个能马上实施的,只好先用话把死神拖住:“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嘿,我早就死了。死人哪会再死一次。”谈起这个话题,死神似乎有点小郁闷:“我做这行快三百年了,头一次折这么大的便宜。没有你的奸计,她这会儿早已做了我刀下之鬼。我为这一天准备了五十年,却被你给毁了,知道么?小姑娘。”
“……你别说了。我听你的就是。”
死神也很敏锐,幻身术对死神来说不起作用。有把柄在手,死神略略地松了口气。
“好吧,你带我去找她,我就放过你。”
“她天天吃好喝好,神完气足,你现在的样子怎么斗得过她?”
死神叱道:“少废话,斗不斗得过是能力问题,去不去是责任问题。”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再多说什么也都没用了。神子只得吩咐小野妹子:“你去外面,找到芳香姑娘,让她请她的师父过来,你就说我忽然病倒了,不要露出什么马脚。”
小野妹子马上答应,不料死神并不买账:“别开玩笑,你看他吓得这个样子,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有什么问题,霍青娥会来才有鬼。”
神子无奈道:“那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当夜。
虽然四处找不到神子,但屠自古也并不着急。因为她也同样找不到青娥。二人时常一同外出,所以也不值得多担心,反正春日祭在明天。而今晚的前夜祭,就已经极为宏大热闹了。人们不拘身份与礼节,在火堆边尽情吃喝欢庆。除了像个别傻瓜自恃身份,不肯放下架子与众人同乐之外,连苏我马子这样的权贵都为了笼络人心,和人们喝个烂醉。不过年纪大的人和小孩子通常都熬不得夜,很快,一个个火堆旁就只剩下青年人了。他们年轻,强壮,富有活力,但又懵懂而莽撞。看到他们纵情狂舞的样子时,屠自古觉得那种年轻的活力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充满了全身,这热量在身体里来回奔窜,甚至想要冲破皮肤与肌肉的束缚——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的外貌与肉体并没有衰老,仍然有年轻人的模样与力气。青娥的丹药阻止了衰老这个必然的过程,虽然死亡仍不可避免。屠自古很清楚,衰老的并不是自己的肉体,而是自己的内心。那种挥之不去的厌倦与沉郁,是比衰老更加可怕的毒药,当然,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也能像青娥一样不会死去。
说起来,青娥虽然自己长生不老,但却从未表现出会将自己或其他人从死之海中拯救出来的意愿。或许芳香可以,但那也只是猜测,毕竟芳香也在服用驻颜的丹药,倘若真能不死,还哪里需要那种丹药?她曾经与神子提过这份担忧,但神子只是一笑:“青娥必不弃我。”就轻轻地带了过去。青娥当然不会弃你而去,但我们将来的命运则无法保证。或许会像其他人一样,最终长眠,可是——总有种微弱的希望,像毒蛇一般咬着不放。
我也是个凡人,也惧怕死亡啊。
屠自古咬着下唇,面若寒霜。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旁人只以为她是因为太子失踪而发火,没人敢来接近她。过了两盏茶时,忽有一人,身着白衣,头戴面具,坐到了屠自古旁边。
“怎么了,屠自古?有什么事不痛快了?”
火焰照得面具和白衣都变成了绯红色。屠自古伸手摘下面具,那人当然是布都。屠自古看着布都被映红的脸,看到她眼里的火光,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身体中被唤起了某种亢奋的情绪,虽然只有那一瞬;她看着布都眼中自己的影子。屠自古凝视着布都与自己,慢慢地回答:“不,什么都没有。”

屈指一算,二人相识已超过二十年了。曾经的激情现在都归于平淡,屠自古觉得,现在她与布都的关系近似于父母。父亲现在还爱母亲么?不。显然,那不是与所爱之人的相处方式,也不是看着爱人的眼神。但父亲会离开母亲么?不。只有在她身边他似乎才是个人,才觉得自然、舒服。爱情最终会转换成亲情的。没有持久的爱,但它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永存。
屠自古发现自己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离不开布都。只有这个人,自己与她共同分享过自己的所有。不仅仅是时间与财富。过去生命中的种种——难以逾越的高峰与难以泅渡的海洋,灾难苦厄,凄楚痛苦,颠沛流离,死生别离。只有这个人与自己共同分担了这一切,甚至比自己肩头的担子更沉重些。曾经她与霍青娥一起笑话过自己像是那些故事里的公主。然而公主们何曾经历过这些?她们只要美丽动人就行了。她们可以不知道米和鱼的价格,可以不知道任何一个权臣的名字,可以肆无忌惮的无视任何规矩与礼节行动。屠自古知道自己不是那些公主。现实中的公主并不美好,而她们往往还没有屠自古幸运。
因为屠自古还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人。物部布都。还有物部布都可以依靠,可以和她赌气,朝她要各种好玩好看的东西,诚实地说出自己的高兴和不高兴,可以不当一位妃子,一个权臣的女儿,可以不聪明,不有为。可以脆弱而无能,一无是处。而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布都总是还会来扳着自己的肩头,问一句:“屠自古,有什么不痛快了?”

屠自古的眼睛忽然变得闪闪发亮。她碰碰布都,轻声道:“我真的好喜欢你。”
布都一怔,随即笑笑,没说什么。此时的沉默胜过海誓山盟的一大篇话。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火堆旁,和其他喝醉了的年轻人一样,绕着火堆跳起了舞。其实她并不精于此道,布都本就是一个好静的人。然而屠自古知道她有一颗炽热的内心,从一开始就和这火堆一样地燃烧,而永远也不会熄灭。自己会死,布都会死,除了那个仙人之外的所有人都会死,然而这火这心是不会熄灭的,永远不会。
布都昂起头,眼中似有狂热之色。她不善舞,却认真地合着音乐踏出每一步。就算是以权谋著称的物部氏之苗裔,多年来一直被过去的回忆与现今的猜忌折磨着,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感情与思想的布都,此刻也抛弃了那些种种的繁杂与困扰,把自己交给了自己高亢的感情,将一生的情深与义重都舞在其中,希冀从这仪式的舞蹈中得到精神上的解脱。
布都舞毕,已是汗流浃背。屠自古对她使个眼色,二人从祭典中抽身离开,一转身就跃到了房脊上,远处河水东流,虫声四起,月上中天,其华如练,一阵夜风吹起,二人不胜凄凉,布都长叹一声,抱膝而啸,啸声动人心魄,远处仍在祭典中欢闹的人们听了都心生凛然之感。屠自古只觉一阵没来由的悲伤袭上心头,伸手阻止道:“歇一会吧。”
布都握住屠自古的手,眼睛发亮,像是要吐露一件极大秘密,忽然心里一动,另一只手抚上了屠自古的额头,惊道:“不对,你身上怎么这么热?”
屠自古其实有一阵身体不爽利,但自恃身强体壮,并不放在心上。布都不由分说,把她抱到房内,换上干净衣服,扶到床上躺下,吩咐人做热汤来,屠自古看她忙乱,笑道:“也不是得了什么重症,你何必如此?睡上一天,左右好了。”
布都摇头道:“我听娘娘说过,修道之人神清体健,不易得病。屠自古,你平素还是不太注意自己身子,这样可不好。”
屠自古笑笑,并不分辩。不移时,热汤已经煮好,布都亲自喂屠自古喝下,青娥却施施然的进来,拍手笑道:“你们怎么不去外面热闹热闹……屠自古这是生病了?”一头说,一头就给屠自古看诊,随手从腰里取出一只小布袋,取出两枚丹药,吩咐道:“吃了这个,明早就好。”
屠自古将药就汤服下,动问道:“太子大人呢?”
“没和我在一起呀。”
话音刚落,三人面面相觑,神子即使有天大的事,也必和这三人中任何一人共去,眼下都不知情,看来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屠自古就要下床,布都一把按住:“你且养病,我同娘娘去找。”

