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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妖忌带人搬走了寺院门口横七竖八的尸体并打扫干净,随后才进去见幽幽子。与往常不同,幽幽子终于肯主动见他,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那晚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估计不下五百。” “出去。” “我……” “别脏了我的庭院。” “你以为我是乐意这么做的吗?” “不就是为了在天皇面前邀功吗?说不定你的妖性又发作了。” “我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可笑。” “那晚我不是都说出口了吗?” “要不是你劫走天皇,谁会到我这院里来?” 妖忌再度不知所措起来:“看来那次表露心迹彻底疏远了我们。” “我们的疏远是必定的。人妖殊途。” “你难道不相信我的承诺吗?” “我这一生没有多少岁月,你让我如何把一生都托付给一个披着风雅伪装的嗜血狂魔?!你还不如让我嫁给那些疯癫的天皇和愚钝的公卿,哪怕是京郊山里彻头彻尾凶恶的天狗也罢,至少他们不会像你这样虚伪!” “我面对和善的人类自然会优雅,面对凶残的暴徒自然会嗜血,这就是我自己的真诚。” “狡辩!” “你说了这么多狠话我还没砍了你,这就是明证。” “那我现在就揭穿你。”说罢幽幽子进了屋,随后竟举着一把短剑直向妖忌刺来。 妖忌拔出白楼,解掉了剑鞘和楼观,有些慌忙地应对,随后被逼得连退了四五步。幽幽子不知何时学来了这一套剑法,施展起来行云流水,身姿曼妙,如舞蹈般轻盈。妖忌被带动地也以优雅的方式回击,因为担心误伤,动作温柔和缓。几番交锋之中,两人衣袖交织飞扬,天空中渐渐下起雪来,院中的西行之樱扭曲而繁密的黑褐色枝桠间的白色增添了一些。在旁边大喊着劝架的侍女也忍不住欣赏起这幅美景来。 幽幽子趁妖忌不备一剑往其脸上刺去,妖忌赶忙绕开,趁势抓住幽幽子的手夺下剑来。幽幽子马上把手缩了回去,有些紧张。“不好意思,是我赢了。”妖忌微笑着说道。 幽幽子有些害羞,又有些愤恨,更兼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情绪,说道:“你看看你,我既已刀剑相向,你还是一副庄重的样子,可见你是虚伪的。” “我想你一定不是想要我的命。” “为何如此确信?” “你不相信我,但我相信你。”妖忌说罢拾起剑扬长而去,没去在乎幽幽子脸上的表情。 次年年初一日,妖忌上朝,听闻源义朝的嫡长子源赖朝已被抓获,押至京城。六波罗方面要求亲手处理,天皇也同意了。清盛有意杀他,信西入道之近仆西光也极力劝说清盛杀他为其旧主报仇,然而清盛的母亲和长子都反对处死赖朝。清盛有些矛盾,某晚约了妖忌共饮,询问他对此的意见。妖忌反而询问了清盛周围人的观点想套出清盛对此的倾向。妖忌料到清盛有恻隐之心,因为妖忌套出此时义朝之妾常盘携三幼子至六波罗求情,其中最小的孩子还没断奶。所以妖忌大胆地建议到:“请您饶赖朝一命。” “他日后举兵谋我平家当何如?” “将他流放至偏远之地,严加监管,令其每日所为一成不变,消磨他的意志。” “你还真是狠。” “这正好让您做个人情,同时又解决了潜在的对手。若是他有一日还能卷土重来,我想您应该有把握再一次击败他吧?”这话一下把清盛逼到了死路上。 “啊呀呀,你的话说的太绝了,我只能说我有把握再次击败他,如果倒时你愿意助我的话。” “呵呵呵,那是当然。” “那几个孺子该怎么办?” “记事的直接送去出家吧,不记事的让他认您为父。” “他们的母亲愿意吗?” “当然愿意。母亲只想保住自己的孩子,哪还会想到让他们舍命报父仇?” “你真的很可怕,你竟如此明晰人的弱点。”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愿不愿意拿来利用罢了。