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宴之敖者 于 2015-11-20 11:13 编辑 
 
 各位早晨好,这里是宴之敖者。如各位所见,这又是一个关于古都的新故事。预计周更,每周五更新。
 说起来,在最近两年里,我似乎越来越喜欢写古都。这就是所谓的被安利成功了吧。 唉,无论怎样,希望各位喜欢这个故事,喜欢古都。今天更新第一、二节,今后每周更新一节,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 这不是一个温暖幸福的故事。而结局也与它们无关。它将如同开头所写,懂与不懂,晚或不晚,个中滋味,各人自知。 
 
 
 
 序 有很多东西,当需要它时人是不懂的。在青春的年纪,人就往往不知道要怎么恋爱,但还是争先恐后地找个人去爱。等到懂事了,可想的也多了,就不容易发展一段感情,有人在身边就将就过下去,没人在身边也就凑合了。说到底,还是不懂。人懂事太晚,而经历的又常常太早。有时真是觉得应该早点懂事,不让以后的自己后悔。可人生就是如此,一直懂得太晚,一直后悔,直到死的那天。 但是如果有人说,她宁愿一直不懂呢? 
 应该也不坏吧。 
 
 一 
 
 在一些人的生命中,总有某些沉郁的情绪是挥之不去的。对于这些人来说,不下雨便算是晴天,不动怒便算是高兴了。指望这些人兴高采烈、情绪高涨,大抵是不可能的。物部布都便是这样的人。她并不阴沉,也不刻板,但呆在她的身边很难呼吸,仿佛空气都变得迟滞沉重了一样,有某种莫名的颗粒阻止气氛变得欢快。所以人们对她所抱有的态度也是微妙的友好,敬而远之。 她经常望着远方发呆。有人问她在看什么?她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在想些不值一提的琐事。” 所以便往往有些不好的传言,说她是阴谋家之类的;不过也就会有一个人出来反对。 “她才没那么好的脑子呢;她看上去聪明,但中看不中吃,只是在发呆而已。” 
 
 而物部布都也不予否认。应该说是默许。虽然她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待人接物都很有教养,但那种教养是令人怀疑的。敏感的人私下里说,物部布都的教养,毋宁说是一种自我标榜与自我满足:就算是面对最没修养,最粗鄙的人,我仍然能表现得如此良好,我真是了不起呀——这种感觉。而实际上,她是既没尊重谁,也没把谁放在眼里的。这点连刚刚那个反对的人也无从反对起,因为她也确实有这种感觉。不过有种更温暖的想法盖过了这点点怀疑。 物部布都曾经拥抱着她,轻声说:“因为我只对你一个人好啊。” 她觉得那是真的。在泪眼桃模糊里,她看到了夕阳,昏暗的斗室内物部布都坍塌了的表情,她白色的长袖落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嗓子,体温升高,心跳个不停。 
 这就是恋爱啊,苏我屠自古想。这一定就是恋爱没错了。 
 
 在屠自古的记忆里,布都始终都是个不错的人。她觉得时间长了以后,连兄弟姐妹都会变得越来越不一样,分歧越来越多。但布都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但她在屠自古眼中始终还是一个样。刚强中藏着懦弱。勇敢中藏着畏缩。理解了布都的沉默才能接受她的狂言,以及她经常犯的错误:每当想耍帅时必然砸锅。 屠自古还记得在她小时候的一次家宴上,布都比她大六七岁,按理来说早过了挑食的年纪,但是拒绝吃一道鱼。布都的长兄守屋教育了几句,但布都——布都那时就倔得厉害,就是不吃。物部守屋问:“换个其他的你就吃?” “一定吃完。” 物部守屋点头道:“好。叫厨师做份煮物来,要用贝肉做。” 屠自古看见布都脸都绿了。那时她们就是朋友,屠自古知道布都就是不怎么喜欢吃海产。但既然作了诺言,那么也只好说吃完就吃完。等布都吃完煮物,脸更绿了,所有人都看这个小女孩子的笑话,哄堂大笑,屠自古一点都笑不出来。 “总有一天要叫他们吃泥啊!” 散席后大人们去喝第二巡,在外面,布都愤愤地对屠自古抱怨道。有一天,她的这个怨言成真了一半。物部氏的一门大小良贱都被斩了首级,示众后抛到泥水里,满脸满嘴都是泥浆。两个人都想起了小时候的那句气话,一时间都无话可说,相对无言。 
 