房内,二人与死神仍旧僵持着。死神虽然狞恶,但竟全无应变之能,死死扣了二人一天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眼见夜深,二人这一天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脸色看起来也比重伤的死神强不了多少。死神此时骑虎难下,一时咬牙切齿,一时嗟叹不已。神子看死神的狼狈样子,嘲讽道:“遇上了这点事就如此犯难,我是真看不起你。”
死神怒道:“我干什么要你看得起?你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懂得什么了?”
神子凛然道:“锦衣玉食不假,但要说我没什么苦恼可不对。就是眼下,我就有三件恨事未了。”
死神明知道神子没安好心,但僵持一天,精神实已绷到了极致,极欲找个渠道排解烦闷,不由问道:“什么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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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16 11:26: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

“头一件恨事,是没能找到杀害我弟弟的凶手。”
死神还好,小野妹子不禁肃然。当年来目皇子遇刺手,太子勉强另一位异母弟弟当麻皇子挂帅出征,谁想到这人胆怯之极,托辞妻子病故而逃回了城中,因为他的表现太过孬种,甚至传出了其实是他杀死了自己妻子的传闻,这收场太过丑陋,远征新罗一事也就不了了之。未能实行自己的大志固然令人遗憾,但手足兄弟的死更令人哀伤吧。
“第二件恨事,恨我并非男儿。”
“那有什么?我也不是。”死神不以为然,可小野妹子这下真的要疯,头都在地上擦破了;他惊骇地看着神子解除了幻身,露出了本来面目,神子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嗤笑道:“怎么?大王可以是女人,我就不可以是吗?”
小野妹子惊魂初定,他宦海沉浮多年,弹指间就理清了思绪,马上收起刚刚的慌乱,正色道:“怎么会?下官承认刚刚确是有些失礼,但殿下您肯在下官面前吐露秘密,显然是信任下官才会这么说的。下官自当以忠诚回报您的信任。”说罢,伏地一拜。小野妹子是与怪力乱神无缘之人,因此死神虽凶恶,对他而言也恶不过政客官僚们的手腕。他情知若能脱得此厄,说不定太子首先要杀的就是自己,因此现下自己必须表露出无比忠诚来,再用话挤住太子,今后再慢慢做打算。
神子不去理会,徐徐言道:“第三件恨事,是未能阻止丁未大乱。”
小野妹子明智地闭上了嘴。显然,物部与苏我的争斗不是他一介文官能插上嘴的,何况过了这许多年,苏我马子权倾天下,太子对他有点意见也属于正常。但两人毕竟有翁婿之亲,所以……等一下,翁婿之亲?太子其实是女的,这还怎么个亲法?

神子看小野妹子一副刚吃了牛粪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在想非常失礼的事,不过眼下也只能放着他不管。她言此三恨,也是缓兵之计,看能不能拖到有人来救援。虽然泄漏了秘密,但回头让青娥消去小野妹子的记忆就好。她偷眼看去,发现本应被紧握着的刀柄被死神不知不觉地放开,只听得死神叹道:“你想得也够多的了,但又有什么用处?任你千般机谋,万贯家财,也难延你半刻之命,死后一切皆空,你这些恨事又能怎么样了?”
神子笑道:“那还是学道的好,起码能延年益寿,多活些日子。”
死神摇头道:“你活得再久,也有死的那一天。地上哪有不死的人?即令天人神仙,也有命终之日。”
“如此说,是生者皆苦了。”
“不错,要我说的话,倒不如从来都没出生过。因为不曾存在,也就不会有种种苦难,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六识田中不播一物,是为……”
“我倒有件事想问。”神子正色道:“你既为地府使者,一定接引了不少亡灵。我想打听一下,我弟弟来目……”
死神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并不知情。一日之中三千世界里凡人不知道死了多少,我怎么可能都有印象?何况我们分工不同,我专门找这些未成正果的仙人的麻烦……怎么回事?”

此刻夜漏更深,屋外本来一片漆黑,忽地亮闪闪红光跃动,显然是有人举着火把来了,而且来的还不少。死神急忙抄刀在手,要做困兽之斗,神子忙从腰间抽出布都御魂剑要刺,谁想到坐得太久,脚麻了,哐的一声摔倒在地,剑也脱了手。死神见了恨得咬牙切齿,她已感知到霍青娥到了,自思自己眼下有伤在身,对面可是神完气足,自己今天难免丧身之祸,不如先把这两个人解决了,也算是拉两个垫背的。此刻情势紧急,来不及多想,死神一脚撩翻神子,举刀就劈,忽觉后心一痛,再看时,那把灵剑已将自己刺了个对穿。原来小野妹子终于从失神状态中复原,见灵剑掉在自己脚边,不及细想,提起来就是一剑。
死神受这一剑,再无力气挣扎,跌倒在地,恨得咬牙切齿,怒吼道:“你这……你这小子!我竟然被你这样的人送进了轮回!你等着,我要转生为你的后人,惑乱朝廷,以破汝家!”
小野妹子并不为惧,伸手为死神拂顺头发,温言道:“我曾有一个女儿,但她不幸夭折,愿你来世托生到我家时仍为女儿身,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仍得安慰。”
死神似有所感,竟凶相尽退,问道:“你女儿的名字是?”
“我为她取名‘小町’。”
死神点点头,双手合什,长叹一声,瞑目而逝,其尸身化为千点萤火,随风而出,散于夜空。青娥走进屋里来,扶起神子,笑道:“吃亏了么?”
“托您的福,没吃什么大亏。”神子一天没吃没喝,站立不稳,靠在娘娘肩上。青娥又为神子施加了幻身,看起来又是一个须眉男子。小野妹子将剑还给神子,等待她发落自己。神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之事,你若保守秘密,自然无事。倘若泄漏一星半点,你家破人亡,也不用等那个死神了。”

