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5-7-10 06:20 编辑 
 十一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其一就是厩户皇子的母亲再醮。而对象是神子的异母兄。后来屠自古回忆说,可能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神子日后对所有人的不信任和猜忌,但这是后话了。眼下,神子正为这件事而苦恼得要死。她并不反对母亲再婚,但她挑选的对象也太……总之神子觉得,称呼会变得非常乱。
 “我劝您最好把眉头舒展开。”霍青娥低声道:“屠自古在外面徘徊很久了,都不敢进来。”
 “我看起来真的那么可怕?”神子揉揉眉心。“她来做什么?”
 “她是你的妻子,为何不能来见你?”
 神子长叹一声,坐倒在地上。
 “我现在宁可自己死了,不见自己的苦情。你觉得我现在怎么办好?本来是我大哥的人,以后要改口叫他父亲。”
 “你不是已经叫自己的舅舅作父亲了吗?你们这国家的人还真是放得开。”
 面对霍青娥的嘲笑,丰聪耳神子无言以对。她身上确实流着近亲的血。如果说过去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与霍青娥接触之后,了解到了异国的知识与伦理,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出身觉得厌恶。话虽如此,但也没有办法。她只能让青娥准备些贺礼,择日去拜见母亲和继父。但她还是认为自己有在其他方面任性一下的权利的,于是干脆进里屋睡觉,让霍青娥去解决屠自古的烦恼。她想逃避现实。
 
 屠自古的车驾停在苏我马子宅邸前面。她有好久没回过家,按礼法来说也不应该轻易地回来。但苏我家的山猿怎会在意这些小事?她非回来不可。不是耽于自己的悲伤情绪之中了。她听了布都对她说的那些话之后,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青娥所说的故事里的公主。那些公主每天只要读读书,听听音乐,找个好机会嫁人就行了。不会有自己这么多的苦恼,和以自己的能力根本解决不了的事情。
 河上娘不是她的亲妹妹。应该说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直系兄弟只有苏我虾夷一人,她们的生母对外宣称是物部守屋的另一个妹妹,不过马子根本连一根手指都没碰过她,而是与另外的女人生的孩子。后来那个人抑郁自尽,马子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又聘了布都为妻。但无论怎样,即使在多子多孙的苏我家中,河上娘都是屠自古比较喜欢的妹妹,当时父亲硬逼着她嫁给了大王,据说婚后并不幸福。不用说,还是像自己那时一样,父亲为了达成什么交易而把她嫁了出去。
 她今天回来不是为了抱怨或者抗议,她知道这些对于心如铁石的父亲来说都是毫无作用的;但她还是想知道,父亲到底打算干什么,而如果真的得手,河上娘又该怎么办?她想起来之前青娥对自己说的话。
 “无论怎样,父母还是爱自己的子女的。你如果真的有疑虑,那么能回答你的只有苏我大人。”
 而自己反问道:“难道殿下的母亲与……与那个人成婚,也是为了殿下好吗?”
 霍青娥没有回答。这是最危险的回答。
 所以屠自古来并不是为了询问真相,或是质询行事理由之类。她大概没布都她们那么心细,但她也决不傻。就像布都嫁给父亲,自己又被嫁给神子,这都是难逃的,她不想知道为什么,更想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父亲并不在家。还有其他异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屠自古礼节性地去看望了一下。其实要说感情有多好并不至于,至于河上娘。可能正是因为知道她的命运所以觉得她有些悲惨才生的亲近吧。
 “你回来啦。”迎接她的是长兄苏我虾夷。他从小就喜欢这个妹妹,现在更喜欢她了。他总觉得屠自古出了苏我家门,就算嫁到云上的神之国去都是去吃苦,后来屠自古回忆起来时说虾夷是极度妹控。但说是妹控也不太完全,毕竟对其他的妹妹没屠自古这么好。所以屠自古在心中默默地为她大哥盖了个变态的章。
 但两个人还像小时候一样,谈天说地,无话不说。但经屠自古试探,兄长是不知道丰聪耳神子的性别之秘的。倘若知道,那他就不会再三追问厩户皇子对屠自古好不好。因为肯定是不够好。
 “那把刀你还带着吗?”
 “怎么会不带?”屠自古取出一把极珍贵的护身短刀,是从大陆那边的渡来人手里买来的,刀鞘饰以琥珀和宝石,锋刃如雪,冷气森森。虾夷看着这短刀笑道:“我当时还说,如果皇子欺负你,就给他一刀,大哥自有办法保你周全。”
 “皇子对我很好。非常好。”
 虾夷点点头。两人又说了会话,不觉到了中午,正好苏我马子也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屠自古觉得父亲虽然年纪日增,但看上去并没衰老,而神气与神子仿佛。那是野心家的气质,不沉溺于眼前的欢乐温柔中,总想去做点什么,去掌控局面。她一度非常欣赏这种气质,但现在却有点厌倦。她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去看过物部守屋,三轮逆,或是其他被父亲诛杀的皇子们。但她知道,这些人的气质恐怕也是如此,然而并没有什么好结果。权势像一枚爆竹,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但都死死地捏在手里,以为自己能在它爆炸前甩出去。
 “父亲。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虾夷赶快凑过来。“我也……”
 “虾夷,出去。”马子的声音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等到侍女搬走餐具,马子靠在小几上,低声道:“什么事?”
 “父亲。”屠自古知道,就算是长大了,自己还是怕父亲。当然,她也同样怕霍青娥和丰聪耳神子。这些人她都觉得探不到底限,捉摸不透。不过有些话今天还是非说不可。“我有些事想知道。”
 苏我马子冷笑起来,但是不是恶意的冷笑,更像是一个财主看到一个穷人当做珍宝进献的一堆枯草时那种揶揄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好吧。不过你想知道什么?是我怎么和女扮男装的厩户皇子达成协议的事?是我的刺客扮成皇子的舍人射杀物部守屋的事?是我怎么拥立大王的事?是我明知道现在的大王极有可能是各势力的牺牲品但仍然将河上娘嫁给他的事?是竹田皇子和难波皇子之死的事?还是我们又打算对大王下手的事?”
 “什么?”屠自古惊讶了,但惊讶的完全不是马子以为的地方。“那两位皇子,难道也是父亲你下的手?”
 苏我马子捻捻胡须。“不全是吧?不过他们那么喜欢我送他们的盔甲真是太好了,那颜色和配饰太醒目了,简直在对敌军说‘快来射我’,怎么能穿着那东西上阵。”
 “可大王的盔甲也很醒目啊。”
 “没办法,保护他的人多啊。如果物部守屋一箭射死大王再被我斩杀,那就一举解决了两个麻烦。”
 
