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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东方业务员(转载贴吧 作者:青S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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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16 19:1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项目三:冬雪异变,中空的坚冰
回三
宿命的相遇·向玄武之泽


————中有之道·Night Honey蛋糕工坊—————河童时 12:23————

我并不讨厌甜品,但要问我是不是甜党,我会选择闭口不言——怎么说呢,只是单纯地厌恶被分类而已。此刻我摆出一副家里的长辈般从容

的姿态,试着压低帽檐向周围的客人投出寻求谅解的苦笑。你们得理解,我真的尽力了,像这种主动看向群众之类的壮举轻易是不会做的—

—但毕竟那两个女孩趴在玻璃橱窗上已经快有10分钟了,却还没有决定好该点什么。
能这样亲眼确认到她们身为女孩子的一面,让我感到莫名安心,所以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还是巧克力冰激凌慕斯吧姬海棠,这个天气吃点凉的不是很惬意吗?!”
我看了一眼屋外的雪景。
“虽然冬天吃冰品也别有情趣,但巧克力慕斯的热量太骇人了啊,我可不能再胖下去了……”
我看了一眼她那几乎和我手腕一边粗细的小腿。
“那芭菲呢?这个香草千层水果芭菲塔看上去很健康热量很低不是吗姬海棠?”
我看了一眼那几乎顶到天花板的芭菲塔模型的塔尖。
“嗯……芭菲啊……”
讨论暂时停止,两个女孩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那个后现代主义模型。虽然从背后看不见那两个妖怪的表情,不过这安静让我感受到了恐惧。
你们,为什么能像那样认真地思考?
“嘛,反正是社长请客嘛。”
“是啊,是沙華先生请客啊。”
目前为止,这是唯一达成的共识。
于是那芭菲塔的模型在我眼里,成为了近似前阵子才看到过的塑胶炸弹一般的存在。而真格的东西上桌后,我几乎有种想要破窗而出的恐慌

感——倒不是那混合着冰激凌和水果以及果冻与曲奇的怪物吓到了我,而是随之而来,店内所有人目光的集火让我有了一种灰飞烟灭的体验


老实说,我有可能比冰激凌先化掉。
“不好意思啊沙華先生,那个,好久没吃这种东西了——之前也来过这里,只是因为在谈事情所以忍着没点什么东西,所以那个……”
“没事没事,你多吃点是极好的。”
这话发自肺腑,我要是姬海棠极她爸看到她瘦成这样早该发火了。
“社长这个超———好吃^&*&%(^&%*^(*&%^$@$*~呜呜呜呜————”
噎不死你。
帕露西举着小勺子,摆出一副濒死的表情,另一只手啪嗒啪嗒地拍着自己的头——这是被冰激到了。只是稍微一个不留意,再看向她身边的

姬海棠极时,发现两人的动作如出一辙。
啪嗒啪嗒。
什么时候开始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了?
“那,到底有什么事呢?”
听到这句话,姬海棠极咽下嘴里的东西,将小勺规矩地轻放在右手边,开始翻起自己的手提包。而一旁,将小勺插进冰激凌里的那只手僵住

了。
碧绿色的眼睛只是瞄了我一眼,又马上移开了。我紧跟着看了过去,发现帕露西把两只手都收在了桌子下面,低头看着盘子,帽檐完美地遮

挡着她的眼睛。
我笑了一下,并不清楚现在自己的心情是欣慰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
犹豫片刻,我拿起自己的勺子。
“既然是我请客,当然也有权利吃一两口吧?”
“啊,当然当然,请请!”
在姬海棠极依然有些距离感的回应之下,那碧绿的颜色出现在帽檐边缘。冲着她笑了一下,她便二话不说地重新回到了巨塔的攻略之中。
虽然大多时候性格恶劣,但扯上工作,迄今为止帕露西的表现和一个普通的新入社员没有太多区别。这一点不知是好是坏,不,或许不应该

单从这个层面上来评判才对。
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一份文件夹出现在我面前。不是很厚,能看出来有在妥善地保管,牛皮纸的袋子上几乎没有一点折窝的痕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请容许我再重申一下,沙華先生。虽然这次也是我主动来找您的,但,和上次的委托不同,您不需要顾忌我什么,”天狗明确地表达着一种

尊重,“您如果想要退出,我随时都可以接受的。”
即是说这份文件便是如此的危险。
她顿了顿,看向自己的盘子。
“说实话,冷静下来后,我也觉得就这样把您牵扯进来有些不负责任。而且,我不能向您保证任何报酬——啊,不对,这样想的话果然还是

应该给您一些委托费的是不是…….”
话语到后半时她开始慌张起来,随即动手翻腾起自己的皮包。
我连忙打断她。
“不,费用就不必了,最近资金上也不是很紧张。我们现在是在休假,所以这不是公务,只是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而已,呐帕露西?”
“&*%&*~”
“嗯,咽下去再说话。”
姬海棠极犹豫地看了看我,转身看了看桥姬,然后出了口气。
“上次就感觉到了,沙華先生,您可真是个老好人啊。”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拆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纸张。我无视掉了对方的疑惑,打算将这个自我评价单方面地确定下来,并不予以解答。
我并不是老好人,就只是这样。
将光洁的纸面摊开在桌面上,几张文案的台头依次映入眼帘。

【地狱务工人员新宿舍楼及居民房拓展计划草案】
【山林开采证书】
【施工责任承包级监管承认合同】

三张单薄的纸张,却随着每一次对其内容的理解而在我手中变得愈发沉重。
感到头皮有些发麻,但要说什么都没有联想到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些思绪还未成型,就被另外一些信息所打断:在那些合同下,还夹带着一

张剪报和一些照片。与之前情报的性质截然不同的标题,清楚地写在剪报之上——
“疑似流浪者的妖怪,流窜中有之道街头?”
“嗯——最新的报道,”姬海棠极细长的手指点在剪报的标题上,口气也严肃起来,“预计下期要刊载在『文々。新聞』上的一则小消息,这是

第一版样品的剪报。嘛,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在自己的版面里挖掘一些像这样的下游情报,呃,不说这个——您看这里……”
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眼前出现了一列(排版是竖版)被标记了竖线的部分。
“‘……目击者称流浪妖怪们从街上离开后,往中有之道西侧的森林中隐去。大部分的妖怪衣着单薄,而且体型年幼’……”
【山林开采】,【流浪妖怪】。
两个标题,被放在同一个纸袋里。
餐桌上的芭菲塔,开始倾斜。
“被赶出来了嘛?这些孩子。”
帕露西叼着勺子嘟囔着。
“要下结论还太早了——只是极想‘说’‘这些妖怪被赶出来了’……对吧?”
天狗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只是思考过后,也就默默点了点头。
我拿起剪报,从头开始阅读着正文,同时试着去思考怎样做好一个朋友。
“我在稍早一点的时候采访了中有之道里街委员会的主席——小野冢小町小姐。只是,那位的反应比起回避倒更像是威胁,所以……”
我闭口不言,把还未读完的剪报和合约书放下。
沉默,出于一种考虑,而并非一种怠惰。
“虽然这话由我这个外行人来说有点不妥,但这样就麻烦了啊,极……”
天狗点了点头,而帕露西则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什么麻烦了?”
“想一想吧帕露西。”
我拿起甜品勺,越过已经吃了快一半的芭菲塔指着嫉妒妖怪。
“地狱派来驻扎在中有之道的委员会主席,她对记者的态度是回避,那么记者该怎么做?而且,”我看向那个“记者”,她很清楚我想指明的事

情,“『文々。新聞』本身关于这件事的报导也不过像这样点到为止罢了,即是说这件事‘能够’报道的范围就只是如此。而且,我想就算有天

狗和极产生了相同的疑惑,会被当成用完就丢的枪使的,也只有像极这样不得不拿出业绩来保全好不容易到手的版面的——”
后边说不下去了,那两双大大的绿色的死鱼眼让我有点遭不住。
“没事的帕露西,沙華先生说的没错。”
我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嘴唇。
助手按照我要求的那样发挥着作用,虽然很感激她,不过,还是感觉有点瘆人。
“呃,不好意思极——我想说的是,虽然你的事业轮不到我来插嘴,不过,你的族群显然已经对这件事有了定论,你这样做的风险应该也不

用多说吧…….”
我说的是事实,也是心里话。虽然我深信记者应该秉持揭露真相的宗旨,但一码归一码。世人都认为记者应该是清正廉洁的,而世人也普遍

怀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却在事情的走向明显偏离了所谓公众道德的时候群起而攻之。我不否认这一点,因为我也是如此。
但世人同样也是自私的,比方说那风口浪尖的记者是自己的朋友,就像极这样,不论公理如何,反正我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的

。这样的思考有时会被不坦率的人称为“伪善”,我很费解。人类本就是只有在事物牵扯到自己的时候才会体现出温柔一面的动物,我不想否

认这一点,甚至并不以此为耻。
能够表现出这仅有的一份温柔,反而是为“人”的底线才对。
因而我不认为此刻的相劝有任何不妥,善意就算是虚假的,也是“善”才对。
“我,并不太喜欢现在的『文々。新聞』。”
冷不丁地,姬海棠极冒出这么一句。
我和帕露西静静地听着。
“自从垄断体制确立起来——不,具体说,是从『文々。新聞』不再是完全属于那个天狗自己的东西,‘射命丸文’开始被称作‘射命丸社长’之

后,这张报纸的性质就变了,”姬海棠极吐露着,可能是目前她隐藏最深的独白,“本来,在我还拥有自己的『花果子念报』时,『文々。新

聞』就一直是我的对手——不,这么说可能太自欺欺人了吧——”
她抬起头,像是在回忆某段时光。
“是目标啊,是憧憬啊,那些都无所谓。射命丸文这个名字,那段时候真的让我觉得好潇洒,好耀眼,感觉好遥远——但,那距离感绝不是

现在这样的,用‘社长’两个字可以表达的东西。”
“不过你和她都是鸦天狗不是吗?”
帕露西忽然问道。
“极说的距离不是那种东西吧——话说你说的那是什么?”
我看向帕露西。
“不是,她们天狗不是对阶层这种东西很严格的吗?”
姬海棠极苦笑着摇了摇头。
“射命丸社长已经不是鸦天狗了。依靠新闻出版业的垄断所攒下的威望和实力,就在她注册社团的一周后,就被族里的大名提拔为了大天狗

。”
“诶——这样啊……时代真的变了呢……”
帕露西居然正常地持有身为妖怪的常识,虽然那常识稍显过时了。她就像是家里与时代脱轨的老人试着重新了解社会,并对当下的变化发出

了极为普通的感叹。
我知道这个比喻不恰当,但你别在这么奇怪的地方感受到时代变迁啊。
“咳咳,不好意思请继续吧。”
我瞪了帕露西一眼,后者在愣了一下之后便回到了社员的状态中。
“怎么说呢,”姬海棠继续坦白着自己的初衷,“当初正是射命丸文的那份毫不畏惧,笔直向前的性格,她的报纸才能够剑走偏锋,能够爆出直

击核心的猛料。可能也正是这样,我才觉得自己那中规中矩的报道比不上她,才觉得自己那念写过来的模棱两可的照片比不上她闪光灯下的

画面——但,现在的『文々。新聞』已经不是那样了,就像射命丸文的变化一样让人……让我感到有些寂寞……所以哪怕会真的会引火烧身

也罢,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站出来为当初的那个憧憬做点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也无需赘述。
我并不是不懂她的心意,她对曾经的“对手”以及“憧憬”的那份复杂情感,虽然并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完全掌握的,但多少也有所尊敬。或许

她说的没错,现在的『文々。新聞』的确比起当初要官方太多,充斥着明暗交易,字里行间多少穿插着“工具”两个字——但我认为这是无法

否认的必须,亦或是必然。也许现在的报纸就是需要这样一幅姿态,这就是社会的选择。正确与否,在利益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又由谁能给予

公正的评判呢?
我不能,姬海堂不能,恐怕那位射命丸文也没有办法吧。
我们三个沉默不语。
从我的角度来说,即便跟着她调查这件事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不论怎么说,从大局来看不帮她报道这件事就等于是在帮助她了——不,不

如说是在救她都不为过。暂且不提手上这些情报以及我们的推论是否正确,就连想要尝试去证明它的行为,恐怕都会给我们带来远超收益的

麻烦。再加上如果因此事和中有之道这么一片从商之路上的必经之地结下梁子,那么不论再认识多少像姬海棠极这样的朋友,也弥补不来这

一损失——
等下。
停一下青坂沙華。
刚才,是在拿“朋友”的价值来衡量损失吗?
“社长?”
我侧过脸去,躲过了帕露西的注视。
在逃避。
在尝试忘掉刚才的想法,如同在街上看见一个不愿相认的熟人,执意离去。
尽全力去否定的同时,下定了决心。
“改主意了,极。”
“哎?”
我们三个一同抬起头来。
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装作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朋友,向那两个女孩投去微笑。
“虽然还是想说劝你放手,不过,我就去简单地看看吧。”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她们并不清楚眼前的男人身上究竟发什么了什么——当然,只有我知道。
手边的剪报,手腕盖住的地方,英文的字符串不起眼地混在那些公式化的文字中。对于即将读到这篇报道的人来说,这个名词就是承包山林

开采并且指挥山童进行工程的负责人的名字,但对我和帕露西则有其它的意义——
【莱赫斯·J·莱赫明】
————妖怪之山·玄武之泽附近—————河童时 13:20———————

道路开始消失,即便是在如今这个时代,这个远离现世的仙境依然顽强地珍惜着她原始而自然的一面。在这隆冬,却绿幕遮天,粗木盘根,

就连脚下那潮湿的苔藓也已然散发着不亚于夏季的绿意——这就是妖怪之山的山坳,在相对闭塞的环境以及神明的恩泽双重作用下所展现的

奇观:树木阻挡着风雪,水源滋润着常年不败的绿色。在山顶拜访过【緑妖精】的时候我就有所体会,没想到在这临近山脚的地方也是如此

,真是,人类的基础常识在这种地方几乎排不上用处。
我和帕露西徒步前行着,在毫无道路可言的粗壮盘根之上。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帕露西在身后问道。
我脚下一滑,半个身子直接向后倒去,结结实实地撞在帕露西身上——嫉妒的妖怪毫不费力地接住了我。
“动摇的有点明显吧?”
“唔——谢谢——”
找好重心,在妖怪凛冽的眼神下老实地交出兜里的纸片。在她静静阅读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孩眼神的变化。嗯,对了,就是这份凝

滞,我在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和她交换着视线,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无意隐瞒这件事,只是没有找到好的时机。
“这样啊…….”
“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跟你说,毕竟——”
“没事的,继续走吧——”
我继续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从较低的角度,绕过那有些碍事的帽檐。
“没生我气?”
“生气?是该生气社长撞在我身上吗?那倒没事,这么大个人走路都平地摔反而让人嫉妒呢——”
“帕露西——”
她撅起嘴,收起那小小的坏心眼,抱起胳膊看向一边。
“没啊,社长有社长的考虑,我这样一个助手自然没有过问的权利呗?”
“来这一手吗?”
嫉妒的眼睛泛着危险的绿光,感觉有些瘆人。你永远无法得知自己是否惹一个女人生气了,因为这是一个即便你问出口也不会得到确定答案

的问题,而当你问出口时就已经失去了知道答案的资格以及和平解决问题的途经。
相当的伪命题不是吗?
坏消息是,帕露西的本性就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好消息是,她不是太不讲道理的那种。
“社长其实并不觉得那个女人有错,对吧?”
身体一怔,随即一个马步,站稳。
帕露西刚抬起准备接住我的胳膊。
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看上去估计就像两个摆好架势的相扑选手。
思考着话语,尽可能保持诚实。
“我想,用‘对错’这样肤浅的定义来约束人,甚至约束比人还要高等的生命的行为是愚蠢的,一定应该是愚蠢的。”
我看向头顶,幽蓝的光线透过密密麻麻的枝蔓所支撑着的雪盖温柔地流淌下来,一直铺洒到我们脚下翠绿的苔藓,这是蓝色到绿色的渐变。
“驱动我们前进的动力,无论把我们推向哪里,只是纯粹的欲求而已。而后,我们根据自己的欲求是否得到满足来评判他人的欲求是否正确

,群众根据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影响而评判一件事情的性质——我觉得,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对错’,也就不存在脸谱化的坏

人和好人。我们的行动只要能够满足自己的欲求,那就足够了。”
“真的,是这样吗?”帕露西笔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是这样的。
本来想要这样回答,而她帕露西似乎也准备要说些什么。
我们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更为充分的理由,更为准确的发言——
但是最终,没有人能开口坦白。
似乎这林中的清寂,蓝色到绿色之间那柔和的光线,淡化了我们的情绪。
“嘛,其实怎样都好….…”
帕露西走近,从较低的地方弓着身子冲我眨了眨眼,然后掠过我的肩膀。
“你是我的社长,绝不会背叛我,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字字如针,让我无法靠近。
她背着手,帽子压着头发,遮住那妖怪的尖耳。我望着她的背影,蓝色的帽子,黑色的大衣,娇小的身形,感受不到任何一丝妖怪的气息。

我有的时候会想,特别是最近——
如果帕露西不是妖怪而是人类的话,我还会把她从地底带出来吗?
你确定你准备好接受她了吗,青坂沙華?
“帕露西…..”
帕露西没有说话。
正觉得纳闷,我微微探身,越过她的肩头,看见了那个让她出神的存在。
大约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孩。十来岁左右的模样,蓬乱的黑褐色短发,明亮的眼睛和短小的鼻子如同从某种小动物进化而来一

般,而她头顶那两只细长高耸的兽耳,基本说明了她的身份。
帕露西回头,和我面面相觑,再扭过头去的时候——
“啊,喂!等等——”
女孩拔腿就跑,令我想起夏天时常在村子附近出没的林鹿,也是像这样先打量你两下,等你开始观察她的时候便扭头就撤——对了,现在不

是想这些的时候!
“追上去帕露西!”
我匆忙发出指令,嫉妒的妖怪随即原地起飞,穿过树干向着女孩逃走的方向追去。我不能说是紧随其后,只是勉强按照记忆中的方向连滚带

爬地追赶,几乎越过四五个连视野都能遮挡住的隆起的树根后,帕露西和先前的女孩就都没影了。
上气不接下气,抱怨平时的运动不足。
有些尴尬,感觉是时候让那丫头去买部手机了。
宽大的叶子和茂密的树丛拍打着我的腿,四周的环境也从嶙峋的树根而变成了更为繁茂的丛林,而且,彰显着距离感的沉闷的水声也越来越

大。而正在眺望之时,左手旁的灌木突然躁动起来,随着一个声音的快速接近,一个黑影猛地冲撞出来——
“哇啊!”
“唔——!?”
满怀,和某种坚硬的东西装了个满怀,同时感觉胸口处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下意识抬起胳膊的时候,意识到怀里多了一个人——
低头,那人抬头。
黑色的眼瞳,对上碧蓝色的猫瞳。
并不是陌生的面孔。
“青,青坂沙華!?”
怀里的女人,在无比近的距离,印象中这张曾经让我胆战心惊的完美面容第一次露出如此毫不矜持的表情。就连那天在断桥桥头的对峙时,

她都不曾卸下过那满面的孤高——但现在,如同浮雕一般立体的西方美人的脸颊变得通红,眼睛里也充斥着一种说不清的慌张——
这个女人,慌张?
还没想清楚该如何打破僵局,我看见了,那让她慌不择路的原因——
地面剧烈震动,几乎将我们震得跳了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前出现的是大概有我两倍高的黑色巨影,抬头望去,那是近似三角形的巨大下颚

,从下颚一直垂落至地面的米黄色粗糙皮肤下,先前的灌木已然撵成了平面。这是一个巨大的肚子,而支撑着这庞然大物的,是带蹼的前爪

,如同猛兽的利爪一般嵌入了地面。
咕咕咕——呱——
蛤蟆,巨大的蛤蟆。
扁平的瞳孔,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如同两个小灯笼一般盯着我和我怀里的女人。
“怎么说呢……好久不见了呢,莱赫斯·J·莱赫明,啊哈哈……”
我不确定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危险的妖怪似乎打算问好来着。
莱赫斯·J·莱赫明,一席丛林探险一般的服装,顶着一个像模像样的头盔,就是它给我带来了现在还在持续着的头痛,该说是发挥了应有的作

用吧——
呃,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躲我后面去了。
我有些惊愕得回头看向扒着我肩膀的女人,后者警惕地像只炸了毛的猫——不对,就她的大小来说,更像只豹子。
“那个,你朋友?(小声)”
我伸着手指看向面前的巨大两栖动物。
“别开玩笑了,动动你那还不算差劲的脑子,想、想想办法。青坂沙華。(小声)”
“哈?”
米黄色的肚皮随着某种有节奏的呼吸微微震颤着,发出两栖动物特有的低吟,腥臭到让人有些范围的气息随着那肚皮的每一次晃动径直扑向

我的面颊——
“嗯……暂时不要动比较好吧——(小声)”
听说蛤蟆这种生物并不会主动攻击静止的物体——当然也只是听说——不过目前为止,眼前这个蚊子绝对喂不饱的大家伙看上去并没有要进

食的意思,事实上,从刚才开始它就只是坐在那里,甚至没有再低头看向我们这边。
但那浑身的腥臭和铁屑般的血腥味告诉我,巨兽的习性恐怕和外表一样不可爱。
“你辣么霸道的妖怪,害怕蛤蟆?(小声)”
“霸道和这个是两码事好不好!那么恶心的东西谁要去处理啊!(小声)”
巨蛤低吼了一声,可能只是清了清嗓子,但我俩瞬间耸起肩膀安静下来。
所以现在是那种情况吗?虽然是很强势很恐怖的女性但看到蟑螂还是得我出面解决的套路吗?女士你和叫绯缘户子的家伙沾亲戚吗?
“你是妖怪吧…..不能飞走吗?(小声)”
“不是你说别动比较好吗?!(小声)”
我脑子里构想了一下灵巧的苍蝇被富有粘性的舌头如同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般轻而易举地抓走的情景,便打消了从空中撤退的想法——再说

,现在能够相信她会老实地带我一起走吗?
陷入僵局。
等一下。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
蛤蟆,蟾蜍,山里的蟾蜍,好像作为山神的那位大人的确是——
赌一把吧。
我小心翼翼地翻起自己公文包的口袋,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三角形的下颚。伸手摸索,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橙黄色的果实,带有微微的香气

,那是较早的时候,从山神那里得到的神之赏赐——一个蜜柑,一个来自神祇的被炉之上的蜜柑。
“喂,那种东西是要怎么——(小声)”
我托起果实,高高地举起手,向着那恐怖的两栖生物。
我不知道扁平的瞳仁是否也可以“定睛”,但我认为那蛤蟆的确是仔细盯着我手里的蜜柑看了一会儿,而后,几乎只是转瞬间——湿滑的麻绳

一样粗细的长舌从那深渊巨口中如同弹簧般射出,在空中拐过一道弯,舌尖准确地包住了我手里的果实。
“噫———~”
我还没发出什么感叹,身后的莱赫斯·J·莱赫明却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明明不敢看却还要缩着那形状完美的眉头死死地瞪着,同时发出一种

常人很难挤出来的奇声。
声情并茂地抒发了一种情感:膈应。
将蜜柑收入腹中,虽然在我看来那点东西对它来说可能连塞牙缝都不够,但大蛤蟆看上去似乎很开心——我是怎么看出这种情感的呢?你看

,我现在几乎是被它整个搂进了怀里,如同婴儿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那样。滴答着某种粘膜的皮肤奇臭无比,而其表面粗糙到几乎能够划

伤我的脸。我已经在第一时间把我心爱的帽子(本体)扔到一边干净的灌木枝上去了,此刻正在全力去想象身后的生物究竟生活在怎样一种

环境之中,因为如果我不集中精力想点别的,分分钟吐出来你信不信。
收到了来自顶头上司的礼物,兴奋异常。
“你瞅啥?”
我万念俱灰地盯着眼前那个开始偷着乐的女人,虽然看上去她也是一副快吐出来的表情,但那上扬的嘴角暴露了她幸灾乐祸的本意。
“一如既往,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呢。”
“不敢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说着玩的,大蛤蟆一时半会儿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
她又欣赏了一阵,然后挑起胳膊,重拾阵脚,摆出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份高雅——反正我觉得跟她那一身土灰色的丛林探险套装一点都不搭。
“又见面了呢,青坂沙華。”
“啊……嗯,你要是不尴尬那也行,我无所谓。”
高贵的姿态持续了两秒不到就泄了气,她不情愿地叉着腰盯着我,耳根红了起来。
“你,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呃……调查濒危两栖动物?”
“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觉得现在这个状态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我可以直接弄死你你知道吗?”
我冷漠地看了看她,然后抬头看了看那三角形的下颚。
“大蛤蟆,使用舔舌头。”
野生的大蛤蟆没有出招的意思,下面的妖怪倒是吓得退了半步。
我叹了口气。
“好啦,别那么剑拔弩张的好吗,我也知道你根本没有要杀我的意思,”我从较高的地方看着那双猫瞳,回忆着当时的那份恐惧,“那时在河岸

边你没有追来,我一直在想是为什么。本来,虽然我不清楚你的实力,也不是很懂帕露西作为妖怪有多强——不过我想,带着我这个包袱,

我们俩应该是逃不出你的追击才对的。不过,那之后,在桥头对峙过我就搞懂了——”
我笑了起来,看向面前这个女人。
“你说的没错,莱赫斯·J·莱赫明,你在那个地底一共对我做出了两个评价,而且两个都准确无比,”接下来的话,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一样,“我

和你是同一种人,而且,我更悲惨一些——也就是说我们都是商人,在作为妖怪,在作为人类之前,我们首先是杀人都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

的‘商人’,对吧?”
莱赫斯·J·莱赫明面无表情,她似乎确实记起了那时的发言,只是现在,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她毫无表示。我不清楚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至少,她没有反驳我的意思。
“我们将利益最大化,以欲望驱使自己行动——我和你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我明明就是这样做的,明明只认同着这一个世界观,却还要装

作自己很懂人性一样,相信自己追求利益的行为是可以等价于‘善意’的。你一定是看透我了对吧?只有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行动根本不是

为了帮助什么无助的妖怪少女,也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我就只是单纯地为了和大型社团搞好关系,为了给古名地社长留下一个好影响罢了—

—没错,只有你看透我了…….”
我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说这么多,可能,可能有些话,没有办法对户子说,也没有办法对帕露西吐露——这些话的听众,只有像莱赫斯·J·莱

赫明这样的存在,这种和我无比相像,又完全不需要对我有什么期待的人才是最合适的吧。
她静静地看着我,如同一个长辈,只是静静地听着。
“说完了吗?”
“……嗯。”
这家伙完全不会聊天啊。
一个眼神,我感到一种来自上级物种的恐吓,身后的巨蛤便立刻停止了对我的示好——这女人,明明有这种手段,却还在试探我吗?
“别误会,刚才有些小惊吓,没想到这办法罢了。”
小惊吓?
蛤蟆没有走的意思,弓卧在我身后,好像我养了它好几年似的。
我舔了舔嘴,抱起胳膊看了看四周,又看回妖怪的脸。
“没什么评价吗?我跟你讲,刚才那些话跟我青梅竹马我都没讲过。”
“那你很棒棒啊。”
“走了,不聊了。”
“但你不想承认。”
“什么?”
我转过身看着她。
“‘你和我是一种人,只是更差劲’,关于这句话的这理解,你完全正确。”她转过身去看着天空,摘下那土气的头盔。蓝色的穹顶,绿色的地

板,中间的颜色,就是莱赫斯那一头闪亮的金发。
“只是,对于这种本性,这种利益至上的思维模式,你虽然无法背离,但也不想坦率地承认,这或许就是我最厌恶你的地方吧。明明只要将

自己完全交给欲望,明明只要忠于自己的本性,你就能痛快地超越我,甚至都轮不到由我来承包那水桥的施工才对的。”
我忽然明白了,她所了解的故事,她对我的态度不再那样强硬的原因。
“鬼人社长跟你讲过我的事了,对吧。”
莱赫斯点了点头,我了然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我依然无法理解那种所谓‘人性’的东西,不过,至少在我看来,不断强调自己丧失了人性,不断思考自己是否具有‘善意’的你,并没有

完全按照欲望的本能在行动——就算你想要否认这一点,我还是要说:将水桥帕露西这样完全的门外汉带在身边,在我看来根本就是得不偿

失。毕竟现如今任谁都能雇佣更有能力和常识的妖怪,那为何要找一个零起点又性格扭曲的妖怪呢?那一天在河岸边她带着你离去,在我看

来真正的累赘根本就不是你,而是那个桥姬才对,换句话说——”
她伸出食指指着我的鼻尖,大声宣布着。
“选择了水桥帕露西,就证明你根本就只是个披着人类伪善皮肤的三流商人罢了!”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下巴,只觉得心脏在撞击着自己的胸腔。
奇怪,明明应该是令人感到刺耳的话语才对。
奇怪,明明看她的样子,只是在讽刺我才对。
却为何,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解脱和某种救赎?
伪善,也是“善”,我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那是如此简单的道理——但我真的符合这个“伪善”吗?
不,就算符合,也还是不够的。
“那个女孩说了,帕露西说过了,说完全信任我,说会让我成为整个幻想乡最令人嫉妒的人,说只要我是她的社长就足够了。我坦白过自己

的自私,但她都不在乎——她做了觉悟,但我没有……”我低下头。
【你确定你准备好接受她了吗?】
我猛地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哈?”
我冲到一旁一把抓起我的帽子扣在头上,仓促地收拾着拉着帽檐。
“抱歉抱歉,那个,你准备好,近期还会去找你的——没什么,就是商量点生意上的问题。虽然也很在意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但现在不是说

这个的时候,我要去找帕露西,下次再说,回见——”
说罢,我挥挥手,甩开腿离开了此处。留下巨蛤和莱赫斯大眼瞪小眼,愣在一起。
“真是,到底谁不会聊天啊……”
莱赫斯·J·莱赫明背过手去踢了踢脚边的枝蔓,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笨拙的业务员跑出去十分钟左右却依然还在女人的视野里时隐时现。
“真是的,尴尬死了。”
捂住脸蹲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戏剧性的相遇,或许是因为被看见了丢人的一面,又或许是因为说了不常说的话,或更可能是因为说了再见的

男人久久没能消失——总之,莱赫斯·J·莱赫明暗自发誓,今天的事情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咕呱——
“走开啊啊啊啊啊!!!”
于是富饶的冬日山谷中,接二连三的追逐战,依然在持续上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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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17 11: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项目三:冬雪异变,中空的坚冰
回四
二次的相遇·向纠纷中心

“安德…..安德——我好怕,我们回去好不好?”