春日祭过后,太子又娶了一位妻子,算上之前的,妻子已经多到了四位。虽然当时风气如此,但其时太子已经四十多岁,不免有好色之嫌。虾夷曾经为这事看过屠自古,却因为屠自古看上去气定神闲,完全不放在心上,而暗暗可怜起自己这个傻妹妹。但他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真相:那些贵人家的女子在踏进宫门的那天,就被青娥用药迷成了可爱的木偶娃娃,一举一动皆在青娥掌控之内,休说泄密,就连以自己的意志动个手指也是不能。
“大哥你无须担心。大王甚是宠爱山背,有意在她百年后由山背作她的继承人。而山背是我的亲生儿子,我的地位是不可能被动摇的。”
院子里,山背大兄与几只小猫玩得不亦乐乎,苏我虾夷点点头,这情况他也了解,但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个。
“我明白,小妹。我的意思是……”
虾夷忸怩起来,已经老到一把胡子,儿女都有好几个了,却忽然这个样子,屠自古觉得有些好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虾夷磨蹭半天,最后“唉呀”一声,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咬牙一闭眼,才开口道:“大王本是我苏我氏的亲族,有所照顾也是应该的。有我和爹作你的靠山,又有谁敢欺负你?这些我全不担心,我的意思是……唉,虽然有了这些,但是屠自古,眼下,你还幸福吗?”
原来大哥是这个意思,屠自古想。确实,一把年纪了,说这些儿女情长的话当然会不好意思。不过是在担心我呢,觉得因为太子娶妻数房,加上娘家势力过大,是不是给自己暗气受?是不是现在不像少年时,还能感受到爱情的喜悦?是不是以为他们现在都对自己敬则敬矣,实际上是敬而远之?屠自古笑了笑,摇摇头。
“大哥。你以前说过,人生短短几十年,不要留什么遗憾。大哥,这么多年来我都过得很好,一直都很幸福。”
虾夷还要再说什么,屠自古又咳起来,虾夷赶快要人拿厚衣服与热水来,兄妹二人又说了一会话,虾夷转身告退。出了宫,心腹问他:“苏我大人,您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虾夷沉吟片刻,摇头道:“我之前以为屠自古受了什么委屈,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我也娶过妻子,有过情人,一个女人如果不是真心觉得幸福,是没有那种眼神和笑容的。”
心腹暗叹一声这人真是没药救了,只得提醒道:“可是……可是那传闻,说山背大兄皇子并非尊妹所出……”
虾夷摆手道:“怎么可能?那孩子长相俊朗,除了我妹妹,谁生得出?”
心腹在心里默默地吐了一口血,再次给虾夷盖了个变态的章。不过这也不怪虾夷甚事,这几个孩子在抱回来的时候,就被娘娘在脸上动过手脚,如今长得不像屠自古才是要出问题。

“感觉怎么样?”布都将屠自古扶到里屋,为她找出几味药来。屠自古服后笑道:“何用药医,你将你屋里的猫儿们都抱来,我和它们玩一会就好了。”
屠自古自从祭典前夜发热后就落下了时常咳嗽的毛病,青娥虽施以药石,总是不见效,好在除了咳嗽倒也没什么毛病,吃饭睡觉一点也不耽误,所以也无可奈何。布都倒是时常给屠自古找些药吃,但并不见好。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山背真将猫都抱进了屋里,三人与猫滚在一起,满屋飞的都是猫毛。神子在屋外听得几人欢笑,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忽地脚下出现一个大洞,平白地把她吸了进去。一瞬间的黑暗过后,青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怎么不进去?”
“何必呢?我进去的话布都难免拘礼,难得她们这么高兴。”神子想了想,又道:“屠自古的病真的没办法?听她这么成天咳嗽可不舒服。”
青娥叹道:“药可医病,医不了命,这个道理你怎会不知?”她们此刻身处于地宫之中,神子近两年来很少来这里,器物上都落了一层灰。青娥并未掌灯,二人就这样坐在黑暗里,能感受到的只有体温与声音。而神子的手总是变得很冷。她时常觉得寒入骨髓,连血液都变凉了,需要时时在太阳下晒晒才好。这不是别的原因,自己也老了,她知道。

“我忽然觉得活着是种苦难。”神子低声道。
“所以对于成仙得道的人来说,人间并非久住之乡。就算自己脱离了生死的纠缠,但只要还能感受到他人之死,就还是会非常难过。”青娥衔住神子的耳垂,笑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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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3 06: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

