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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二人行走在潮水无法淹没的岸边,夜里大海显得更加深邃,白天晴朗的天空,此时却阴云密布,远离神社之处,除了渔人的灯火与二人的灯笼外再无其他光亮;只有风还像白天那样大。妖忌提着灯笼,向漆黑的四周张望,听到远处一大群海鸟的聒噪之声,率先吟道:“不惧海夜风浪起,失群之鸟复重逢。” 西行回吟道:“石分贺茂水各半,未及入海终相合。” “这歌倒是应景。” “此为赞岐院生前所做。听闻他死后也化为了怨灵。” “他可不算是怨灵,只是因为怨气暂时积攒导致力量太强。前几年我退治了他,让他做了我的式神。” “他的怨气散尽之后,再被供奉得到信仰,岂不要成为神明了?” “我会控制他在必要的时候使用他的力量,当然力量用得越多怨气也就耗得越多,所以我会省着点用。我退治他时,与他只一战就让他甘于做式神,可见其怨气之不足。不过我很少召唤他,以免又激起他的怨气让他造我的反。” “既然不用,你要式神作何?” “我迟早是要死的,魂魄家族里的半人半灵越来越少了,万一有一天我们家的后人永远无法再借助半灵的力量,那时就需要这个世代相传的式神守卫他们了。” “你还是考虑得这么周到。这对你可是百年之后的事。” “想得太多,有好有坏。”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倾心于我的女儿的?” “呵,为什么问这个?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她丧母的时候吧。” “如今看来,我更应该把她托付给你了。” “可惜她的心意我实在不知。她要是愿意,不用你允许我早就娶了她了。” “你小子还挺干脆!我跟你说,你想得固然多,但你面对心仪的女子,就一点智谋都没有了。” “拿谋略手段来对付女子,我觉得有欠妥当,我只是一直尽力向她展现自己的心意而已。” “这‘尽力’里头,就不知蕴含着多少谋略了。” “嗯?你到底认为我有谋略还没谋略?” “我是出家人,这种问题不应该多说。你自己好好参悟去吧!” “喂!你就这样套我的话?!” “你从来都是喝了酒就话多,不用我套你都会自己说出来!” 这时几个渔妇打断了他们的谈笑:“请问,您就是西行法师吗?” “正是贫僧。”西行立马合掌答道。 “这是我们一点向善的心意,请您收下!”西行接过一看,是几竹篮的鲜鱼、海贝和野果。几个渔妇见西行收下,故作羞怯地离去了,那扭捏的样子着实比不过妙龄少女的自然流露。 “没想到你都这岁数了,还是这么令人倾慕。” “不必从前了,以前可都是妙龄女子。” “那你还想怎么样?” “罪过……罪过……”西行笑着答道,“只可惜这些好东西都吃不下了。” “回去把你女儿叫醒,她能全吃完你信吗?” “她从小就贪吃,现在这毛病好像还是没改。就是吃了那么多还不见长。” “她现有的身段就挺好啊!” “这个留着你自己慢慢欣赏吧。说好的来作歌的,净说了些不着边的话!” “你一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今晚留你真正的用意。” “请讲。” “趁着幽幽子不在,请您告诉我,西行妖影响的真相。” “我不是说了吗?它似乎已改邪归正了。”西行保持平静地说道。 “我想没那么简单吧?区区几十年而已。对于一个新生的怨灵,吸取生命力供自己成长是何等重要,岂会亲自让给别人?”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背后是个什么局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它的目的是一心害死我的亲友。让幽幽子长生,感受更多的痛苦而死,或许就是它这样做的原因。” “活着可是件快乐的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可掉以轻心。我如今且告诉你,你现在要是去砍那棵树,它就会转移到另一个幽幽子的身边之物上继续它的行动,而且它修成本体现身之时,你绝不是它的对手。” “有这么恐怖吗?” “恐怕只有妖怪中强大的贤者可以制服它。不过你这样在人界混的小妖,别指望有机会认识妖怪的贤者。” “您的意思,是要我维持现状?” “你在它面前只能保持被动。”