“嘘!闭嘴茜拉!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怕什么啊!”

“说好和怕是两回事嘛……”

充斥着嘈杂的街旁,没有人注意到那昏暗的窄巷里有过这样一段对话,也没有人注意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如同莽撞地跑到马路上的老鼠一般蜷缩着,尽可能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形。想必有些眼尖的,敏感的妖怪们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无视,选择了不伤大雅的轻笑。他们在脑中回想着自己漫长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并非遥远的过去,而是近几年的某一个时刻: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签署了错误的表单,是否也会沦落到这样一副惨状呢?

男孩咬住牙,双手因冰冷而抖动着——颤抖,并非紧张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而完全是出于寒冷。几个孩子中只有名为茜拉的女孩子披着一件不合身的风衣,而其他孩子则基本暴露着柴火般瘦弱的胳膊和腿。并不是妖怪就一定拥有抵御寒冷的强悍:这种年纪的妖兽,没有老老实实地遵守自然的演变进化成毛发浓密的野兽,而是选择走向人类的形态,他们还没有学会像样的自卫技能,又没有人类那样的智力——因而,那些早已忘记自己曾经也有过这种岁月的妖怪的“大人”们,称这些孩子为“失格者”。

既失格于“人”,又再也无法为“兽”,单纯的失格;既没有强大的力量,又无法真正回归到自然之中——这就是单纯的失格,可悲的“失格者”。
社会以分秒为单位激烈地变化着,在这样的漩涡中,出现了投机的人类,也出现了流离失所的而妖怪——而几乎只是一夜之前,这两者还曾是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请相信,并不是所有妖怪都有水桥帕露西那样的好运,很显然,眼下的这几只妖兽,没能赶上驶向美好生活末班车。

“要成为像大姐那样的妖怪,我们也可以做到的……我们可以做到的。”

安德的话语没有成为一种激励,其余的孩子们说不清自己从这句话中体会到了什么,只是呼啸的严寒,空空如也的肚子,胜过了此时能产生的一切情感。


————妖怪之山·失格者营地———————河童时 13:50———————

找到帕露西后,我安心了许多。

其实找到帕露西很容易,而且眼前的景象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是密林中的一片清净之地,被一些破破烂烂,歪七扭八的低矮帐篷充斥着,呈现出一副好似原始部落的样子。我曾经根据古籍的描述,幻想我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打下第一根木桩时的情景。我认为即便是幻想中的人类原始聚落,也应该和眼前的景象有本质上的差别。最起码,如果聚落足够健康且繁荣,居民在对待外来者时就算做不到神采奕奕,也一定会留够底气,起码不会主动示弱——然而对于我这个“侵入者”,眼前的聚落中没有一个人,或者该说没有一只妖兽有所表示,连最起码的警戒都没有。

缺少最基本的防范措施,足以说明眼前这一小群妖兽的生活状态——事务所刚起步的时候我也从没锁过门,这或许是同一个道理。

但是,这情景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难以接受。该说是预料到了这一幕,还是说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早已经对眼前的这些所谓“难民”有所定夺,这些我都不敢多想——只是在亲眼看见了他们的状况后,在心里叨唠着——

真惨啊……

就只是这样罢了。

帕露西背着手站在靠近空地边缘的一顶矮矮的帐篷旁,和之前我们所看见的那个女孩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瞪眼比赛吗?”

“虽然想进门喝个茶,只是看上去主人不是很好客的样子呢——唔!?好臭!”

话讲到一半,帕露西猛地转过身来瞥了我一眼,随后捏着鼻子向后跳了一步,投来厌恶以及不明觉厉的眼神。

“你这是在哪个水沟里洗了个澡吗社长?!新的美容法吗?”

“呀,怎么说呢,”我尴尬地笑着,把帽子摘了下来放进包里,“还以为你会说‘哇臭到令人嫉妒呢’什么的呢,啊哈哈…..”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匪夷所思状。

“那也得有个限度啊!社长现在完全没有可嫉妒的地方!”

你那个乱来的嫉妒标准居然是有所限度的吗?

感到衣角被人扯了两下,低头,看到不比桥姬的更逊色的嫌弃的眼神。幼小的妖兽皱着眉头看着我,像是和帕露西一样对我现在的味道表示有意见,只是更委婉,金色的眼瞳也更温柔。我以前就在想,直视这些妖兽的眼睛时总会感到不同于人类的治愈。当然,在孩子的眼神里也会感到某种程度的单纯与天真,但可决比不上邻居家可爱的秋田犬——我觉得,动物的眼神和人类是不同的。但具体哪里不同,暂时还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女孩毫无遮掩的瞳光,总感觉有些嫉妒。

等等,嫉妒?

在想什么呢,我?被某妖怪传染了吗?

还没能等我自己体会心中的困惑,忽然感到一阵微风,由女孩捏住我衣角的方向冲着我的面门吹来,轻轻地,已仅仅是能吹开我刘海的力度。淡淡的,说不出是哪一种香气骚动着我的鼻腔,只是片刻,这阵清风吹干了我几近潮湿的呢子大衣,甚至将那些淡绿色的粘液也一并吹去——不,与其说是吹去,倒更像是风中的什么物质溶解掉了那些粘液才对,我简直能听见那些令人不快的味道在净化之风中哀嚎着消失掉的声音。

只是四五秒的功夫,周身清爽,甚至连发丝也得到了一定的保养。

“厉,厉害,甚至比泡澡还要爽快……”

我惊讶地摘掉帽子,好让先前被罩住的头发也能享受到这神奇的清理。

“一点臭味都没有了,甚至还挺好闻的——”

见状,帕露西警惕着向我挪了几步后,表情很快有了变化,放下戒心靠了过来,整个人都快贴在我身上了。

“真的!好香!还不是那种过分的香气,虽然不是很懂,但这就是所谓的纯天然的味道吗?”

“太近了太近了——话说你有这种能力为什么不给自己——”

“喂那边的!在干什么呢?!”

突然,一个声音喊了过来。

我们转身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性的妖兽,年龄与我身边的女孩或是相近的。稍显残破的衣服和脏兮兮的外表与女孩没什么不同,只是外面披着的一件夹克又大又新,看上去并不像是属于他的物品——而且要说哪里和质朴的女孩不一样的话,就是男孩那一头耀眼的爆炸一般的红发,和金色的锐利到让我联想起类似狼一类动物的眼神。

转过身看向那个男性妖兽,打量着对方,对方同时也在观察着我,不敢轻举妄动——呃,具体来说,是那野兽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意识到帕露西的存在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身边的女孩趁机跑了过去,躲在了男孩身后,此时才怕生似的露出半个脑袋和长长的耳朵,偷偷地望着这边。

“嘛,冷静一点,我们不是什么好人——呸,我们不是坏人。”

“这种时候咬舌头吗?”

无视掉身后的吐槽,我和帕露西走上前去,男孩则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却依然挡在女孩前面,用小小的身子护着身后的同伴。我用余光瞄着四周,男孩出现后,聚落里的妖兽们才像终于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一般,纷纷向这边移动过来,或远或近地围观着,但也只是围观而已。
我默默将帽子拉低了2厘米左右,尽量把周围的妖兽当成白菜或者土豆。

“看来你就是这个地方管事的了——”

“那又怎么样!?还打算赶尽杀绝吗——?!”

恐慌的黑色眼瞳越过我,死死地盯着帕露西。

“嘛冷静一点,”我抬起手按住对方急躁的火焰,努力想象自己正站在菜地里而不是人群中间,“不管你将我们想象成了什么,总之先入为主的判断是不谨慎的——万一站在你眼前的是能帮助你的人,这种态度可不太友好哦。”

男孩有些说不出话来,不知是因为采取了我的意见还是单纯听不懂我再说什么。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孩和周围的同伴,再四目相对的时候,倒像是能够对话的样子了。

“有,有话要说的话,别在这里——来这边……”

男孩有些犹豫地说着,接着脱下了那有些不合身的夹克,随手给身后的女孩披上,然后转身拉起她的手,向远处一顶最大最完好的帐篷走去。

但我注意到,直到离开的最后一刻,他似乎都在戒备着我身后的嫉妒妖怪。

我回头看向自己的社员,帕露西就只是在背着手老老实实地站着而已,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呐帕露西。”

“嗯?”

“我是不懂啊,不过你在他们看上去会很吓人吗?”

“嗯……怎么说呢,和山上的巫女玩起来的话这些小家伙们可能连一下都扛不住,而我能扛几千到一万多下吧。”

“哈…….”

虽然完全不懂这个比喻,但我大概能明白帕露西给这些妖兽们带来的压迫感了。

可能。

她又看了看我,似乎弄懂了什么。

“这样啊,那我先去空地外面等着——”

掠过我的肩头,嫉妒妖怪一脸平和,或者说就像理所应当那样准备离开。或许平常的我会就这样默许她的选择,甚至会对她的通情达理表示赞赏,但,今天不行,最起码,现在不行。

突然拉住她的胳膊,别说帕露西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明明可以出声,但身体却抢先一步动了起来。

“呃,那个…….”

触电一样将手缩了回来,我尴尬地笑着。

“就让他们忍着点吧,再说你不在,我一个人类在一群妖兽中间不也挺危险的嘛!是吧?”

“哈……”

帕露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可能是觉得我吃错药了,要不然就是被大量视线烧坏了脑内主板,不过这样就好,不如说这样最好了。

“走吧。”

我强行终止了话题,也没有去看帕露西的表情,只是笨拙地离开了那里。

和莱赫斯·J·莱赫明分别的时候,我的确感受到一种急迫地想见到帕露西,并向她表达什么的冲动。但现在,那些先前顶到嘴边的话,在看到她那丝毫没有修饰的捎带阴沉的表情,看到那令我安心的绿色的瞳后,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只是觉得如果说了,对她会是一种很失礼的事。

我甩甩头,在走进帐篷后,决定暂时忘记这些事情,专注到手头上的工作中去。

话说,帐篷这种东西,并不是“虽然外面看上去破里面可能会不一样”的那种存在。即便是整个小聚落最大的一顶,它的内饰也基本和残废的外表没有什么差别,然而在里面呆着却别有一种开阔感。也是,不论房间大小,空空如也的话就会有回音,自然也就有了所谓的“开阔”,这一点在事务所刚成立的那几个晚上我已深有体会。

“然后呢?有什么事吗?”

男性妖兽席地而坐,屁股下只垫了一层也不知是稻草还是什么植物的桔梗一样的坐垫,而女孩则跑到一边蹲坐在一个角落,紧张地瞄着这边,也不做声。

“给客人的椅子没有也就算了,自我介绍是必须的吧?”

这也就是帕露西在身边,不然面对两个可能扑上来咬断我喉咙的存在,我一定会忍着吧。

“名字都是瞎起的,真要问的话我叫做安德,那边那个叫做茜拉,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那就好,”我点了点头,也就地坐了下来,“我叫做青坂沙華,身后这位是我的社员兼秘书水桥帕露西,最近刚刚离开地下,人称‘嫉妒妖怪’的桥姬。”

男性妖兽似乎痉挛了一下,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虽然没指望帕露西问好,不过好歹在我心里这可是一次业务访问,一切都必须按照基本法来。另外,看帕露西的样子,她似乎并没有理解什么是“秘书”,只是把我的话当做一种高端术语去理解了。

“然后,想问的事情是这个——”

我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上面显示着四五个孩子在穿过人群时慌不择路的样子,为首的孩子个头最高,虽然盖着麻袋一般的兜帽,但还是能分辨出那醒目的红发以及金色的瞳孔——正是眼前坐着的孩子。

“哈,所以你们是街上的人吗?不好意思,已经吃了的东西是还不回去的,穿的东西也已经拆的破破旧旧了,我不打算赔也不没法还,要想出气的话只管找我一个就是了——”

我挥了挥手,在事情变得麻烦前打断了安德的发言。

“嗯——我相信应该是不会有人来找你们索赔了,都是些日常用品,那些小本生意的店家们是不会找到这种地方来索赔的,啊,当然也不是说这样你们就可以随便盗窃了——不过这些不干我的事,”我观察着那依然不是很冷静的金黄的眼睛,“拍到这照片的是记者,而很快,最迟下周载有这张照片的报纸就会上市了,我只是来提前踩个点,顺便问你一点事。”

“记者?你看起来可不像记者啊。”

“没错,在这个幻想乡起码要有着红色的瞳孔和黑色的翅膀才能称得上是‘记者’,我的确不是……硬要说的话,我只是记者的‘朋友’,”说到‘朋友’,感觉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刺到,便换了个坐姿,“记者呢,是来不了了,考虑到立场问题,我是不会拿朋友的工作来冒这份险的。而作为代替来和你们交涉的,就是身为业务员的我,你能理解吗?”

他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我想他只是明白了我并不是来找事的这一点而已。

“那么接下来该我提问题了吧——”我将照片收进包里,看着男孩,“安德是吧?你和你的同伴是住在这附近吗?”

“啊,起码现在是在这边落脚吧?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现在?那你们之前是住在哪里的呢?”

说到这个话题,安德的眼睛看向一边。

“住在大池子附近,靠着水那边。”

“大池子”,“靠水”,如果说这一代有哪个“水池”称得上大的话,我能想到的只有玄武之泽那一片沼泽区而已。而之前极给我看的那些文件,特别是【山林开采证书】所授权开采的也正是玄武之泽周围的树木,可能正如记者所猜测的那样,这些妖兽确实和地狱那边的施工有某种关联。

“为什么会迁到这边来?是为了改换心情吗?”

“那不关人类的事吧?”

安德横起眉死盯着我,当然,我并不指望他会对我抱有多少信任感。

“是这样,安德,”我尝试转换思路,将话题引向听话人可能感兴趣的方向,“我是来自人类村子的业务员,嗯,你可以理解成我通过满足他人的需求从而谋利,这是我的工作——看你们现在生活的状态,怕是需要不少东西才对吧?不然也不会冒着被强大妖怪攻击的危险跑到街上去抢东西,你说是吧?”

“你想说什么?”

哦,看来这就是突破口了。

“如果我能解决这个部落的生活问题,你愿意更我谈吗?”

我直视着安德,并不需要故作慷慨,也不需要显得很坦诚——生意不是慈善,双方如果真的能够满足彼此的利益,那么将自己的欲望展现出来才是最负责的态度才对。

然而——

“不,不必了。”

男孩的态度比我预料的要沉稳,让我有些意外。我是有设想过他同意或拒绝的情况,但那些设想都不像男孩此时的口吻这样坚定,或者说固执。

“真的不用吗?我不求别的,只是想更多地了解你们,当然我不是慈善家,或许将来会需要你们为我——”

“我说不必了。”

第一次打断我的话,男孩似乎鼓足了勇气,或者说,像是中了什么邪。到此为止的他,虽然给我的感觉像是有些莽撞又有些逞强,但却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强硬,而且是毫无来由的强硬。那金色的双瞳中微微透出一丝寒意,一丝比起“威慑”来说更近似“危险”的寒意,而后者并非是针对某个人,那是连自身都不计算在内的愚昧的暴躁。

我见过这种眼神,那一次,那个名为山下博的男人打算引爆一整辆列车的炸弹和我同归于尽。

“这样啊,你已经找到什么解决方式了吗?还是说你打算从此以后和你的同伴们只靠抢劫为生呢?”

安德没有回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在我看来这种沉默比浅显易懂的愤怒更加危险。我望向帐篷一角那名为茜拉的女孩,却和她四目相对。

“看来是没得谈了,我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

我站起身来,拿好自己的包,弯腰准备掀开帐篷的入口垂下来的布帘时,却不自觉地将手停了下来。头发顺着脸颊垂下,骚动着自己的鼻尖,我又闻到那女孩用某种力量扫除我身上异味的时候留下的芬芳。

“我说啊,决定要做什么是好事,”我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不过,要是茜拉觉得那件事是错误的,我想那一定就是错的吧…….还是说,你决定要做的事是不惜连同伴都牺牲掉也要完成,是那样伟大的事吗?”

说完,我跨出一步,迈出了帐篷。

————妖怪之山·玄武之泽附近—————河童时 14:44———————

玄武之泽附近的丛林,林间的小路是在这附近生活过的妖怪们反复踩踏而形成的,那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要问我妖怪们都住在哪里,其实我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因为再怎么说我只是个人类。不过大体的心得还是有的,比方说天狗们住在山里侧的天狗社区里,河童们住在这里再过去一点的九天瀑布后面的大洞穴里,不属于这两大族群的妖怪们大都住在中有之道以南的集体住宅区中,当然也不乏因工作或个人原因住在人类村落的,以及有着自己的秘密基地,选择远离喧嚣的。像我和帕露西刚刚离开的那个小营地,用看的都能猜出那并不是固定的生活区域,要说为什么的话:没有路牌和编号。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跋涉穿过魔法森林的次数也已经不下十余次了,这在过去可能相当于一个正常人间之里村民一生中进入魔法森林的次数,怕还要多出一些。所以有的时候我就会路过一些所谓的“秘密基地”,也不过是森林中比较独特的别墅。像杂货铺【香霖堂】或者【玛格特罗依德邸】之类的,后者虽然只是路过的时候看见过,但总归是个像模像样的家——而是家,就一定会有路牌和编号,这是经由大人物们协商,已经在整个幻想乡普及并统一规划好的系统。

要问为什么的话,是为了物流业和人口统计。

“像他们那样流离失所的存在,到最后肯定会有某些人物来处理的,还轮不到我这样的小业务员来担心——我担心的是在那之前,他们会不会先做出什么荒唐的事。”

“原来如此,确实那个孩子看上去不是很冷静呢。”

我将身前的低矮灌木拨到一边,将手留到帕露西半个身子过了那里才收回,就这样向前行进着。

“不过,到底是一群孩子,就算要搞什么大事情,如果报复对象是‘地狱’的话我想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吧?”帕露西的话看似简单,却一针见血。

没错,按照极给出的资料来看,如果真的是因为地狱新的拓建计划导致这些孩子被赶出自己原本生存的地方的话,那么很显然他们就只能像是被现代机器惊散的野兽那样,除了用脆弱的蹄或角去剐蹭那坚固的钢筋水泥以外,也不可能再有更大的作为了。在幻想乡,所谓“地狱”并不是一种抽象且神话的存在——正相反,在中有之道的尽头,与现世只一河之隔,那彼岸便是所谓的“地狱”。在稗田阿求出版的《幻想乡-你不可不知的100问》中,就有过“地狱在幻想乡的体现就是中有之道尽头,三途川对面的世界”这样的描述。而如今,与地狱相关的职务不仅面向地狱本土招聘,其部分岗位更是面向现世的存在开放。

“面向现世招聘?那都有些啥工作?”

“嗯,地狱主要的功能是裁决那些死去的灵魂,根据其在生前的善恶黑白来决定灵魂的去留——所以现世这边能做的工作大都是类似侦探一行那种,调查死者生前行为或者死者家属状况之类的工作。另外还涉及有部分死者愿意支付生前所得财产作为参评轮回的费用之类的业务,换句话说其实和搞销售没有什么区别吧……”

“嗯?”

帕露西自然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啊,说得通俗一点,对于死者来说,只要交够生前所得的钱就可以买到很多下次轮回转生时所用到的东西,好像都是些跟人本身的才能啊天赋啊相关的东西。另外本来比较暧昧的轻度罪人也可以通过购买的方式进行获释,重罪犯可以申请减刑,大罪人则可以通过购买季票之类的东西申请更换惩罚措施之类的东西吧。另外还有面向轻到重罪犯的地狱服刑或再就职的分配和规划问题,像是要把这种需要协商的麻烦事都甩给外来务工的现世人或者地狱的实习生的样子。”

“社长,你那些知识是哪里来的?”

“啊,之前在中有之道逛街的时候收到了一个小册子,是招聘会的人发的社团说明和业务介绍之类的……”

说漏嘴了。

“嘿…….”

桥姬停了下来,眯着眼看着我。

“我就奇怪,从逛第二家店的时候开始社长就莫名其妙的整个人沉默下来了, 原来看包包看鞋子看衣服的时候社长一直在一个人读着什么宣传单吗?”

坏了,这个妖怪开始耍别扭了。

“嘛,冷静一点,我不是也有说话嘛,‘很是适合你啊’之类的。”

“是啊,现在想想那种敷衍的回答真是出现了好几次了呢,令人嫉妒的表达能力呢。”

“不是,那最后你不也什么都没买吗?”

帕露西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背过手去看向一边。

“那不是…….第一次发的工资,想要慎重点用嘛…….”

这个家伙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总是很有生活感啊。

“啊,说起来你现在必须买的东西啊——诶?”

这句话说到一半,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突兀的空白。

并不是眼前变黑,而是变白,像是一层苍白的大幕忽然蒙住我的眼睛——我忽然醒悟,那是在这茂密的雨林中行进至此,早已布满细小水珠的我的眼镜上逐渐凝结出的一片冰花。意识到这一点后,猛然间,气温骤降,呼出的气体在三四下之后便成为了四散的白雾,而四周更是开始下起了纷纷的小雪。这枝繁叶茂的丛林本该已将“冬”的元素彻底阻挡在了那厚实的雪盖穹顶之上,但此时,寒气却如同具有生命那样扑面而来,将我和帕露西周围的一切染上了冰冷的霜冻。

“这是……”

我下意识地退后,而帕露西则向前。

能够造成这种现象的,据我所知整个幻想乡不会超过两个存在:其中一个是妖精,而另一个—

“蕾迪·霍瓦特洛克……”

我喃喃地道出了眼前那妖怪的全名。

比起早些时候在电车外偶遇时的样子,虽然平静了许多,但也绝不能称得上是平和。这一次,因为雪下得很平静,我得以看清她的样貌。

深蓝色的长裙和上衣,白色的羊毛领口和头巾样式的毡帽,那女性有着几乎和我同等身高的超群身材以及饱满的线条,绝不像我印象中的雪女那种消瘦凄惨的样子,甚至不像床前故事中的那种和式的画风——眼前的雪女,有着几乎不亚于莱赫斯·J·莱赫明那样的异邦人的美感,只是鼻梁并不像莱赫斯那样立体,反而更小巧,在那张真的如雪般剔透的脸上,到几乎快要被忽视掉的地步。银白色的卷发从毡帽周围披散而下,长度也许只到脖颈,但那同色的睫毛却如同笔刷一般舒展上挑。而那眼睛,那眼睛是深邃的蓝色到空灵的白色的渐变,和人类的瞳孔,和兽类的瞳孔不同,甚至和帕露西的瞳孔也不尽相似——她的瞳孔是真的在微微的发光,以至于我很难去直面那种未知的眼神。

我几乎被震惊,惊于她的出现,她的魄力,惊于她与我想象中的不同,甚至惊于一份不可亵渎的美感。

我承认帕露西也很可爱,而且我感觉似乎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会理解名为水桥帕露西的病态美学——不过,蕾迪·霍瓦特洛克并不同于帕露西的病态美,也不同于户子的平凡美,虽然压迫感也不小,但和莱赫斯·J·莱赫明的暴力美学又不可同喻。

“好神圣……”

下意识地说出口,对,神圣,或许这就是我对于雪女的全新的印象也说不定。

“喂,危险还没解除呢社长,是不是又在想什么恶心的东西了?”

“别把我说的跟变态一样好不好……”

帕露西的提醒我是很清楚的,虽然不知道身为妖怪的她感觉如何,我反正是一根手指都不敢动了。

“呐,你和雪女…….”

“差不多都能抗一万多下吧。”

不分上下的意思吗?

冰冻的唇微微张开,我就想直视着即将爆炸的气球那样目不斜视地盯着雪女。

然而——

“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吗?”

诶?

我和帕露西,一动不动。

说话的并不是别人,正是面前那散发着最终BOSS气场的雪女,蕾迪·霍瓦特洛克。

“因为是冬天,今年又是冷冬,季节的力量对我来说就像是本能一类的东西,很难控制住,”就像是要证实我的疑惑,雪女继续开口说了下去,甚至向我们这里靠近了一点,“请相信我是希望内敛一些的。”

我张了张嘴,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声音从嗓子里掏出来。

“诶……咳嗯,那个,您是雪女的,蕾迪·霍瓦特洛克对吗?”

“知晓这一名字,看阁下的反应,应当是人间之里的人类吧?我们早些时候见过的。”

双手微微提起裙摆,鼻尖引着额头向下倾斜,那是一个绝妙的行礼。

超乎我的意料,对方似乎拥有高度的知性和教养。

“啊,说起来也不是初次见面了,不过初次见面,我叫做青坂沙華,是人类村子的一个小业务员。”

语无伦次,弯腰行礼。

“小或大并不是你我能裁判的事情,我想那取决于周围的人所对你的印象——你是怎么看的呢,水桥帕露西?”

我再一次瞪大了眼睛,看向帕露西的后脑勺。

“你们认识的吗?”

“活得久了谁不认识——”她下意识地吐槽我,不过思考过后还是微微侧过身子,看着地面,“只是以前稍微见过几面,不像社长那么崇拜。”

“我也没有很崇拜啊!为啥早不跟我说?”

“社长也没问啊!?”

我们照例吵起嘴来,没过几个来回,我就能感受到一种高冷的笑容,在远远地包容着我们。

“你找到值得信赖的人了呢水桥。”

“和你没关系吧……”

微微一笑,雪女向后退了一步,像是在给帕露西留足空间。

“但是并没有否定呢。”

我有些好奇地偷偷向前蹭了蹭,低着身子歪过头去看帕露西的表情——然而,桥姬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被说中一般的不忿,反而,帕露西的表情显得很深沉,甚至有些敌意。

她们的关系看起来并不是很好,甚至差到连简单的玩笑也无法被允许的地步。

“你们以前有过什么过节吗?”

“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其实也都算不上是‘过节’,硬要说的话……”雪女伸出纤细骨感的食指点着下巴,简单地总结道,“可能单纯只是因为相性不太好吧,各种意义上。”

脑子反映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说出了结论:

“这样啊,蕾迪小姐一定是性格很好的正经人吧…..”

“哈?!”

“哦?”

受到了冰冷的饶有兴趣的视线和绿色的炸毛的视线。

“别瞪我啊,你看,要是跟你性格对立的话那基本不就等于是光明和正义的化身了嘛——啊疼疼疼疼!!”

这妖怪竟然用两个指甲盖掐人!真是毫无人性!

“噗——”

正在残暴的妖怪对无辜的人类施加沉痛的暴力之时,传来了捂着嘴,略微会让人觉得很上品的短促笑声。

“好了,言归正传——”

保持着细微的笑容,蕾迪·霍瓦特洛克重新面向我们,这一次,确实地带上了某种不明的威吓,或者说一种不可触碰的威严。

“那么先前去过安德那里的,果然就是你们了吗?”

温度似乎跌近冰点,这不是询问,而是某种质问。

虽然心里在狂敲退堂鼓,不过我清楚,这里不能依靠帕露西来发言。

“是的,我受天狗的记者所托,来调查那些妖兽们的事——请原谅我不能说是哪个记者,不过,如果您清楚我所指的是什么事,您也应该知道我不想让记者卷进来的原因才对吧,雪,雪女大人。”

冰雪女王抱起胳膊,伸手支撑着消瘦的下巴,像是在仔细地观察我,我不知道她在评判或者考虑什么,不过片刻之后,令人不安的温度似乎有所缓和。

“这样,看来你们果然不是地狱的人呢。虽然看到某个嫉妒妖怪的时候大概就能猜到了,不过姑且还是要确认一下,万一水桥帕露西沦落到为地狱工作的话……嗯(否定),以水桥小姐的能力来看那也是不可能的吧……”

“你这家伙,要干架吗?!”

