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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等妖忌跑进屋见这两人时,他们都已说不出话了。忠忌大叔被打得鼻青脸肿,头上的伤口正渗着血,无法动弹,张着口费力地喘着气,或许是因为下巴颏被打折了,然而他还能用眼神向妖忌示意,浑浊的老泪纵横满脸;道原中了毒,口角流着白沫,眼睛肿得睁不开,面皮都变了色,只剩腹部轻微的起落标志着他还活着。妖忌渐渐确信他们已经没有救活的可能了,遂下令给他们来个痛快的,道原自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忠忌大叔用力地抬起头颈,费力地点头示意,随后便又躺了下去,喘着粗气。见众人半天下不去手,道原腹部的起伏、忠忌的喘气声都越来越弱,妖忌才哭着亲自结果了他们,并下令予以厚葬,之后便不顾疲惫,马上赶到福原,当面质问清盛这件事,清盛却倒打一耙:“你的家臣为何先要诽谤于我?” “他们没有诽谤。那天不过是架子顶上的一个宋瓶子放歪了,忠忌大叔矮壮,见那瓶子摇摇欲坠,只得吩咐道:‘当心,这瓶子就要倒了,万一再伤着大人!来个人帮我收好!’谁知这时几个秃童直接闯入,带走了忠忌。道原赶忙上去理论,结果就中了他们的毒箭。” “谁要他大喊‘平氏要倒’?这是他自己惹祸上身。” “因为一个谐音便抓人么(‘瓶子’与‘平氏’同音)?您能不能请稍微聪明一点的人来担任这个职位?” “那所有诽谤我平家的人,都会说这只是谐音罢了。” “按你这意思,你认为我是在包庇自己的家臣,然后赶来诡辩讹诈的么?” “你自己承认我也没办法!” “老贼,这回包庇属下、诡辩脱责的可是你!”妖忌说着就要冲上前,清盛的家臣赶忙拦住他。 “你退下!我有话要亲自和妖忌大人说。”家臣一脸不理解,但还是慢慢退下了。清盛见四周不再有人,渐渐地改变了原来满不在乎的样子,面露悲戚之色。妖忌一直怒目视之。清盛用另一种语调开口了:“妖忌,老夫实在对不起你!” “你突然说这种话是要干什么?” “我在人前必须得装作那副样子,否则就没人认为我的做法是对的。” “这种手段本来就不太地道……” “我知道。如今平家爬得太高,反而有更大的难处。市井中的一些言语,让我心里感到不安,换了平家每个人也是一样。有些言语,还会成为对手攻击平家的武器。重盛心地慈悲,面对这种情况,只会想到恪尽本分来阻绝反对之言,但哪怕像我这样做都未必能把反对之言除净!我上次大病,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彻底地再死一次。倘若这一天真的到来,平家怎么办?重盛怎么办?” “我……” “你是个没成过家的人,可能会觉得我这番话极其虚伪,但我真心想说的,只有这些。” 妖忌想起了自己有些太过耿直的族弟,想到要是自己死了他也许就会被欺骗、被利用甚至卷入某场纷争丢掉性命,很快又想到幽幽子,渐渐地理解了清盛的苦衷:“您说的我能理解!我明白,这是一种责任。只是……” “请相信我,只要这群孩子能让世人都胆战心惊,我就令他们再也不抓人!” “到那之前,又要搭进多少人命?” “老夫自有办法!我这就下令去各国领地上召人,让他们进京,在衣领内戴上身份标识和秃童们演戏,以此威吓众人。这样总行了吧?” “请原谅妖忌对您的误解。”妖忌的道歉确实发自真心,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不管清盛怎么做,自己小心言语还是最重要的。不过这个命令改几个字至少可以安慰幽幽子:“我问清楚了,入道大人只是派人与他们演戏,以此震慑反对者而已。” “真的只是做戏给别人看吗?看来我们都误解入道大人了。” “是的,入道大人遁入空门,一心向善,是不会伤害民众的。”妖忌故作平静地对幽幽子说道。 之后,清盛在乡下的一位贫贱之交,因为忘了戴表明身份的饰品,被不认识他的秃童们打死,从此,平清盛正式取消了秃童。 严岛神社终于修缮完成了。妖忌对清盛的态度渐渐恢复友好,所以果然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并且收到了清盛寄来的图纸。妖忌打开卷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前所未有的神社:神社建于海岸,背倚青山,朱漆的主殿与耸翠之层峦相映;主殿前是弯曲的回廊,与偏殿、能剧台等相连;最前方一段露天的木板路向海中延伸而去,戛然终结,与独自矗立海上的大鸟居隔海对望;整个神社仿佛一半一陆地为基,一半浮于海中,蔚为壮观。