 总之,物部布都实在不是一个简简单单就能说清的人。她的态度就像是座堤坝,挡住了所有她不喜欢的人,由他们评头论足去。她自己说,她的温情贫瘠而有限,分不给太多的人。屠自古喜欢她这么说。屠自古经常把头枕在布都的膝头上,将她银白色的长发缠在手指上慢慢把玩。布都笑话她是恋发癖。屠自古说,如果有一天你把头发剪短,我就杀了你。 “好可怕啊。”布都说。随即又补充道:“虽然如此,但如果被你杀的话,我愿意从容就死;不如说,我希望为了你而死去。” 屠自古想,这种话自己能相信么?一个能出卖家族,出卖兄长的人作的承诺。她竭力不去想那些事。但她希望是真的,希望自己能相信。 希望有一个人能在这条越走越危险的路上陪着自己。 
 
 她不喜欢渡海而来的仙人,她身上有危险的气息;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满脑子金钱和权势;她不喜欢自己的兄弟,与父亲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肚子装不下的功利与野心;她不喜欢自己的姐妹,她们毫不反抗,默默地接受命运强加在她们的身上;她不喜欢皇族,毫无能力又喜欢摆架子,其实都是案板上的鱼肉;她甚至不是那么喜欢自己的主君,总觉得那个人的好奇心过于旺盛又胆子太大,简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比起其他人来那是好得太多了,不喜欢的地方也就占十分之一吧,何况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她所喜欢的东西其实和布都一样,也非常少。比如布都。比如野花。比如风筝。 
 
 仙人的话语像冰冷的手一般抚过屠自古的脸颊,声音甜腻温软,但总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苏我大人您,还真是个典型的公主呀。” 
 屠自古挑挑眉毛。其时她正侧躺在榻上,屋里熏着从远方贸易得来的名香,案上摆着各色水果,案几下的盒子里是前段时间归化人携来的好纸,她身上所穿着的衣服足够十二个农夫不吃不喝地忙碌五年,怀中的纸扇在日本国内仅有十二把,另外八把在她父亲手里。所以她怀疑仙人是在讽刺自己不知民间疾苦。事实上,她懂得多了,比绝大多数贵族都多,所以她确实觉得仙人在没事找事。 
 “因为公主都是活在故事里的。” 仙人媚笑着说了一句同样意味不明的话……屠自古不太明白。她只觉得厌烦,想要布都。想要布都。想要布都。 
 “把物部大人叫来。” 她对女官喊道。 
 
 二 
 
 物部布都站在院子里,手里抓着一把黍子喂鸟。她养着一批小鸟,各种花色都有。在宫中的另一侧,她还养了几只小猫。她一般是先喂完了猫再去喂鸟,怕饿急了的猫翻过墙去吃鸟,笼子是挡不住猫爪的。 物部氏叛乱之后,布都在宫中的地位也变得尴尬起来。人们对她的态度或是畏惧,或是鄙夷,当然最保险的是无视。但无论如何,把她保护起来的是厩户亲王,还授了她一个闲职,这下想无视也做不到了,只好对其敬而远之。现在随侍在侧的女官都是一副吃了毒药的脸,屠自古的到来算是拯救了她们。 “请你们先出去休息一下吧。有事时我再叫你们。” 女官们像是吃了解药,赶快离开了院子。屠自古也抓了把黍子,喂布都还没喂到的鸟儿。 “这几只颜色不对啊。是你新捕来的吗?” 
 “嗯,之前的那几只淋了雨,死掉了。” 
 屠自古飞快地撒完了粮食,看布都那边倒是不慌不忙,恨不得一粒一粒地喂鸟,屠自古只觉得好笑,这个人的时间似乎是专门用来做这些的,早晨起来喂鱼,侍候花田,然后是喂猫,喂鸟,陪厩户王几个时辰,陪自己几个时辰,睡前再把这些小动物喂一遍,每一天都是这么过,没什么正经事好干。但是以她现在的境况还能做什么呢?屠自古只觉得布都有点可怜。 布都总算是喂完了鸟,回过头来问屠自古:“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了中午。你好像还没吃饭吧?” 
 “殿下早晨时来过这里,说午饭我们去她那里吃。”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没准备什么。” 
 “不用,我昨天出去行猎,猎到了一头鹿。已经用鹿肉做了两道菜,一道算你的。” 
 屠自古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地方,什么都替我安排好。” 
 本来厩户王不甚动荤,但那个仙人在宫中落脚之后,受她的影响厩户王也开始吃些以前不曾吃过的东西,尤其是动物的肉。虽然说是仙人,也没看她吃过云霞,荤酒可是没看她忌过,闻到煮肉的气味,开始时布都和屠自古都不习惯,现在也慢慢地爱吃起来,仙人有时兴致高了还亲自下厨烹调一二,到时就更有口福了。 布都打开小屋的门,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屠自古向来是远庖厨的,只是向里望望,看到了条被剥了皮的带着蹄子的后腿。然后布都用木案托着两只钵出来,钵上有盖,看不出来菜色,不过一嗅便知两钵里都是佳肴,二人出了院子,把木案交给舍人,然后奔厩户王院中去也。 
 