“帕露西——”

我暂时压制住自己社员的怒火,但是却被嫉妒妖怪狠狠瞪了一眼,特别委屈且不服的那种。

“那个——先说清楚,我们就事说事,将个人感情带入业务工作是很不聪明也是很不专业的做法,帕露西你也冷静一点,另外,”我看向雪女,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拥有身高优势,但我感觉是第一次在俯视她,“地狱的工作环境或强度我是没有了解,但我认为帕露西只要能突破面试,以她的能力是绝对能够去逐渐熟悉业务并最终适应的。而且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救过我不止一次了,对我来说不仅是在事业上还是生活上,她的能力仍然还有巨大的上升空间,再说——呃,怎么了吗?”

“嗯,没什么,我们换个地方聊吧,再在这里呆着的话山神又要跟我抱怨了。”

说完,收起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雪女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喂帕露西?喂,等等我啊!”

两个女生自顾自的离去,剩下我一个站在原地干瞪着眼。

我可能没注意,那个时候,从我眼前一闪而过一路小跑离开的帕露西,脸都已经红到耳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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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25 19: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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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5 15:59:44 | 显示全部楼层
项目三:冬雪异变,中空的坚冰
回五
预期的相遇·向纯白之窟


————妖怪之山·天狗社区———————河童时 13:50———————

少女回到自己族群的领地时,肚子是有点痛的。虽然一天之内满足了吃完华夫饼和巨型芭

菲的两个梦想,但美梦的负担对于这位刚刚脱离事业谷底的天狗小姐来说似乎有点太过沉

重了。无论是甜品的暴力还是冷食的凶残,总之对于骨瘦如柴的她来说,两者都不是太好

消化的东西。

漆黑的羽翼在正午偏后的阳光下反射出淡紫色的微光,振翅,洒下许多灰褐色的短羽——

要知道一般是不会这样的,像这样脱毛,只能说明少女的饮食生活习惯并不是很好,那在

空中微微弓起的纤细腰身和同样嶙峋的双腿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落地,两旁是木造的屋舍,脚下是新铺的石砖路。

村里原先是没有路的,但不以展翅为荣的异族人渐渐多了起来后,也就逐渐有了路。

“啊,姬海棠前辈!中午好~”

“喔,哦,你们好…….”

虽被其他天狗称作前辈,但姬海棠极式问候却没有前辈该有的样子。她总是低着头,试图

用刘海阻挡住那些让她稍稍有些不适应,或者说不熟悉的视线,同时仓促地挥挥用袖子遮

住一半的手,然后匆匆结束这短暂的社会交流。

“打招呼”这项行为让她不适,这种措手不及的感受甚至能让她联想起某种突击测试——不

过,先前在街道上与业务员的再次相遇,虽然也足够突然,却奇妙地不那么难接受。

一定是因为,对方或多或少和自己有着相像的地方吧,所以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紧张,而

不是在慌忙的同时又去担心会不会招人嫌弃。
姬海棠极思索着,认同着自己的结论,在不知不觉间迈进报社的正门。

这里便是『文々。新聞』报社,也是大型社团【射命丸】的本部,包含两栋独立写字楼,

五间大型印刷厂房,集编辑排版印刷为一体的天狗核心产业。除了办公区域,这里亦具备

体育馆、健身房、洗浴中心等福利设施,在保证了员工待遇的同时更增进了社员们的凝聚

力和工作精神。

不论是这些待遇,亦或是与先前相比夸张到不行的工资,还是这个崭新的所谓“编辑部长”

的头衔,这些对于少女来说,就如同华夫饼与巨型芭菲一样难以消化。

所以,不得不做点什么,所以,不得不牟足干劲。

但是……

将手提包仍在乱糟糟的沙发上,姬海棠极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也不开灯,便瘫倒在自己的

座位上。熟练地拉着眼睑里取下隐形眼镜,放在带有保湿效果的收纳盒里,再散开搭在肩

上的双马尾,少女长出了一口气。

就这样,静静地在最喜欢的黑暗中,掏出手机,划开屏保,直视着屏幕。

这是她最习惯的状态。

科技的光芒,在暗幕下格外耀眼,而长方形的窗口中,是那个男人一副镇定,却又不失一

丝严肃的面容。【念写】的能力虽然不能精确到每分每秒,却总能抓住对少女来说最为重

要的那一个瞬间,而究竟是什么选择了这些图片,又是什么决定了“重要”与否,经过长年

累月的经验,姬海棠极似乎认定那就是某种“命运”了。命运拍下了某时某刻,位于某处的

某个人的照片,那个人,那件事对自己也就变成了有所联系的“重要”的定格,应该就是这

么一回事吧。

即是说,这个男人,一定是个对自己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才对吧,少女这样想——

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少女如何去【念写】,结果映在手机屏幕上的就都只是

这个男人的照片了。

眼皮变得沉重。

他应该是人类吧,是个怎样的人呢?叫什么名字呢?

这幅表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是想的话应该也能找到他,跟他说上话的吧…….要说什么呢?要采访他吗?

话说,他会害怕妖怪吗?会因为我是天狗而和我保持距离吗?总之要注意口气,可不能显

得高高在上的……

还有…….自己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太颓废了?第一印象会不会太消极啊…….

少女这样思考着,在摇晃的铁盒子中贴着花白的窗户。

然后,暧昧不明的震动忽然传来,门扉不由分说地打开,那几乎快要看惯的蓝色便突兀地

映入眼帘——

忽然,感到肩膀上的重量。

“极!”

啊——

室内的灯光刺痛着她的眼睛,一个人影在身边摇晃着她。

“文……文姐?不好意思,我好像睡着了…….”

“是,是吗,”那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短促,但转瞬便恢复了常态,“睡得很舒服呢,梦到

什么好事了吗?”

“唔……头好痛……感觉,稍微梦到了点以前的事——炸弹犯那阵子的……”

“这样啊…….”

来者的声音弱了下去,手也从少女的肩膀上挪开。而姬海堂努力眨了眨眼睛,缺少镜片帮

助的视力在低血糖的影响下花了不少时间来确认眼前的情况——

“呜啊!文——射命丸社长——!?”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刺痛,但眉宇间的力度掩盖了一切。

“明明像刚才那样叫我文姐就好了——不过,虽然也像这样说了好多次了,我不打算强迫你

。”

射命丸文,人如其名,是“社长”,即是『文々。新聞』的创始人,也是最高的权利行使者

。而从天狗族群独有的借机制度来看,本是与姬海棠极同期踏上社会,出身为鸦天狗的射

命丸文,也由于为族群创立了影响力最大且最具备竞争力的社团而提升为大天狗,享有其

阶级特权与荣誉。

官加一品,今非昔比。

起码在姬海棠的心中是这样。

“那个,我只是稍稍休息一下——那个,这个……..”姬海棠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挪到了椅子后

面,双手扶着椅背,将座椅推到了两人之间,“有什么事吗?”

“嗯,那么言归正传吧——你还没有找到地狱那边去吧?”

心里一紧,姬海棠极感到指尖的温度在迅速地流逝。

“这个,还没有。”

对方放心地出了一口气,但却没有给姬海棠带来丝毫的慰藉。

“哈——那就好,”社长笑着,用她觉得很自然的方式,“那个,虽然刚当上部长,但也别太

勉强自己了……那个,遇到什么困难的话也可以跟我说嘛,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想法,所以

……那个……”

天狗的话语渐渐失去了色彩,空气的浓度在提高,现在,就连动一根手指似乎都要拼尽全

力。

“哈——”

长叹一口气,射命丸文苦笑着。

“总之,你所查到的资料确实很容易引发误会——我想说的是,我们的报道已经很好地还原

事件本身了,也不必再去钻这个牛角尖了吧?”

少女在看不见的地方渐渐握紧了拳头。

“我只是害怕你会不会被误导……”

“社长——”

宁静,突然降临,充斥着整个房间。

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出于困惑,也并非生于不忿。

“社长说的我都理解,所以,我要开始工作了…….”

“啊,嗯。”

如果一方无法捕捉到另一方的视线,那么两个人就不成为“对视”,因而现在,天狗的视界

里没有天狗,旧友的眼前也不见了旧友。如今,应当并不关乎于对错,成败,只是两个人

的关系,似乎没有办法回到某一个令人怀念的时代——彼此都这样认为,彼此又都深信不

疑。

射命丸文关上门的时候,姬海棠极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栽进了沙发里。

只是抱着自己的手机,只是一味地蜷缩着那看上去毫无抵抗之力的瘦弱的身体。

光芒在手中的机械中安稳地勾画着男人沉着的面容。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青坂沙華…….

—————魔法森林·纯白之窟入口—————河童时 15:32———————

“那个,帕露西?能不能帮我一下——”

本以为同自己腰身差不多高的朽木是很容易跨越的,但看来不尽然,迈出的左腿在夸张地

抬高之后,肌肉明确地宣告着罢工——平时运动不足的报应来得比我想的要快。

“真是的,太深的雪丛也就算了,这么点高度都上不来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绿眼的嫉妒妖怪还是伸手把我拽了上去。

“我觉得,强行去改变身体素质这种事是违背人类对于安逸的向往的,好不容易人到壮年却

丝毫没有肌肉,我想保持这个状态善始善终。”

“社长只有说话漂亮到让人嫉妒呢。”

我曾经认为只要工作繁忙起来四处联络关系跑起业务来,那身体素质自然也会得到一定的

锻炼——可实际上这种不以运动为目的的忙碌到头来只会平添身体的负担,再加上紊乱的

作息,别说锻炼,我时常会感觉到自己处于某种濒死的状态。然而我也没有办法给自己找

借口,毕竟好不容易休息几天的时候除了吃就是睡,完全没有想要活动的意思。

话说,认识的人里有一个叫宇多明的存在,手握大权与大财,24小时事务繁忙,身体却结

实得像个干练的农民,至今令我感到困惑。

“到了哦。”

最前方,带队的雪女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我们。

说是到了,可是带着我们徒步走下妖怪之山,连雾之湖似乎都在远处的树丛间的缝隙之中

若隐若现起来,现在,业务员的面前却是一片积雪的空地。这片区域洁净到没有一丝污染

,眼下是看起来就很想上去踩几脚的那种积满雪的平面。

我和帕露西面面相觑,最后双双将视线放在雪女抬起的手上。

蕾迪·霍瓦特洛克握着一串东西,大概由三四钥匙组成,还零零落落地挂着一些雪人或是依

稀记得在村子的某个角落见过有卖的那种挂链装饰——

这就是普通家门钥匙串,甚至比我手上的还有生活气息。

但是雪女捏着的那一个并不是钥匙,而是一个按钮。

我预感,似乎要有什么近未来一般充满SF气息的场景即将上演。

“滴——”

响起了让我有些想往后退的声音。

纯白的雪面中,非常平缓地升起了一个圆柱形的平台,将一部分雪块顶起,又捎带着顶起

一定厚度的泥土,而在那些自然伪装之下,便是100%河童制造的物件了——平地之中,赫

然升起一架气势还算腼腆的电梯。

看来脚下,应该也不是实心的了。

“各位,欢迎来到寒舍,纯白之窟。”

字面意义上的寒舍,竟深埋地下。

挤在电梯里的时候我和帕露西一言不发,电梯下降了快超过1分钟的时候我们也是毫不做

声,而当电梯打开,自然的室内光线打在我们的眼帘上时,别说嫉妒的妖怪,我都忍不住

了——

“太过分了吧!?这是什么?这充满嫉妒的空间是什么?你作为妖怪不觉得羞耻吗??”

帕露西握着拳头,按捺不住本能地呐喊着,自打带她离开地底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释

放如此的嫉妒力。雪女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有些得意地踏出了电梯。

但是不能怪她,我都有些接受不了。

我也不是没有想象过雪女——蕾迪·霍瓦特洛克的房间是什么样子,毕竟是那样有名的妖怪

,而我又比常人对妖怪的私生活多了那么一份作为商人角度的猜测——但眼前的景象着实

超越我的想象——

就不提这一看之下与普通家庭毫无二样的布局室内装潢了,也不提这脚下令人难以穿着鞋

就踏入的打了蜡的地板了,我现在真的是在一个妖怪的家里,而不是在户子的某个朋友家

吗?

“鞋放在玄关就好了,我去弄点茶——”

脱下鞋靴,将头巾摘下搭在门口的衣架上,那雪女光着脚踩上地板,向着客厅深处自顾自

地走远,像极了我某个大方的亲戚。而且自从进了屋,那雪女周身如同小型暴风雪一般的

气场几乎消失不见,到更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了。然而还没等我和帕露西收拾好各自的心情

,我们就已经围在一个小型的被炉四周开始喝茶了。

雪女,被炉,这个世界的逻辑已经崩溃了吗?

“那个……”

“嗯?要开电视吗?”

我猛地抬头,客厅的另一面竟然还立着一台比我家那个二手货大将近三倍的超薄电视!

“不!足够了!不是,不是说不能开,那个,那个您想看的话…….”

我现在只想在这张很像是从【日常精品】买来的桌子上趴一会儿。

我心目中那个神秘的凄美和风雪女的形象,现在被本人稍稍有些高雅的喝茶姿态抹杀得一

干二净。

“那个……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

“啊,这样啊,应该先给你这个吧……”

感觉一张纸片递到了眼前,那是我熟悉的质地和形状——

名片,雪女向我递上了名片。

“初次见面,人类的业务员先生。”

啊……

有那么几秒,我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个业务员,忘记自己已经不再是趴在书屋的桌子

上,透过生硬的文字努力去想象妖怪是怎样购买服装之类事情的孩子。我隐约意识到,雪

女的名片不同于那地底的大老板,甚至不同于那掌握着众多社团命脉的天邪鬼——我无法

参透这种无所适从的心情,只是清楚地接到了一个讯息——双手握住这张纸片面向我的两

角,并在附身呈上自己的名片后,就会有什么东西永远的离我而去,而我虽然感到一丝恐

惧,却也回想起即将卖出村子时,那份难以忘怀的激动和跃跃欲试。

“啊,谢谢,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片…….”

接到了,握住了,捧在手心,蕾迪·霍瓦特洛克的名片。

却因为眼前的信息而暂时停止了思考。

【幻想平衡管理委员会——动态监管科执行主任】

只是短小的一行字,用最普通的字体,像是想要把自己伪装成某种不起眼的标签一样,跟

在蕾迪·霍瓦特洛克的名字下面。

我眨着眼睛,数秒后,转头看向一边的帕露西。后者似乎正试图用手去戳摆在她身后沙发

上的一个海豹布偶,在我的视线下迅速纠正了姿势,然后瞧了一眼我手上的纸片,并露出

一副困惑的表情。

“别看我,我已经完全不认识这家伙了。”

如果我还正常,那么我现在会制止帕露西各种意义上的失礼,不过现在我没有那份从容。

“那个,您是…….委员会方面的大人吗?”

这当然不是一个疑问,名片上确实地写着,对方没有跟我开玩笑的可能性。

雪女大度却又不失矜持地笑着,点了点头,只是我并没能很好地接受到那份体谅。

“委员会?”

帕露西罕见地问出声来——她一般是不会再这种场合发表疑惑的,即便遇到不懂的词汇,

她总是会在我都快忘记这回事的时候私下问个详细,这也是她作为嫉妒妖怪所掌握的一种

天分吧。

但是我有些犹豫应不应该解释给她听,尤其是在雪女本人面前——

“就是指秩序侧的执行团体,说白了,也不过就是帮忙维持一下现在这个世界的秩序罢了。



蕾迪·霍瓦特洛克善意地说明着。

然而并不是这么回事,我知道,这只是一种谦虚又善意的谎言罢了。

我看了一眼帕露西,示意私下再讨论这个问题。

“先不说这个——青坂沙華先生,我个人一直想和您见上一面呢,”雪女将我的名片工整地

收入一个白色的名片夹内,又将其放回身边的包
,然后向我伸出一只手,“虽然显得有些繁琐了,不过在林中没能正是自我介绍,恕我失礼

——雪女蕾迪·霍瓦特洛克,叫我蕾迪就可以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紧张地握住这只苍白,却又不会让人感到缺乏生气的手,只意外地发现,原来雪女的体温

也不过比自己低了一点点而已。

“帕露西也请多关照咯~”

捎带着问候了桥姬,但后者恨不领情地别过头去。

“那么,好不容易将您招待到自己家,虽然想问您许多事,不过很遗憾,今天还是要说公事

——”蕾迪小姐从被炉一侧高高摞着且码放整齐的纸堆最顶上拿起一份不薄不厚的文件,一

边翻阅一边问道,“首先,我不打算问您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不在您

面前出现,青坂先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这是在试探我吗?

“这个……”

思考,只是简单的一个思考,却无法逃过那泛着微光的明亮的蓝瞳。

我决定实话实说,不,我也许只能实话实说。

“我是打算直接离开那里的。”

“诶?”

下意识发出这一声的是蕾迪小姐,而不是帕露西。

“离开,是指不想去管那些孩子的事了吗?”

“嗯……根据情况,可能会变成那种意思。”

蕾迪小姐几乎停止了手上的工作,只是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能解释一下您的看法吗?”

我选择着词汇,尝试编织出更为准确的语言。

“假设,您对于他们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甚至对于这背后的一切也一清二楚——而我擅自

认为事实也是这样——那么我希望您理解我接下来的话,”我毫无保留地直视着那双让我难

以适应的眼睛,阐述着事实,“我没有小看自己的意思,不过,这并不是以我的立场可以介

入的事情,而我本也没有这样的意愿。只是…….我有一个想要报道这件事的朋友,如果要

说为她而强行去插手的话,对我来说风险大于收益,这是我作为一个业务员的想法。”

像地底那样的事件能得到完美解决,我自认只是因为我幸运而已。

蕾迪小姐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我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

“只是,我清楚自己的选择足够正确,却不知是否足够妥当。在我来看,我的那位记者朋友

也并没有什么匡扶正义的意思,她只是需要能够拿得出手的业绩来稳住目前的工作,或者

说,我想她只是想要去报道她认为该报道的文字吧——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认为她的做法很

危险——不过,她终归是长寿的妖怪,和我这种土生土长的人类比起来,可能更懂得拿捏

分寸吧……”

我顿了顿,感觉稍微能够适应那发亮的瞳仁了。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蕾迪小姐,地狱务工人员住房扩建的相关合同里,其实并没有任何

违规成分吧?”

蕾迪小姐的视线中似乎混入一丝赞赏,当然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仅仅因为瞳仁并非只是

黑色的点,就能对眼神的解读造成如此的障碍,这我还是头一次体会到。

“怎么说呢……”她干脆放下手中的纸张,双手叠放在上面,“您是在充分意识到我的身份之

后才做出了这些发言,选择说出了实话吧,不,还是说青坂先生其实根本就是个忠于内心

的人呢…….”

我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自己是在认同什么。

蕾迪小姐沉默了一阵,像是在考虑些什么,并最终得出了结果。

“正如青坂先生所猜想的那样,无论是地狱那边的新企划,还是山林开采的过程,从合约上

来看都是丝毫没有问题的。毕竟是地狱那边直系监管的工程,无论是我们委员会还是三途

川对面本身,两边都做过了慎重的考虑——”

“即便承包施工的第三方是莱赫斯·J·莱赫明吗?”

我不应该这样冒失地说出口的,现在有些后悔。

但是对方却笑了起来,用纤细的手指挡住那形状姣好的唇齿,轻声笑了起来。

“嗯,第一次听说您的事情,还是在地底的那次事件之后呢。这样我也能理解,为什么您不

想掺和到这种麻烦的纠纷里来,”蕾迪小姐拿过一个橘子包了起来,同时似乎运用什么力量

给手里的果肉释放着冷气,“来自地上的男人为了被夺走一切的女孩直面了骗保的妖怪,这

样的故事虽然足够浪漫,不过我站在工作的秩序侧的角度,也对于想要明哲保身的您的态

度表示赞同呢。说起来,这次地狱扩建工程的第三方也不是我们委员会指派的,施工的大

部分细节由地狱那边自己完成。虽然我曾在会上提出过反对意见,不过并没有被地狱的大

人物采用——这可能也是现阶段种种混乱的一个表现吧……”

“怎么说?”

我有一点听不太懂。

“孩子气啊,孩子气,您可能没有见过——啊,您肯定没有见过阎王——那可是一个自顾自

地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完成的自大狂啊。像这种在我们这边动工的工程,于情于理明明是应

该由委员会来委任第三方的,但那个阎王却硬是把项目揽了过去。当然,中有之道的建设

也是地狱的项目,这几年虽然做的不错,但那并不包括妖怪之山啊——啊,这方面的事情

还是不向您多透露为好吧。”

虽然眼前就是雪女,但我感觉头上出了不少汗。

“还请您自我克制,对我来说也是有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情报的。”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发起牢骚了,”蕾迪小姐掰下一瓣已经被冻成某种固体粉末的橘子

,精巧地推进嘴中,“唔唔,哈,总之——莱赫斯在这次与地狱的合作之中并没有做出像在

地底时那样的事情,事实上,应该是这边的工程差不多快收尾的时候,那位妖怪小姐才去

地下搞出了其他事情。虽然听上去很像是推卸责任,不过我们委员会只是负责调查用地周

边的环境以及协调原住民的生活问题——没错,就是指安德他们。”

我皱起了眉头。

按这话来说,那这协调工作等于是完全失败了啊,委员会有可能犯这种错误吗?

当然不可能问出口,只是表现出困惑,对方自然会回答我的。

“对于安德,我只能用‘遗憾’两个字来形容,”蕾迪小姐终于拿起手上的纸张,递到我面前,

“先请您看一下这个。”

拿到手上的,是标有【原住民补偿条目详细】字样的清单——然而说是清单,却单纯暴力

,只是写了一个不轻不重的“730万円”的字样,并没有写明该如何安置原住民,也没有其他

的形式的补偿机制,下面,则是地狱的落款和甲乙双方的签字。

说实话,730万是个不上不下的数字,如果我是部落首领的话断然不会妥协——但,也足

够作为交易成立。

“请问,安德他们是自愿的吧?”

“起初当然也是有所摩擦,不过听说有补偿金后,作为首领的安德就做主将反对的声音压了

下去。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情景实在是欢乐的有些讽刺。”

我又仔细看了一遍相关条目和违约注意事项,然后确信了心中那早已有所成型的预感——

这不是骗局,这次交易,不存在受害者。

由此,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么,这些钱去哪里了?”

“这,就是这次事件的核心问题了。”

蕾迪小姐低下眼眉,自围着被炉坐下来以来,第一次露出严肃的面容,而不知为何,我却

开始感到一阵恶寒——那并非来自雪女的压迫,甚至也没有任何来由,只是,让我周身发

冷。

又来了,自从再次见到记者开始,就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些钱,丢了。”

沉寂。

蕾迪小姐说的好像丢了个钱包那样轻巧,但这轻语却像无声的炸弹一样在还算宽敞的客厅

里炸响开来,就连一侧一直在静听的帕露西都差点把手上的海豹抱枕扔了出去。

但,我并不觉得意外,虽然也没有猜到这好似从序章生硬的过渡到终曲一般的尴尬转场,

但到底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

“提款,再到转交,这些过程我们都有在陪同监督——但再过后,几乎在安德他们搬出原来

的居住地过了一周左右,当我再去联系他时,就发现他们已经是那副样子了。无奈的是,

合约上并没有写明当转接后的财产发生丢失该如何处理——不过说到底,这也已经是不属

于合约范围的事了。既然已经转交,那么那些钱就是安德他们的私有财产,当然也就需要

负起相应的责任。”

我喝着茶,却觉得一切的味道都很蹊跷,但也无法得出任何结论。

“不管怎样,这件事的影响相当不好——毕竟,这是自中有之道后,地狱向妖怪之山方向的

第一次用地扩张。虽然那些孩子们的流浪和地狱没有直接关系,但我想您是清楚的,暧昧

的情报会对群众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委员会也是和天狗们在讨论之后,才选择了保守

路线:在保证真相的情况下稍稍隐藏了这份合约的不妥当。”

“可能,还不够。”

我放下茶杯,突兀地将这句话甩出口。

蕾迪小姐礼貌地静了下来,等待着我的意见。

有些心急了,但我很清楚这份急躁是从何而来。

“不好意思,我是说,我能够理解委员会,和地狱担心扩建和难民被恶意联系在一起的那种

心情,也支持你们隐蔽真相的做法——但请恕我直言,你们做的还不够。如果真的害怕群

众猜忌,想要隐瞒部分的事实,那倒不如根本不去透露难民的事情,彻底封锁消息,等到

这些钱的下落找到以后再陆续曝光。毕竟,如果真的是难民门自己弄丢钱的话,那么无论

舆论怎样议论,这口锅是甩不到地狱身上去的,如此一来地狱和委员会的形象都会比现在

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要正面的多。”

我妄自发表着意见,明明清楚自己并没有对蕾迪小姐指手画脚的立场,却执意想要说出这

些话。

“更要紧的是,如果你们真的和天狗协商好了,那么就不应该允许再有记者冒冒失失地跑到

中有之道去打探消息。明明记者和委员会应该都是处于想要控制事态的同一势力侧,这样

参差不齐的口径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感到一侧的衣角被轻轻地扯了一下,我意识到那是帕露西在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便沉下心

,冷却了有些升温的头脑。

“不,不好意思,想到朋友被卷进不成熟的系统里去,稍稍有些激动了。另外,我也知道委

员会并不是蕾迪小姐一个人就说了算的,请恕我无礼...”

“不......”

不知道为什么,雪女看上去反倒很愉快的样子。

“能这样听到率直的意见是最好的,况且,也不能说因为委员会由多人组成就不能向其中的

某个成员抱怨——如果是那样,您的这些话到底要说给谁听呢?”

肃然起敬。

到目前为止,即使是我都觉得自己已经多有冒犯了,但雪女却一直显得颇为亲和,那包容

力真就像一场雪一般,将一切音色尽数吸收,只留下一片格外清醒的寂静。

“不如就让我来听听您的意见吧,青坂先生——”见我杯中的茶已空,蕾迪小姐提起茶壶,

优雅地将茶杯续满,“到头来您觉得,这笔钱去哪了呢?”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茶杯,静静地盯着那清透的汤色。

蕾迪小姐的问法,具有很强的诱导性。

我润着嗓子,许久,才张开口。

“虽然也有偷偷将钱藏起来谎称丢失以此来骗得更多补偿金的办法,不过这种手段太蹩脚,

如今的人类都不会这么做了,再加上安德他们的生活状态,恐怕丢了钱的事是千真万确的

。那...730万,我想对于近几年频频传出财政危机的地狱来说虽然也不能看作小数字,但也

并不是那种不惜赌上名誉也要追回的损失,这钱,应该也不在地狱...那么剩下的可能性......



“令人意外呢。”

我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已经被对方看透,不,应该说雪女早就到了这一步,他只

是在等我自己得出这个结论——

“我以为青坂先生会最先想到莱赫斯·J·莱赫明的,”见我沉默,蕾迪小姐正色道,“在安德他

们的赔偿金丢失不久后,便发生了您所熟知的‘水桥事件’,我们也第一次由此意识到莱赫

斯小姐拥有一定的信誉问题。所以,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总之现在,无论是地狱方面还

是我们委员会方面都将莱赫斯小姐视为第一嫌疑人——虽然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过这

并不构成问题。”

我听懂了雪女的最后一句话。

“即是说,如果事态持续下去,委员会或者地狱,就会将‘怀疑’变为‘确认’了是么?”

“当然,我个人是想避开那种做法的,”蕾迪小姐叹了一口气,“如果委员会要是因为这点小

状况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的话,那我这个主任还不如不做了。”

“蕾迪小姐。”

“是?”

我顿了顿,然后自然地说道:

“我认为,钱并不在她那里——不,就让我明确自己的意见吧,我认为莱赫斯·J·莱赫明,并

不是这次事件的犯人。”

——————人间之里·河童西站——————————河童时16:33——————

远远地看到了西站那令我安心的积满雪的站台顶棚,我才终于觉得——回到村子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

从那被命名为“纯白之窟”的雪女小姐家中出来,距离上来说已经不适合回到妖怪之山乘电

车了,我和帕露西于是决定走回来。一路上陌陌谦行,天也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我一个

人想了很多,而帕露西怕是不想打搅我的思考,也只是静静地在前方开辟着道路。望着她

的背影,直到回到村子附近,我才忽然想起——在林中迫切想要向她传达的话语。

“那个,帕露西。”

“哦,终于想说话了么笨蛋社长?”

我笑了一下。

“抱歉,想了很多事情,也算是我一个人久了留下来的坏习惯——不过...”

我们停了下来,脚边不远便是电车的轨道,而远处也传来了那速度不快的车厢们的轰鸣和

那微弱的光芒。

“我有句话想和你说——一句我忘记了一段时间,但其实不得不说的一句话。”

我和帕露西对视着,最近,对于彼此的这种眼神交流感到稀松平常起来,相信她也应该有

相同的感受。列车猛地驶过我们一侧,有节奏的断续的轰鸣声烘托出我们之间的一份平静

,而后,我的话才终于得以说出——

“水桥帕露西小姐。”

“是,是...干什么这么严肃...”

“之前给你的税务单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话扔出去,再到桥姬接收到这个消息,之间似乎过去了不少岁月。我亲眼看着这个女孩的

表情从懵逼到质疑,接着一点点舒缓眉梢,最后恍然大悟,而我全程冷漠。

“那个,不是填了一张,那个入社登记了嘛?”