妖忌果然难以抑制兴奋之情,回书道:“诚如入道大人所言,某见神社之图,果难抑前往朝圣参拜之情,定将早日前往。” 清盛却回书道:“恕净海(清盛法名)未早言,净海已邀法皇大人前来参拜,君且待下月再来。”妖忌得到这回信反而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好好准备这次参拜。 他马上带着图纸前往西行之寺,问幽幽子道:“你这么多年,是不是一直没出过门?” “当然不是啊,我时常前往京城市集或市郊山林游玩。” 一旁的老侍女接茬道:“小姐出门都在大人没来探望的时候。”这个老侍女是幽幽子如今的侍女中唯一从幽幽子搬到这寺来就开始服侍她的,她在此出了家,一心追随这个半出家的大小姐。 “怎么出门也不曾远离过平安京嘛,这回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安艺国。” “这么远?要是没有我喜欢的东西,我还是不去好了。” “这个景点保证你喜欢!” “什么景点?” “一座神社。” “神社我见得到了,我天天住的就是寺庙,我才不去!” “别急啊,我给你看看这神社的图。”说着妖忌打开了卷轴。幽幽子原本满不在乎的神情渐渐变得好奇且欣喜起来,就像当初见到妖忌送她的宋国饰品一样。妖忌此时完全没看卷轴,而是一直注视着幽幽子的表情,不知不觉卷轴已全部打开。幽幽子见卷轴已开,便抬头想让妖忌给自己多介绍一下,看到妖忌正盯着自己,她只好说:“别看我了,给我介绍一下吧!” 这话倒弄得妖忌有些害羞:“噢、噢,不好意思,首先,这边是主殿,这里是能剧台,大鸟居在这。这个神社一半都建在海上呢。” “好吧,我对这个挺感兴趣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怎么去?” “下个月吧。从这里到福原只需一天,再从福原乘船经濑户内海……” “喂,濑户内海怎么可能行船?我们会葬身海底的!” “别急啊,入道大人这么多年已经把海峡拓宽了,这条海路现已风平浪静。这个月法皇大人受邀前去参拜,也是走这条路。如今福原港还在修建,巨大的宋船无法停泊,但普通的和船还是可以的,而且路上也用不着多少天。” “好的,就听你的安排吧。感谢你让我能有如此精彩的经历。” “不必言谢,言谢倒生疏了。”妖忌收着卷轴,慢悠悠地说道。 “我们……也没有、没有多亲密呀……” “是吗?”收好了卷轴,妖忌再一次扬长而去。   二十二、 妖忌接到清盛的来信,说法皇已参拜完毕,并且十分满意,表示了对清盛修筑福原港的支持;同时清盛表示,妖忌来参拜时,若有必要,他可以下令屏退周围的平民。妖忌告知了幽幽子此事,幽幽子很高兴地回答他,她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出发了,不过她不想屏退平民,因为这样太过清寂。 京都到福原快马加鞭一日之内可走一个来回,不过乘牛车自然得花上更多时间,所以次日卯时一行人就出发了。此时正逢盛夏,出门时头顶繁星争辉,路边草丛中虫鸣阵阵,兼有夜风习习,着实令人快意,也令人犯困。妖忌骑在马上,忍不住打起了呵欠,旁边的侍从们便轻声笑道:“大人富贵久了,自然不习惯早起,咱可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打点一切的。” “你这纯粹是嫉妒。”妖忌笑着应道。 “大人请您小点声儿,小姐在车里睡着了呢。”幽幽子的侍女笑着小声提醒道,这侍女买来才半年。 妖忌最终忍住不去窥看幽幽子的睡姿,尽管幽幽子的睡相确实只有甜美可以形容,毫无磨牙或流津的恶习。妖忌此行最大的目的,还是要搞清楚那棵樱的问题,他这一个月里多方探寻,终于找到了西行法师,并且与他约定在同一天前去严岛参拜。 以妖忌的财力,足可以让这位小姐一路上舒舒服服,不过他还是尽力做到不过分铺张。到达妖忌的府邸前,大队人马已在此等候,侍女们挤进更加颠簸的马车,妖忌领着数十武士骑马护送。一路上经过的全是平家的领地,领主们为了讨好,都给予了点照顾。 抵达福原,换乘船只,这回担任护送的是妖忌从三河调来的多次迎击海盗的武士。经过拓宽且没有怨灵作祟的濑户内海,相较于从前平静得太多了。这晚夜空晴朗,又因为是下半月,所以上半夜没有月亮,群星主宰了天空。夏夜的天空最迷人的便是银河。妖忌站在甲板上,端着一本宋国的观星图谱,举着灯,正对着天空费力地辨认着,一会感觉浪不大,便把灯摆在一旁的台阶上,伸出一只手,用食指对着天空比划起来,自言自语着各星的名字。 