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5-8-7 05:20 编辑 
 十五
 
 您要老夫详细说说令尊最后的样子?唔,好吧。当时老夫已辞官数年,在乡里闲居。忽然令尊派人来找老夫,说有紧急事情商量,老夫赶快坐着牛车就去了。唉,人老了,连马都骑不得了。
 老夫到了太子殿下的宫中,就觉得哪里不对。人手比平时少了很多不说,很多熟悉的面孔也都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宫中之前流行一种怪病,不少人都因此死去了,连霍先生都染疫去世,真是想不到呀。说来惭愧,听到这个消息时,老夫第一个念头是,可要小心些,不能得上这怪病呀。可见再坚强的人,一到生死关头,也难免软弱了。
 老夫在外面呆了半天,才被殿下召见。想必您还记得,就算是最后的日子,殿下的面容依然是年轻端庄的,完全不像是活过了几十年的样子。那天殿下精神很好,老夫还以为殿下要恢复健康了,说了些没用的话,同时也了解了这几年发生的事。
 谁能想到在两年之前,疫症秘密流行时,霍先生会病死呢?哦,其实那是位美丽的女性,这个想必您一开始时也觉得不适应吧?明明是女性却被称为先生什么的,似乎是殿下从一开始就这么叫的。扯远了。霍先生据说不光精通各种典籍,连医卜星相之类都有涉猎,但是医者不能自医,也确是可叹了。霍先生在临死之前苦拟了几个药方,但没等在自己身上试试就过世了,真是人世无常呀。但这几个药方在她身后又救了不少人,也算好事了。
 只是在两年之后,这疫病又变得更加猛烈了,连那些药方都无能为力,其他的医生也都束手无策。您还记得那时宫中分割成了几个区域,最北侧的都是衰弱的人吧?对对,各个区域内都安排了厨房和医生,不相往来,如果有快死的就送到北面的房子里去。
 老夫正在宽慰殿下时,忽然有人来报信,说太子妃也病殁了。虽然没有亲生的子嗣,但说到太子与太子妃,真是举案齐眉的佳话呀,在和汉两国都是少有的。听说太子妃去世,殿下强撑着病体要赶去看一眼太子妃的遗容,老夫当时也不知所措,只好和女侍们劝殿下不要走动,将养身体。过了一会,又有人送信来说,刚刚太子妃只是昏了过去,现在恢复了过来,并且看起来似乎好了些,想要喝刚汲的冷水。殿下这才得了安慰,重新躺回了床上。现在想想,其实殿下与太子妃都是回光返照呀,可惜老夫我当时枉活了半生,连这点都想不到,还幼稚地觉得他们二位能恢复健康。
 你看,老夫这罗嗦的脾气到老难改,说了这半天也没说到正题。好吧,在那之后,殿下遣散了从人,对我吐露了您的身世秘密。说实话,老夫听闻之后也是五雷轰顶一般,这确是本朝最大的秘密了。殿下说,他虽然心中很是觉得对您不起,但当时为了争夺皇位,也不得不如此,话虽如此,但后来为了更逼真一些,数度拐带婴儿,也是作了大孽,遭到报应也是理所应当。现下自己一命将终,自己死后,苏我氏必然发难,到时朝中没有能反抗他的。这时又来人禀报,太子妃饮了冷水后,写遗嘱写到一半就去世了,唉,她到底是先走一步呀。
 殿下强忍着悲痛,又对我交代他的身后事。他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有了几十年的父子情分,总不能看着您死去。本来如果霍先生不死,以霍先生的机巧百变,必然能安排一条退路。或者如太子妃仍能在世,想必事态也不至于太过严重。但眼下全无指望,朝中其时已没有多少心腹,只能将后事托付于老夫。
 老夫明知此事推辞不得,但老夫年轻时便手无缚鸡之力,虽长于筹算建筑,但哪有什么用处?殿下在那时安排命莲大师与老夫见面,言道大师乃当世少有的法力僧,倘若没有这许多变故,也是万万不敢劳烦大师的。当时大师与老夫在殿下面前领了秘旨,忍着泪水退了下去,老夫当夜在京城留宿,殿下在第二天去世了。唉,老夫虽然想为殿下送最后一程,但害怕夜长梦多,留在京城被苏我氏的人谋害,只好含羞忍辱地逃跑了,之后一直在此地隐居,一时盼苏我氏不敢谋反作乱,一时又怕老夫这把老骨头撑不到完成使命的时候。现下总算是完成了这件大事,即令明日就死,老夫也能抬头挺胸地去见太子殿下了。
 
 一口气说了不少话,秦河胜有些气喘,忙喝了杯水。命莲接下去道:“当年小僧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师傅派我四处募化建新寺院的费用,小僧其时年纪幼小,正走投无路啼泣之际,太子殿下遇到了小僧,问清事缘后施舍小僧重金,并派人将小僧一路护送回寺,之后又一直资助小僧直到成年,这份恩德即使殿下不吩咐,小僧也自当图报。”
 山背大兄王点头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从那时开始,先父就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命莲点头道:“不错。其时殿下就已经开始安排了。现在看来,殿下确是神机妙算。”
 