 苏我屠自古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父亲也好,神子也好,早就超越了自己认知的层面,他们的谋划说不定有多远。而自己呢,却只能在他们写好的剧本上起舞,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结局,运气不好的,比如两位皇子和河上娘,在开篇时就注定消亡,不幸的是还对此一无所知。她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肚子里有把刀在绞,她站起来,准备用能想到的最有力的话语伤害马子。
 “原来如此。那我呢?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也牺牲掉?是要砍掉我的头,用箭射死我,还是下毒?”
 马子手一摊:“怎么会?你是我女儿。”
 “河上娘也是你女儿!”
 “那不是。”苏我马子狡猾地笑了。“她母亲偷过人。”
 屠自古感觉头上又一道闪电劈过。“怎么可能?如果她真的……以你的个性,怎么可能忍受这种事?”
 “就在这种时候才用得上啊。不然你觉得我能咽下这口气?我斩杀了那女人的情夫,然后对她说,我会把这个孩子当成我的孩子一样抚养,但如果她敢说破,母子二人都不能活命。哦,当然啦,我再也没碰过那女人。”
 “……您真是心机深远。”
 马子凛然一笑。
 “我只不过希望苏我家永远安泰罢了。”
 “为这个理由,您还真是什么都敢干。”
 “你到今天才发现吗?如果我家失势的话,下场会比物部氏好多少?你不要以为维持现在的局面是很容易的事,更不是想罢手就罢手的。骑虎难下也好,玩弄权柄也罢,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屠自古知道再说什么也都是没用的了。她起身告辞。在离开之前,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要怎么办才好?”
 “做你自己高兴的就好。”马子仍坐在原地,声音几不可闻。“再怎么说,你也是我亲生的女儿。”
 
 屠自古回来之后正撞见衣冠不整的秦河胜和百口莫辩的神子,神子看见屠自古之后都快哭了,喝道:“秦河胜,你赶快出去,莫要让我妃子误会。”
 秦河胜这时才相信神子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赶快告了罪之后溜走,神子看屠自古面色不善,讪讪地想要解释什么,但屠自古看起来实在不像能说话的样子,但又肯定不是为秦河胜这事,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屠自古叹了口气,她知道神子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自己一味生气争吵只会让自己更难看;但她也同样忍受不了这种被所有人瞒住的感觉,善意也好,恶意也罢,都是对自己自尊的一种侮辱。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无助,第一次觉得万念俱灰。她没多说什么,托辞自己身体不舒服,离开了神子的寝宫,但转了几圈之后,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
 天色越来越晚,但她还在外面站着,这里站一会那里站一会,心里十几个念头来回交缠,一会恨不得闹得惊天动地,大家一起死;一会又想逃到什么地方躲避,只盼这一生都不见别人才好。正在这百感交集的时候,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听见那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
 “怎么了,屠自古?有什么事不痛快了?”
 她知道那是谁。这时出现的也就只会有那一个人而已。她希望那是除布都之外的人,然而并不是。屠自古抚摸着布都的手,问:“我能够相信你吗?”
 “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才对。”布都低声道:“在这世上,除了你,我还能信任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