过后数年,霍青娥忽然从众人眼前消失。有人向屠自古她们问起,她们只含糊地说青娥病了。大约一个月后,京城里疫病横行,得病的人头昏脑胀,举止失常,如醉酒一般,然后就是周身无力,四肢疼痛。医者只忙得焦头烂额,然而他们的药方并没有什么用处,竟是束手无策。这时就有消息传出来,青娥娘娘殁了。说是她本有暗疾,如今中了时疫,焉有不死的道理呢。神子安排了好棺木将她葬了,过去曾有受她恩惠的均去致了祭。过了几天,宫里传出药方来,是青娥娘娘临死前拟的,无奈本人病入膏肓,先行去了。如今此方已用人验过,确是灵验,于是由官府出钱熬了十几大锅四处发放,不分贵贱地困扰了京城人们一个多月的疫症终于结束了,好在死者甚少。自有拍马者编了些歌功颂德的言语呈了上去,均道是陛下的威德,哪知是娘娘的手段?
“只要把这毒药下到城里的水井中,管教毒倒满城人。”青娥从怀中取出大小两包药,塞进神子手里。“然后,等局面快要收拾不住时,再用小包解药给他们吃。”
“这你放心,弄不错的。只是你为何要诈死?”
“那得看你想不想听真话。”
“我自是要听真话的。”
“真话就是,你难逃一死。”
神子瞬间变了脸色,药包掉在地上。娘娘一撇嘴角,将药放回到神子手里,仿佛是在说:“瞧你那点出息。”神子自知失态,只好先告了罪,然后请青娥解释。青娥坐回到神子膝上,手指抚过神子的眼角与唇边——即令她的丹药驻颜有术,还是出现了细微的皱纹。
“你们身上没有仙人骨,怎么肉身成仙?只有服下尸解之药,舍弃凡胎浊骨,以更加坚固的通灵之物为凭依,重生为仙。你只有先死一次,将魂魄转移才行。”娘娘见神子的惊恐之色渐去,眼中又升起了希冀,笑道:“你还是得这样才好,一提死就吓成那副德性,成什么样子。”
“让您见笑了。不过这与您诈死有什么联系?”
娘娘接下来说的话就长了,听得神子眼冒金星。首先是说这药难以炼制,不仅原料难得,而且火候一丝也不能错,留在宫中容易受人打扰,耽误工夫,如果露了形迹,被人妄加猜测也是不好,不如来个一劳永逸,狠是狠了些,但动静越大越不容易让人起疑。还有就是凡人成仙虽属正道,凭尸解成仙多少有些取巧的意思,受鬼神所嫉,那丹药又是珍贵无比,走露了风声也易被他人夺取。何况,尸解成仙后只免得病死、老死,如被刀兵所伤也是死路一条,若有人趁你尸解时毁了凭依,或之前就下毒害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我托辞病死,暗中保护你来得好,地下地宫,足以炼药,来往靠芳香传递,可保万无一失。还有很多道理,足足讲了一个半时辰,神子简直听得要睡着,好在青娥自己打住了,不过直直地盯着神子,神子被她越盯越小,越盯越小……最后针尖大的神子鼓起勇气问道:“您有话就直说吧,拜托了。”
“好吧。您打算谁与您一起尸解长生?”
神子瞬间恢复原形,思索片刻,答道:“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请您再预备二份药物,我要给布都与屠自古。”
“那您的孩子呢?”其时穴穗部间人皇女已死数年,神子的直系亲属已经寥寥无几。
神子眼睛一闭,叹道:“我没有孩子。”
青娥哈哈的大笑起来,足笑了一盏茶的工夫,随后,她深鞠一躬,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半月之后,许久未回家的屠自古轻车简从,重登苏我马子的宅邸。其时家中诸事大半已交与其长子虾夷,苏我马子被尊称为老太爷,每日里养尊处优,身材肥胖了许多。听得女儿回来,他跑到门口去迎接。屠自古看见父亲圆滚滚的大肚子,又看见父亲斑白的头发,心想岁月果然不饶人,眼圈就红了。
父女见面,各自寒暄几句,屠自古托辞想念父兄,所以没惊动太多人,想在一起吃一餐饭,苏我马子也有许多日子没看见这宝贝女儿,他也老了,心肠没有年轻时那么刚硬,赶快一叠声吩咐准备宴席,又打发人去接苏我虾夷过来,父女二人拥炉而坐,聊些古往今来的闲事,屠自古看见父亲眼睛闪亮亮地看着自己,问父亲怎么了?苏我马子擦擦眼睛,叹道:“你还是像你母亲的地方多些。所幸不像我。”
“父亲!”屠自古的眼睛也模糊了。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对自己无微不至,更不用说哥哥,对自己简直是千依百顺。小时候一度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谁想到这几十年间竟有如此之多的变故?父家与夫家争权,把父女情分也搞得疏远了,二人心中其实都一样的难受,但也情知情势逼人如此,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屠自古只怕别人看了笑话,忙揩干眼泪,又替父亲擦擦眼睛。马子拉着屠自古的手,低声道:“唉,以父亲的私心,你一辈子不嫁人,就陪着父亲,给我擦擦脸,缝缝衣服,做两个小菜,该有多好?可是这是不能的,万万不能的。谁叫你是苏我马子的女儿呢?谁叫我是苏我马子呢?嫁人也就罢了,但太子……太子又是那个样子,屠自古,我到底耽误了你的一生,父亲对你不起。”
“这些话不要再提了。嫁谁不都是一样?我总是要嫁的。”屠自古倒不是空口安慰,她与父亲都明白这个道理。自己是权臣的女儿,就算苏我马子不愿意,也一定要把她许配出去,终没有将她留在家中一生的道理。虽然明知道嫁出去之后也就只能当这女儿死了,毕竟是权臣的女儿,敬着捧着心里不服,又不能赶之杀之,也只得当神像供着,只当活死人一般,一生也没得亲近——这还是嫁与男人,配上太子做假凤虚凰,恐怕孤单寂寞更甚之,但也没办法!这就是这世上的道理,必须遵守。二人思及此处,都是心酸,相拥而泣——这眼泪晚了几十年,早在屠自古出嫁前就应该流的,但当时一个不通世事天真无邪,一个权欲熏心只道寻常,哪能想到几十年后会有这伤心事!世间可叹之事莫过于此了。
二人哭了一会,估计虾夷快到了,只得收泪吞声。屠自古自是委屈,但想到布都多年来的温存,觉得还是比嫁给他人更幸福些,但这一节可不能说与父亲知道;二人各自去别室梳洗了,只待苏我虾夷回家。过了二三刻,虾夷是来了,又带了一大盒时兴的首饰,价值不菲,那盒子都是隋国运来的,他连这盒子都送给了妹妹。要说世上能让他这么舍得的,除了亲爹也就是这亲妹妹,屠自古念及与虾夷永诀之日只在数年之间,看了这些东西眼泪又止不住,哽咽道:“大哥,你对我这么好,小妹无以言谢。”
“傻子,帐是给外人算的,咱们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虾夷还带来了刚捕的鲜鱼,吩咐后厨做了,安排吃饭。不移时,有人来报告说宴席已经备妥,三人便举箸开席。苏我马子兴致很高,喝了两壶酒,脸红得如惠比寿神像一般。虾夷与屠自古也陪了几杯,不过只喝到微醺就不喝了。看看天色已晚,苏我马子留屠自古在家过夜,但屠自古还要回去安排诸多身后事端,另外她还害怕呆得时间太长,心里的秘密守不住,于是坚辞要走。苏我父子不好强留,又安排了几个随从随屠自古回宫,除了虾夷的一盒首饰珠宝外,苏我马子也准备好了些礼物,与屠自古一向爱吃的菜肴数样,各自装进木盒里,叫随从捧着带回去。屠自古心中暗叹道:“都说天底下的感情没有超过父母对子女的,如今看来是不错了。”正在嗟叹间,数日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忽地涌进脑海。

“……您就打算这样抛弃他们吗?”在得知了青娥与神子只打算带自己、布都与芳香三人成仙之后,屠自古恳求道:“逝者不可追,但那些……那些孩子们,倘若不是因为我们的错误,怎么会被搅进这些事来?您发发慈悲,救救他们吧?”
“你若说这话,屠自古,那么你的父亲呢?哥哥呢?这样算下去的话,就算做一百人份量的药都不够,在那之前我们早死了。何况他们衣食不缺,身份尊贵,你怕什么?”说罢,神子盯着屠自古,厉声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屠自古并不惧怕,幽然道:“您知道我害怕什么。”
神子使个眼色给布都,布都扶住屠自古的肩,劝道:“我知你担心我等尸解后,他们能力有限,受其他大臣与皇族的欺负。你自放心,你哥哥只道他们是你亲出,自会照顾。”
“我也知道。但如果有一天苏我氏也倒台了……布都,殿下,我书还是读过几本的。从古至今未见权臣之后能得善终,一想到有朝一日他们难免丧身,我……”
神子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我都知道,屠自古,我都知道。想要不死长生,总是要付出代价。你认为我就能够幸免吗?”不待屠自古回答,神子就苦笑着给出了答案:“娘娘要我至少沉睡百年,再行复活。你想想,百年之后,大王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我想再重掌权柄,谈何容易?”
对像神子这种人而言,失去权势不亚于殒身丧命,屠自古是明白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无从争辩,只得遵命。

现下屠自古坐在车里,往事又袭上心头,她望向父兄,眼里尽是不舍。只想着要把秘密与他们说了,但一旦走露风声,她又怎么对得起神子与布都?只得含泪道:“父亲,您年纪大了,自己保重。大哥,就麻烦您多照顾父亲了!”
虾夷笑道:“这是怎么说来?你自去无妨,万事有我。”他并不对屠自古的话生什么疑心,马子醉了,也听不得什么,否则必能寻出破绽来。车子行得甚快,屠自古估计着走远了,伏在车上,放声痛哭起来,她心中明白,从今天开始,她与她的亲人们看一眼就少一眼,大去之日,只在数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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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30 05:57:3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