若是追求女子,这般勾心斗角,肯定不适合。” 次日清盛把赖朝叫到自己的院子里来,清盛则挺立在庭上看着他。赖朝原本怕死,这时却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反而展现出一副源氏御曹司的傲慢来。但是当清盛宣布将执行对他的处罚时,他还是瘫软了下来——毕竟他才十四岁,虽然早已行了元服礼,也上过战场。清盛大喝道:“今日我决定,将你流放至伊豆的蛭岛,你的余生,只剩在海风的侵袭中垂涎平家的兴旺!”说罢又拿出义朝的佩刀髭切,粗暴地扔在他面前的地上,再一次喝道:“若是你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我平家铁骑会再一次击败你,我要让你明白,世间最强的武家,只有我平氏!你们源氏气数已尽!” 十四岁的少年被吓得动弹不得,颤抖着感谢清盛饶自己一命,妖忌见状,下堂将他扶起,把髭切拾起,自己拔出挥舞了一番,再收好交给他,说道:“果然是好刀。” 当晚清盛没在自家宿夜,也没告诉妖忌他去往何处,次日他令人另置一宅邸供常盘居住,常盘的长子与次子都送走出家了,只剩下最年幼的牛若。这常盘虽有倾国倾城之容,但独自拉扯孩子,肯定会让她过早地衰老。清盛则负责供给母子俩的生活。 朝廷闻知叛党已全部处决,十分喜悦,随即开始封赏。清盛升为正三位参议,成为第一位武士出身的公卿。妖忌升为从三位左近卫大将,仍兼领三河守。妖弘转正为甲斐守。 妖忌没有立刻赶到西行之寺去炫耀,而是像近来的往常那样撷了一枝腊梅,借着天皇的相思病,讨要了一个市面上罕有的花瓶,盛在里头送给了幽幽子。同时还附歌一首:“我自雪下徒钻营,惟汝傲然尽兴开。我虽然又升了官,但不是很高兴。” 幽幽子却回信道:“你只是觉得官不够大罢了。” “若无你做中宫,治天之君的位子我也不会满足。”妖忌发出这大胆的回信之后便动身去往任地。幽幽子接到信,心里又是一阵翻腾,难以故作再随意地塞到柜子里。(详见十三回)   十六、 最近二条帝纳了中宫。这中宫原是前近卫帝之后,年龄也在二十二三岁,貌美姿丰,拥有一种少女难有的风韵,这一点就胜于幽幽子。虽享有天下第一每美人之誉,但洁身自好,深居简出。然而最后还是收到了生性风流的二条帝的情书。二条帝为了能迎娶她,直接向她娘家右大臣家提亲。最后总算称心如意。妖忌听闻后便感叹二条帝的喜好如此特殊,同时又鄙视他这种扰乱纲常的行径。这时前后,后白河纳平清盛妻之妹平滋子为女御,听清盛说滋子也是个任性刁蛮的人,正好符合后白河的心性。这两件事加重了妖忌对皇家的男人的成见。 但是二条天皇还算个励精图治的人,他沿用了许多信西入道的旧政,与信西入道合作的平氏因此获益,平步青云。只是二条天皇极力地排挤后白河院,似乎是恐惧后白河的院政复辟会威胁自己。“治天之君无至亲”,这种至亲相害的事,妖忌已不是第一回见了。 且说妖忌见幽幽子仍没有打算见自己的意思,又开始了致歉,写信道:“那晚所杀之人,约超一百,且不少是乡间野武士、甲不蔽身之人,只是为了在你面前一逞威武,才虚报数目,谎称数百铁骑,然而你生性慈悲,此举竟触怒于你。之后与你交锋,胜之不武,实有惭愧。那日赠梅一枝,又妄作戏言,今回想起,但觉无地自容。妖忌愧疚难以言明,但望见谅。” 幽幽子回信道:“总计百人,则每次进攻,不过数十人耳,君何以耗尽灵力?” 妖忌回道:“之前多次潜入宫内刺探敌情,又负天皇飞行,耗力过多。”之后便登门拜见。这回幽幽子也是主动见他的,但是不似之前那般阴郁。她第一句话就是:“劝君勿学公卿行风流之事。”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妖忌无奈地问道。 “不然你的灵力为何会那么禁不起耗?” “在信里忘了说了,我曾飞到甲斐联络我弟,又到三河命令那里的武士听从我弟的指挥。” “啊……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这回你理解我的坦诚没有?” “没有。