 屠自古后来觉得,其实生活在故事里也没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想想看,故事里总是美满的结局多。公子和女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耍阴谋诡计的人会得到惩治,报应和报偿来的都及时。总之会美好些。而现实中未必很美好。美貌的女御因为失宠死去了,花朵在秋天到来之后就枯萎了,曾经强盛无比的豪族衰败了,连他们曾居住过的宫殿都倾颓了。生活中没有故事,只有慢慢变成历史的曾经与如今,而将来迟早会到,不过前途未卜。 物部氏覆亡的那天夜里,物部布都一夜白头。本来她乌黑的长发,一根分叉的褪色的都没有的长发,一夜之间因为恐惧与绝望变得银白银白。稻城陷落之后,屠自古单枪匹马进入火场,将被囚禁的物部布都,这个内应与叛徒带出来。她在那天晚上失去了一切,成了孤儿。她没站在自己的兄长那边,而能报答她对厩户王的忠诚的只有一族的尸骨。一个人到底有多绝望才能出卖自己的亲人?而被一个人留在世界上,身上带着背叛者的烙印会有多绝望?恐怕没有可比性,不可能指着一堆粪土对另一堆粪土说:“它比你更污秽些。” 那个夜里,屠自古与布都坐在马上,物部布都身着白衣,长发披散在肩上,两个人一路无话。屠自古觉得自己的甲胄硌疼了布都的后背,想给她另找一匹马,但布都示意她停止。布都说:“我想离开这,越快越好。”屠自古想,最好的回应,就是让马跑得再快些。 幽深的夜里,只有那缕苍白钻进了屠自古的眼睛里。她们回营时已经是旭日初升,两个人的腿都被灌木划出了不少口子,马也累得半死,看着稻城的方向升起的黑烟,屠自古想,自己这一生都忘不了昨天夜里的惨酷与血腥,这现实无比丑恶,但又难以忘记。而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故事中——那末物部布都将永远是布都姬,物部家的公主,将来与一个化了妆,伪装成苏我家的公子,其实是苏我氏的女儿的屠自古劫走,两个人搭上前往高句丽的船逃走,在原野上纵马尽情奔驰,流云风卷,月明星寒,直到二十年后带着找到的大宗财宝回国,每个人都祝福他们,最后寿终,在睡梦中同时老死,魂魄归天,与云霞共舞。那该是个多么好的故事,私奔时的惊险,寻宝时的曲折,衣锦还乡之后的幸福。 故事有幸福的和不幸福的区别。而不幸福的故事就是现实。 
 
 几天之后,将近黄昏时,屠自古陪布都做布都的晚课:喂猫、喂鸟。鱼是一天喂一次就行了。屠自古看看几只猫儿绕着自己的脚转,作势要往上扑,赶快退回到屋里,心想这种事儿果然还得熟悉的人做才好,猫也是欺生的。她数一数,正好七只,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上次来这里时有一只黄猫不见了。 布都听了她的问题之后叹口气:“猫是养不熟的畜生,前天晚上跑掉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还挺没良心的啊。白养它了。” 
 “就是。” 布都喂完了猫,回到屋里与屠自古喝茶。屠自古将一杯残茶泼出去,被一只猫用爪子接住,放在嘴边舐。屠自古眼珠一转,倒了小半杯茶朝布都的脸洒过去,布都也用手一接,也作势舔了舔。 “甜的。” 屠自古开怀大笑,抓过布都的手来替布都舔干净。 “胡说八道,一点不甜。” 布都顺势用手一勾,把屠自古揽到自己怀里。 “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吧?” 
 “你还指望我回哪去?那个仙人借口与殿下修习仙术,早就同床共枕了,再说殿下本来也就不算喜欢我。” 
 “我相信殿下还是喜欢你的,否则就算是名义上的婚姻,她何必一定要选你?只不过那个仙人据说是有不死的仙术,殿下特别想长生不老,才对她格外着迷罢了。” 
 “算了。不过也许?”屠自古躺到布都的膝盖上:“不过说实话,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长生不死?” 
 布都思考了一下,然后笑道:“你。” 布都把头慢慢地低下去,腰慢慢地弯下去,银白色的发丝垂落到屠自古的脸上。屠自古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这种时候明明都经历过很多,但自己还是那么不争气。她只听得见布都的声音,天地之间也只剩下布都了,总之是布都布都布都。 
 “你尽骗我。”屠自古说。  “我好喜欢你。”布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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