“这样就终于完成了。”神子写完最后一笔,待墨干后教人将木简卷起,收归入库。小野妹子等了片刻,才问道:“这么重要的东西,用纸或绢写比较好吧?”
神子摇头道:“还是木简好。将来如果有人想要用绢抄一遍的话,那是他们的事了。我还是喜欢木简。”
这就是那本被称为《国纪》的书,后来与上宫皇族一起殁于战火。神子看着柜子里的数十捆木简,笑道:“这三年来我日夜不停地撰写这个,如今终于完成了,心里倒空落落的。”
小野妹子说了几句漂亮话拍拍马屁,神子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别的。那夜之后,小野妹子说话行事总是如履薄冰,神子心中都生出了些负罪感,觉得自己当时话说得太重,吓坏了这个老实人。
说了那些不相干的话之后,小野妹子动问道:“您眼睛还好罢?”
神子反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下官冒昧。”这是“我一不傻二不瞎”的粉饰版。
“左眼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既然被看破,神子也大方地承认:“右眼还好,但最近也时常疼痛。好在《国纪》已经完成,可以歇歇了。”
小野妹子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告退了。神子又叫住了他,笑道:“你想问为什么我写这个这么急,把眼睛搞坏了也要尽快写完它吧?我也老实地告诉你,我近几年身体不好,害怕某一天忽然死去,而连一件可以留给后人的东西都没有。如今《国纪》已成,吾无憾矣。”
这天一直忙到下午,直到傍晚,神子才从工作中透了口气。娘娘在地宫中炼药已经过了六年多,一应用品都由在五行中来去自如的芳香送进去,她最近分外忙碌,一趟趟地往来于神子的秘库与早年前预备好的陵墓,准备将来复生时用得上的东西。活物当然挨不到那个时候,倒是准备了不少金珠宝贝,谁知道几百年之后是什么样子,多存些金子是肯定没错的。本来她打算再搬些盔甲军器进去,但青娥托芳香捎来的几句话打消了她的想法:“到时候,想必锻铸手段比现在要强多了,何必费那个事?只要有钱,还怕买不到武力?”
到底是活过几百年的人了,想的还是更高一层。不过自己在地下睡觉,不知道睡几百年之后会不会变得聪明?神子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趣,哈哈的笑了一阵之后,她回到斑鸠宫,看望屠自古。

屠自古这几年病得越发重了。之前还只是咳,没其他病痛,这几年的病一件件的加上来,嗽血、耳聋,最近连右腿都无法舒展开,加上病体虚弱,每日里躺着比站着的时候多,吃药比吃饭多。后来秦河胜为她做了一架四轮车,可以由人推着前进,可以多出去透透气、晒晒太阳。在一年之前,这还是布都的工作,可是现在连布都都病倒了。她病得比屠自古更甚,五脏六腑每日要痛上四五回,发病时汗如雨下,腹如刀绞。每天两个病人共处一室,同病相怜。所幸尚能言语,否则不知道会有多痛苦。
神子刚走到门口,听得屋里一声惨叫,是布都发出的。布都平素一直冷静内敛,能让她不顾体面的惨叫,说不定出了什么大事。神子三步并两步走进去,走得一急,左腿咔嚓一声,一根骨头断了,神子重重地跌在地上。从人赶快将她扶进屋里,神子不顾自己疼痛,赶快让人抬她去看布都。她用好的那只眼睛看过去,布都平静地坐在床上,背冲神子,地上有数滩血迹,屠自古连吓带急,已经晕了过去,有人一叠声地去叫大夫来,布都听见脚步声,问道:“是殿下您来了么?”
神子颤声道:“是我。布都……你怎么样了?”
“这个……我自己也说不好。”布都回过头来,脸上是两个血窟窿。“殿下,我的眼睛似乎自己飞出去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现在神子明白了。突遇如此变故,就算是布都也淡定不能。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神子让人把她放到布都床边,低声叹道:“咱们当时服驻颜丹药时,只道万事大吉,谁想到今天那药性发作得……”
布都摇头道:“那也不是。后来不是也服过解药吗?只能说这是我等命中的劫数,人难胜天罢了。您不要放在心上。”
神子看布都脸上一粒粒汗珠涔涔而下,不用说,眼珠爆裂的疼痛无以伦比,布都必是以极大耐力坚持自己不再失态。这时医士们纷纷赶到,又救屠自古苏醒,又给布都敷药,又给神子接骨,忙到了十二分。神子不忍再呆在这里,抚慰了布都几句之后赶快离开此处,在寝宫里小睡了一个时辰之后,忙了一整天的芳香回来复命,还带来了好消息:尸解丹药不日即将炼成,请三位做好准备。
神子叹口气,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又追问道:“这个‘不日’是什么时候?我只怕还没等服药,就先死了。”
芳香谢罪道:“我也不知具体时候,但师傅言道,倘若您三位有什么病痛,只管服其他药不妨。”
神子心想说不定明天我与屠自古的眼睛也爆炸了,到时吃什么药也是白饶,但又不能直说。“虽然如此,但今日之事实在太惨,你明天千万请娘娘拿个主意。否则万一出事,恐怕月缺难圆。”

夜深人静,布都静静地躺在她的床上,屠自古躺在她的旁边。她不知道怎么与布都说话,多年来这种感觉经常有。布都命苦,所有最倒霉的事她都能遇上,而她的态度总是很平静。有时屠自古甚至想逃离布都,再也不见她,因为与布都一比,自己的烦恼与不快只是矫情。布都本来也应该和自己过一样的日子,然而战乱夺走了她的族人与幸福,从此她的命运在不幸的道路上狂奔不止。所幸还有尸解成仙,从此脱离尘世苦海的希望,然而丹药迟迟未成,在那之前还要受这苦楚,屠自古此刻真是无可奈何。
她不敢翻身,怕把好不容易睡着的布都吵醒。她就侧卧在床上,双手紧握,向上天祈祷,她宁可现在折磨着布都的所有疼痛、苦难、不幸与悲愁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以换取布都片刻的平静与安宁。她就这样祈祷了很长时间,意识渐渐地模糊不清。她发现自己走在黑暗中,除了自己外看不清任何东西。忽然前方有光亮,她心中生出对光明的渴望,于是向那个方向跑过去。然后她看见在光亮中,有人正在大排筵席,上首是神子的父母,下首是布都的长兄,还有些其他的人,有个醉汉撞了她一下,是三轮逆,他喝得太多,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不清有人没人。每个人都在欢宴,没人注意到她来,只专注于桌上的菜肴与一轮一轮的巡酒。屠自古想从宴会中抽身,但一双手抓住了她;来目皇子身着白衣,手里握着酒杯,笑道:“嫂子,来喝一点吧。”
屠自古谢绝了两次,然而盛情难却,最后还是被来目皇子拉着走了;来目带她来到一张空席前,请她坐下,屠自古刚要坐,脑子像被钝器一击,短暂的晕眩后,她甩开了来目的手。
“这宴会是不错,但是……”屠自古迟疑道:“你们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怎么能吃死人的宴席?”
来目顿时面如死灰,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样,笑道:“嫂子您何出此言?您看,物部布都就在那里。”
屠自古顺着他手指看去,布都坐在树下的桌子旁边,对她举起酒杯,又挑了挑眉毛。屠自古忍不住想要发笑,但笑不出来,这里确是死者的宴会无疑,那么——