 山背大兄王此刻百感交集,他本来想问,厩户皇子为什么明明将一切都算到了,却没准备一条能让自己做上大王,至少平安富贵的路?但他又转念想到,自己毕竟不是王家一系,倘若自己真当上大王,岂不是断绝了王家的血脉?可能比起自己个人的幸福,他看重的是更加崇高,更加重要的东西吧?想及此处,百般念头一瞬间俱化为飞灰,此刻他心灰意懒,只盼能有个清静的地方了此一生。秦河胜见他面色不善,劝他早些安歇,山背大兄这次没有推辞,到了房间里倒头便睡,直到次日将近正午才起来,用过饭后,一行人又进到了命莲的钵盂之中,飘扬过海,直到深夜方才足履平地。
 “殿下临终前,命小僧持千金前往唐土布施寺院,为将来作个打算。”命莲一指远处的几点灯火:“寺院住持用这千金买了百余亩田地用以灯油之费,至今愿殿下往生极乐世界的祈祷不绝。我已安排好住处,今后就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下去吧,谅苏我家手再长,也伸不到唐土来。”
 上宫皇族们纷纷拜谢命莲活命之恩,命莲引他们进了住房,看来是时时有人打扫,甚是干净整洁,当夜命莲就在此处过夜。第二天一早,命莲与山背大兄去拜见住持,命莲解释说山背大兄一干人等是布施千金的贵人之子,现下政局动荡,故逃难至此,望住持多加照顾,说了些这样的话。住持一力应承下来,当即派了几个老成有学问的僧人去教给他们唐土的语言文字,免得生活不变。山背大兄来之前吞了命莲给的一道符咒,此刻竟能听懂唐土的言语,此刻万事有了着落,总算放了心。
 “住持已将二十亩田地赠予你,加上小僧之前购得的田地八十亩,维持生活已经不是问题。倘若种不过来,大可租给附近的农夫耕种。寺里的沙弥们都是善良人,有事解决不了时可以去找住持,或是管事的沙弥。”
 山背大兄点点头,问道:“大师,在下真不知要如何感谢才好。”
 命莲笑道:“倘若真要言谢,希望您之后诸恶莫作,多行善事,这样就算是报答小僧了。”
 “在下……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大师帮忙。”
 山背大兄踏前一步,双手合什道:“在下欲剃度出家,求大师成全。”
 命莲见山背大兄意志坚决,知道他出家之意甚诚,加上他这一路郁郁寡欢,实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不若出家修行,将来了脱生死也是好事一件,于是挽起山背大兄的手,带他去寺里剃度。
 
 “全都办完了?”
 “是的。”两日之后,秦河胜在草庵里与命莲对坐饮酒。两个人都有种解脱了的释然感,只是默默地喝酒,想说的话虽多,但都心照不宣,所以反倒都沉默起来了。
 “小僧还是想不太通。”命莲放下杯子,他受过戒,因此以水代酒。“殿下既然能算到这一步,那么为什么不好好安排一下,真让山背大兄王继位?就算是血缘不正,以殿下的才智也有方法补救。所以……”
 “所以恐怕殿下真的不想让这个养子上位。”秦河胜叹道:“事实证明殿下也没错。苏我氏岂是那么好斗的,与其让他与苏我氏拼命,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还不如现在这么安排,起码有条命在。”
 命莲默默点头,出了一会神,说道:“秦大人还记得霍青娥么?她与小僧一样,也有神通力。”
 秦河胜颔首道:“霍先生确有法力,我是见识过的。”
 “如果没有那场大疫的话,现在一切都该是另一副样子吧。”
 “也不尽然。其实大师刚刚说的不错,虽是养子,但殿下毕竟是为人父母,确是有所安排的。老夫虽不确知,但大抵如此。只是……”
 “只是?”
 “据说殿下归天前,宫中有一场极大变故,有数名侍卫与女官失踪。具体的老夫确不清楚,但据老夫后来打听,失踪一案确有其事,直到今天这都是个未解之谜。”
 “难道真是谋杀……”
 “这可没有证据呀。”
 两人心中都有猜疑,但谁也不敢说自己的想法一定是正确的。总之,一件大事完毕,总算是从几近束缚的承诺中解脱了。秦河胜于三年后病逝,与他一生中最钟爱的六十六个面具合葬。命莲本就身体不好,虽修炼各种秘法,仍无法克服业力的报应,这次横渡大海耗力甚钜,几近油尽灯枯,在他姐姐白莲的照顾下又活了七年,他们都看到了苏我氏的覆灭。而上宫王族在唐土扎下了根,几代之后已与唐土之人无异。山背大兄王皈依佛门后发愤精进,终成一代高僧,十三年后坐化。
 
 这些都是有了结局的人。而没有结局的人呢?她们的故事是否还在延续?
 事情还是要从二十三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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