第一次觉得你有这么诡诈。” “我若真的诡诈,就不会把这么滑稽的实情告诉你了。” “那你也去告诉天皇陛下呀。” “我说了,他不信。” “什么时候?怎么说的?” “就是接受封赏的时候,我说:‘微臣惭愧,未有尺寸之功竟受此厚赏。’但他还是给我升官了。” “你实在太狡诈了!” “天皇愿意赏我,我也没办法。说实话,他有原意纳你为妃,但问了你的年龄之后就打消了念头。” “喂,我现在这样跟十六岁的时候有什么分别?!” “但是他娶了个跟你年龄差不多但是比你妖娆的女人,她可是前近卫帝的中宫。” “看来天皇的品味果然有问题,被你这奸臣蒙骗,无视我这民间的优秀女子!” “至少我不敢蒙骗你,你也没有被我无视。” “你又说这么轻浮的话,不觉得愧疚么?” “说实话,现在是不会了。” “实话?” “千真万确。” “好吧好吧,真要输给你这无赖了。”这句责备基本没有责备的语气。 两人渐渐地恢复了原本复杂但和睦的关系,也就是说妖忌的追求毫无进展,毕竟妖忌没敢再说类似的话,幽幽子也没有说过接受。 在一两年内,清盛的官职就升到从二位检非违使别当,兼任右门卫督、皇太后宫权大夫。妖忌在他的举荐下也晋升为正三位参议兼领左近卫大将。武士成为公卿,已不是第一次,但妖怪成为公卿,实在是史无前例。公卿们恰恰以史无前例劝谏天皇撤销这次提拔,但平氏与魂魄氏的武力与财力,以及天皇的信任,让他们不敢多言。 清盛借此人情,向妖忌提出让他辞任三河守的请求,并愿意用自家土地肥沃的庄园来交换。这意味着清盛将亲自接管与奥州的贸易,且妖忌虽然收入不减反增,但也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武士团。妖忌最终同意了,虽然他明白,清盛正打算用锦衣玉食的生活消磨自己的意志,就像用海风佛经消磨赖朝的意志那样。所以妖忌仍然努力坚持着自己当年贫穷时的生活方式,多余的财富米粮全都赠给穷人,只是只有不出门时才穿旧日的粗布衣裳,因为他出门无非是为了面圣与见幽幽子,在这两个场合他都不允许自己不够庄重。妖忌一直坚持在黄昏之时练剑习武,这也是他几十年来的习惯。 清盛在某日又约他喝酒,共叙此生理想,清盛这回尽情地展现自己的豪放,向妖忌直言:“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便是建立由武士主宰的世界,如今看来,我离实现只有几步之遥了。”言罢端着宋国的白瓷酒具大笑,把酒洒了一身一地。 “至于我,我只希望能安稳地过一辈子。”妖忌微笑着回应。 “这可不像一个武士说出口的话。” “恕我直言,虽然这个国家需要武士,但大权若真执掌于武夫手中,天下势必大乱。” “你觉得我平氏一统天下,天下还会乱吗?” “不会。”妖忌只得这么说道。 “那为何不会?” “某以为……平氏一门,人人文武双全,团结一心,彼此和睦,自然不会有人为了争夺什么而作乱。” “所以,我会让成为天下先例的平氏先登顶,再用礼乐教化、团结天下的武士。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加强对宋贸易以获得财富,毕竟‘民无恒产则无恒心’。” “只是,成天跳舞作歌的武士,还能保持住武魂吗?” “这叫什么话?你自己不也是天天作歌?上回天皇设宴,我让你跳了段舞,你拿起扇子来舞得比一般的公卿还精彩,现在你竟然说这种话,难道你自觉不是武士了吗?” “我当然不敢忘记自己是武士。只怕有一天,‘我是武士’这话会成为一句空话,我全身除了两把刀,没有一点可以证明自己的武者身份。”妖忌以此提醒清盛,并表达了对清盛对他的消磨的不满。 “你有这觉悟就不用担心这一天的到来。尽情享受作为公卿的生活吧,别让那帮人耻笑……来人啊,为妖忌大人献舞献唱。” 几个妖艳的白拍子走上前来唱到: “且玩且乐生此世,顽童笑语亦感心。” 将人生视为游戏,妖忌自此认定清盛也是个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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