“屠自古。”布都的声音响起,这次是真实的。屠自古一摸背上与胸口,满都是汗,被角也被汗打湿了。
“屠自古,怎么了?你身上热得很。”
“没事。”屠自古不愿被布都知道自己做了个凶梦,虽然布都八成已经猜到,但她还是不想说。“布都,现在觉得眼睛怎样?”
“没事,已经不疼了。”
屠自古一阵心酸,想哭又不敢哭。想了一会,叹道:“布都你还记不记得,我哥曾经对我说过,生活本来艰难,倘若你觉得不难,定是有人替你分担了你的重担?”
布都点点头:“说过。而且你哥哥说的不错,确是如此。”
“可我如今想帮你分担,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布都沉默不语,显然深受震动。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道:“屠自古,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假如不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可能早就自杀了。或者说,如果那个晚上不是你来救我,我可能还是会自杀。你让我知道,至少人间还有些真诚。”
布都的声音和手都是颤抖的。这几十年以来,屠自古从没见过布都如此激动的样子。屠自古不想让她这么激动,但又不忍心劝。只能祈祷尸解之药早日完成,免除布都的痛苦。而布都的话还没有说完。她身体虚弱,伤口疼痛,还发着低烧,但声音坚决有力——屠自古惊觉道,这不是回光返照吧?
“屠自古,你听我说。我有些话一定要说完。我曾经后悔过,没能阻止哥哥的阴谋;我也怨恨你的父亲与兄长,以及所有的皇族。我相信神,但我家供奉的神明没有拯救我。我就是这样的人,所有好事都与我无缘。但不对,至少我还遇见了你。”
屠自古已经泪流满面,她紧紧抓着布都的手,生怕错过一个字。布都更有力地回握她,仿佛布都已经赶走了死神,生命的活力重新注入了这具躯体,她还能变得年轻。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了。
“屠自古,屠自古。愿你在将来的日子里纪念我,偶尔还能想起我来;我很高兴,能在短短几十年的人生里和你共处至今。我们可能要分别了,我……”
沉默。永久的沉默!屠自古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她只觉得手里一沉,然后——然后。世界上的一切在这个晚上都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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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6 11: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

“屠自古。……这是尸解之药。”
屠自古坐在四轮车上,苦笑一声:“谢谢您。但是,不用了。”

芳香无可奈何,将药带回了斑鸠宫。神子一看芳香的气色,就知道屠自古还是不肯吃药。当然,完全可以用强,怎么也能想个鬼主意让她吃了。但现在谁忍心下这个手呢?布都已经死了两年,坟上都长了草。屠自古每天水米不进,只在布都墓前呆坐着,她满身道行虽免得她饮食,但眼看着她整个人都慢慢地瘦干了。所有人都知道她一心求死。
芳香一向是不多说话的。行个礼之后就退出去了。她天生仙人骨,虽然小时候过了几天苦日子,但后来跟着青娥修行几十年,人世间的种种情缘并未接触太多,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七情六欲。青娥呢,一早就尸解成仙,人间的苦乐悲愁对她而言像是一场游戏,随时都能抽身而去,再大的灾祸她也能隔岸观火,喜怒哀乐自然也与她无关。还为这些而苦恼的,也只有人了。也只有人。
可就算是人也不全一样。有的人天性痴愚,悲伤时恶行恶状的哭,高兴时得意忘形的笑。并不会去想这悲伤因何而来,幸福因何而去,活着只为吃喝睡觉。而神子也好,屠自古也罢。恰恰是那种放不开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被什么样的感情占据头脑,也不曾放肆地把自己交由情绪与命运随波逐流,总是要问——这是为什么?而这问往往是泣血的。
总是执着。

“屠自古……”神子站在屠自古后面,强笑道:“你若不回去,布都的猫没人喂,可就全跑了。”
屠自古不答。她知道神子来找自己并不是为了几只猫的事,何况神子寒暄的技巧一向不高明。眼下是三月,已经有万物复苏的迹象,但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像严冬般冷。神子沉默了一会,还是决定有话直说。
“尸解之药服下后,或三七日,或五七日,肉身即死。我已服药十八日,你若再不服药……到时青娥与我尸身一同潜藏于地下,恐怕想照顾你就难了。”
屠自古摇头道:“太子大人,你我相交一场,没想到你会来说这些话。难道是我的态度不够坚决么?或者你认为我就是想拖到你来劝我,这样我才有面子,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弃?”
“当然不。我只是来尽人事而已。”
其实答案神子从来都明白。她一直明白。劝屠自古是没用的,想让屠自古随自己一同长生,除非布都不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神子又在布都的墓前站了一会,屠自古知道神子还有话说,也就耐心地等。果然,神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放到屠自古手里。
“这是青娥配的药。不是尸解之药。但可以镇痛。如果你觉得实在难以忍受,就喝一口,总能让你睡个安稳觉。”
“谢谢您。”
“另外。”神子低声道:“我已做好安排,在你我死后,山背他们也自有人照顾,我另为他们收拾了一条退路,你大可放心。”
屠自古再次道谢,但显然比第一次真诚多了。神子长叹一声,言道:“你总是在意旁人比在意我多些。你我相处多年,朋友也成了老朋友,但我们之间还是有层隔阂。”
“……怎么会呢?”屠自古一呆,随即叹道:“太子大人……神子殿下,我从未有过这想法。只不过你天生异禀,又有青娥娘娘相助,我放心些罢了。要说隔阂,可全然没有。”
“我本来是觉得你与苏我家的人一点都不一样,所以想带你脱离这俗世,一起不死长生,将来也有个心腹人。”神子苦笑道:“但无论怎样,咱们是朋友。屠自古,我……要去了。”
屠自古迟疑一下,然后向神子告别。一个走了,一个还在原地,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大概是两人最后一面。神子来这里,本就知道没多少可能劝服屠自古,她实是在向心中的一份情谊告别。