西行突然哽咽道,“总之拜托您,在我女儿有生之日,让她幸福。” “这我一定会做到。”妖忌也跟着流下泪来,“当年我跟你说过我们是武士,不会轻易就被人碾死,现在看来,我们也有任人宰割的时候。” “这些、这些都是我犯下的罪孽……我、我实在对不起你、对不起幽幽子……”西行蹲下痛哭,不,应该是痛哭到站立不稳只能蹲下。 妖忌就地坐下,说道:“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既然与你、与幽幽子产生了这么多羁绊,我只有勇敢地面对便是。请继续你的修行,希望有一天,神佛能显灵帮我们解决这个妖怪。而我,既然安排好了式神,关键时刻,我会为幽幽子献出自己的生命。” “你若死去,对幽幽子而言,长生才真正成为了痛苦。”西行正色说道。 “如今可谓生而无用,死亦无益!宗像三女神,观音菩萨(严岛神社主殿、偏寺所供奉之神。日本当时神道教与佛教合而为一),我魂魄妖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如此无用!”妖忌说罢嚎啕大哭,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 两人不知呆坐对泣了多久,终于打算回到神社内的住所。虽尚在盛夏,深夜里的海风依旧阴冷侵骨。 西行决定多住半日,前一晚渔妇赠送的鲜鱼海贝浸在海水和山泉水中不见腐败,还可再凑上别的食材开一宴。宴上当然依旧是幽幽子吃得最欢。宴后,西行表示应该再次上路了——他早已适应了四处云游的生活。幽幽子自然不舍。 “你一定要好好的,待我老得走不动了,我就回去找你,把我游历的故事说给你听。” 女孩对父亲的依恋,大抵都是相同的,故此处不必、也不忍再多叙幽幽子的伤感。西行离去后,自是妖忌负责安慰幽幽子。最后他一脸平静地说道:“我们应该回去了。” 幽幽子揉了揉眼睛,努力地笑着回应道:“是的。谢谢你让我经历了一场如此难忘的旅行。”随后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下。   二十六、 回到平安京之后,生活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因为妖忌参拜了严岛神社,清盛与他关系更加融洽,或许还因为神佛显灵的缘故,妖忌此后升任了中纳言,并且获得了上殿议政可带半灵的特殊恩赐。公卿们再一次以“史无前例”为理由提出反对,当然高仓天皇背后的后白河法皇自然不会在乎是否不符先例。某日对坐议政时,妖忌则颇具风趣地回应道:“我们妖怪就算真做过,也不一定会被记载在历史里。我说我家先祖跟藤原氏之女私通过,诸位信吗?肯定是不信的。但这种事真的发生过。”“你、你竟敢如此粗鲁无礼!”右大臣藤原兼实瞪着小圆眼气愤地嚷道,几乎不曾气死。妖忌身边的平家子弟也跟着起哄,除了权大纳言平重盛。下朝之时,重盛拉住了妖忌:“魂魄大人方才所为,未免太过无礼了。”这位三十三岁的公卿,比起他的父亲少了几分狂气,多了几分谨慎,在妖忌面前,仿佛他才是长者。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粗鲁,不过如今不用这种方法也没法打压这帮公卿的傲气。我想,你是担心我这么做会连累到你们平家吧?” “重盛绝非如此狭隘之人,只是大人请至少为自己着想一些。” “我要是没有胜算,肯定会继续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我说这种话,恐怕会让你觉得我是个欺软怕硬的货,但是对每个人而言都得如此。”妖忌一脸平淡地盯着重盛。 “您说的这些想法重盛确实都没有……” “那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好吧好吧,我据实而言。平家如今多人名列公卿,未免骄纵,我平日小心谨慎,他们见我如此,亦不敢妄为。您也是我们的长辈,如今您带头狂妄,他们还不知会干出何等事情来!您的举动会有个度,可是他们可不一定。” “你这就是思虑过度了……” “我作为栋梁,不得不考虑这些。” “可以理解。算了以后我还是以身作则,好好教导你们平家的子弟。” 此后清盛回六波罗时,妖忌拜会清盛,与他说起此事。“重盛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什么事都想得很周到有时甚至过头。