“少装蒜,我说的是税务单——你刚才稍稍想了一下的时候已经察觉到我说的是别的东西了

吧?这都多久了?一个多月了吧?那张纸你都不知道拽哪了吧?”

“那个,我们去吃点东西吧,肚子都饿饿的了。”

水桥帕露西,开始学习某人鱼。

“本来想给你点时间想清楚,结果发生了太多事情就直接给忘了不是么?”

“讨,讨厌!干嘛抓着这么一点东西不放啊!社长的记忆力真是嫉妒,啊——嫉妒死了!说

到底社长不也是忘了么?!真的要赖在我头上么?”

“哈?在说什么胡话呢,我可是有好好的记得啊——只不过太忙了来不及找你要就是了...”

“知道了啦,回去找给你就是了嘛!”

我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帕露西已经开始一边赌气一边装委屈了。我望着那红着脸的女

孩,有那么几秒钟,在村子的背景下,那尖尖的耳朵和碧绿色的瞳孔固然样明显,却丝毫

让我无法联系起“妖怪”这个词语。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和她的相遇并不是在这个冬天

,而是从孩提时代就在哪里见过,萌生出一种不知道该安置在何处的熟悉感。

是吧,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适应”吧。

我不会再向帕露西去确认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必要——此刻才意识到,原来在我确

认自己的觉悟前,帕露西就已经设法在我身边腾出了属于她自己的位子,还舒舒服服地坐

下喝上茶了。

“不过,想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当然税务单之后也要好好的交给我。”

“知道了啦!”

我无奈地出了一口气。

“另一件事是,其实在林间分开的时候,我遇到莱赫斯·J·莱赫明了。”

嫉妒妖怪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那样猛地转过头来,虽然面露困惑,但却并不是某种责难,

这让我安心许多。

“不好意思,一直没想起来说。”

“是,是嘛...”

她开始上下打量着我,我不知道用意为何。

“看社长胳膊腿都还在,那应该是漂亮解决了吧。”

是在确认我的完好无损。

“诶...嘛。”

我等待着嫉妒妖怪的发言,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感悟。我想她是有所思考的,但可能

那些想法并不是指的说出口的事情,起码并不是适合说给我打听的事吧,我不得而知,只

是当下,她没有更多的评论,只是单方面接受了我的坦白。

这就足够了。

“社长,真是令人嫉妒呢。”

这是嫉妒妖怪一句用来过场的话,并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相当于“天气还不错,你最近怎

样”的那种功能。

“那么,帕露西,我想要征求你的同意。”

虽然没有做声,不过桥姬露出了询问的眼神。

“明天,我想去和莱赫斯·J·莱赫明做一桩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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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0 20:28:17 | 显示全部楼层
项目三:冬雪异变,中空的坚冰
回六
不可控的相遇·向混乱的局面

————人间之里·【日常精品】·绯缘家———————河童时:07:20——

少女走进店里的时候,充满了某种决心。

早上出门之前,大约是把脚趾顶到鞋尖,准备提起鞋帮的那个转瞬,她的脑海中萌生出一种不算太陌生的念头。她想到,社长虽然有着和“嫉妒”差不多的精神疾病,却能体面地与客户进行交流,反观自己这个寄人篱下的社员却总是跟在那个男人身后哑口无言,换句话说,除了给那男人壮胆以外几乎排不上用场。

帕露西不想再在那个人面前暴露自己懦弱的一面了。

今天,少女告诫自己要像个正常的,起码可以称得上是“无害”的那类人一样,去简单地说一声“早上好”。

虽然以前没得选,但是水桥帕露西现在想做个好人。

不,至少是个正常人。

就如过去的每个早晨一样,帕露西如此暗暗决心着。

“啊啦,青梅竹马桑~今天看上去也能让我饱餐一顿呢。”

失败。

只是张开嘴,这场战役就败北了。“绿眼的嫉妒妖怪”那一部分扭曲以及阴湿的别扭——其实还算不上是什么“恶意”——嫉妒妖怪的作风,就只是会让人恰到好处地厌烦起来,憎恶,还谈不上。

“啊,帕露西小姐,早上好。”

“哦,喔……”

这种妖怪的弱点也很明显。

要招人烦,前提是对方会认真起来和你较劲,但对面要是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或者没有敌视的意思,那么这个举动从定义上来说就不成立了。主动去讨人厌,遭到无视,再默默地嫉妒起对方的那份大度,最后阴沉地暗暗咒骂对方“你最好以后都这样!”——

这是一个用来进食的套路,对她来说用起来如同呼吸那样自然娴熟。

对,如同呼吸一般,无法断绝,无法停止。

绯缘家的清晨总是很清闲,两三组食客零散地占据着几个位子,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在悠闲地吃着早茶看着报,感叹着如今的大好时光。女孩自觉地找到了社长中意的那个座位,在其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最近,帕露西渐渐习惯了这种的不软不硬的椅子,也习惯了这个面冲沙发的位子。水桥还健在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都会去桥上打卡发呆。选好一个桥桩,几个月甚至几年雷打不动地站在同一个地方,毫无目的地盯着桥下的流水,骚扰着过路的妖怪。

这些回忆悄悄提醒了她,那桥和那桥桩都已经不在了——我如今,为什么又要拘泥于“桥姬”这个设定呢?

拍了拍脸颊,嫉妒妖怪深吸了一口气。

“早上,那个,没什么人呢。”

店长愣了一下,像是没有预料到两人的对话还会持续下去,帕露西自己也没有料到。

这不是桥姬的风格。

“是啊,我们家留下来的食谱里没有什么太像样的早点,和其他店比的话,自然就没什么优势,”老板娘顺手拿起菜单,接着话茬,“虽然也可以去开发一点快捷早餐,不过我不是干那一行的,所以也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嘿——自信到放弃,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是自信。”

“真嫉妒呢。”

两个女人互相盯着对方,黑褐色与碧绿色的瞳孔进行着毫无目的的角力。

“沙華呢?”

“理论上来说我是有一周休假时间的,所以并不知道社长的去向哦?自己打个电话问问呗?”

一般是没有这么聊天的,老板娘顿了顿,像是在消化嫉妒妖怪那种别扭的沟通方式。

“他有事早早就去山里了,放心吧,只是去谈生意罢了。”

“帕露西小姐,说真的,您被称为扭曲的妖怪是有理由的。”

“那还真是惭愧——不过,你也很厉害啊,是以前受过什么控制情感的训练吗?”

绯缘户子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账本,换了一个不像是点单服务员的姿势,将手叉在腰间。

“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了想要了解一个人,并不能只看表面,所以只是嘴上的一句话两句话难听一点,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女孩笑了起来,映在碧绿的瞳上——“毕竟你不是还坐在这里,准备吃我做的饭嘛。”

帕露西微微张着嘴,随即低下头,用帽檐和垂落的发丝盖过脸上一时的凝滞。

水桥帕露西和绯缘户子的泰然自若有所不同,她的那种不痛不痒是装出来的,像这样试着“友好”地去和陌生人聊天,对在地底住了上百年的女孩来说简直比弹幕战还要费神。最主要的是:对方那无垢的笑容太过耀眼。那光芒对于她,对于她所代表的一类人来说,好像直视过多就会伤到内心的什么地方。

“让人嫉妒的家伙…….”

绯缘户子的笑意没有减弱,反倒变得愈发开朗起来。

“原来如此,‘嫉妒’这个词这么一看,听起来倒像是在夸人了,沙華说得没错啊。”

暂时沉默,老板娘看上去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个,绯缘…..小姐——”

“叫我户子吧,请不要这么拘束,我也叫你帕露西,可以吗?”

请叫我觉吧,我也会直接叫你帕露西,以后大家在这大地洞里好好相处吧?

记忆,那近乎重叠一般的笑容,从很深,很深的地方突兀地浮现出来。

那是遥远的,遥远的,几乎已经变得模糊的记忆。

“老板娘,三个人——”

身后传来客人熟络的喊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怕是常客才会如此。帕露西见状便低下了头,然而当帽檐抬起,预料中会去招待客人的绯缘户子却干脆坐在了对面,手中抱着的账本也放在了一边,俨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走进店里的三个人自然地跟着其他店员入了座,丝毫没有迟疑,甚至露出了看好戏一样的眼神。

虽然是题外话,不过绯缘家的熟客们最近甚至开始押宝了。对于这家店目前的三角关系,他们明确地分成了“老板娘派”和“嫉妒妖怪派”,甚至还有一小撮人组成了“孤独终老派”,明显不把那业务员的意见放在眼里,对于当下的展开完全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

“……不按套路出牌呢,这种强硬真让人嫉妒。”

“沙華也说过我太强势呢,男人果然还是喜欢那种柔弱型的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帕露西摘掉帽子,收进自己的包包里,第一次试着去直视户子的眼睛,却还是在两三秒间错开了视线“就,说说这件事吧。”

“嗯?”

少女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户子啊,户子和社长呢——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不远处传来客人们化身喷泉以及餐具脱手等种种奇声,而在帕露西不怀好意的坏笑中,老板娘的面部表情产生了帕露西始料未及的漫画一般的变化——

“说说说,说什么呢?!结结结结结婚??什么结婚!?”

“冷静点,就,就是问问….”

平心而论,这次并不是嫉妒妖怪的坏心眼在作祟,帕露西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甩出这句话。或许只是单纯地想换个话题,但又或许,自己从见到这位显而易见的单恋少女时开始,就已经想把这句话问出口了——而又或许……

“说起来,上次炸弹犯事件的时候,社长搞得特别夸张你知不知道?”

“哎?”

绯缘户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对帕露西的话表现出惊诧的神色,而帕露西则对此感到违和。

“整个人愤怒到让我以为你遇难了似的,谁知道只是擦破点皮都能搞得跟什么血海深仇一样,该说是保护欲强还是占有欲强呢……”

“是嘛,沙華他有在担心我啊…..”

帕露西皱起眉头,对于止不住笑容,摸着额头某处的绯缘户子,感到有什么不对。

“他不是来看你了么?”

“嗯,而且…..感觉也挺担心我的,还让我去竹林了……”

“你不觉得那是在关心你吗?我在地底的时候都没见过他那么愤怒——虽然那家伙生起气来也就比平时严肃了那么一点,但是怎么说呢,那种平时老老实实的人生气起来反倒觉得更瘆人呢。”

女孩笑着摇了摇头,帕露西在那黯淡下去的嘴角中捕捉到一丝寂寞,让她无比困惑:在她看来,眼前这位无疑对青坂沙華有好感的少女,那份感情并不是一时兴起。即便是水桥帕露西都能够确信,绯缘户子对社长的那种“喜欢”便是世人所向往的那种纯粹的爱意。纯粹到如果真的迎来最残忍的结局,由爱滋生的恨意会将一个人的灵魂扭曲到化为妖怪的地步。

就像“桥姬”。

难道是这样吗?

“社长,有喜欢的人了吗?”

像是问到了核心的部分,或者说记忆中被小心翼翼存放起来的部分,户子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当然,我只是问问,看看是不是又是那种名为黑历史实则秀恩爱的事件,好用来嫉妒一下——”

户子摇了摇头,脸上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玩笑的表情。帕露西意识到,自己谈及到的话题,对于眼前的少女来说并不是说笑间就可以谈起的事情。

“帕露西,你以后,打算一直在沙華身边吗?”

“哈?”

这次老板娘坚决地晃着脑袋。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也清楚沙華那个人。他看上去很随和,只要人不多的话和谁都能聊得来,但,实际上没有人能真的到他心里去。如果他能够简简单单就接受别人,也就不会孤身一人那么久了……你刚来的时候,我也和他提起过这个问题。”

帕露西能理解户子的这番话。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家伙昨天总是支支吾吾地想跟我说什么,那样子神清气爽的同时又很恶心。”
两个女孩同时笑了起来。

“不过,”声音沉了下来,户子的神色认真起来,“他变成那个样子,也是有原因的。我想,如果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要陪在他身边的话,也有权利知道这件事,而沙華是不会跟你说的……当然,本来我也不应该告诉你……”

人类的眼睛直视着翠绿的眼瞳,第一次,帕露西从人类那里感受到一种毫无来由的信任,或更像是一种期望。

“沙華他,曾经有过一个恋人,而那女孩大概五年前去世了。”

【你都死了一次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还有机会从头来过的——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然后试试看自己还能不能追上她的影子…….】

那天,在风穴的洞窟中,自己在歇斯底里地向他发泄过后,男人对自己所说的每句话帕露西都刻苦铭心——而那些话语中唯独这一句,这饱含男人过去的自白,她一直都很在意。那个青坂沙華想到过要追随而去的逝者,社长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种事说给我,真的好吗?”

户子笑着,那笑容并没有真正的含义。

“我想,如果是帕露西的话,或许能够比我懂解沙華吧……”

帕露西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又在内心中的某处不由得感到认同。对于青坂沙華这个人类,嫉妒妖怪从一开始就并不感到排斥或者陌生,她相信那男人也是一样,物以类聚,没有比这更好的体现了。但,绯缘户子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那女孩,是怎么….那个,是被妖怪?”

“如果是那样,或许沙華现在就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了吧,但,并不是的……”

绯缘户子的话如同细针,刺透了帕露西的皮肤。

“那女孩,有希子,是被人类杀死的。”

———妖怪之山·莱赫明不动产———————————河童时:07:33——

天气不是很好,但还没差到连缆车都无法运作的地步。只是担心现在上了山,之后又碰巧开始下大雪的话,就得去麻烦东风谷小姐留宿在神社。

不是很想那样,会被拉着通宵打游戏,具体被谁拉就不提了,容易遭天谴。

我裹紧自己的衣领,抬头看着面前这座不是很高大的建筑物。用钢化玻璃一体成型的通透外观,见棱见方的造型,和这座山上大部分传统的木造建筑都大相径庭,彰显着这里做主之人的个性。

唯独这建筑的高度让我有些意外。

毕竟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莱赫斯·J·莱赫明的事务所那起码得有五层。

但现在看来,不算地下室可能也只有三层左右。

左脚踏进拉开一半的院墙铁门,一眼就看到一抹让我影响深刻的颜色。

“啊……”

“诶?!”

双方同时愣了下来,黑色的眼瞳对上碧蓝色的猫瞳。

看我的帽子就知道,我肯定是喜欢蓝色胜于绿色的。虽然最近也渐渐开始觉得绿色的眼睛也挺不错的,但如果让我选的话,我是比较偏向想要一双帅气的蓝眼睛的,像雪女大人那样就更酷了。

想这些都是为了避免面露尴尬。

“干什么呢你在?”

“……..”

对方并不想说话,并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一副“我今天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状。放在以前我会被这种眼神吓到,但是通过最近一两次的交流后,我甚至开始觉得这带有一点敌意的眼神让人很是愉悦。

难道我有成为抖M的潜质吗。

眼前是莱赫斯·J·莱赫明本人,蜷缩着蹲在门厅前的柱子旁淌着鼻涕看着我,就像是被遗弃的野,野……嗯……要是帕露西我就比作是野猫了,她一米七八这么大一只说是野猫又有点牵强,说是野狗——抱歉忘掉这个比喻吧。

我看了看莱赫斯的脸,又瞧了一眼紧闭的几扇玻璃大门以及里面的一片昏暗。

“没带钥匙吗?”

不说话,但她那立体的脸也藏不住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

莱赫斯抱着双臂,用蹲姿护着裸露的大腿,这会儿脸颊和膝盖通红,整个人都在一定程度地抖动着。

野猫就野猫吧,都可怜成这样了。

“妖怪也会冻成狗吗?”

“每,每次都挺失礼啊你,是对我——有有有什么意见吗?”

“不敢,只是好奇,明明一个响指就能生火,还会在这里挨冻?自由调节体温或用真气护体什么的做不到吗?”

“还,还真气护体——你,你找个打火机也能生火,那——你上班没带钥匙的时候,会在大街上生个篝火取暖吗?”

“那倒不会……”

别从常识角度来回击啊。

“再——诶说,又不是灵类或者鬼类,我们这些妖兽修炼成人形的,大都因为失去了以前的那些毛发而变得对寒冷没什么抗性——举个极端的例子,你看八云蓝大人那么厉害不也穿的厚实得很嘛——你和妖怪做生意,这点常识都——哦不懂?”

妖兽…..

我皱着眉头,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这么说来是她自己的问题,这种天气里穿着连膝盖都遮不住的迷你裙还踩着高跟,这是在小看冬天的同时小看了山啊,这幅装扮说是自然界的对立面也不为过。

没办法。

我解开大衣的扣子。

“喂……”

“老实披着,我今天是来谈事情的,你要是请病假那我不白来了,”我系好衬衣的领口,将呢子大衣脱下来搭在莱赫斯的背上,又从挎包里掏出一顶崭新的“蓝宝石”强行扣在她头顶。

你看我的公文包这么鼓,那是因为常备两顶备用的帽子。

“然后呢,为什么不能强行突破呢?”

帽檐下的人没有作声。

“喂。”

“啊,啊?哦,”莱赫斯站起身来,这家伙踩着高跟的时候几乎要高过我了,“强行突破?打碎门吗?哇,真是野蛮人呢,真不愧是三流商人。”

“大衣还我。”

“门很贵的啊!这几面隔热玻璃花了十几万呢!”

这家伙不仅堂堂正正地表现出抠门的一面,还死抓着我的大衣领口往后退了一步。

“初次见面的时候那个问我‘~用多少钱~可以让你结束温泉旅行~’之类的家伙去哪了?”

“呜哇,这个人类学人说话超烂的——再说,你有脸问我吗?!不是你弄得我被鬼人正邪宰到不得不开源节流的吗!?合约重新拟定的罚款和后续的罚款什么的,什么的——什么的!那个女人根本就是狮子大开口!是恶魔!是鬼!”

我用很嫌弃的眼神看了一她一眼,她反而毫不退缩地回看着我。

“怎么了?有错吗?”

“不,倒没什么错的地方,只是觉得——嗯,我懂了,所以现在的状况是怎样?你有叫人来吗?”

“废话,不然我要冻死在这里吗?小瞧我吗你?”

还没等我想出反驳的语言,身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到了附近。那对于莱赫斯就是雪中送炭的来者,却让我愣住了。

“社长…..坦白地说,这种天气就回家——诶?沙,沙華先生?!”

直截了当地说,那是一位河童,再细致一点的话,那是一位很熟的河童。浅蓝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干练的马尾,收腰的短款羽绒服和牛仔裤凸显出与17岁的女孩不太相符的身材,而那副椭圆眼镜则为她平添一份OL般的气质——别说,我当初选给她的这幅眼镜简直是画龙点睛。

记得两三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三姐妹齐头并进保持着统一的萝莉身材不分伯仲——谁知不经意间大姐就偷跑成了如今的模样。

绿荷在将近半年间不断跟我抱怨明明只差了一岁却不如大姐前凸后翘这件事——我对此唯一的想法就是:她可能没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需要加以防范的男性来看待。

小清水蓝藻,是我所认识的三位河童——小清水三姐妹中最年长的姐姐。再次重申一遍,这是如假包换的17岁,真正的妖怪少女,和我身边这位看上去是少女的妖怪有着质的不同。

凛冽的目光扫过我的脖颈,甚至感到了一瞬间的杀气。

她到底是妖兽还是觉?

对于河童与我是旧识的事,莱赫斯似乎并不意外,而小清水蓝藻却是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看了看面露尴尬的蓝藻,又看了看我,面沉似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最后简单地笑了一下。那在我看来是是一种十分无奈的苦笑,却也无法理解出更深的含义。

不管怎么说,蓝藻打开社团的大门后,我们首先做的事情就是齐心协力打开了整座楼的供暖系统,确保了周身的温度。我也顺便偷偷地上下打量着莱赫斯的底力——即这家名为“莱赫明不动产”的社团。

和在外面观察时所设想的一致,莱赫斯的办公楼在地上共有三层,在电梯里我看出来地下还有两层,但是否只有地下二层就不得而知了。虽然没有转遍每个角落,但好在墙面大都是玻璃的,大部分办公区域可以说一览无余。从前往社团长室的一路上所见到的部分推算来看,这里起码有超过20人以上的正式员工存在,虽然由我这个只管着一个人的社团长来说有点那啥,但这样规模的社团,莱赫斯的员工意外的少。

而且我注意到,办公区域——也就是由简单的三合板所隔开的办公区实际上并不大,这栋楼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更多是空出来的地方,并没有放任何东西。

面前是一道用精致的银色挂牌标明为“社团长室”的对开门,莱赫斯正在包里找着钥匙。

“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沙華先生,”对于刚才的失态,小清水蓝藻表情微妙地解释着,“怎么说呢,毕竟我们社长在地底和沙華先生……”

她没有把话讲下去,但也没有那个必要。

“所以你之前说过的‘打工’就是指这边啊。”

“其实也不只是这边就是了,”蓝藻掩着嘴小声在我耳畔说道,“地底的事我很抱歉,那时候我因为族里的工作没能跟着社长去,要是我去了可能也闹不出那么大的动静了……”

“没事,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我望向眼前那女人的背影,顿了顿,“地底的事,也没有人真的有错就是了。”

莱赫斯不知是否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只是随着一声清响,门扉左右打开,她的办公室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当然也有想象过莱赫斯·J·莱赫明的办公室是什么样,但无论是哪种设想,都没有眼前的景象让我惊愕——简单来说,可以算得上空无一物:最朴素的办公桌,【日常精品】便能买到的转椅,再加上一张沙发和一个杵在角落的衣架,房间里能称得上“家具”的物件屈指可数。但这并不正常,因为装潢看上去可是下了大价钱的,毕竟墙纸的质地,脚下的地毯,再加上吊顶四周的雕花装饰分明烘托着一个六七位数的价位,而屋内的用具可都是四五位数的档次。

到能够将“格格不入”这个概念具现化的房间,我还是头回见。

“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可没想过你会来。”

莱赫斯走进她的办公室,随手脱下一直披到现在的大衣和头顶的帽子,转手想要扔到一旁时才意识到那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谢谢,味道不怎么样,保暖倒是没问题,看东西的眼力不错。”

大方地道谢,规矩地将大衣叠好后和帽子一起双手递给了我,又顺便夸了一番——这举动并不是善意,而是出于习惯,亦或是位居高位之人的从容使然。只是这举手投足,便给我很大触动。至今为止见到的那些所谓“高贵”的妖怪,无论是山上的神明还是地底的老板,亦或是那神圣的雪女,从里到外透露着古怪的天邪鬼,他们虽然身份显赫,但却在秉持自尊的同时彬彬有礼,也没有因为手握权财就趾高气昂看不起人。就连眼前这位曾经与我针锋相对过的商人,在正式要谈事情时也不会做出失礼的举动。

但要说人间之里那些发了财的社团长,恐怕除了宇多明外没有一个能有这样的胸怀或者教养。

毕竟大家都是农民出身,就算读过几年寺子屋,又能怎样呢?

但,能说这是人与非人在境界上的差别吗?

做在传来廉价触感的椅子上,我抿着蓝藻泡的茶,思考到自己不喜欢和人类打交道的理由。

“那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人间之里的商人?自己一个人就敢来这种地方……就因为之前见过一次,便开始小瞧我了吗?”

压力,比那天在河边相遇时弱了几分,但也绝非可以小觑。真正作为生意人,站在对等的位置上面对面与这女人交谈,该说是第一次。

“并不是小瞧你,莱赫斯·莱赫明,只是我希望能在这样的立场上和你谈一次。身边没有天邪鬼或是桥姬,也不需要为了别人的利益而顾忌什么,完全以我‘青坂沙華’的名义,代表我的事务所来和你谈一次——所以我才没有带帕露西,不过——”我看了看蓝藻,“说到底,人想要完全甩掉自己所结下的缘分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明说了,我相信今天无论如何,你是不会做出‘商人’以外的出格举动的,是吧?”

莱赫斯目不斜视地看着我,笑了起来。

“那之后我稍微查过你的名字,接着就很后悔自己把这栋楼盖在了这座山上——我想,如果哪天万一你要来我这里做客,哪怕是在森林里,我都能好好招待你一下的……可惜,偏偏是在这座山上,偏偏是和那家神社搞好关系的你……”

比起身边的小清水蓝藻,莱赫斯更在意的是我与守矢神社的联系,这也无可厚非。只是她眼中清晰可见的敌意并没有因此消褪,反而愈发锋利起来。

只是连那“敌意”在如今看来,似乎都没那么刺眼了。

“那么在说事之前,不如先表明一下态度吧,”我在莱赫斯对面的座椅上换了一下姿势,将手摊在桌面上,“水桥的事,已经过去了。或者说我单方面希望已经过去了,如果帕露西真的放下了的话,她是不会放我一个人来的——不过现在我是她的社长,所以这件事我代表她,不再追究你的责任了。”

帕露西知道我要去见莱赫斯时,并没有拒绝我给她的假期。如果她真的不介意再次见到莱赫斯的话,作为社员她是会主动要求陪同的——毕竟,帕露西可是勤勉到休假都会来事务所的好孩子啊。

“今天,是为了另一件事。”

莱赫斯笑了起来,我想她应该已经预料到了吧,从在林中相遇的那一刻开始,毕竟一般人是不会到中有之道附近那种偏僻的地方去找大蛤蟆做游戏的。

“这样啊,所以这次,你又是为了那些失格者吗?”

弯曲着嘴角,微微摇着头,那并不是出于什么否定,而是一种单纯的唏嘘。

“所以说你是三流商人了,比起自己的利益,总是最先考虑别人,”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沉下身子,虽然隔着桌子,却让我觉得彼此的距离是那样的近,“明明认识天邪鬼那样的大人物,再加上与神明也有来往,又可以简单地和【日常精品】的大商贾搞好关系——再加上河童,连和这些技术人员打通关系这一步你居然都抢先做到了…….处于那种地方的你,事务所却只有那么几间大小,社员几乎一个也没有——啊,有一个吧,但她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能帮得上你?清心寡欲,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做这一行?”

因为昨天的相遇,让我想通了莱赫斯对我那模棱两可的态度。表面上她与我势不两立,但又时常不惜赞词。她那唏嘘和冷嘲热讽是一种叹惋,一种换位思考时的不忿——

那是帕露西挂在嘴边的,是嫉妒。

她忽然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显得怒不可遏,但转瞬,便是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啧,是吧,是嫉妒吧——你还真是,近朱者赤,越来越令人讨厌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这是对方作为妖怪的【能力】。

“并不是读心吧,还是说,觉之外的妖怪也可以读心吗?”

“啧,一如既往的敏锐——我的能力不是那么王道的东西,说起来是【知道对方如何评价自己程度】的能力,说白了就是能够理解正在谈话之人对我的看法罢了,没有读心那么直接。”

这样啊,这样的话,也许有很多事就可以解释了。

“呐,你觉得,这是一种怎样的能力呢?美妙吗?想要吗?你想轻轻松松,随时随地就能知道别人对你的看法吗?”

我望着她那毫无内容的笑容,稍加思索。

“我不需要,大体是对我的评价,我基本都能看出来,而多余的,并不想知道。”

她的笑容并没有减去。

我审视着面前的莱赫斯:坐在廉价转椅上的她,一身华贵,称不上富态也算可算得上是尊贵,但那笑容,却并不像是自恃尊贵的人所持有的。我见过很多人类的富商,虽然比不上宇多明却也因为暴富变得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笑容,是在思考了千遍万遍自己的“身份”之后所做出来的东西——甚至包括稗田阿求,那位大人的笑容,也是饱含了某种“身份”的人造产物,或许也是因为我与她不够亲近,总之并不自然。

但莱赫斯的笑容不一样,地底的相遇到如今的对座而视,她的笑容或孤傲,或狡诈,或充满敌意,但没有一样是装出来的,也没有任何一种代表了什么“身份”。

她唯一的身份,唯一彰显给我的面孔,就只是【商人】而已,不邪,不善,就只是,纯粹的【商人】。
“关于安德他们的事情,你说对了,但也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低头看着桌案,“这一次,并不是为了失格者。”

“哦?你是想说帮他们是为了你自己能够在委員会那边留下好印象吗?还是说你觉得这件事办好了能给地狱留个人情?那样的话你就太天——”

“是为了你,莱赫斯。”

我硬生生地打断了她的话,直视着她碧蓝色的眼睛。

那里此刻,满是凝固状的惊异。

“是为了能够让你从这里脱身,所以才想找你了解情况的,”我无视了哑口无言的莱赫斯,继续说了下去,“我并不认为是你吞了安德他们的安抚金,或者说,我并不认为你想对安德那群妖兽们做什么不利的事情,这是这样而已。”

莱赫斯有些发愣地看着我,我不确定她在想什么,但她的反应并不算正常。

“呃,哈?为了我?这可真是笑话了,就因为在你身上吃了一次鳖,你就觉得你有担心我的资格了吗?说到底——说到底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啊?地狱在中有之道扩建,我不记得这中间哪道合约里有你的名字啊?这里面没你的事吧?”

“我是为了朋友才插手的,但现在……”

这是实话,对于姬海棠极,我该说的,该做的已经仁至义尽了。剩下那部分属于她自己的选择,已经不是站在这种立场的我能够左右的了。而我接下来的行动,或者说我在这场风波里余下的行动目的,是为了莱赫斯·J·莱赫明。

但要问为什么……

“你是在…..【同情】我吗?”