“师傅,今天心情可好些了?”
闻得芳香此问,青娥眉毛一挑:“我心情什么时候不好过?”
芳香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笑道:“毕竟跟着您这么多年,这些高低,徒弟自看得出。”说罢,低声问道:“可是与屠自古殿下有关?太子大人有什么命令,是不是?”
“你这孩子……”青娥想了想,承认道:“不错。神子要我等屠自古死后就动手,将她做成僵尸。”
芳香拍手笑道:“那布都殿下死了有两年,太子大人怎么不将布都殿下复活成僵尸?到底是有什么芥蒂罢,砖儿何厚,瓦儿何薄?”
“小孩子别学人乱说话。”青娥说出这话后自己也觉得好笑,芳香按年纪的话都足够当人家奶奶了,毕竟不能和自己比。两人一面说笑,芳香布上了四样菜品,又烫了酒。她正要斟,青娥用手阻道:“等等。这酒是哪里来的?”
芳香一怔,答道:“是虾夷大人送与屠自古殿下的。说是隋国商人送来的酒。”
“难怪。”青娥叹道:“难怪这味道这么熟悉。你也坐下,陪我喝两盅吧。”
芳香告了罪,在一旁坐下。芳香自得道后一向不甚动烟火食,只是略动几筷而已。青娥尝到家乡的酒味,一发畅饮起来,不多时已空了一壶,芳香马上将另一壶奉上。青娥又喝了几巡,笑道:“芳香,你只道神子真要厚此薄彼?不是的。布都下葬时,你用的是我吩咐的棺椁不是?”
芳香点头道:“那自然是。”
“好吧,现在告诉你。棺内我擦了一层不腐之药。用这棺木葬人,尸身并不腐坏,足能保存一二百年。待屠自古一死,便开棺起尸,将布都也复活了。”
“原来如此,难怪棺内一股药气。”芳香点头道:“但请师傅赐知;想要复活布都大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青娥笑道:“一是我当时忙于炼药,哪有工夫去慢慢收拾尸身。复活一具寻常尸体只需贴咒符便可,像布都、屠自古这种日后要陪神子修道的,至少也要用上十几天慢工夫。二是……唉。”
青娥眼睛定定地看着芳香,看得芳香背上一寒,只听青娥说道:“二是尸解之药终究来不及给布都用了。将来屠自古尸解成仙,与僵尸又是不同,日后见到僵尸布都,若起嫌恶之心,大是不好。但若二人同为僵尸,就没有这类问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虽然以屠自古的为人不至于如此,但凡事还是该做最后的打算,懂么?”
芳香恍然大悟,叹服不已。青娥此时已经微醉,伸手拢拢头发,笑道:“小芳香,要与你师傅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好了,这酒不错,你多喝两杯不妨。”
芳香微微一笑,给青娥又满上了一杯,举杯道:“请师傅再尽此杯,徒弟有句话要说。”
“你现在就说啊。”
芳香不敢相强,将酒杯放在桌上,忽然跪下,给青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青娥大感意外,却不动弹,等芳香磕完后才问她:“芳香,好好地,干什么给我磕头?”
芳香含泪道:“师傅!弟子……弟子心中有一件大事难了,求师傅成全!”
青娥从未见过芳香如此失态,皱眉道:“芳香,你我认识这许多年,莫说师徒,朋友也成了老朋友,你竟能说出这等话来……也罢,你从未为自己的事求过我,想必事关重大,你且说来。”她见芳香伏在地上哭之甚切,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事能把已成仙人之体的芳香逼成这样,上前用手扶她起来。不料手上一麻,再看时,左右手上各被利器扎出几个小孔来,流出的血竟是青绿色,青娥深吸一口气,摸出头簪要遁地逃生,但手刚举到一半,就被芳香打横抱起,掏出绳索来吊在房梁上。
青娥只觉头昏眼花,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喝道:“芳香,你疯啦?还是走火入魔了?你这是做什么?”
“我情知师傅您精通五行遁走之术,只得将您先悬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您先忍耐一时吧。”芳香擦干眼泪,青娥定睛看时,芳香的脸色还是青青白白的,看来就算是得了手的现在,她还是很怕,又喝了几杯酒定定神,然后伸手在青娥腿上又用什么刺了几下,青娥困顿更甚,芳香在她耳边轻声道:“您先睡吧,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另一边,屠自古一点也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喝了青娥给她的药,果然痛感大消,喝些鱼汤后上床就寝。睡了不知多久,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往她腋下拱,她吓了一跳,借月光看时却是只布都养的猫儿,通体洁白,已跑了半个月,不知怎么着又摸到了自己这里。屠自古看着这猫,只觉百感交集,轻轻抚摸着它,只听得它一声声唤得急切,想是饿了,但又不好意思半夜里将睡在外面的侍女叫醒,只为了给猫找口吃的。正在矛盾时,一阵阴风起,将外面的蜡烛都吹灭了,也未听到脚步声,屋里的拉门就自己拉到了一边——全然不见人影。
屠自古背上一阵发毛,颤声问道:“谁?”
并不见有人回答,连那阴风都止了,四周只是寂静。屠自古惊恐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她虽病重,仍有一搏之力,枕下掏出铁棍,就欲引雷。
“是我。”
屠自古呼吸都停止了。她不敢相信——是夜月华如练,寒光正照着门口,物部布都如她年轻时一样,将白发高高束起,身着白狩衣,腰悬灵刀,双手抱袖,脸上略带微笑,正在门外看着自己。
“布都……”
屠自古在组织好语言之前,她的眼泪就先流了出来。怎么会?这是鬼魂,还是在做梦?这几年来她已经做了十几个这样的梦,在梦中几乎哭干了眼泪,醒来却只有被打湿的枕头。
“我在。”
布都在回答的一瞬间动了。一眨眼间,她就到了屠自古面前,伸手扶住屠自古的后颈。屠自古觉得身体有些异样,低头看时,一柄短刀已经刺穿了她的心房。
可是她连痛都感觉不到。
“布都。”她伸手抚摸布都的脸:“这是梦吧?”
布都长叹一声。
“是的,这是一场梦。”
说着,布都拔出短刀,热血溅了她一身;她含着眼泪,带着自暴自弃的绝望,将短刀放到屠自古的脖子上,用力往外一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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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7 21:0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小野妹子还能和小町扯上关系,是在下输了。
古都果然还是要和标设一样地虐了么……

点评

其实虐为什么成了古都的标设,这也是个问题  发表于 2015-11-8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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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3 11: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