不过也只有他这种性子可以做栋梁了。我适合带平家往上爬,他适合让平家守在高处。净海今日有一事相求。” “入道大人但讲无妨。” “妖忌你既可长生,待老夫托生之后,可否协助吾子守好平家的这份基业?” 妖忌马上拜伏:“妖忌曾受入道大人厚恩,今后定当相报!”妖忌知道自己这下没签协定便成为了平家的式神,但他的目的在是危急时刻可以利用平家的财力与武力保护自己以及保护幽幽子。 这时有人冲进来通报,说是清盛之孙资盛被摄政大人的手下欺侮。清盛听闻当即大怒,妖忌则有些心虚,揣测此事是否由自己而起。之后经过多番盘问,那人慢慢才把话说清楚,原来是那日资盛与摄政大人都要经过一道门,护送十三岁的资盛大人的是一帮未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面对摄政大人的随从提出的让路要求时十分无礼地加以回绝,结果资盛和那些武士被摄政的侍从拉下马来,肆意羞辱。之后重盛带着哭哭啼啼的资盛前来拜见清盛,重盛严厉地指责资盛道:“这回全是你自己闯的祸,你竟还有胆子让你的手下向祖父添油加醋地告状?!” “这事也不能怪他,藤原家的人看我们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事肯定都会发生——资盛你过来,都行了元服礼了,就不该这样哭哭啼啼了!——重盛,你对此有什么对策么?” “如果说我们之前跟藤原家有宿怨,这次就算扯平;若是没有,我们到底低别人一等,也不好直接打击报复。” “所以你打算忍气吞声?这可不像平家栋梁之举。” “这没有什么可介意的,如果是被源氏的人侮辱,那事情才算严重。况且如今到底是这孩子先挑起的事端。” 这时又有人前来通报,说摄政大人得知手下擅自惹事,十分愧疚,派人来向资盛大人文安,并且绑了闹事的武士带了过来任由平家发落。重盛听了,二话不说便是一句:“问安我收下了,不过这谢罪就免了,告诉摄政大人,重盛受不起!” 清盛眯起眼,似乎很满意于儿子的对策。之后重盛让人带资盛去睡下,清盛才开口:“这就你所谓‘不直接’打击报复吗?” “请父亲放心,儿自有对策!” 且不说摄政藤原基房是故意还是无意,到了这时候,多少有些心虚。因为忌惮平家的武力,他决定采用蔺相如伏廉颇之法——深居简出,躲着平家人。直到十月,高仓帝要行元服礼,这样的仪式,摄政这样的官不得不参加。 到了这天,清盛秘密地找来妖忌,把六十多个乡下的武士交给他指挥。妖忌知其意,便让这帮人以红巾蒙面,虽不透露具体身份,但还是标明了阵营。妖忌远远地看着这群人拦下摄政的牛车,把摄政的侍从全部拉下马来,剪断他们的头发,还用弓打掉了牛车上的帘子,将套绳割断,之后再大摇大摆地离去。藤原家自从大织冠中臣镰足、淡海公藤原不比等起从未受过这般侮辱,由此亦可窥见藤原家族衰败之先兆。这帮武士到六波罗向清盛邀功,清盛请了他们一顿,把他们灌醉之后全部捆了带到摄政府邸的门口,当然,摄政大人不敢接受他们的谢罪。 此事重盛浑然不知,然而平家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儿子,都认为这就是他“不直接的打击报复”,纷纷称赞他的果敢与机智。从此,平家人的眼里便再也没有藤原摄关家,重盛苦心镇压的矜傲之风在平家大肆流传起来。 妖忌第一时间告诉幽幽子此事,幽幽子只是很急切地问:“袭击牛车之时,你是否亲自动手了?” “那倒没有,虽然我跟藤原家的积怨也不浅,但真要动手未免太大胆了一些,我只是在一旁远观罢了。” “那就好,我不怕藤原家的人报复你,只是怕你也沾染上平家人的傲慢。” “我可没那么能打。不过话说回来,重盛大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他一直避免平家人变得傲慢。” “兴衰有命自注定,一人终难挽狂澜。” “怎么搞得这么悲观?!” “这只是普通的佛理罢了。算了,别再议论别人的家长里短了。告诉你,我最近认识了一位新朋友。” “嗯?” “别误会,是女的啦。” “可否请来让我也知会一下?” “只是她一向神出鬼没,请她现身,需要特别的办法。”幽幽子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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