说话的声音,低沉,颤抖,带上了一丝愤怒。

我抬起头来,看到的,是那天在桥头对峙时的她,充满敌意的妖兽。

“为什么?为什么,青坂沙華?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同情我?是赢家,是敌人,还是别的什么?!”她站了起来,即使在水桥之上都未曾怒吼的她,此刻却全然不顾高傲形象地怒喝着,“难道你要自己站在同为商人的立场上同情我吗!?你要站在和我同等立场上,作为什么对手什么之类的东西来【同情】我吗!?人类!”

莱赫斯的声音回荡着整个空落落的房间,连一直没有参与话题的蓝藻都不禁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回答,我并不是因为小清水蓝藻在才放心地说出,就算此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莱赫斯,我也会这么说,我以我的灵魂起誓——

“别这么激动,冷静点,来来,喝茶喝茶。”

也许只有不要脸到一定地步才敢在别人怒成这样的时候和稀泥了吧,我就敢。关键是,最近我可是逐渐练就了应付两人以上局面的过硬心理素质,拜某嫉妒妖怪所赐,学会了雷劈不动地震不摇的谈话技巧。

妖兽几乎是愣住了,但也无法更多地追责什么。举拳难打笑脸人,学会了礼仪的妖怪是不自由的,就像那天在桥头一样。

“你这家伙……”

莱赫斯降低了音量,也坐了回去,虽然收敛了剑拔弩张的气势,但眼中的怒火并未消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很清楚,你是那种自尊心很强的妖怪,面对像我这样的人类,同情什么的,死也不想承受吧,”我轻拭着自己的手指,平静地看着她,“我从不认为人类比其他物种高贵,真的,要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人类,因为我并不喜欢自己的族群,当然,包括我自己……甚至就在最近,我目睹了无法顺利过渡到新时代的人类,究竟能够做出多么愚蠢的事情来。而那些所谓的‘失格者’,即便在力量上比人类高出几个档次,却也不过在林中默默地隐居起来罢了。我无法想象,作为妖怪,一种比人类见多识广经历过更久岁月的存在,在被人类同情时究竟有多么难以接受,”

我沉住气,附身前去,直面莱赫斯。

“但,你也是清楚的,从你站在桥头和我对峙的那一天开始,你作为‘商人’的力量,口碑,就已经完败了。这块污点是你没有办法抹去的,毕竟地底已经向你关上了大门,而这世界最大的保险公司也让你得罪过了——即便在整个幻想乡你能够压过任何一个人类商人,但是此时此刻,我,青坂沙華,在你之上。”

莱赫斯的瞳孔收缩着,几乎要成为一条缝,但,她没有动作。

“既然都这样说了,为什么还要说得如此沮丧呢,青坂沙華?为何不盛气凌人,为何不像我一样滑稽地扮演一个强大的存在呢?为什么你,即便这样成功都要装作平庸,还是说你真的觉得自己,就只是比我强一点点吗?”

她的话语,渐渐失去了力量,失去了自己所设定的高度。其实从昨天相见开始我就隐约察觉到了——莱赫斯的本质,莱赫斯的真面目,那雍容华贵盛气凌人的外表下,究竟是怎样一副面貌。

“莱赫斯,我无非是认识的人更多,认识的更早,结下的缘分更深罢了。会炫耀自己路子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吗?你我都不是会浪费机遇的人,也都不是那种坐吃山空的人,所以我们相差的,到头来就只是运气,还有那么一点道德标准的问题而已,”我摊开手,注视着那一点点失去防线的眼睛,最终说出了那句话——

“安德他们,并不打算止步于小偷小摸,他们在计划做更危险的事,那种连后路都不给自己留的大事——即便是这样,你都不打算出面吗?”

莱赫斯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

“什么意思,为什么,我非要去管那些失格者不可?”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真的,只是猜测罢了——不过莱赫斯…..”

黑色的眼瞳中倒映着蓝色的眼瞳,那已不是什么华贵的妖怪,而就只是普通的妖兽。此刻在我眼里,莱赫斯只是一个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的少女罢了。

“你以前,其实和安德他们是同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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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3 22:35:16 | 显示全部楼层
项目三:冬雪异变,中空的坚冰
回七
最终的相遇·向厌恶的自己

我们,是弱者。

“妈妈,再讲一遍青之旅人的故事好吗?”

“好,不过这是最后一遍了哦,姐姐都睡了。”

洞外,雪静静地飘落,稚嫩的声音央求着那最后一遍的床前故事,温度好似被阻隔在了那黑压压的洞口外,就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在这被遗忘的角落。

“青之旅人是一个来到世外桃源的人类,身无分文,衣衫褴褛。但是青之旅人毫不气馁,他有着过人的智慧,和一块能够带来好运的石头。他给人类部落的人们出谋划策,一年,便被尊为部落中的智者。他又联合部落附近的妖兽,两年,便使部落周边风调雨顺。青之旅人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他无法飞翔,也无法徒手击碎巨石——但他结识的妖怪能带他遨游,增长见识;手下的人类也能为他开山平地,增设河渠。青之旅人,十分弱小,青之旅人,十分强大。”

我们,是弱者。

“妈妈,为什么妖兽会听人类的话呢?你不是总让我们离那个部落远一点吗?再说那些弱小的人类——”

母亲摇了摇头,笑着,温柔地拍了拍孩子金色茂密的头发,将她尽可能地搂在怀里,搂在自己细密的银色发丝间。

“因为青之旅人还没有来到这里,又或者青之旅人已经走了,所以人类还是愚钝的,他们还不需要我们啊。”

“那青之旅人什么时候能来呢?”

幼小的妖兽那碧蓝色眼瞳中闪烁着光。

“也许等你长大了,青之旅人就来了。”
“那我要第一个见青之旅人,我要他给我们也建一个大大的房子——水晶的房子,那样就又暖和,又可以看风景了!”

母亲笑着,轻拍着孩子的头,紧紧地搂住孩子幼小的背脊。

“莱赫斯,莱赫斯!”

女孩呼唤着自己的姐姐,想要分享自己的好点子。

“姐姐,已经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母亲轻声唤着,声音低沉,而且断续。

“唔——那晚安——”

“嗯……晚安。”

母亲攥着两只小手,传来的,是截然不同的温度。

洞外,雪已停。惨白的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突兀,不和谐地,也洒在洞口那星星点点,令人触目惊心的鲜红色上。

我们。

是弱者。

———妖怪之山·守矢缆车车站·上行————————河童时:06:00——

时间,在业务员登门拜访那妖兽之前。

妖怪之山。

山上的事情谁清楚?是守矢神社的神明吗?山上的缆车,建成不过两三个年头,包括那山上的神,总会让现在的年轻人误以为是什么上古的山神,但神社落成其实也不过十几年。和人间之里所有孩童一样,我在小时候接受过的安全教育之一,就是远离妖怪之山。因为山离湖近,那时候湖边还没有那红色的洋馆,村民们围湖种田,捕捞湖鱼,难免要靠近山的范围。而山上的妖怪,有一类虽然人尽皆知,却不在大人口中的那些凶恶妖怪之列——那便是天狗,最古老,也最先进的种族。河童固然古老,也固然先进,但那些一门心思扎在科技树上的妖怪们不成社会,不谙世事,不像天狗那样乐于统治,自然也不如天狗那般繁荣。或许在人类心中,到现在,天狗,才是山的主人,才是山中最古老的眷族。

所以这妖怪之山的事,山狗是清楚的——而其中最清楚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山里山外的,即谓白狼天狗。

“你好,请问犬走小姐在吗?麻烦请一下她,就说是人间之里的业务员找。”

清晨6点,缆车还没有开始工作,山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在上山之前,我希望先将准备工作做足。

有力的脚步声传来,女孩几乎只走了两三步就跳到我面前,半开玩笑地左手搭到脑门前行了一个军礼——那是一种比较符合她身份的行礼方式,本人似乎很中意。

“早!青坂先生!”

“早上好,犬走小姐。”

眼前的天狗身高大概到我胸口,一如既往,一身天狗制式的黑白红三色制服,象征着【白狼组】标志的枫叶图案绣在其胸口以及衣领的后方。蓬乱的卷发像毛团一样扣在她的头上,顶部还支出如同兽耳般的两撮,我是没胆子摸。猩红色的瞳孔和尖尖的耳朵是天狗的特征,但不同于姬海棠的是,这位白狼天狗的眼睛要亮得多。也不光是因为她具有所谓“千里眼”的能力,主要是极那眼基本快和我差不多了,最近就连帕露西看上去都比我们有精气神。

我拿嫉妒妖怪做衡量标准是不是有点不妥。

犬走椛,白狼,山中的警备别动队【白狼组】的组长,也是缆车项目的总负责人。不能说是旧识,从缆车项目动工开始,我们相识了不过三年。

“您上山吗?”

“嗯,有点事要去山上,不过想先来拜访你一下。”

犬走椛抱起胳膊,了然地眯起眼睛。

“这么说,您找的应该不是缆车的负责人吧?”

女孩心如明镜,因为不想引人注目的关系,我在乘坐缆车的时候一向尽力避免与她来往——但,只有一种例外,那便是我想交谈的对象并非是缆车的负责人,而是【白狼组】组长的时候。

“有时间吗?”

“当然,请进来说。”

守矢缆车的始发站建在一座不算矮的观景台上,这是为了缆车全线整体的倾斜角度不至于过大,高度上也足够使车厢顺利越过那些上了百年的古树。而全部四条线路:即守矢神社方面的上下行,以及中有之道方面的上下行,其始发及终点站便汇聚于此,所以这车站建的也足够气派。整个车站由最上层的发车与到站台,中层带有封闭包间以及暖气的候车台,以及下层的员工区组成。倒退个十几年,要说为了人类在妖怪之山上建立这样一个设施,那根本是无稽之谈。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老套的话语,却无比真实。

“那么,您想打听些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转过椅子面向我,手中捧着一个挺别致的冒着热气的马克杯,隔着两三步飘来香蕉牛奶的味道。最后一个白狼天狗的员工在离开时关上了我身后的铁门,充满工作气息的员工休息室里便就剩下我和犬走椛两个。

“不愧是组长,那我也就不客套了,”毕竟向她扫听山里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彼此便能省去不少客套功夫,“有关莱赫斯·J·莱赫明,组长可有什么了解?”

犬走椛叹了口气,看样子早就对我的来意心里有数。

“您就非要掺和进来才高兴是吧?”

我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犬走椛的肩头卸下了许多力气,放下手里的杯子后,她望向窗外,半晌,才又开口。

“嘛,倒也不是和青坂先生无关的事……”

这句话我没有听懂。

“能稍微,说说题外话吗?青坂先生。”

我点点头,心里也很清楚,接下来说的绝不会是题外话。

“山里的事,大大小小,该看的或不该看的,几百年里我们白狼尽收眼底,您是知道的。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的职责就是监视呢?”她苦笑着。

这我倒有些意外,她的话题与往日不同。犬走椛从未向我抱怨过她自己的工作,即使是给我提供山里的情报,也从未站在天狗族群的立场上说过什么。

“族里洞察力最敏锐,听觉和视觉最出色的便是我们白狼,所以我认为保卫组群,监视族群的驻地是我们的天职……但,我的眼睛也太好使了,而这座山也远比我想的要复杂。”犬走椛站起身,走向窗边,伏在厚实的隔热玻璃旁,背对着我,“也不只是山,在这里(幻想乡),绝对强大存在抱有一份从容,即便是厮杀也半真半假,弹幕游戏而已。但,如果你望着每一个阴暗的不起眼的角落,望着阳光射不穿的山的另一侧——这座山,和你们的村子一样,并非乐土,也绝不是所谓的乌托邦。”

我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我无法想象。”

但我可以。

在村子里,妖怪杀害固然可怕,却很常见——但,人被人所杀,是为数不多,更是十恶不赦,按稗田家的记录来看几十年都未必会有一例。人类在这个世界的存身之所不过那么几百亩地,在村里犯下此等罪行的人是不可能有伏法或死亡以外的出路的——换句话说,在这种环境下很少有人会不顾自己的存身之所而胡作非为,伤人性命……

那几十年不遇的一例,在我人生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一道血痕。

因而我可以想象,死亡,会给还活着的人带来怎样的变化——而我无法想象的是,妖怪间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们天狗自不必提,河童山童之类也不在话下,其他各类妖怪我们白狼也能够介入,可唯独妖兽……那些从野兽炼化而来的妖物,秉持着争夺地盘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孤傲,从不满于天狗对山的支配,当然也不会允许我们介入他们部落之间的冲突和内斗——莱赫明曾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些了然地点着下巴,但犬走椛却摇了摇头。

“我说的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位莱赫斯·J·莱赫明——莱赫明,是她的母亲,一只罕见的漂亮的银毛六尾狐。”

白狼天狗的口气就好像在回忆邻居早年间养过的爱犬一样——我脑海中蹦出这个很不合时宜的感想,但又或许,站在天狗的角度来说妖兽就是那种级别的存在也说不定。在村子里的文献中,有过“天狗寿余十百年”的说法,即是说尽管天狗们看上去那般天真烂漫,但也很有可能大我九百多岁。

更不用说眼前的组长了,能干到组长,我估摸那岁数小不了。

“之所以记得比较清楚,一是因为这件事情即便在天狗们来看也比较野蛮,再者,是因为不算久远——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犬走椛回忆着,侧过身子面向我,通透的红眸折射着我不熟悉的影子。

“莱赫斯·J·莱赫明,构成那女人的一切,是从曾名为莱拉的女孩,失去了姐姐和母亲的那一天开始的。”

莱赫斯·J·莱赫明,姓氏来自我母亲,名取自我已故的姐姐,叫我莱赫斯就好。

那天,在地底的那条河边,莱赫斯的自我介绍在脑海中突兀地出现。

“青坂先生,我接下来要说的,不要求您保密,但也请您谨言。我只告诉您,因为我相信您会做出合理的判断。我要说的,一是莱赫斯的过去,二,是我们都关心的,那份钱的去向。”

————妖怪之山·失格者营地———————河童时 14:50———————

时间,在业务员拜访那女人之后。

第二次踏入这营地,我的心态与之前不同。之前,我从未见过所谓的“失格者”,所以看他们的眼神还带着些许的好奇。也许帕露西曾算是“失格”,但她是有能力的强大妖怪,即便没有我,早晚也会发光发热的吧,我总是这样想。但是,这些妖兽不同,他们是即便只靠自己,也很难生存的角色。

举个简单的例子,他们毕竟不是只吃霞就可以饱腹的仙人,也不是要靠“嫉妒”之类的负面情绪来充饥的怨灵,妖兽的食物实际上和普通的野兽无二,甚至还要更近似于人类一些。那么在这个年代,连土地都标上了所有者的姓名,哪里还有一顿不花钱的午餐呢?

所以今天再踏进这里,我便不再去打量他们了。但,心中除了可怜,也并没有其他的情感。

青坂沙華,一如既往,像是缺失了什么。

“青,青坂先生?”

不远处,女孩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

那是茜拉,昨天才见过的妖兽女孩,列在我“最近最想请到家里去做客之榜单”前五名的存在,目的是她所掌握的能清洁东西的能力。昨天她给我周身做的除菌除味护理到今天甚至还留有余香,着实令我佩服。

“下午好茜拉,才见过一面就记住我的名字了,很适合去当个业务员嘛。”

“您的名片在我这呢。”

从破旧的皮衣里掏出一张小卡片,金灿灿的眼睛向我眨了眨。那应该是昨天我给安德的明信片,这么看,小小的族长怕是没有把我当回事。茜拉今天就要比昨天健谈得多。我也是从犬走椛那里得知,她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再加上没有受到过什么教育,野性加稚气形成了她最纯洁无垢的样子,令人无端联想起秋田犬的那种天真烂漫。

怎么最近我总喜欢把妖怪比作狗。

也可能是因为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动物。

只过了一天,失格者的营地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变化。一些破旧的帐篷充斥着这个被繁茂的雨林所包围的空地,几乎没有形成任何道路,也看不出有什么所谓的功能区划。但,和昨天不一样,这些之前对我毫无兴趣也并不设防的妖兽们,今天却纷纷从帐篷里探出头,有些则驻足在空地里盯着我。

不得不说,我最近是练出来了,这么多双眼我楞没原地昏迷过去。

茜拉领着我直奔那顶眼熟的大帐篷,就像领着朋友去家里做客一样,这份自来熟说明她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因为孩子的怕生一般也只是第一次见面,不用大人刻意做什么,她总会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和你变得熟络。

“安德!青坂先生来了!”

女孩叫着,撩开帐篷那破布一般的门帘,露出那红发男孩的身影,以及那双野兽般的金色瞳孔,此刻,它透出惊愕与困惑。安德像是在写些什么,先前只有一些稻草的这个空间内多了一张单薄的矮桌,男孩正坐在地上,此刻伏案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确切地说,昨天我还不认识他,但今天,或许我要改变对这位族长的评价了。

还没等对方开口,我便将左手拎着的手提箱工整地放置在那张桌子上,并且原地坐了下来。

“又见面了,安德——或者该叫,安德·J·莱赫明才对吧?”

男孩像是打了一个冷战,脸上的肌肉显得很是僵硬。

“那名字,你从哪里——就算是大姐也不会和别人说这个的——”

“你放心,莱赫斯不是那种喜欢聊过去的女人,”我将两手放在手提箱的两个角上,压下身子直视着安德的眼睛,斟酌着语言,“昨天我就自我介绍了,我是人间之里的业务员,自然有我自己的情报源,还请你不要介意。关于你的事——”

我用手指了指站在身边,此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茜拉。

“还有关于她的事——”

又用手,点了点眼前长方形的厚实的手提箱。

“还有,关于你口中的‘大姐’的事,我现在,已经基本搞清楚了——”

安德像是被触动了逆鳞,眼看着想要反驳什么,但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我很庆幸对方能够沉住气,也很佩服他能够控制住自己,只是因为这一点,就完全能够证明他并非毫无教养的野兽。

“当然,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我站在外人的立场没有办法做出评价,也没有意愿去插手,请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带着私欲,想要让你们的事情落得一个好结果的人类来看待,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安德拧着眉头,盯着我手里的箱子,看了一眼茜拉,又看向我。

“你会有什么好处?”

我的心里感到刺痛。

并非对于这件事,并非对于安德与茜拉他们的遭遇,也并非因为莱赫斯的过去,此刻的痛处,来源于我自己,来源于我自己的种族。

“我……会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解脱,如果要我说实话,我只能说到这一步。请你理解,如果没有利益的话,我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也是不会牵扯到这种事里来的,硬要说的话,就像我昨天说的,我有一个想要报道你们的事的记者朋友——请你就当做我不希望她牵扯进来,所以想出面调停这件事吧。”

年轻的族长审视着我,将手慢慢落在桌子上,看上去怒气褪去了很多。

“你们这些衣装整齐的人,再小也能致我们于死地,即便看上去没有危险,却比单纯暴力的妖怪要恐怖的多,所以就不要在这里装什么善人了——今天,那位妖怪大人没跟在你身边吗?”

看来帕露西果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威慑。

“没有,今天我是一个人来的。”

“是觉得就凭我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是凭这个。”

卡塔两声,我将手提箱朝向安德的方向掀开,向对方亮出了箱子里的东西。即便经过些许掩饰,安德的眼睛也难以控制地发直了一瞬。也不能怪他,毕竟600万新币整齐码好叠放在一起的景象还是挺有震慑力的,我之前都愣了好一阵。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物归原主罢了。”

我淡淡地说道,松开把着箱子的手,从公文包里找到一份用褐色的档案袋抱着的文件,拽出来平放在桌子上。

“安德,你们从地狱那边拿到的补偿金是730万,一般来说,交易双方对这笔钱的责权关系被规定为交易前由供款方负责,交易后由收款方负责,而所谓的交易就是指合同签署后,到收款方确认收款为止——也就是说,根据一般合约规定,钱到你们手上,就算是丢了,烧了,损失也应该由你们自己承担。”

安德死盯着我,抓着自己的袖口,不语。我不确定对面的他此时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忿更多一点,还是对我接下来的话的期待更多一点。

“但是,还有一种例外,便是所谓的‘资产意外保险’。由【酒井救助队】——也就是幻想乡最大的保险社团在两年前设立,专门负责像你们这样,不具备保护和管理大量资产的收款方在丢失交易所得资产后的赔偿问题——”

我抬头,环视着这简陋的帐篷。

“地狱那边不清楚彼岸的行市,也不清楚我们这里的保障制度。在他们看来,也许你们作为一个团体有处理这笔巨款的能力,所以也就没有考虑保险的事,但,你我都知道就是这份疏忽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从纸袋里抽出崭新洁白的打印纸,双手递上。

“这是险单,还有说明。”

安德将信将疑地接过那份资料,翻看着,时不时抬头瞧瞧我,这次更多是疑惑和某种迫切。我想,作为一族之长,他手里的那份文件此时便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他极力想去搞懂那几张纸的意义,就像病重的人想去弄懂药瓶上的说明那样急切。

“我,有些字,看不太懂。”

终于,他有些窘迫地说道,很不甘,却也很坦然。

“不要紧,之后救助队会来人和你说明具体问题的,关键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用手掌礼貌地指了指这一箱钱,“你有一个可以带着族人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我相信,或者说我失礼地认为,即便这些钱为你们所用,短时间内你的族人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找到合适的地方生活下去。”

安德长出了一口气,从肺腑深处向外的那种,一口气处理太多的信息让他对我的话有些难以招架,但我希望他能清醒地继续听我说下去。

“我知道,让你相信这些不是很容易。很少有人愿意相信,昨天世界还在处处针对自己,今天却又一反常态。这种几率渺小到荒诞,而你,我想应该也不相信这种中彩票一样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去相信:现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就是有一定的机制,既有可能成就,也有可能断送你的未来。这是我所相信的,也是像【酒井救助队】这样的团体所相信的,”我轻轻将钱箱合上,将其扶起来,向前推了一些,“而我们这些‘信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去抓住这些机遇,去争取更好的生活。这其实,跟你们过去在这山上所做的,所依赖的适者生存的制度是一样的,不是吗?”

安德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请不要再赶我走了,不然,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

“青坂先生。”

印象中,这是妖兽族长第一次称呼我的姓名。

“请给我们指一条路。”

低下头,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撑在自己的大腿上,名为安德的妖兽,此刻正向一位普通的人类叩首。

在守矢神社,曾见过神明向我欠身,那是出于礼节;在地底,曾见过觉向我欠身,那是出于谢意;在缆车之上,曾见过天狗向我低头,那是出于私欲。等等,这么想起来,还真没见过帕露西向我个人示弱的样子,那不坦率的女孩有着她不想被我窥视的一面,即便是最脆弱的时候,也不会主动向着我,也不会以这样明确的形式。唯一一次她低头求我办事,那天在她作为家的那个山洞口,我还是倒吊着。

这可能是第一次,被一位非人的存在,不以私欲为目的,而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不代表个人的利益,像这样郑重的被请求。

请救救我们。

“我做不到。”

我越过手提箱,将手搭在安德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眶不知是为了这人,这钱,还是这事。

“能做到的,只有你们自己,安德——我,只是一个人类,我做的不到的。”

“可是我们是……”

“是失格者?那这个名词又是谁规定的?是你们自己吗?如果不是的话安德,那就没人是什么失格者。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出世早晚,孰是孰非,现在这个年头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出身,只要你手里有钱,以及比钱更重要的,”我闪开身子,示意给他一旁已经开始决堤的女孩,“所以你看,你现在又有钱,又有人,还怕成不了事?”

安德沉默着,并非听不懂我的话,我想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现在这些空洞的话语应该没有多少分量吧。

“这样的话,我多少再给你一个建议吧,”我掏出昨天陪帕露西逛街的时候拿到的小册子,递给安德,“地狱对你们的境况是清楚的,但在他们的立场来说既不方便做什么,我想,对于这些年不景气的他们来说也不好做什么——但,他们也是亏着心的,毕竟顶头的工作是公正的裁判所,所以他们清楚自己是否对你们有所亏欠,这就是一个机会。这本册子里有地狱在中有之道扩租务工的招工启事,虽然很讽刺,不过也许剥夺你们家园的项目,到头来也是你们的出路也说不定。”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离开安德的帐篷时,茜拉深深地鞠躬向我道谢,而我的离开,如同逃跑,从他们的那种谢意,从他们的那种善意间,脱身,拒绝,因为自己周身的污秽和谎言。

我骗了他们,我扮演了一个好人,一个救世主,我并不配拥有他们的谢意和善意。

“说清楚了?”

“嗯。”

在营地的入口,靠着几颗高大的绿树,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的欢呼声和笑声,感到十分遥远。我低着头,公文包扔在一边,望着远处的一片翠绿,去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沙華,还好吗?”

“没事。”

一双纤细的手,温柔地托起我的脸颊,我抬起眼皮,看着那张精致的脸。

金色的眼眸,金色的发丝,秋静叶的表情很复杂,但却很让人安心。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以一种像是姐姐又像是母亲的形象治愈着我。但,可能没有人类不这样认为吧,这可是丰收的神明,养育着人类,呵护着人类。在失意时受到她的关怀,作为人类,该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

“那我就过去找他们谈了——对了,虽然社长觉得这次是你欠她的,但,别往心里去,一份不涉及财产问题的假合同而已,这点忙我还是可以做主帮你的。”

我尽力送去一个笑容。

“谢谢你,秋。”

秋静叶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帽子,便向着营地去了。

我摸着她拍过的地方,拂拭着。

紧攥着。

紧紧地攥着。

清楚地感受到棉帽的织线在手中绽裂。

恍惚中,我狂暴地将帽子扔向了潮湿泥泞的地面,深深地弯下腰去,像是将肺中的空气全部挤压出去一般,无声地嘶吼着。

————魔法森林·夜雀食堂·总店——————河童时 22:22——————

那女孩在发现我前,我先发现了她。

她看上去有些慌张,但眼神和我相遇后,便像是松了口气,接着径直向我走来,站在我对面位置的树墩后。

“坐着别动。”

只是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女孩便飞身离去,只是两杯酒的功夫,便又飞了回来,这次,结实地在我对面落了座。

“姑且,回去和户子说了一声,和某人不同,我可不想让别人担心一晚上。”

“之前就想说,你该买手机了。”

“您是有手机,也没见您接电话啊。”

这并不是帕露西第一次真格地冲我发火,但这次和地底那次不同。

这次,她不是为了她自己。

“你告诉户子我今天去哪里见什么人了吧?”

不然那丫头也不会一口气给我打了三四通电话。

方才还很强势的帕露西顿时显得有些心虚。

“你又没说不能说。”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跟她说,不,不如说,我是没想到你们俩会那么快交上朋友,该说不愧是户子,还是该说不愧是你呢?”我给帕露西拿过一个杯子,看对方点头后才放到她面前,给她满上,“当然,肯定不会埋怨你,这很好,很好……你也需要几个像样的朋友才是。”

嫉妒妖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自己斟满,那可是40多度的纯龙舌兰。

“真失礼啊,说得好像我没有朋友一样。”

“也对,像星熊勇仪,不仅有,还是个不错的朋友……”

对面差点把那口酒喷出来。

“勇——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名字!?”

“我认识的人比你想象的多多了——啊,不能说是人吗……”

沉默,我们间总有这种沉默,更多是出于我们俩的性格,也是出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夜雀食堂到了晚上便摇身一变成了一间昏暗的酒吧,安静地蜷缩在这森林的一个角落。店主夜雀的老推车象征性地停靠在一颗大橡树下,虽然也围着车子搭出一排座位,但除了怀旧的老食客,大部分客人选择在空地这边新搭出的棚子下,坐在宽敞的实木长椅上喝酒。而我这样不算新,也不算旧的客人,一般选择在空地边角用就地取材的树墩做的位子上独饮,没有压力,也可以时不时望向树林深处散散心。

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样一间酒吧,帕露西也能找到我,她应该费了不少劲吧。我望着眼前的女孩,还夹杂着雪片的发丝,翠绿的眼瞳,因为酒劲而微红的脸颊,以及怕是在雪地里冻了有一阵的微红的鼻头和尖耳朵。

我有可能是喝醉了。

“帕露西,你喜欢我吗?”

这次,对面这口酒是真的喷出来了。

但她没有暴躁,也没有吐槽,可能,是因为她明白我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也可能,是因为她看清了我的表情,看清了我的脸。

“社长,在山上,出什么事了吗?”

她有知道的权利,然而我不清楚,是否应该说出口。

可,我又很想告诉她,我需要告诉她。

不然,或许我又会弄伤自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应该转了不少地方吧?连莱赫斯的社团那里都去过了吗?”

“去过了,那里没人。”

她的话很重,声音很重,因为那并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制止我岔开话题。她的眼神很锐利,同时又很温柔,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那双阴沉的绿眼睛里看出温柔的,但还是第一次在她的视线里感受到这种情感。

要不是酒精的关系,要不就是我还不够懂帕露西。

我现在,感觉自己很自私。

“这次的事,已经结束了。或许说我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想对于安德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这也就够了吧。”

帕露西的表情说明,这个解释还远远不够。

“那,莱赫斯呢?”

我捂着嘴巴,用手支撑着下巴,思考着。

“还记得我说过昨天在安德的营地附近见过莱赫斯吧?”