“那么,万事拜托了。”
神子在病榻上向秦河胜与命莲托孤已毕,命莲先借神通走了。秦河胜刚要告退,却被神子叫住,问道:“秦大人,我有些事想问你。世上到底是不是真有神仙?人是不是真能不死?”
秦河胜捻着白须,叹道:“人谁无死?据说臣祖上是西国的皇帝,派方士入海寻找不死灵药,但他最后还是死了。以臣看来,什么神仙、不死,都是虚无缥缈,不值得去想。”
“那么,你就不怕死么?”
神子这话里带着嘲笑的意味,秦河胜虽能对答,但那应答的话是免不了顶撞的。正在作难时,神子自己取消了自己的问题:“那个问题不该问,有伤忠厚。是问问题的我不好。秦大人,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别忘了我托付给你的事。”
秦河胜马上起身告辞;他现在知晓了山背大兄身世之秘,只觉得背上发凉,脚下发软,急匆匆地走了。神子又躺了一会,吩咐灭烛,僵直地在床上躺着。过了许久,几近午夜时,她忽然开口道:“外面的人,是布都吗?”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但很快,门外两盏青色灯笼飞了进来,将屋里照得绿荧荧;布都从屋外走了进来,深施一礼:“久疏问候了,您身体可好?”
“看也知道。”
“确实。”布都抽出短刀,正是她刚刚杀死屠自古的那一把;神子面色大变,伸手去按枕头边上的一块墙壁,听得轧轧的几声响,随后就没了动静,神子面色惊惶,布都却开始微笑;神子又用手指捅进窗下的一处缝隙中,这次连一丁点响声都没有,而布都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您大可以试试床头上的机关,我保证它也是没用的。”
神子听罢,也不再去试,长叹一声:“我就知道,能破解这些机关的,除了安装它的秦河胜,就只有你。”
“是的。而且我也劝您不要叫,老老实实的呆在那里,枕头下的那张符呢,您也不必用了,青娥娘娘现在就算不死,也赶不过来,您认命吧。”
“恐怕也只能这样了。”神子将枕头垫起,靠在墙上,问道:“你也是这么杀死来目的吗?”
布都笑道:“您果然知道是我。”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
“那为什么不一早就把我除掉?”
“我自有我的理由,倘若要我回答你,你先告诉我,你对我有仇,杀我是应当的,你为什么要先杀屠自古?”
布都浑身一震,咬了一下嘴唇,黯然道:“难道要她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难道要让她面对明天化为火海的京城?难道要让她接受她全家明日葬身火海的命运?我宁可让她现在就死了,也不想让她承受这许多。”
“看来你是有你的计划了。”
“不错。”布都傲然道:“我这两年间已在宫中、城内,乃至整个国家,都布置好了机关火种,待会这火会从你这里烧起,焚尽一切。管你王子贵妇、大臣伴侣,统统难逃这焚身之厄。”
神子冷冷道:“确是不错,你因为私仇就杀了这一国的人,愿你的物部国长治久安,毕竟——这国中已经没人了。”
布都放声长笑,笑声极尽凄厉。
“你是那么以为的吗?等这一切完事,我复仇心愿已了,我自会了断。殿下,你把我也看得太小了。”
“我从来就没小看过你。”神子长叹道。
“夜长梦多,殿下,抱歉。”布都伸手抓住神子衣襟就欲行刺,忽然从天而降一只巨大的铁笼,将布都罩在了里面,布都大惊失色,欲借遁法逃走,但铁笼上设有禁制,竟逃不出去。神子将刀从布都手中夺了过来,叹道:“布都,你费这许多工夫,又是何必。”
“这不可能。”布都喃喃道。
“这屋里确有三个机关,我也情知这瞒不过你……或秦河胜,还有其他聪明人。因此我与青娥一起设置了这第四个机关,只有当前三个机关都没用时,它才能启动。”神子悠然道:“你可能会后悔你为什么没用箭射我,实话与你说,这笼子也可以罩在我身上来保护我。”
“看来您刚刚是在拖延时间?”
“算是吧。但我更希望能与你说几句话。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布都。”神子把刀扔到一边。“这许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布都此刻已没有了任何慌乱的痕迹,安静地坐在笼中,双手放在膝上,恬然道:“那就谈谈吧。不过要从何说起呢?”
神子叹道: “传说仙人不能食马肝,入喉即亡,所以你苦练厨艺,埋马肝于菜肴中,意欲毒杀青娥娘娘。你养的猫和鸟并没有逃跑,是你用来试各种毒药的效果,它们其实都是被你毒死之后悄悄地焚尸。你对死神也手下留了情,否则以你的本事,不可能一刺不死,你打算用她来再对付一下我们几个。这些我都知道,布都,你的手段也高,心思也毒,掩盖得也好,确是难以发现。”
“但您还是知道了。”
“我本来也都是猜的。只是后来,来目被你刺杀,我才真正的提防起你来。”
布都眉毛一挑:“那为什么您当时就没有让我抵命?”
神子并不回答,反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确认你是凶手的?”
布都想了一想,答道:“虽然我自认为做的并不是天衣无缝,但破绽也不太多。想必还是与您的神通力有关吧。”
“而你之所以还给来目留了一口气,也是想试验一下我是不是真有能听到他人之欲的能力,对吧?”
布都笑而不答,神子接下去说道:“之前你做的种种事情,我都不太在意。毕竟你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皆丧于我与苏我马子之手,想要复仇也是正常的。你杀来目,我虽然痛心,但到底还是觉得对你不起,来目一命抵你家几十条人命,且不说值与不值,但事已铸成,我也没奈何。我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你未必会走这一步,非杀我不可,然而你还是来了。”
神子盯着布都的眼睛,问道:“理由之类的不必说了,我现在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做这许多事情时,有没有想过屠自古是不是会伤心?”
布都毫不畏惧地回望着神子,森然道:“你选择了苏我氏做为你的靠山。你允许他为我的家族带来毁灭与死亡。我栖身于仇人身边,潜伏多年,就是为了让你们所有人偿命。这件事我必须做,太子殿下,你无法阻止我。”
“你在求死,布都。”神子的声音依然温和。“你为了斩断自己的软弱而先杀了屠自古,现在失败了又试图激怒我。一切都结束了,朋友。”
“感谢您在这种时候还将我称为朋友。”布都又恢复了“您”的称呼,然后她纵身一跃,撞破了铁笼,看来她多年确是修道有成,禁制到底被她悄悄破解了。她拔出了佩戴的另一把长刀,而神子也趁机举起了放在床头的剑。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一直对峙着……神子知道,青娥可能来不了了,而外面的人也大概被布都杀了。她只有一次机会,布都也一样。

物部布都也好,丰聪耳神子也好,此刻仍然像她们过去相处那样,温和而克制,没有一点点激动,连呼吸也渐渐匀净了,两个人刚刚都有些失控,然而她们现在又都控制住了自己,温文有礼,优雅恭谨,仿佛不是要展开一场死斗,而是要参加什么宴会或庆典之类的,正在讨论穿什么衣服好,要不要送点礼物。
“布都。我最后一次劝你。放下武器,忘记仇恨,一切还能挽回。”
“摄政太子的承诺,真是一诺千金哪!”
可布都幅度很小,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可是,到底还是不行。不仅仅因为我已经做了这样的事,无法原谅您与我自己,同时还有其他理由……您有没有听屠自古说过,我小时候有一次不肯吃鱼,结果被我哥哥用贝类煮物坑了的事?”
神子脸上泛起一丝微笑,点头道:“我听说过。她还说你的脸比她现在的头发还绿。”
“我其实不喜欢吃那些东西,但我又不愿意被大人批评我挑食。所以无论我到底有多不爱吃,我都一定要吃第二盘煮物,说吃完就吃完。您懂我的意思吗?”
“那么……是没办法了。”神子的声音很轻:“我一度很讨厌这句话,但年纪大了,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有太多的事确实是没办法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从头开始。我的哥哥没死,来目皇子也没死。先王长命百岁,我们一起长生不老。”
“从头开始。”神子咀嚼着这句话。“很像是屠自古才会说的话。”
“她时常这么说。但恕我直言,您一再提起屠自古,是为了扰乱我的心么?在这种时候,这种行为不仅下作,而且毫无意义。”

神子叹了口气。
“布都,无论你怎么想,我是一直把你当朋友。因为你与我最相似。下棋的话我必须让着屠自古,否则她一向好胜,输多了就不会再和我下了。而你不一样,会一直与我下到最后一子。”
她看向布都。眼里除了恳求还有……怜悯?似乎是这样的。
“看来,除非有一个结果,否则今晚是不会结束了,是吗?”
布都右手提刀,摆好了架势。
“抱歉。真的很抱歉。等这里的事一结束,我会马上来找您与屠自古谢罪。”
“我完全理解。”

——钢铁短暂的相碰,发出铮的一声。
——决定命运,也只需要这一声。

                                                                                                        (下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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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4 18:21:0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要完了,有點可惜。
三人的命運如何?難道會是bad end?雖然有時bad end 其實是good end 也說不定?會不會再是令人san值下降的東西233

点评

我會相信你的!(充滿了決心)  发表于 2015-11-15 09:29
应该不会吧……  发表于 2015-11-14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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