此时幽幽子觉得船舱内有些闷,便扶着船壁慢慢地踱步到甲板上来,见到妖忌动作,忍不住笑道:“魂魄阴阳师,您这是在做什么法呀?” “做法倒没有,老夫是在夜观天象。” “你还会这个?” “别误会,我不会预测天下大事,但是能认出星。” “好厉害……我只知道这些星看着很美,一个都认不出来。”幽幽子改换了尼姑的装扮,穿着壶装束,这样更符合她如同十六岁的外表。 “那我教你认吧。” “好啊!” “你看啊,这一条亮带,如河一般,就是宋国人口中的‘天汉’,宋国又叫汉国,这个‘汉’字,体现了宋人的信仰。” “好高深哪……” “这没什么……天汉的两边各有一颗亮星,上边儿这个叫‘织女’,另一边的叫‘牵牛’,牵牛周围还有两颗小星。” “还真有……噢这两颗星我知道,它们好像源自一个凄美的故事,对吧?” “嗯,是的。再往南看,那边弯弯曲曲的一片,中间有颗最亮的,那就是心宿。”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星空的?” “很久以前了吧。我觉得,观星时要是不知道观的都是什么,这会令人感到茫然与恐惧。” “这有什么可怕的?” “一个人独自置身于夜空之下,会有一种天地之间只剩自己的感觉,要是有认识的星,这种感觉就会减弱很多。” “那阴天怎么办呢?”幽幽子忍不住笑了。 “我也不是没有试过雨夜独行,那时我发现这种恐惧到了极点便会成为一种快意。” “其实吧,你所说的‘被孤独地抛弃于天地之间’的感觉,我此前一直都有,后来我渐渐地适应了这种孤独,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只剩下那棵西行樱让我感到熟悉……” 妖忌听到这话顿时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见她,就算没有天天见面但自己怎会连一棵树也不如?!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棵树这么重要呢?” “因为它在我小的时候就一直陪着我,直到现在。这棵树成天待在我院里,又比别的树都高,就像……”幽幽子望着妖忌,见妖忌也正盯着她,一时语塞,妖忌见她有话难说,自己把头转向夜空,才听到后半句话:“……就像一名侍卫一样。”妖忌相信这不过是少女的双关语罢了。 幽幽子说这话时忘了妖忌,想趁着妖忌发问多补上几句,最后发现妖忌认为这里头是双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说道:“我觉得有些晕船,我该回去休息了。”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溜达到甲板上来,快去休息吧。” “你也是。” 妖忌点头,随后继续研究他的星谱,直到灯火被海风吹熄。打了一发低速的弹幕,借着这光亮走回自己的船舱。 抵达当日,船队停靠在宫岛上离严岛神社有些距离的港口,安艺守亲自前来迎接。一行人稍作休息,次日再转车队,沿陆路前往神社。绕过群山,终于望见主殿,真实所见的景致远远胜过画中。当天阳光明媚,日光照射在朱漆的柱梁、白浆的墙壁与青翠的后山之上,使三者的色彩对比更加强烈。 参拜结束、欣赏能剧之后,妖忌带着幽幽子走过回廊,来到神社前的木板路,不巧,这时赶上落潮,画中神社浮于海上之景不曾出现——这下妖忌才弄明白这种效果是因为潮水所致。再往前的路,为了方便参拜客步行,已铺设了一道青石板路,直通向大鸟居。 “原来画中的场景,只是因为潮水吗?一下子就让人觉得很没有意思。”幽幽子有些失落。 “不要紧,我们沿这路向前步行至大鸟居,想必也别有一番韵味。” “好吧,就听你的吧。” 今天神社中的参拜客不多不少,但除了这两位没人打算走这条路,妖忌认为是这些人经常来参拜所以只许愿祈福不观景的缘故,幽幽子也相信了这种说法。这条路长一町多(一町约合109米),两人赤足走在石板路上,身心俱畅,遥望左右,群山环抱着这一小块海滩,前方则是大鸟居与汪洋大海,朱红的鸟居与深蓝的大海又形成了映衬。幽幽子时不时地掀开薄纱虫垂,想直接地将美景纳入眼里。侍从与侍女们则站在木板路上,欣赏这画一般的景色。 走到半路,幽幽子感到有些不对劲:“为什么我们脚边的水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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