帕露西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会向雪女保证莱赫斯的清白,就是因为这点——她是去找那笔钱的,很显然,不然她也没有别的理由接近那里了——虽然莱赫斯和安德他们曾是同族……”

帕露西的神***预料的要平静很多,虽然也有几分惊讶,但更多是一种了然。

“怪不得,我很早就知道她是妖兽,但也没想到他们会是同族。”

“说同族,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应该算是亲如同族吧,到连姓氏也可以分享的地步,”我低头看着桌上的两个就被和那瓶还剩一半的龙舌兰,咽下嗓子中的哽咽,斟酌着话语,“莱赫斯……你也应该很早就发现她其实并不像外表那样强大了吧?”

“弄死你这个人类绰绰有余了,和我比,还不够资格。”

我笑着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我隐瞒了自己所了解到的莱赫斯的过去,我想帕露西虽然有权得得知,但我也有权保密,理由反而就像犬走椛说给我的理由一样,是为了莱赫斯·J·莱赫明,只是这样罢了。

“莱赫斯在你眼里虽然可恨,却并不强大,而你在地底还是选择不以暴力解决问题,逼得自己陷入绝望……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要死脑筋呢。”

“要是我真的动手,你还会收留我吗?”

帕露西用了“收留”这个词,让我很意外。我端着酒,看着第三次放下空杯的她,心想或许我们早该出来喝一次的。

“社长,我之前去了一次莱赫明不动产,但是……那里已经空了。”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

“已经没有莱赫明不动产了。”

帕露西的声音没有响起,但我似乎可以想象她早有定数的表情。任何人看了那栋空荡荡的大楼都会料想到吧,那社团已经倒闭了。

“莱赫明向委员会承认了她那子虚乌有的罪名,变卖了自己的社团和所剩无几的全部资产,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蕾迪大人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了,呵呵,我还像模像样的教人家该怎么处理,呵呵哈哈哈哈——”

“社长……”

声音很轻,我抬起头来,这一次,帕露西那双眼倒丝毫不像是嫉妒妖怪了。

“她不想让那些孩子们知道这件事的判决,怕让安德他们再闹出什么事端。她也不想去见他们,因为她觉得曾经抛弃了族群,一心想要上位的她没有颜面出现在那里,所以……最后去的是我,是碰巧今天找到她的我。一个来自人间之里的业务员,去扮演一个骗子……”

“社长并不是骗子。”

我笑了起来,抽动着,颤抖着,泪水滴在脚边的声音淹没在我的抽泣声中。

“可是,可是帕露西,直到最后,直到我带着她的钱离开莱赫斯的办公室,我都没有说出口——”我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我扭曲的语言,我只是说着,哭着,宣泄着,向着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向着本不应该承受这些的对象。

“监视着一切的白狼天狗看见了,偷取妖兽们钱财,称茜拉不注意拿走那纸袋的,引起这一切的是人类,是我们人类啊……”

我已经看不清帕露西的脸,也不清楚周围的人为什么停止了各自的谈笑,是在看我吗?是在谈论我吗?是在嘲笑我这个人类吗?我不得而知,只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帕露西也喝了很多。我隐约觉得自己给天狗打过电话,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也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

我只记得帕露西说了很多遍。

“这不是你的错。”

“这和社长没有关系。”

我很清楚,但我又不是很清楚。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问心无愧,如果我真的没有过错,我为什么不站出来指证,我为什么会向莱赫斯隐瞒这件事?又为什么会装作一无所知,去拜访莱赫斯呢?

我厌恶人类,同时,我是人类。

因而很自然,很科学,很富有美感,我厌恶自己。

我厌恶因为胆小,而不敢说出事实的自己;我厌恶因为虚荣,为了自我满足而不想给称得上是某种知己的莱赫斯带来杂质,带来关于我的负面信息的自己——我喜欢莱赫斯看待我的那种态度,虽然剑拔弩张,固然充满对立,却依然将我视为强者,视我为强敌的那种有力的眼神。

但我最最憎恨的,是明知道这一切,明明是这样反感这些行为,却无法逃脱,也无法放弃人类这个身份的自己。

因为我同时又对人类充满信心,充满好感。

我想去相信这个种族的可能性,因此我才总想试着走出这个村子。

但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恐怕只是为了我自己吧。



宿醉,近几年最严重的一次,我在自家凌乱的床铺上挣扎着起来。撑着墙壁,对着眼前那惨不忍睹的男人,呆呆地看着那又加深了一圈的眼纹,想试着去自嘲,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我的面门。

我再一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猛地,诧异地看到那镜中的男人——

有着一双发亮的绿色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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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3 22:35: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烈焰毛玉Joukann 于 2018-5-3 22:46 编辑

她时不时看向周围的行人,眼神还未触及便错开,同时扯了两下肩包的背带,又再次投向那行人已路过的地方,向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沉默着。
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
帕露西发现了我,向我这边微微举起拿着热饮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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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3 22:35: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烈焰毛玉Joukann 于 2018-7-21 12:20 编辑

项目四:人与妖的境界,青之旅人如此抉择
回一 人与妖,新的开始

————人间之里·木灵堂————————————河童时 10:20————

木灵堂,人间之里唯一的诊所,是历史最悠久,也是最受人类信赖的医馆,这里,最近被称作了“医院”。带来这个新鲜词汇的无疑,是兔妖们。

说到“兔妖”,算上天上地下,全都出身于人间之里以东,那个被誉为整个幻想乡医药学中心的秘境——迷途竹林的永远亭。家主是月都的公主一事如今也是众人皆知,不新鲜了。而其随从,名为八意永林的圣人则为这个世界带来了顶尖的治疗技术。这样一个地方所收留的本地的兔子们,成为了现世最出色的医疗队伍。

在老一辈人类的记忆中,“木灵堂”是因正门那两扇用黄花梨雕制的相当考究的大门而命名的。现在,那门依然挺立,墙依旧实木,但院内的景象可不是从前那副和村中任何一户人家无二的古板造型了。和式的院墙内,俨然耸立着的,是两栋四层楼高的雪白的西式建筑。东西方对立,中间留出走廊通路,前后设有给病患散心的花园,后院设有没什么用的停车场,气派上,甚至令稗田家宅相形见绌。

这里,现在是人类与兔妖们合作的中心,不只是人类的医院,也是整个幻想乡最大的对公开放的诊所。毕竟,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医术的并不会是强大的妖怪——最大的医馆开在人类的部落里,想来也很合理。

泽井守,人类唯一的医师,还要加一个过去式。他会被称为“唯一的医师”,是在老泽井去世,到兔子们来到木灵堂之间的这段时间之内,大概有个六七年左右。现在的泽井,虽然名义上是这间大医院的院长,但工作却和一般的大夫没有太大区别,其原因在于他的医术,终究只是人类的集大成而已,还比不上那些兔子,更比不上另一个在我看来已经不算是人类的男人。

浅草幸兔。

木灵堂,最有威望的大夫自然不是泽井守,但却也不是兔子。

这里真正技压群雄的大夫,名为浅草幸兔,人称“兎殺し(兔子杀手)”。

青年时因机缘巧合,在竹林中的永远亭拜八意永林为师学习医术,18岁就已经独当一面。因而纵观人类史,或许不仅在医学方面,甚至算上人类所不熟悉的化学或数学,浅草幸兔的成就是前无古人的。

而之所以称他为“兎殺し(兔子杀手)”,当然不是因为他专业杀兔子,而是因为这个男人不仅在学术界前无古人,更做了一件在整个人类史中都称得上后无来者的事。

“355号青坂先生。”

终于到我了。

之所以琢磨这些,是因为我来的时候,候诊台边的护士刚叫到200号。

我站起身,遵循护士的指引,在一间充斥着不知名气味的纯白房间内坐下。望着眼前被文件堆满的办公桌,在陌生中找回了一些亲切感。虽然还是不太能接受这种我说不上来的味道,但这种不可名状的专业感倒让我有些兴奋。

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以患者的身份来医院。

虽然还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患者”。

“青坂。”

高大的男人从我面前右手边的门内闪了出来,似乎只用了一步,连连笑着,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腼腆地欠着身字,手中握着一份资料。浅草幸兔今年大概30出头,也可能没过30。毕竟是一个村子里长起来的,幼年的记忆中他也就比我大个四五岁。长脸,宽下巴,高挺的鼻梁与精神的寸头构成了他骨感利落的外表。浓厚的眉毛下是一双有神的黑瞳,用这张脸就算去演十恶不赦的反派,也总会让人觉得另有隐情。精干的身子板,比起学者倒更像是个练家子,一身肌肉被包在那身得体的制服西装和白大褂里,显得十分挺拔,很是有型。

阳光,正面,积极,肌肉,换句话说,基本就是我的轴对称。

令人嫉妒。

他一个,【日常精品】的大社长宇多明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类中最杰出的两个男人,却都是一副能打十个的样子——难道这就是成功男人的秘诀吗?

“好久不见,浅草。”

我站起身来,摘下帽子,握住对面的手,却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回来。

“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坐,坐。”

我默默握着自己的手,感到些许诧异。

人的手是这么热的吗?

可转念又想,最近都握过谁的手呢?不是指抓着手腕,也不是指握着手背,而是像这样手心相扣,感受到温度——

无法跨上枯木时握过的手,掉下缆车时紧握的手,在地底差点飞出风穴的时候握过的手。

水桥帕露西。

看来不是眼前的手太热,而是这些日子我握过的都太凉。

用笑容遮掩着脸上的尴尬,随着对面的男人落了座。

“工作还忙?”

“还好,”我又戴好帽子,压低帽檐,“最近忙也都不是因为工作,瞎忙。”

“是嘛,”浅草幸兔低下身子,微微施礼,“炸弹犯的事,我还要替医院谢谢你,山下一族如果不被及时制止,或许又要造成不少伤亡。”

我皱起眉头,此刻虽然不太想听到这件事,不过却不得不问出口。

“炸弹袭击……造成多少伤亡?”

浅草叹了一口气,我的胃扭作一团。

“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了,到现在造成三人死亡,一人依然没有脱离危险,剩下轻伤重伤几百人,但是,”浅草的声音很有底气,他并非在哀悼,而是以医者的身份在陈述这一切,“身体的创伤好解决,这种程度的灾害对内在的伤害更让我担心。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医生只负责治好病人的皮肉就是好的,但现在我深信,不止是肉体的回复,精神的回复可能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考虑怎么向那些兔子们解释人类的病床不能推的那么快——啊,不好意思,这是题外话了——”

其实医院里人类的工作人员这么多,也只有浅草幸兔,在提到来自竹林的兔妖们时会直接用“兔子”这种称呼了。

“田村金泰,还是没有找到?”

这句话我更不想听,但也没有办法。

“这你就得问别人了,毕竟我只是个跑业务的,不是稗田家的眼线。”

“我只是比较担心你的安全。”

我一愣,看着对面的男人,正直的眼神里是坦然的。

青坂沙華,你真的越来越自私了。

“嗯,夫人还好?”

我换着话题。

浅草腼腆地笑了起来。

“我可能还是第一次见她累到睡在办公室里,倒是让我庆幸——月亮上的兔子也知道累,让我感觉自己又和她近了一点,”男人脸上浮现出与年龄和体型不相符的羞涩,婚后都第三年了,提到老婆时却还是一副很欠打的样子,“不过还好有她,不然那些兔子也不能听我的。”

“我觉得兔妖小姐们之所以会听你的,主要还是因为你是她们的师兄才对。”

这是客套话。

“她”,铃仙·优昙华院·因幡,是永远亭的大妖兔,可以说是妖兔们的头领——那如果连头领的丈夫都不尊重,那些地上的兔子们也太没有眼力见了。

破天荒。

人类的天才,迎娶了竹林的月兔——人类史上,除了雾雨家的千金参与了弹幕战以外的头等奇闻,个人感觉。

“不说这个,体检报告出来了,”男人摊开手里的纸张,递过一份给我,自己又看着手里的单子,神色并不匆忙,“以您的岁数来说,不算很健康,血压血脂都在正常范围内,但血糖偏高,我想这和你的工作量还是有关系。另外,心肺功能虽然没有显著问题,但也不乐观,我还是要说,你需要多运动——”
我打量着手里的检查报告,说实话,看不懂。

“不过,我想这些情况您自己是清楚的。那,就不是身体的问题了——当然您也得多注意身体,好好睡眠好好吃饭好好生活之类的——嘛,青坂青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浅草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双手手指交叉握在一起,放在那份不薄不厚的文件上,像是观察着从未见过的新物种那样盯着我。

“永林先生的诊单我也看过,诱发性交流障碍,这是先生的诊断自然不会有问题——但并不是这样,如果是这方面的问题你会直接去永远亭的。但实际上,你选择来了医院,接受了全套的身体检查,这不像是青坂沙華会做的事,我是说,不像平常的你——”

浅草换了一种语气,那声音过于陌生,以至于令我不得不正视他那好奇的目光。

“青坂,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人间之里·北区三丁目105室————————河童时 09:21———

我向那男人伸出手。

他在诉说着什么,在痛苦着,在痛哭着。

我看见那男人跪坐在那里,握着那女孩的双手,只是呆呆地坐着,如同没有听见悲鸣,如同没有意识到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焰。

燃烧的招牌,倒塌的房屋,烧焦的人偶。

这里是人间之里,这里曾经是我们的事务所。

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人类。

猛地睁开眼睛,浸透了汗水的枕套,那触感像是慢了一拍才从我的脖颈附近传来,慢慢地,我意识到自己刚从梦中惊醒。无疑是一个噩梦,但却回忆不起来那些情节,这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当你在三途川上走过一个来回,作为某种其他的存在从地狱中醒来,就更应该要习惯与噩梦为伴的生活。但今天,我还是第一次这样醒来,百年来的第一次。

而且还是第一次,梦里的主角不是我,也不是曾经站在桥上的那个“我们”,而是那个男人。

那个把我带离了地狱,带进这人类部落的男人。

卷着被子侧过身来,试着把自己裹成一团,我毫无来由地回忆着半个月前的事。

倒不是在意那女人的结局,只是总觉得哪里像是有一根线头挂在我身上一样,扯不开,也放不下。说起来,对安德他们那些妖兽,即便是我也能感到一丝的同情——他们就像是还被困在地底时的那个我,如果没有人拉一把的话,迟早会捅出大篓子。现在,就看结果的话,那些孩子们找到了工作,也有了住所,而且甚至回到了族群原本的地方,应当是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地狱的名声得以维护,委员会的声望也没有受到损失,一切都落在那女人身上,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件好事——甚至对莱赫斯·J·莱赫明自己,似乎都称得上是某种赎罪——

我想起辉针城的时候,虽说并非出于本意,但背起了所有罪责的天邪鬼。教唆犯的罪行是不置可否的,但响应了她计划的小人和一众妖怪们却没有被追究,这种结局让我很不愉快。

就像那种只会分黑白的判决一样,无聊透顶。

不过,谁也不会真心去钻这个牛角尖。结果令所有人都满意的时候,相比之下略显不满意的那一方会自主地劝说自己看向好的一面,而看客只会若有所思地接受那对自己不痛不痒的结果——嫉妒妖怪也只要在结尾说一句“真嫉妒啊”,这故事就算是结局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从床上爬起来,却依然裹着被子。现在已经是初春,但气温依旧不见回升,前些日子的雪还没有化干净,而且我感觉雪越化倒越冷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温泉的地底太暖和,还是我真的这么不抗冻。从棉被里抽出胳膊,够着搭在床边椅背上的宽领毛衣,将那一团拉进被子里捂着,希望这点热气能够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段时间。

我可能不擅长这一切。

收拾着心情望向来来往往的人群,压低帽檐回避着那些或好奇或诧异的目光,向着这些日子渐渐熟悉起来的街角走去。本来,我就不是善于动脑的人。又不是像觉那样生来就需要不断算计的类型,也不像黑谷山女那样天份就是土木作业,要精打细算。即便曾经作为人类的自己,我想都算不上是聪明的那一类——不然怎么会爱上那样的男人,还投河自尽了呢?嫉妒妖怪靠着嫉妒为生,原本就应该是不被任何人放在心上,也不需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的存在——而事到如今,又要我作为业务员回归社会,还需要我尽善尽美吗?

这是牢骚,是抱怨,我知道的。

这只是名为“嫉妒妖怪”的思考,那无可救药的,把什么问题都扔给“嫉妒”两个字去评判其价值的那部分思考,但我知道,自己也并不只是如此。

我望着眼前逐渐熟络起来的那些店铺,人家,能稍微从穿着看出身份的那些路人,举止与言谈,渐渐回忆起那段不属于现在的我的记忆。路人互相问候的声音,街边小店飘来的阵阵饭香,往眼睛上直扑而来的烟尘和五花八门的广告招牌。

【呵,社长凭什么会认为嫉妒心的妖怪懂什么是‘人情’?】

曾经,在那个刚被扑灭的火场里,我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这很明显是句笑话。

桥姬,是放弃了人类身份的某种存在。

所谓“人情”,那些生活在市井之间的人所无法察觉,然而在一度脱离了人类社会的存在看来则十分怀念的事物,连接着我身体里作为“人”的那一份本质,根本无法忽视。

走进便利店,买了一份三明治和“每日一盒蔬菜汁”做早餐。

时隔上百年,重新回到人类的部落里还没有几个月,竟然,已经开始习惯把自己当做是这里的一份子了。明明是早该忘却的记忆,但这异变的身体,这扭曲的灵魂,对平静而普通的生活竟没有丝毫的拒绝或反感。我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好还是不好,但,如果我要以那业务员的助手自居的话,这或许是不可忽视的一个过程——或多或少,我这样想着,默默地接受着这样变得安分的自己。

踏上吱吱作响的木板栈道,我呼吸着湖面上清澈湿润的空气,勾起对地底那份潮湿的回忆,但记忆和现实终归还是有所不同。

要说的话,这里的空气更透亮一些。

想要在休假其间拉近我和真正的业务员之间的距离,【人鱼之家】或许是最适合的地方。毕竟在事务所的资料架上,装着有关这家垂钓园所有合同和发票的公文夹已经放在了属于我的那一层上。

“人鱼小姐——?”

弯腰在磨砂的玻璃上轻轻弹着,我模仿着那业务员样子。

没反应,但屋里却亮着灯,而且这半沉在水里的房子是有烟囱的,此时那烟囱正向外冒着滚滚白烟。
嗯……。

以烧饭做菜来说,那烟也太白了……再说,这淹了一半的房子里还能做饭吗?

我皱着眉,半张着嘴盯着那腾腾而起的花白气团,然后意识到,那不是烟,是沸腾的水蒸气。

“若鹭姬小姐?”

稍稍用力拉开那窗户,饱含热量的水雾顿时将我吞噬,呛得我不得不向后退了半步,站直了身子。费劲拨开那些热气,好不容易蹲下来看清了屋里的局势后,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叫救护车了——这村子有一种叫“救护车”的应急救援系统,可以把伤患送到医院。

不过看样子,可能我叫几个爱吃鱼的人来收尸要更方便一点。

20分钟后。

“呀——不好意思啊帕露西酱,得救了得救了——”

脑袋上顶着一大坨雪,搭在自己家窗户上的人鱼开始褪色——具体来说,就是从能吃的颜色一点点退回到还不能吃的颜色。

“没记错的话,我家社长已经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吧?”

“呀——总是忘记关嘛,毕竟都睡着了,那也是没办法啊,”若鹭姬一点点扒拉着窗前栈桥上的残雪,把自己烧红的脸一点点埋了起来,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的,“哈——要是搁以前就要变一屋子P点了……”

P点鱼汤。

我沉默着,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

“真亏你能说的这么轻松,”我站起身来望向纯白的湖面,若鹭姬的口气远比她那天真的外表更让我不放心,“弹幕规则已经没有了,如果你真的在家变了鱼汤,可是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的。”

“嘿嘿嘿。”

皮笑肉不笑,说得可能就是这条人鱼现在的状态。

“帕露西酱,最近还好吗?”

人鱼水蓝色的视线,让我有些不自在。

“没什么好不好……”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我再次开口,“还……还不错,挺好的。”

“这样啊。”

我猜若鹭姬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那副天真浪漫的笑容,但我不想去看。

只是简单的日常对话而已,平常心平常心。

“青坂先生还好吗?”

还好吗?

我重复着这个疑问。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对于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所有人都选择了妥协。获利的团体,得到补偿的部落,心甘情愿背上罪名的妖兽,选择放弃的记者,大家都有了一个相对满意的结果。

只有一个笨蛋,抢着要去承受那份本不属于他的痛苦。明明谁都不会对他怎么样,却要因为同族的罪行而感到自责。人类为了压榨同胞弄出的条条框框;迂腐不前的人类选择用炸药报复社会;人类从妖兽那儿偷了一大笔钱,还不知是为了什么——这些说起来和他都没什么关系的事,他都一一从脚边捡起来背在身上,像是自虐一样试图压垮自己。

还有,人类谋害了他的恋人。

“社长他……”

只是一场单纯的抢劫,愚蠢的侵犯,在妖怪们还秉持着游戏的原则用弹幕在夜空炸出规则有序的图案时,那女孩惨死在人间之里的小巷中,只出于最原始的欲望和暴力。

“应该还好吧……”

我的社长,憎恶着人类。

相当,相当扭曲的,不亚于嫉妒妖怪的那般,我想他同样厌恶着身为人类的自己。

“我想……”

人鱼看着我,那笑容代表她多少是知情的。

“青坂先生,应该一直在烦恼吧?”

“看得出来吗?”

若鹭姬试探着房间里的水温,慢慢地滑进了池子里,搭在窗边叹了一口气。

“我可要比帕露西酱还要早认识他哦?”

“是嘛,那可嫉妒死我了。”

她的笑容染上一抹无奈。

“最早,是我先找到他的,本来我只是想问问能不能在湖边定居,需要一个人类帮我去和村子的权力者做沟通——但不知不觉,就变成是我在经营这边的垂钓园了,很奇怪吧?”

看若鹭姬这时好时坏的糊涂及劲儿,我也没觉得有多奇怪。

“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吧,那时的青坂先生和现在相比要内向不少——那时候的‘蓝宝石’的帽檐可是低到我从这个角度都看不到眼睛的哦!”

“那还能看见路吗?!”

社长的过去提起了我将对话进行下去的念头,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栈桥的桥桩上坐下来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青坂先生可能对自己的族人并不是很有好感,”人鱼的用词很委婉,但我想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因为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也从没见过他在工作时带什么人过来——帕露西酱,你是他第一个同伴哦。”

“这我知道,话说,别用‘同伴’这个词好不好……”

“不是吗?”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自己算是社长的什么呢?部下?那就有点可笑了,我们彼此都不是那种喜欢分清上下关系的类型。朋友吗?那就有些幼稚了,以纯粹的利益合同构筑起来的关系,适用于朋友吗?

“若鹭姬,在你看来,我……我和社长是什么关系呢?”

“这,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呢……”

人鱼尴尬地笑着,即便是我都不难看出这个问题让她很为难——也是,站在一只一只泡在汤里,脑子都快被煮熟的人鱼的角度来看,又能说什么呢?

“刚来到这边的时候,我趁势说过要让社长成为整个世界最优秀的社长,而我也会为了这一目标而努力……所以我想这么看来,我应该是算是他的助手才对吧……”脱口而出,我本以为说出而这种话时内心中扭曲的部分会跳出来叫停,不过却意外地,很轻松,“前一阵子在妖怪之山,我们去拜访了一伙妖兽,那之后又被雪女抓了个现行——那之后,我想社长是想跟我说什么的。因为在此之前他看我的眼神似乎一直有所隔阂,可那一刻,隔阂似乎不存在了。我想现在对他来说,我可能并不只是一个助手吧……只是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说,我又怎么知道,而且又发生了那种事……”

“青坂先生怎么了吗?”

我看了看人鱼略显担心的表情,稍稍迟疑了一阵,便将莱赫斯和妖兽们的结局,以及那个笨蛋对这件事的看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包括那个不了了之的天狗,以及装模做样的雪女,就像是宣泄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这件事讲清楚,总之是一股脑地吐在了人鱼之家的这一锅鱼汤里。

虽然我看人不一定准,但我想记忆力时好时坏的人鱼,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好的听众。

“这样啊……”

若鹭姬半天不语,我想旁人在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的,就算站在我的角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为那个笨蛋社长做点什么——我能做到的,除了陪着一起喝个闷酒,就是三五不时嘲讽两下,这便是嫉妒妖怪的极限了。

“怎么说呢,总觉得……青坂先生,很可怜呢。”

“可怜?”

无法理解。

我不明白人鱼口中的“可怜”是指什么。因为就算他那天晚上哭得歇斯底里,就算他总是试图弄伤自己,但我并不觉得青坂沙華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可怜”的。起码我……并没有可怜他的资格。

“嗯……”若鹭姬俯下身子,枕着自己的胳膊,声音很轻,“帕露西酱,听你说的这些,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不管是天狗小姐,还是莱赫斯小姐,还是雪女或者其他人,包括帕露西酱在内……不论是谁,我想都没有把青坂先生当做是,朋友吧……”

朋友?

我半张着嘴,感到语塞。

“你知道吗?那天,他准备去地底之前来过我这里,即便其他事情我有时候记不清楚,但那时候青坂先生的笑容和他的话我到现在都忘不掉——毕竟那简直就不像他嘛,”若鹭姬笑着,她回忆中的那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我不得而知,“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兴奋,明明平常总是一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但那天他就像是个普通的男孩子那样,举着合同给我看,说着什么自己‘要去地底交朋友了’……”

人鱼的话语轻轻落在周围的积雪上,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不带虚假和装饰的笑容——帕露西酱,我虽然不是圣人,不过我也活过上百年了,一个人真心感到开心的样子,和一个人装作开心的样子,我这鱼眼睛还是看得清的。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替那个孩子感到欣慰的。他似乎看开了,似乎就要真的开始【活着】了一样。”

一开始,都是单纯的情感。

就像一个笨拙的女孩爱上了一个男人,如此简单。

就像是一个笨拙的男人想要交几个朋友。如此简单。

“但,那之后,他从地底带着你回来后,我发现他一点也没有变——当然我并不是想要责怪你,只是——”

“我知道了……”

我轻轻地出声,若鹭姬清楚,我并没有动气,只是不想再听下去了。

只是在意,这单纯的情感,会不会落得最悲惨的结局。

明明只是想“交朋友”而已,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会演变出接二连三的闹剧,为什么那个男人就非得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呢?

我很清楚心里的这股烦躁从何而来,我也很清楚,这种状况不能再继续了——不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那个笨蛋——我们都需要开门见山地把话说清楚,需要对彼此有一个确认,如果还想继续走下去的话,如果还想履行对彼此的诺言以及合同上的内容的话。

不是什么“助手”或是“部下”,如果“朋友”才是他真正需要的话,那就是“朋友”吧。

我很清楚,此刻自己的思考,已经完全不像是嫉妒妖怪,而更像是名为“帕露西”的人类了。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任何的不妥,或许这就是我该为他做的才对。

“谢谢你,若鹭姬。”

人鱼缓缓摇了摇头。

“嗯嗯,没关系,请照顾好青坂先生,我还指望着他过上好日子呢。”

“你还是把那加热器搞清楚了再说吧。”

拜别人鱼的时候,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该说是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还是终于正视了自己和社长的关系,亦或是两者都有——然而那时的我无法预料,自己这单纯的想法,这无限贴近于“人”的念头,最终会对那男人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

——人间之里·西区长街·【青坂事务所】—————河童时10:54————

帕露西打开事务所的门后,第一个表情是震惊,然后是疑惑,接着是强作镇定——我可以这么说,直到第二种表情都和几分钟前的我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她镇定下来了,我没有。

“早,早上好,社长……”

“哦,哦,帕露西,早早早上好——”

我们的问候很是机械,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河童电车进站后刹车时的那几秒,我的声音则像列车出轨时的那几秒。

嫉妒妖怪今天也是一身干练的职业女性装束,带着那顶熟悉的帽子,鼻子和裸露在金色发丝两侧的尖耳朵红通通的,像是在外面跑了一段时间。我倒是有心想问问她去干啥了,只是一时半会儿忘了五十音图是什么。

“啊,水桥帕露西,早上好。”

嫉妒妖怪冲着那女人点了点头,整个人杵在事务所的门口,久久也不见动。这就能看出人家的厉害之处了——我在这还能瞧出来她那是点头致意,再想想我刚才的问候,说是霹雳舞可能都有人信。

“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子,不介意的话你用这个吧。”

我的一侧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侧头望去,一张平淡无奇的办公用折叠椅正在我左手旁微微晃动着稳定了身形,就像是刚刚从地板上方不高的地方落下来一样。

帕露西盯着我,碧绿色的眼瞳发来一段信息。

【什么情况?】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懂五十音图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小心翼翼地挪到我身边,缓慢摸着椅子,算准方位一点点挪动着腰,帕露西终于坐了下来。

于是我们便一起,隔着我这张破旧,并且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与那女人面对面了。

“那么,人终于凑齐了,可以听我说说我的委托了吗?”

那女人合上手里的扇子,纤长的手指隔着洁白的手套优雅地捏住了什么,然后凭空抽出一份档案,也不在意桌上的林乱,工整地将那文件夹摊在我的桌面上。挺起胸,她坐正,姣好的身材撑起那套放在如今社会都显得尤为华丽的紫色连衣裙,贝雷帽上的缎带蝴蝶结随着她的起伏微微一颤,看上去弹性十足。顺势,那金色的长发顺着女性骨感的脸颊两侧柔顺地滑落在我的办公桌上,说真的,我现在是真的怕有什么污渍沾在那金子般的发丝上——她要是皱个眉我当时就得死去,我为什么平时不注意保持个人卫生和事务所的整洁?!为什么!

“你造什么孽了吗社长?”

“I don’tknow.”

玫红色的眼眸顶着长而浓厚的睫毛向我看来,带有微微桃红色的唇随即微微弯成一个弧,女人高雅地抬起手,挡着嘴尖笑了两下。

“也不必这么慌张,青坂先生,我只是个客人——您平常要是慌成这样,那怕是谈不了什么生意了。”

“I,I am veryhonred——”

后脑勺受到了一记重击,打得我整个脑袋向下猛地点了一下。

“别闹了!(小声)好好说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声)”

“嘛嘛,您要是想说英语我也可以配合,但是我的英语最近也生疏了不少呢——”

我连忙伸出手,接着将伸出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扣在大腿上。

“那,那个,不好意思,实在是事出突然,有失远迎……”

“没事,今天是我自己擅自来拜访的,你这个小事务所也不难找。”

女性饶有兴趣地抬头打量着,她这样扫视我的事务所已经有十几分钟了,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有性趣,还是只是出于礼貌象征性地看几眼。

谁知道呢,妖怪的大贤者,八云紫的想法,怕是地底的觉妖怪也不想去读吧。

“八云,大,大人——”

“噗,”大贤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甚至没有来得及用手去遮嘴,“你又不是我的使魔,也不是我下属的什么人,大人就免了——按你【应该】叫的叫法来称呼就行了。”

大贤者指的是【应该】,并不是指【随意】,甚至并不是指【喜好】——很简单,这是在提醒我我的【身份】,在此时此刻,我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说怎样的话。

换句话说,意思就是“差不多该想起来你是谁了”。

“八云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过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嗯——还算合格,”大妖怪笑了起来,那笑容既美丽,又相当带有侵略性,“青坂沙華,有兴趣和我做一笔生意嘛?”

我紧闭着嘴,低头看着自己死死扣紧,并且已经开始发凉的双手,感到脑海先是一阵麻木,接着便是开锅般的沸腾——和妖怪的大贤者做生意?会是怎样的生意?为什么是我?怎么可能是我?会有什么风险?我付得起那样的风险吗?

睁开眼睛,并不是因为我有了答案,而是因为我的手背上,传来了不属于自己的触感。

帕露西的手叠在我的手背上。

这是,帕露西的手?

为什么?

我偏过头,看向帕露西。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看错了——我或许真的是看错了,因为不可能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帕露西的瞳孔,那一如既往的碧绿色,看上去竟十分灰暗,与其说是妖怪的眼睛,不如说更像是人类的。而此时叠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那份温暖,几乎近似炙热——那不是我我握过的嫉妒妖怪的温度,那是人类的,比我还要像是人类的温度。

不可思议地,在疑惑,震惊之余,帕露西给我了一股莫名的勇气——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清空了我所有的顾虑,只是短暂的一瞬,我觉得或许妖怪大贤者的委托,听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请问,是什么交易?”

妖怪的眼睛,以人类的境界难以理解的强大妖怪的眼睛,与我相对,单方面地,凝视着我的一切。我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她眼里自己是一种什么状态——不过她笑得很诡异,很悚然。我毫无来由地想到了浅草幸兔看我的眼神,它们有一致的地方,没错,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般,那种蠢蠢欲动和兴致盎然——那种不把我的个人意愿算在内,而单纯是对我的存在形式感到有趣的,非人的眼神。

“青坂沙華,我希望你能够到外界去一趟,帮我调查一下这个‘公司‘——”

外界?

公司?

递过来的文件上——

【日本第一生命保险公司】

印有这样的字样。

“为什么是沙華?”

沙華?

我猛地看向帕露西,与其说是惊讶于她突然开始叫我的名字,不如说是惊讶于她居然敢这样质问八云紫。

“怎么说呢,我也考虑了许多——不过最关键的可能该说是,”八云紫用食指点着嘴唇,目不斜视地盯着我的眼睛,“你是现在唯一能够胜任这项工作的‘人类’了吧——起码,‘现在’还是。”

在我揣摩这句话的意义之余,我的余光扫到了文件上的一个名字,一个对我来说不算是很陌生,但又好像不是很熟悉的名字——陌生,是因为那名字之上的照片,那男人的面貌我一丁点也不认识;而熟悉,是因为这名字曾出现在我过去的日记里,而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哪见过他——
那男人的名字。

酒井昭一

“是嘛,冬天要过去了啊……”

少女放下毫无血色的双手,感受着周身逐渐褪去的逼人寒气,深呼吸着,抬头望向那一同散去的冬云。对过去的她来说,寒冬的结束,意味着一年中她作为妖怪最强盛的一个时期的终结——但对现在的她来说,春天的到来,只不过让她能够更方便地与人接触,不用在意周身的寒气会不会伤到人罢了。

蕾迪·霍瓦特洛克,在几家门口驻足,感受着季节变迁的暗示,露出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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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3 22:36:07 | 显示全部楼层
项目三:冬雪异变,中空的坚冰
回七
最终的相遇·向厌恶的自己

我们,是弱者。

“妈妈,再讲一遍青之旅人的故事好吗?”

“好,不过这是最后一遍了哦,姐姐都睡了。”

洞外,雪静静地飘落,稚嫩的声音央求着那最后一遍的床前故事,温度好似被阻隔在了那黑压压的洞口外,就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在这被遗忘的角落。

“青之旅人是一个来到世外桃源的人类,身无分文,衣衫褴褛。但是青之旅人毫不气馁,他有着过人的智慧,和一块能够带来好运的石头。他给人类部落的人们出谋划策,一年,便被尊为部落中的智者。他又联合部落附近的妖兽,两年,便使部落周边风调雨顺。青之旅人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他无法飞翔,也无法徒手击碎巨石——但他结识的妖怪能带他遨游,增长见识;手下的人类也能为他开山平地,增设河渠。青之旅人,十分弱小,青之旅人,十分强大。”

我们,是弱者。

“妈妈,为什么妖兽会听人类的话呢?你不是总让我们离那个部落远一点吗?再说那些弱小的人类——”

母亲摇了摇头,笑着,温柔地拍了拍孩子金色茂密的头发,将她尽可能地搂在怀里,搂在自己细密的银色发丝间。

“因为青之旅人还没有来到这里,又或者青之旅人已经走了,所以人类还是愚钝的,他们还不需要我们啊。”

“那青之旅人什么时候能来呢?”

幼小的妖兽那碧蓝色眼瞳中闪烁着光。

“也许等你长大了,青之旅人就来了。”
“那我要第一个见青之旅人,我要他给我们也建一个大大的房子——水晶的房子,那样就又暖和,又可以看风景了!”

母亲笑着,轻拍着孩子的头,紧紧地搂住孩子幼小的背脊。

“莱赫斯,莱赫斯!”

女孩呼唤着自己的姐姐,想要分享自己的好点子。

“姐姐,已经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母亲轻声唤着,声音低沉,而且断续。

“唔——那晚安——”

“嗯……晚安。”

母亲攥着两只小手,传来的,是截然不同的温度。

洞外,雪已停。惨白的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突兀,不和谐地,也洒在洞口那星星点点,令人触目惊心的鲜红色上。

我们。

是弱者。

———妖怪之山·守矢缆车车站·上行————————河童时:06:00——

时间,在业务员登门拜访那妖兽之前。

妖怪之山。

山上的事情谁清楚?是守矢神社的神明吗?山上的缆车,建成不过两三个年头,包括那山上的神,总会让现在的年轻人误以为是什么上古的山神,但神社落成其实也不过十几年。和人间之里所有孩童一样,我在小时候接受过的安全教育之一,就是远离妖怪之山。因为山离湖近,那时候湖边还没有那红色的洋馆,村民们围湖种田,捕捞湖鱼,难免要靠近山的范围。而山上的妖怪,有一类虽然人尽皆知,却不在大人口中的那些凶恶妖怪之列——那便是天狗,最古老,也最先进的种族。河童固然古老,也固然先进,但那些一门心思扎在科技树上的妖怪们不成社会,不谙世事,不像天狗那样乐于统治,自然也不如天狗那般繁荣。或许在人类心中,到现在,天狗,才是山的主人,才是山中最古老的眷族。

所以这妖怪之山的事,山狗是清楚的——而其中最清楚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山里山外的,即谓白狼天狗。

“你好,请问犬走小姐在吗?麻烦请一下她,就说是人间之里的业务员找。”

清晨6点,缆车还没有开始工作,山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在上山之前,我希望先将准备工作做足。

有力的脚步声传来,女孩几乎只走了两三步就跳到我面前,半开玩笑地左手搭到脑门前行了一个军礼——那是一种比较符合她身份的行礼方式,本人似乎很中意。

“早!青坂先生!”

“早上好,犬走小姐。”

眼前的天狗身高大概到我胸口,一如既往,一身天狗制式的黑白红三色制服,象征着【白狼组】标志的枫叶图案绣在其胸口以及衣领的后方。蓬乱的卷发像毛团一样扣在她的头上,顶部还支出如同兽耳般的两撮,我是没胆子摸。猩红色的瞳孔和尖尖的耳朵是天狗的特征,但不同于姬海棠的是,这位白狼天狗的眼睛要亮得多。也不光是因为她具有所谓“千里眼”的能力,主要是极那眼基本快和我差不多了,最近就连帕露西看上去都比我们有精气神。

我拿嫉妒妖怪做衡量标准是不是有点不妥。

犬走椛,白狼,山中的警备别动队【白狼组】的组长,也是缆车项目的总负责人。不能说是旧识,从缆车项目动工开始,我们相识了不过三年。

“您上山吗?”

“嗯,有点事要去山上,不过想先来拜访你一下。”

犬走椛抱起胳膊,了然地眯起眼睛。

“这么说,您找的应该不是缆车的负责人吧?”

女孩心如明镜,因为不想引人注目的关系,我在乘坐缆车的时候一向尽力避免与她来往——但,只有一种例外,那便是我想交谈的对象并非是缆车的负责人,而是【白狼组】组长的时候。

“有时间吗?”

“当然,请进来说。”

守矢缆车的始发站建在一座不算矮的观景台上,这是为了缆车全线整体的倾斜角度不至于过大,高度上也足够使车厢顺利越过那些上了百年的古树。而全部四条线路:即守矢神社方面的上下行,以及中有之道方面的上下行,其始发及终点站便汇聚于此,所以这车站建的也足够气派。整个车站由最上层的发车与到站台,中层带有封闭包间以及暖气的候车台,以及下层的员工区组成。倒退个十几年,要说为了人类在妖怪之山上建立这样一个设施,那根本是无稽之谈。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老套的话语,却无比真实。

“那么,您想打听些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转过椅子面向我,手中捧着一个挺别致的冒着热气的马克杯,隔着两三步飘来香蕉牛奶的味道。最后一个白狼天狗的员工在离开时关上了我身后的铁门,充满工作气息的员工休息室里便就剩下我和犬走椛两个。

“不愧是组长,那我也就不客套了,”毕竟向她扫听山里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彼此便能省去不少客套功夫,“有关莱赫斯·J·莱赫明,组长可有什么了解?”

犬走椛叹了口气,看样子早就对我的来意心里有数。

“您就非要掺和进来才高兴是吧?”

我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犬走椛的肩头卸下了许多力气,放下手里的杯子后,她望向窗外,半晌,才又开口。

“嘛,倒也不是和青坂先生无关的事……”

这句话我没有听懂。

“能稍微,说说题外话吗?青坂先生。”

我点点头,心里也很清楚,接下来说的绝不会是题外话。

“山里的事,大大小小,该看的或不该看的,几百年里我们白狼尽收眼底,您是知道的。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的职责就是监视呢?”她苦笑着。

这我倒有些意外,她的话题与往日不同。犬走椛从未向我抱怨过她自己的工作,即使是给我提供山里的情报,也从未站在天狗族群的立场上说过什么。

“族里洞察力最敏锐,听觉和视觉最出色的便是我们白狼,所以我认为保卫组群,监视族群的驻地是我们的天职……但,我的眼睛也太好使了,而这座山也远比我想的要复杂。”犬走椛站起身,走向窗边,伏在厚实的隔热玻璃旁,背对着我,“也不只是山,在这里(幻想乡),绝对强大存在抱有一份从容,即便是厮杀也半真半假,弹幕游戏而已。但,如果你望着每一个阴暗的不起眼的角落,望着阳光射不穿的山的另一侧——这座山,和你们的村子一样,并非乐土,也绝不是所谓的乌托邦。”

我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我无法想象。”

但我可以。

在村子里,妖怪杀害固然可怕,却很常见——但,人被人所杀,是为数不多,更是十恶不赦,按稗田家的记录来看几十年都未必会有一例。人类在这个世界的存身之所不过那么几百亩地,在村里犯下此等罪行的人是不可能有伏法或死亡以外的出路的——换句话说,在这种环境下很少有人会不顾自己的存身之所而胡作非为,伤人性命……

那几十年不遇的一例,在我人生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一道血痕。

因而我可以想象,死亡,会给还活着的人带来怎样的变化——而我无法想象的是,妖怪间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们天狗自不必提,河童山童之类也不在话下,其他各类妖怪我们白狼也能够介入,可唯独妖兽……那些从野兽炼化而来的妖物,秉持着争夺地盘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孤傲,从不满于天狗对山的支配,当然也不会允许我们介入他们部落之间的冲突和内斗——莱赫明曾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些了然地点着下巴,但犬走椛却摇了摇头。

“我说的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位莱赫斯·J·莱赫明——莱赫明,是她的母亲,一只罕见的漂亮的银毛六尾狐。”

白狼天狗的口气就好像在回忆邻居早年间养过的爱犬一样——我脑海中蹦出这个很不合时宜的感想,但又或许,站在天狗的角度来说妖兽就是那种级别的存在也说不定。在村子里的文献中,有过“天狗寿余十百年”的说法,即是说尽管天狗们看上去那般天真烂漫,但也很有可能大我九百多岁。

更不用说眼前的组长了,能干到组长,我估摸那岁数小不了。

“之所以记得比较清楚,一是因为这件事情即便在天狗们来看也比较野蛮,再者,是因为不算久远——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犬走椛回忆着,侧过身子面向我,通透的红眸折射着我不熟悉的影子。

“莱赫斯·J·莱赫明,构成那女人的一切,是从曾名为莱拉的女孩,失去了姐姐和母亲的那一天开始的。”

莱赫斯·J·莱赫明,姓氏来自我母亲,名取自我已故的姐姐,叫我莱赫斯就好。

那天,在地底的那条河边,莱赫斯的自我介绍在脑海中突兀地出现。

“青坂先生,我接下来要说的,不要求您保密,但也请您谨言。我只告诉您,因为我相信您会做出合理的判断。我要说的,一是莱赫斯的过去,二,是我们都关心的,那份钱的去向。”

————妖怪之山·失格者营地———————河童时 14:50———————

时间,在业务员拜访那女人之后。

第二次踏入这营地,我的心态与之前不同。之前,我从未见过所谓的“失格者”,所以看他们的眼神还带着些许的好奇。也许帕露西曾算是“失格”,但她是有能力的强大妖怪,即便没有我,早晚也会发光发热的吧,我总是这样想。但是,这些妖兽不同,他们是即便只靠自己,也很难生存的角色。

举个简单的例子,他们毕竟不是只吃霞就可以饱腹的仙人,也不是要靠“嫉妒”之类的负面情绪来充饥的怨灵,妖兽的食物实际上和普通的野兽无二,甚至还要更近似于人类一些。那么在这个年代,连土地都标上了所有者的姓名,哪里还有一顿不花钱的午餐呢?

所以今天再踏进这里,我便不再去打量他们了。但,心中除了可怜,也并没有其他的情感。

青坂沙華,一如既往,像是缺失了什么。

“青,青坂先生?”

不远处,女孩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

那是茜拉,昨天才见过的妖兽女孩,列在我“最近最想请到家里去做客之榜单”前五名的存在,目的是她所掌握的能清洁东西的能力。昨天她给我周身做的除菌除味护理到今天甚至还留有余香,着实令我佩服。

“下午好茜拉,才见过一面就记住我的名字了,很适合去当个业务员嘛。”

“您的名片在我这呢。”

从破旧的皮衣里掏出一张小卡片,金灿灿的眼睛向我眨了眨。那应该是昨天我给安德的明信片,这么看,小小的族长怕是没有把我当回事。茜拉今天就要比昨天健谈得多。我也是从犬走椛那里得知,她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再加上没有受到过什么教育,野性加稚气形成了她最纯洁无垢的样子,令人无端联想起秋田犬的那种天真烂漫。

怎么最近我总喜欢把妖怪比作狗。

也可能是因为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动物。

只过了一天,失格者的营地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变化。一些破旧的帐篷充斥着这个被繁茂的雨林所包围的空地,几乎没有形成任何道路,也看不出有什么所谓的功能区划。但,和昨天不一样,这些之前对我毫无兴趣也并不设防的妖兽们,今天却纷纷从帐篷里探出头,有些则驻足在空地里盯着我。

不得不说,我最近是练出来了,这么多双眼我楞没原地昏迷过去。

茜拉领着我直奔那顶眼熟的大帐篷,就像领着朋友去家里做客一样,这份自来熟说明她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因为孩子的怕生一般也只是第一次见面,不用大人刻意做什么,她总会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和你变得熟络。

“安德!青坂先生来了!”

女孩叫着,撩开帐篷那破布一般的门帘,露出那红发男孩的身影,以及那双野兽般的金色瞳孔,此刻,它透出惊愕与困惑。安德像是在写些什么,先前只有一些稻草的这个空间内多了一张单薄的矮桌,男孩正坐在地上,此刻伏案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确切地说,昨天我还不认识他,但今天,或许我要改变对这位族长的评价了。

还没等对方开口,我便将左手拎着的手提箱工整地放置在那张桌子上,并且原地坐了下来。

“又见面了,安德——或者该叫,安德·J·莱赫明才对吧?”

男孩像是打了一个冷战,脸上的肌肉显得很是僵硬。

“那名字,你从哪里——就算是大姐也不会和别人说这个的——”

“你放心,莱赫斯不是那种喜欢聊过去的女人,”我将两手放在手提箱的两个角上,压下身子直视着安德的眼睛,斟酌着语言,“昨天我就自我介绍了,我是人间之里的业务员,自然有我自己的情报源,还请你不要介意。关于你的事——”

我用手指了指站在身边,此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茜拉。

“还有关于她的事——”

又用手,点了点眼前长方形的厚实的手提箱。

“还有,关于你口中的‘大姐’的事,我现在,已经基本搞清楚了——”

安德像是被触动了逆鳞,眼看着想要反驳什么,但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我很庆幸对方能够沉住气,也很佩服他能够控制住自己,只是因为这一点,就完全能够证明他并非毫无教养的野兽。

“当然,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我站在外人的立场没有办法做出评价,也没有意愿去插手,请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带着私欲,想要让你们的事情落得一个好结果的人类来看待,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安德拧着眉头,盯着我手里的箱子,看了一眼茜拉,又看向我。

“你会有什么好处?”

我的心里感到刺痛。

并非对于这件事,并非对于安德与茜拉他们的遭遇,也并非因为莱赫斯的过去,此刻的痛处,来源于我自己,来源于我自己的种族。

“我……会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解脱,如果要我说实话,我只能说到这一步。请你理解,如果没有利益的话,我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也是不会牵扯到这种事里来的,硬要说的话,就像我昨天说的,我有一个想要报道你们的事的记者朋友——请你就当做我不希望她牵扯进来,所以想出面调停这件事吧。”

年轻的族长审视着我,将手慢慢落在桌子上,看上去怒气褪去了很多。

“你们这些衣装整齐的人,再小也能致我们于死地,即便看上去没有危险,却比单纯暴力的妖怪要恐怖的多,所以就不要在这里装什么善人了——今天,那位妖怪大人没跟在你身边吗?”

看来帕露西果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威慑。

“没有,今天我是一个人来的。”

“是觉得就凭我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是凭这个。”

卡塔两声,我将手提箱朝向安德的方向掀开,向对方亮出了箱子里的东西。即便经过些许掩饰,安德的眼睛也难以控制地发直了一瞬。也不能怪他,毕竟600万新币整齐码好叠放在一起的景象还是挺有震慑力的,我之前都愣了好一阵。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物归原主罢了。”

我淡淡地说道,松开把着箱子的手,从公文包里找到一份用褐色的档案袋抱着的文件,拽出来平放在桌子上。

“安德,你们从地狱那边拿到的补偿金是730万,一般来说,交易双方对这笔钱的责权关系被规定为交易前由供款方负责,交易后由收款方负责,而所谓的交易就是指合同签署后,到收款方确认收款为止——也就是说,根据一般合约规定,钱到你们手上,就算是丢了,烧了,损失也应该由你们自己承担。”

安德死盯着我,抓着自己的袖口,不语。我不确定对面的他此时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忿更多一点,还是对我接下来的话的期待更多一点。

“但是,还有一种例外,便是所谓的‘资产意外保险’。由【酒井救助队】——也就是幻想乡最大的保险社团在两年前设立,专门负责像你们这样,不具备保护和管理大量资产的收款方在丢失交易所得资产后的赔偿问题——”

我抬头,环视着这简陋的帐篷。

“地狱那边不清楚彼岸的行市,也不清楚我们这里的保障制度。在他们看来,也许你们作为一个团体有处理这笔巨款的能力,所以也就没有考虑保险的事,但,你我都知道就是这份疏忽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从纸袋里抽出崭新洁白的打印纸,双手递上。

“这是险单,还有说明。”

安德将信将疑地接过那份资料,翻看着,时不时抬头瞧瞧我,这次更多是疑惑和某种迫切。我想,作为一族之长,他手里的那份文件此时便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他极力想去搞懂那几张纸的意义,就像病重的人想去弄懂药瓶上的说明那样急切。

“我,有些字,看不太懂。”

终于,他有些窘迫地说道,很不甘,却也很坦然。

“不要紧,之后救助队会来人和你说明具体问题的,关键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用手掌礼貌地指了指这一箱钱,“你有一个可以带着族人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我相信,或者说我失礼地认为,即便这些钱为你们所用,短时间内你的族人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找到合适的地方生活下去。”

安德长出了一口气,从肺腑深处向外的那种,一口气处理太多的信息让他对我的话有些难以招架,但我希望他能清醒地继续听我说下去。

“我知道,让你相信这些不是很容易。很少有人愿意相信,昨天世界还在处处针对自己,今天却又一反常态。这种几率渺小到荒诞,而你,我想应该也不相信这种中彩票一样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去相信:现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就是有一定的机制,既有可能成就,也有可能断送你的未来。这是我所相信的,也是像【酒井救助队】这样的团体所相信的,”我轻轻将钱箱合上,将其扶起来,向前推了一些,“而我们这些‘信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去抓住这些机遇,去争取更好的生活。这其实,跟你们过去在这山上所做的,所依赖的适者生存的制度是一样的,不是吗?”

安德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请不要再赶我走了,不然,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

“青坂先生。”

印象中,这是妖兽族长第一次称呼我的姓名。

“请给我们指一条路。”

低下头,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撑在自己的大腿上,名为安德的妖兽,此刻正向一位普通的人类叩首。

在守矢神社,曾见过神明向我欠身,那是出于礼节;在地底,曾见过觉向我欠身,那是出于谢意;在缆车之上,曾见过天狗向我低头,那是出于私欲。等等,这么想起来,还真没见过帕露西向我个人示弱的样子,那不坦率的女孩有着她不想被我窥视的一面,即便是最脆弱的时候,也不会主动向着我,也不会以这样明确的形式。唯一一次她低头求我办事,那天在她作为家的那个山洞口,我还是倒吊着。

这可能是第一次,被一位非人的存在,不以私欲为目的,而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不代表个人的利益,像这样郑重的被请求。

请救救我们。

“我做不到。”

我越过手提箱,将手搭在安德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眶不知是为了这人,这钱,还是这事。

“能做到的,只有你们自己,安德——我,只是一个人类,我做的不到的。”

“可是我们是……”

“是失格者?那这个名词又是谁规定的?是你们自己吗?如果不是的话安德,那就没人是什么失格者。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出世早晚,孰是孰非,现在这个年头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出身,只要你手里有钱,以及比钱更重要的,”我闪开身子,示意给他一旁已经开始决堤的女孩,“所以你看,你现在又有钱,又有人,还怕成不了事?”

安德沉默着,并非听不懂我的话,我想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现在这些空洞的话语应该没有多少分量吧。

“这样的话,我多少再给你一个建议吧,”我掏出昨天陪帕露西逛街的时候拿到的小册子,递给安德,“地狱对你们的境况是清楚的,但在他们的立场来说既不方便做什么,我想,对于这些年不景气的他们来说也不好做什么——但,他们也是亏着心的,毕竟顶头的工作是公正的裁判所,所以他们清楚自己是否对你们有所亏欠,这就是一个机会。这本册子里有地狱在中有之道扩租务工的招工启事,虽然很讽刺,不过也许剥夺你们家园的项目,到头来也是你们的出路也说不定。”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离开安德的帐篷时,茜拉深深地鞠躬向我道谢,而我的离开,如同逃跑,从他们的那种谢意,从他们的那种善意间,脱身,拒绝,因为自己周身的污秽和谎言。

我骗了他们,我扮演了一个好人,一个救世主,我并不配拥有他们的谢意和善意。

“说清楚了?”

“嗯。”

在营地的入口,靠着几颗高大的绿树,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的欢呼声和笑声,感到十分遥远。我低着头,公文包扔在一边,望着远处的一片翠绿,去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沙華,还好吗?”

“没事。”

一双纤细的手,温柔地托起我的脸颊,我抬起眼皮,看着那张精致的脸。

金色的眼眸,金色的发丝,秋静叶的表情很复杂,但却很让人安心。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以一种像是姐姐又像是母亲的形象治愈着我。但,可能没有人类不这样认为吧,这可是丰收的神明,养育着人类,呵护着人类。在失意时受到她的关怀,作为人类,该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

“那我就过去找他们谈了——对了,虽然社长觉得这次是你欠她的,但,别往心里去,一份不涉及财产问题的假合同而已,这点忙我还是可以做主帮你的。”

我尽力送去一个笑容。

“谢谢你,秋。”

秋静叶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帽子,便向着营地去了。

我摸着她拍过的地方,拂拭着。

紧攥着。

紧紧地攥着。

清楚地感受到棉帽的织线在手中绽裂。

恍惚中,我狂暴地将帽子扔向了潮湿泥泞的地面,深深地弯下腰去,像是将肺中的空气全部挤压出去一般,无声地嘶吼着。

————魔法森林·夜雀食堂·总店——————河童时 22:22——————

那女孩在发现我前,我先发现了她。

她看上去有些慌张,但眼神和我相遇后,便像是松了口气,接着径直向我走来,站在我对面位置的树墩后。

“坐着别动。”

只是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女孩便飞身离去,只是两杯酒的功夫,便又飞了回来,这次,结实地在我对面落了座。

“姑且,回去和户子说了一声,和某人不同,我可不想让别人担心一晚上。”

“之前就想说,你该买手机了。”

“您是有手机,也没见您接电话啊。”

这并不是帕露西第一次真格地冲我发火,但这次和地底那次不同。

这次,她不是为了她自己。

“你告诉户子我今天去哪里见什么人了吧?”

不然那丫头也不会一口气给我打了三四通电话。

方才还很强势的帕露西顿时显得有些心虚。

“你又没说不能说。”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跟她说,不,不如说,我是没想到你们俩会那么快交上朋友,该说不愧是户子,还是该说不愧是你呢?”我给帕露西拿过一个杯子,看对方点头后才放到她面前,给她满上,“当然,肯定不会埋怨你,这很好,很好……你也需要几个像样的朋友才是。”

嫉妒妖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自己斟满,那可是40多度的纯龙舌兰。

“真失礼啊,说得好像我没有朋友一样。”

“也对,像星熊勇仪,不仅有,还是个不错的朋友……”

对面差点把那口酒喷出来。

“勇——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名字!?”

“我认识的人比你想象的多多了——啊,不能说是人吗……”

沉默,我们间总有这种沉默,更多是出于我们俩的性格,也是出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夜雀食堂到了晚上便摇身一变成了一间昏暗的酒吧,安静地蜷缩在这森林的一个角落。店主夜雀的老推车象征性地停靠在一颗大橡树下,虽然也围着车子搭出一排座位,但除了怀旧的老食客,大部分客人选择在空地这边新搭出的棚子下,坐在宽敞的实木长椅上喝酒。而我这样不算新,也不算旧的客人,一般选择在空地边角用就地取材的树墩做的位子上独饮,没有压力,也可以时不时望向树林深处散散心。

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样一间酒吧,帕露西也能找到我,她应该费了不少劲吧。我望着眼前的女孩,还夹杂着雪片的发丝,翠绿的眼瞳,因为酒劲而微红的脸颊,以及怕是在雪地里冻了有一阵的微红的鼻头和尖耳朵。

我有可能是喝醉了。

“帕露西,你喜欢我吗?”

这次,对面这口酒是真的喷出来了。

但她没有暴躁,也没有吐槽,可能,是因为她明白我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也可能,是因为她看清了我的表情,看清了我的脸。

“社长,在山上,出什么事了吗?”

她有知道的权利,然而我不清楚,是否应该说出口。

可,我又很想告诉她,我需要告诉她。

不然,或许我又会弄伤自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应该转了不少地方吧?连莱赫斯的社团那里都去过了吗?”

“去过了,那里没人。”

她的话很重,声音很重,因为那并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制止我岔开话题。她的眼神很锐利,同时又很温柔,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那双阴沉的绿眼睛里看出温柔的,但还是第一次在她的视线里感受到这种情感。

要不是酒精的关系,要不就是我还不够懂帕露西。

我现在,感觉自己很自私。

“这次的事,已经结束了。或许说我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想对于安德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这也就够了吧。”

帕露西的表情说明,这个解释还远远不够。

“那,莱赫斯呢?”

我捂着嘴巴,用手支撑着下巴,思考着。

“还记得我说过昨天在安德的营地附近见过莱赫斯吧?”

帕露西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会向雪女保证莱赫斯的清白,就是因为这点——她是去找那笔钱的,很显然,不然她也没有别的理由接近那里了——虽然莱赫斯和安德他们曾是同族……”

帕露西的神***预料的要平静很多,虽然也有几分惊讶,但更多是一种了然。

“怪不得,我很早就知道她是妖兽,但也没想到他们会是同族。”

“说同族,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应该算是亲如同族吧,到连姓氏也可以分享的地步,”我低头看着桌上的两个就被和那瓶还剩一半的龙舌兰,咽下嗓子中的哽咽,斟酌着话语,“莱赫斯……你也应该很早就发现她其实并不像外表那样强大了吧?”

“弄死你这个人类绰绰有余了,和我比,还不够资格。”

我笑着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我隐瞒了自己所了解到的莱赫斯的过去,我想帕露西虽然有权得得知,但我也有权保密,理由反而就像犬走椛说给我的理由一样,是为了莱赫斯·J·莱赫明,只是这样罢了。

“莱赫斯在你眼里虽然可恨,却并不强大,而你在地底还是选择不以暴力解决问题,逼得自己陷入绝望……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要死脑筋呢。”

“要是我真的动手,你还会收留我吗?”

帕露西用了“收留”这个词,让我很意外。我端着酒,看着第三次放下空杯的她,心想或许我们早该出来喝一次的。

“社长,我之前去了一次莱赫明不动产,但是……那里已经空了。”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

“已经没有莱赫明不动产了。”

帕露西的声音没有响起,但我似乎可以想象她早有定数的表情。任何人看了那栋空荡荡的大楼都会料想到吧,那社团已经倒闭了。

“莱赫明向委员会承认了她那子虚乌有的罪名,变卖了自己的社团和所剩无几的全部资产,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蕾迪大人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了,呵呵,我还像模像样的教人家该怎么处理,呵呵哈哈哈哈——”

“社长……”

声音很轻,我抬起头来,这一次,帕露西那双眼倒丝毫不像是嫉妒妖怪了。

“她不想让那些孩子们知道这件事的判决,怕让安德他们再闹出什么事端。她也不想去见他们,因为她觉得曾经抛弃了族群,一心想要上位的她没有颜面出现在那里,所以……最后去的是我,是碰巧今天找到她的我。一个来自人间之里的业务员,去扮演一个骗子……”

“社长并不是骗子。”

我笑了起来,抽动着,颤抖着,泪水滴在脚边的声音淹没在我的抽泣声中。

“可是,可是帕露西,直到最后,直到我带着她的钱离开莱赫斯的办公室,我都没有说出口——”我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我扭曲的语言,我只是说着,哭着,宣泄着,向着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向着本不应该承受这些的对象。

“监视着一切的白狼天狗看见了,偷取妖兽们钱财,称茜拉不注意拿走那纸袋的,引起这一切的是人类,是我们人类啊……”

我已经看不清帕露西的脸,也不清楚周围的人为什么停止了各自的谈笑,是在看我吗?是在谈论我吗?是在嘲笑我这个人类吗?我不得而知,只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帕露西也喝了很多。我隐约觉得自己给天狗打过电话,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也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

我只记得帕露西说了很多遍。

“这不是你的错。”

“这和社长没有关系。”

我很清楚,但我又不是很清楚。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问心无愧,如果我真的没有过错,我为什么不站出来指证,我为什么会向莱赫斯隐瞒这件事?又为什么会装作一无所知,去拜访莱赫斯呢?

我厌恶人类,同时,我是人类。

因而很自然,很科学,很富有美感,我厌恶自己。

我厌恶因为胆小,而不敢说出事实的自己;我厌恶因为虚荣,为了自我满足而不想给称得上是某种知己的莱赫斯带来杂质,带来关于我的负面信息的自己——我喜欢莱赫斯看待我的那种态度,虽然剑拔弩张,固然充满对立,却依然将我视为强者,视我为强敌的那种有力的眼神。

但我最最憎恨的,是明知道这一切,明明是这样反感这些行为,却无法逃脱,也无法放弃人类这个身份的自己。

因为我同时又对人类充满信心,充满好感。

我想去相信这个种族的可能性,因此我才总想试着走出这个村子。

但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恐怕只是为了我自己吧。



宿醉,近几年最严重的一次,我在自家凌乱的床铺上挣扎着起来。撑着墙壁,对着眼前那惨不忍睹的男人,呆呆地看着那又加深了一圈的眼纹,想试着去自嘲,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我的面门。

我再一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猛地,诧异地看到那镜中的男人——

有着一双发亮的绿色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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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3 22:36:23 | 显示全部楼层
项目三:冬雪异变,中空的坚冰
回七
最终的相遇·向厌恶的自己

我们,是弱者。

“妈妈,再讲一遍青之旅人的故事好吗?”

“好,不过这是最后一遍了哦,姐姐都睡了。”

洞外,雪静静地飘落,稚嫩的声音央求着那最后一遍的床前故事,温度好似被阻隔在了那黑压压的洞口外,就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在这被遗忘的角落。

“青之旅人是一个来到世外桃源的人类,身无分文,衣衫褴褛。但是青之旅人毫不气馁,他有着过人的智慧,和一块能够带来好运的石头。他给人类部落的人们出谋划策,一年,便被尊为部落中的智者。他又联合部落附近的妖兽,两年,便使部落周边风调雨顺。青之旅人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他无法飞翔,也无法徒手击碎巨石——但他结识的妖怪能带他遨游,增长见识;手下的人类也能为他开山平地,增设河渠。青之旅人,十分弱小,青之旅人,十分强大。”

我们,是弱者。

“妈妈,为什么妖兽会听人类的话呢?你不是总让我们离那个部落远一点吗?再说那些弱小的人类——”

母亲摇了摇头,笑着,温柔地拍了拍孩子金色茂密的头发,将她尽可能地搂在怀里,搂在自己细密的银色发丝间。

“因为青之旅人还没有来到这里,又或者青之旅人已经走了,所以人类还是愚钝的,他们还不需要我们啊。”

“那青之旅人什么时候能来呢?”

幼小的妖兽那碧蓝色眼瞳中闪烁着光。

“也许等你长大了,青之旅人就来了。”
“那我要第一个见青之旅人,我要他给我们也建一个大大的房子——水晶的房子,那样就又暖和,又可以看风景了!”

母亲笑着,轻拍着孩子的头,紧紧地搂住孩子幼小的背脊。

“莱赫斯,莱赫斯!”

女孩呼唤着自己的姐姐,想要分享自己的好点子。

“姐姐,已经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母亲轻声唤着,声音低沉,而且断续。

“唔——那晚安——”

“嗯……晚安。”

母亲攥着两只小手,传来的,是截然不同的温度。

洞外,雪已停。惨白的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突兀,不和谐地,也洒在洞口那星星点点,令人触目惊心的鲜红色上。

我们。

是弱者。

———妖怪之山·守矢缆车车站·上行————————河童时:06:00——

时间,在业务员登门拜访那妖兽之前。

妖怪之山。

山上的事情谁清楚?是守矢神社的神明吗?山上的缆车,建成不过两三个年头,包括那山上的神,总会让现在的年轻人误以为是什么上古的山神,但神社落成其实也不过十几年。和人间之里所有孩童一样,我在小时候接受过的安全教育之一,就是远离妖怪之山。因为山离湖近,那时候湖边还没有那红色的洋馆,村民们围湖种田,捕捞湖鱼,难免要靠近山的范围。而山上的妖怪,有一类虽然人尽皆知,却不在大人口中的那些凶恶妖怪之列——那便是天狗,最古老,也最先进的种族。河童固然古老,也固然先进,但那些一门心思扎在科技树上的妖怪们不成社会,不谙世事,不像天狗那样乐于统治,自然也不如天狗那般繁荣。或许在人类心中,到现在,天狗,才是山的主人,才是山中最古老的眷族。

所以这妖怪之山的事,山狗是清楚的——而其中最清楚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山里山外的,即谓白狼天狗。

“你好,请问犬走小姐在吗?麻烦请一下她,就说是人间之里的业务员找。”

清晨6点,缆车还没有开始工作,山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在上山之前,我希望先将准备工作做足。

有力的脚步声传来,女孩几乎只走了两三步就跳到我面前,半开玩笑地左手搭到脑门前行了一个军礼——那是一种比较符合她身份的行礼方式,本人似乎很中意。

“早!青坂先生!”

“早上好,犬走小姐。”

眼前的天狗身高大概到我胸口,一如既往,一身天狗制式的黑白红三色制服,象征着【白狼组】标志的枫叶图案绣在其胸口以及衣领的后方。蓬乱的卷发像毛团一样扣在她的头上,顶部还支出如同兽耳般的两撮,我是没胆子摸。猩红色的瞳孔和尖尖的耳朵是天狗的特征,但不同于姬海棠的是,这位白狼天狗的眼睛要亮得多。也不光是因为她具有所谓“千里眼”的能力,主要是极那眼基本快和我差不多了,最近就连帕露西看上去都比我们有精气神。

我拿嫉妒妖怪做衡量标准是不是有点不妥。

犬走椛,白狼,山中的警备别动队【白狼组】的组长,也是缆车项目的总负责人。不能说是旧识,从缆车项目动工开始,我们相识了不过三年。

“您上山吗?”

“嗯,有点事要去山上,不过想先来拜访你一下。”

犬走椛抱起胳膊,了然地眯起眼睛。

“这么说,您找的应该不是缆车的负责人吧?”

女孩心如明镜,因为不想引人注目的关系,我在乘坐缆车的时候一向尽力避免与她来往——但,只有一种例外,那便是我想交谈的对象并非是缆车的负责人,而是【白狼组】组长的时候。

“有时间吗?”

“当然,请进来说。”

守矢缆车的始发站建在一座不算矮的观景台上,这是为了缆车全线整体的倾斜角度不至于过大,高度上也足够使车厢顺利越过那些上了百年的古树。而全部四条线路:即守矢神社方面的上下行,以及中有之道方面的上下行,其始发及终点站便汇聚于此,所以这车站建的也足够气派。整个车站由最上层的发车与到站台,中层带有封闭包间以及暖气的候车台,以及下层的员工区组成。倒退个十几年,要说为了人类在妖怪之山上建立这样一个设施,那根本是无稽之谈。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老套的话语,却无比真实。

“那么,您想打听些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转过椅子面向我,手中捧着一个挺别致的冒着热气的马克杯,隔着两三步飘来香蕉牛奶的味道。最后一个白狼天狗的员工在离开时关上了我身后的铁门,充满工作气息的员工休息室里便就剩下我和犬走椛两个。

“不愧是组长,那我也就不客套了,”毕竟向她扫听山里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彼此便能省去不少客套功夫,“有关莱赫斯·J·莱赫明,组长可有什么了解?”

犬走椛叹了口气,看样子早就对我的来意心里有数。

“您就非要掺和进来才高兴是吧?”

我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犬走椛的肩头卸下了许多力气,放下手里的杯子后,她望向窗外,半晌,才又开口。

“嘛,倒也不是和青坂先生无关的事……”

这句话我没有听懂。

“能稍微,说说题外话吗?青坂先生。”

我点点头,心里也很清楚,接下来说的绝不会是题外话。

“山里的事,大大小小,该看的或不该看的,几百年里我们白狼尽收眼底,您是知道的。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的职责就是监视呢?”她苦笑着。

这我倒有些意外,她的话题与往日不同。犬走椛从未向我抱怨过她自己的工作,即使是给我提供山里的情报,也从未站在天狗族群的立场上说过什么。

“族里洞察力最敏锐,听觉和视觉最出色的便是我们白狼,所以我认为保卫组群,监视族群的驻地是我们的天职……但,我的眼睛也太好使了,而这座山也远比我想的要复杂。”犬走椛站起身,走向窗边,伏在厚实的隔热玻璃旁,背对着我,“也不只是山,在这里(幻想乡),绝对强大存在抱有一份从容,即便是厮杀也半真半假,弹幕游戏而已。但,如果你望着每一个阴暗的不起眼的角落,望着阳光射不穿的山的另一侧——这座山,和你们的村子一样,并非乐土,也绝不是所谓的乌托邦。”

我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我无法想象。”

但我可以。

在村子里,妖怪杀害固然可怕,却很常见——但,人被人所杀,是为数不多,更是十恶不赦,按稗田家的记录来看几十年都未必会有一例。人类在这个世界的存身之所不过那么几百亩地,在村里犯下此等罪行的人是不可能有伏法或死亡以外的出路的——换句话说,在这种环境下很少有人会不顾自己的存身之所而胡作非为,伤人性命……

那几十年不遇的一例,在我人生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一道血痕。

因而我可以想象,死亡,会给还活着的人带来怎样的变化——而我无法想象的是,妖怪间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们天狗自不必提,河童山童之类也不在话下,其他各类妖怪我们白狼也能够介入,可唯独妖兽……那些从野兽炼化而来的妖物,秉持着争夺地盘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孤傲,从不满于天狗对山的支配,当然也不会允许我们介入他们部落之间的冲突和内斗——莱赫明曾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些了然地点着下巴,但犬走椛却摇了摇头。

“我说的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位莱赫斯·J·莱赫明——莱赫明,是她的母亲,一只罕见的漂亮的银毛六尾狐。”

白狼天狗的口气就好像在回忆邻居早年间养过的爱犬一样——我脑海中蹦出这个很不合时宜的感想,但又或许,站在天狗的角度来说妖兽就是那种级别的存在也说不定。在村子里的文献中,有过“天狗寿余十百年”的说法,即是说尽管天狗们看上去那般天真烂漫,但也很有可能大我九百多岁。

更不用说眼前的组长了,能干到组长,我估摸那岁数小不了。

“之所以记得比较清楚,一是因为这件事情即便在天狗们来看也比较野蛮,再者,是因为不算久远——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犬走椛回忆着,侧过身子面向我,通透的红眸折射着我不熟悉的影子。

“莱赫斯·J·莱赫明,构成那女人的一切,是从曾名为莱拉的女孩,失去了姐姐和母亲的那一天开始的。”

莱赫斯·J·莱赫明,姓氏来自我母亲,名取自我已故的姐姐,叫我莱赫斯就好。

那天,在地底的那条河边,莱赫斯的自我介绍在脑海中突兀地出现。

“青坂先生,我接下来要说的,不要求您保密,但也请您谨言。我只告诉您,因为我相信您会做出合理的判断。我要说的,一是莱赫斯的过去,二,是我们都关心的,那份钱的去向。”

————妖怪之山·失格者营地———————河童时 14:50———————

时间,在业务员拜访那女人之后。

第二次踏入这营地,我的心态与之前不同。之前,我从未见过所谓的“失格者”,所以看他们的眼神还带着些许的好奇。也许帕露西曾算是“失格”,但她是有能力的强大妖怪,即便没有我,早晚也会发光发热的吧,我总是这样想。但是,这些妖兽不同,他们是即便只靠自己,也很难生存的角色。

举个简单的例子,他们毕竟不是只吃霞就可以饱腹的仙人,也不是要靠“嫉妒”之类的负面情绪来充饥的怨灵,妖兽的食物实际上和普通的野兽无二,甚至还要更近似于人类一些。那么在这个年代,连土地都标上了所有者的姓名,哪里还有一顿不花钱的午餐呢?

所以今天再踏进这里,我便不再去打量他们了。但,心中除了可怜,也并没有其他的情感。

青坂沙華,一如既往,像是缺失了什么。

“青,青坂先生?”

不远处,女孩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

那是茜拉,昨天才见过的妖兽女孩,列在我“最近最想请到家里去做客之榜单”前五名的存在,目的是她所掌握的能清洁东西的能力。昨天她给我周身做的除菌除味护理到今天甚至还留有余香,着实令我佩服。

“下午好茜拉,才见过一面就记住我的名字了,很适合去当个业务员嘛。”

“您的名片在我这呢。”

从破旧的皮衣里掏出一张小卡片,金灿灿的眼睛向我眨了眨。那应该是昨天我给安德的明信片,这么看,小小的族长怕是没有把我当回事。茜拉今天就要比昨天健谈得多。我也是从犬走椛那里得知,她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再加上没有受到过什么教育,野性加稚气形成了她最纯洁无垢的样子,令人无端联想起秋田犬的那种天真烂漫。

怎么最近我总喜欢把妖怪比作狗。

也可能是因为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动物。

只过了一天,失格者的营地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变化。一些破旧的帐篷充斥着这个被繁茂的雨林所包围的空地,几乎没有形成任何道路,也看不出有什么所谓的功能区划。但,和昨天不一样,这些之前对我毫无兴趣也并不设防的妖兽们,今天却纷纷从帐篷里探出头,有些则驻足在空地里盯着我。

不得不说,我最近是练出来了,这么多双眼我楞没原地昏迷过去。

茜拉领着我直奔那顶眼熟的大帐篷,就像领着朋友去家里做客一样,这份自来熟说明她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因为孩子的怕生一般也只是第一次见面,不用大人刻意做什么,她总会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和你变得熟络。

“安德!青坂先生来了!”

女孩叫着,撩开帐篷那破布一般的门帘,露出那红发男孩的身影,以及那双野兽般的金色瞳孔,此刻,它透出惊愕与困惑。安德像是在写些什么,先前只有一些稻草的这个空间内多了一张单薄的矮桌,男孩正坐在地上,此刻伏案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确切地说,昨天我还不认识他,但今天,或许我要改变对这位族长的评价了。

还没等对方开口,我便将左手拎着的手提箱工整地放置在那张桌子上,并且原地坐了下来。

“又见面了,安德——或者该叫,安德·J·莱赫明才对吧?”

男孩像是打了一个冷战,脸上的肌肉显得很是僵硬。

“那名字,你从哪里——就算是大姐也不会和别人说这个的——”

“你放心,莱赫斯不是那种喜欢聊过去的女人,”我将两手放在手提箱的两个角上,压下身子直视着安德的眼睛,斟酌着语言,“昨天我就自我介绍了,我是人间之里的业务员,自然有我自己的情报源,还请你不要介意。关于你的事——”

我用手指了指站在身边,此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茜拉。

“还有关于她的事——”

又用手,点了点眼前长方形的厚实的手提箱。

“还有,关于你口中的‘大姐’的事,我现在,已经基本搞清楚了——”

安德像是被触动了逆鳞,眼看着想要反驳什么,但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我很庆幸对方能够沉住气,也很佩服他能够控制住自己,只是因为这一点,就完全能够证明他并非毫无教养的野兽。

“当然,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我站在外人的立场没有办法做出评价,也没有意愿去插手,请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带着私欲,想要让你们的事情落得一个好结果的人类来看待,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安德拧着眉头,盯着我手里的箱子,看了一眼茜拉,又看向我。

“你会有什么好处?”

我的心里感到刺痛。

并非对于这件事,并非对于安德与茜拉他们的遭遇,也并非因为莱赫斯的过去,此刻的痛处,来源于我自己,来源于我自己的种族。

“我……会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解脱,如果要我说实话,我只能说到这一步。请你理解,如果没有利益的话,我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也是不会牵扯到这种事里来的,硬要说的话,就像我昨天说的,我有一个想要报道你们的事的记者朋友——请你就当做我不希望她牵扯进来,所以想出面调停这件事吧。”

年轻的族长审视着我,将手慢慢落在桌子上,看上去怒气褪去了很多。

“你们这些衣装整齐的人,再小也能致我们于死地,即便看上去没有危险,却比单纯暴力的妖怪要恐怖的多,所以就不要在这里装什么善人了——今天,那位妖怪大人没跟在你身边吗?”

看来帕露西果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威慑。

“没有,今天我是一个人来的。”

“是觉得就凭我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是凭这个。”

卡塔两声,我将手提箱朝向安德的方向掀开,向对方亮出了箱子里的东西。即便经过些许掩饰,安德的眼睛也难以控制地发直了一瞬。也不能怪他,毕竟600万新币整齐码好叠放在一起的景象还是挺有震慑力的,我之前都愣了好一阵。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物归原主罢了。”

我淡淡地说道,松开把着箱子的手,从公文包里找到一份用褐色的档案袋抱着的文件,拽出来平放在桌子上。

“安德,你们从地狱那边拿到的补偿金是730万,一般来说,交易双方对这笔钱的责权关系被规定为交易前由供款方负责,交易后由收款方负责,而所谓的交易就是指合同签署后,到收款方确认收款为止——也就是说,根据一般合约规定,钱到你们手上,就算是丢了,烧了,损失也应该由你们自己承担。”

安德死盯着我,抓着自己的袖口,不语。我不确定对面的他此时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忿更多一点,还是对我接下来的话的期待更多一点。

“但是,还有一种例外,便是所谓的‘资产意外保险’。由【酒井救助队】——也就是幻想乡最大的保险社团在两年前设立,专门负责像你们这样,不具备保护和管理大量资产的收款方在丢失交易所得资产后的赔偿问题——”

我抬头,环视着这简陋的帐篷。

“地狱那边不清楚彼岸的行市,也不清楚我们这里的保障制度。在他们看来,也许你们作为一个团体有处理这笔巨款的能力,所以也就没有考虑保险的事,但,你我都知道就是这份疏忽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从纸袋里抽出崭新洁白的打印纸,双手递上。

“这是险单,还有说明。”

安德将信将疑地接过那份资料,翻看着,时不时抬头瞧瞧我,这次更多是疑惑和某种迫切。我想,作为一族之长,他手里的那份文件此时便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他极力想去搞懂那几张纸的意义,就像病重的人想去弄懂药瓶上的说明那样急切。

“我,有些字,看不太懂。”

终于,他有些窘迫地说道,很不甘,却也很坦然。

“不要紧,之后救助队会来人和你说明具体问题的,关键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用手掌礼貌地指了指这一箱钱,“你有一个可以带着族人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我相信,或者说我失礼地认为,即便这些钱为你们所用,短时间内你的族人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找到合适的地方生活下去。”

安德长出了一口气,从肺腑深处向外的那种,一口气处理太多的信息让他对我的话有些难以招架,但我希望他能清醒地继续听我说下去。

“我知道,让你相信这些不是很容易。很少有人愿意相信,昨天世界还在处处针对自己,今天却又一反常态。这种几率渺小到荒诞,而你,我想应该也不相信这种中彩票一样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去相信:现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就是有一定的机制,既有可能成就,也有可能断送你的未来。这是我所相信的,也是像【酒井救助队】这样的团体所相信的,”我轻轻将钱箱合上,将其扶起来,向前推了一些,“而我们这些‘信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去抓住这些机遇,去争取更好的生活。这其实,跟你们过去在这山上所做的,所依赖的适者生存的制度是一样的,不是吗?”

安德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请不要再赶我走了,不然,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

“青坂先生。”

印象中,这是妖兽族长第一次称呼我的姓名。

“请给我们指一条路。”

低下头,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撑在自己的大腿上,名为安德的妖兽,此刻正向一位普通的人类叩首。

在守矢神社,曾见过神明向我欠身,那是出于礼节;在地底,曾见过觉向我欠身,那是出于谢意;在缆车之上,曾见过天狗向我低头,那是出于私欲。等等,这么想起来,还真没见过帕露西向我个人示弱的样子,那不坦率的女孩有着她不想被我窥视的一面,即便是最脆弱的时候,也不会主动向着我,也不会以这样明确的形式。唯一一次她低头求我办事,那天在她作为家的那个山洞口,我还是倒吊着。

这可能是第一次,被一位非人的存在,不以私欲为目的,而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不代表个人的利益,像这样郑重的被请求。

请救救我们。

“我做不到。”

我越过手提箱,将手搭在安德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眶不知是为了这人,这钱,还是这事。

“能做到的,只有你们自己,安德——我,只是一个人类,我做的不到的。”

“可是我们是……”

“是失格者?那这个名词又是谁规定的?是你们自己吗?如果不是的话安德,那就没人是什么失格者。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出世早晚,孰是孰非,现在这个年头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出身,只要你手里有钱,以及比钱更重要的,”我闪开身子,示意给他一旁已经开始决堤的女孩,“所以你看,你现在又有钱,又有人,还怕成不了事?”

安德沉默着,并非听不懂我的话,我想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现在这些空洞的话语应该没有多少分量吧。

“这样的话,我多少再给你一个建议吧,”我掏出昨天陪帕露西逛街的时候拿到的小册子,递给安德,“地狱对你们的境况是清楚的,但在他们的立场来说既不方便做什么,我想,对于这些年不景气的他们来说也不好做什么——但,他们也是亏着心的,毕竟顶头的工作是公正的裁判所,所以他们清楚自己是否对你们有所亏欠,这就是一个机会。这本册子里有地狱在中有之道扩租务工的招工启事,虽然很讽刺,不过也许剥夺你们家园的项目,到头来也是你们的出路也说不定。”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离开安德的帐篷时,茜拉深深地鞠躬向我道谢,而我的离开,如同逃跑,从他们的那种谢意,从他们的那种善意间,脱身,拒绝,因为自己周身的污秽和谎言。

我骗了他们,我扮演了一个好人,一个救世主,我并不配拥有他们的谢意和善意。

“说清楚了?”

“嗯。”

在营地的入口,靠着几颗高大的绿树,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的欢呼声和笑声,感到十分遥远。我低着头,公文包扔在一边,望着远处的一片翠绿,去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沙華,还好吗?”

“没事。”

一双纤细的手,温柔地托起我的脸颊,我抬起眼皮,看着那张精致的脸。

金色的眼眸,金色的发丝,秋静叶的表情很复杂,但却很让人安心。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以一种像是姐姐又像是母亲的形象治愈着我。但,可能没有人类不这样认为吧,这可是丰收的神明,养育着人类,呵护着人类。在失意时受到她的关怀,作为人类,该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

“那我就过去找他们谈了——对了,虽然社长觉得这次是你欠她的,但,别往心里去,一份不涉及财产问题的假合同而已,这点忙我还是可以做主帮你的。”

我尽力送去一个笑容。

“谢谢你,秋。”

秋静叶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帽子,便向着营地去了。

我摸着她拍过的地方,拂拭着。

紧攥着。

紧紧地攥着。

清楚地感受到棉帽的织线在手中绽裂。

恍惚中,我狂暴地将帽子扔向了潮湿泥泞的地面,深深地弯下腰去,像是将肺中的空气全部挤压出去一般,无声地嘶吼着。

————魔法森林·夜雀食堂·总店——————河童时 22:22——————

那女孩在发现我前,我先发现了她。

她看上去有些慌张,但眼神和我相遇后,便像是松了口气,接着径直向我走来,站在我对面位置的树墩后。

“坐着别动。”

只是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女孩便飞身离去,只是两杯酒的功夫,便又飞了回来,这次,结实地在我对面落了座。

“姑且,回去和户子说了一声,和某人不同,我可不想让别人担心一晚上。”

“之前就想说,你该买手机了。”

“您是有手机,也没见您接电话啊。”

这并不是帕露西第一次真格地冲我发火,但这次和地底那次不同。

这次,她不是为了她自己。

“你告诉户子我今天去哪里见什么人了吧?”

不然那丫头也不会一口气给我打了三四通电话。

方才还很强势的帕露西顿时显得有些心虚。

“你又没说不能说。”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跟她说,不,不如说,我是没想到你们俩会那么快交上朋友,该说不愧是户子,还是该说不愧是你呢?”我给帕露西拿过一个杯子,看对方点头后才放到她面前,给她满上,“当然,肯定不会埋怨你,这很好,很好……你也需要几个像样的朋友才是。”

嫉妒妖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自己斟满,那可是40多度的纯龙舌兰。

“真失礼啊,说得好像我没有朋友一样。”

“也对,像星熊勇仪,不仅有,还是个不错的朋友……”

对面差点把那口酒喷出来。

“勇——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名字!?”

“我认识的人比你想象的多多了——啊,不能说是人吗……”

沉默,我们间总有这种沉默,更多是出于我们俩的性格,也是出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夜雀食堂到了晚上便摇身一变成了一间昏暗的酒吧,安静地蜷缩在这森林的一个角落。店主夜雀的老推车象征性地停靠在一颗大橡树下,虽然也围着车子搭出一排座位,但除了怀旧的老食客,大部分客人选择在空地这边新搭出的棚子下,坐在宽敞的实木长椅上喝酒。而我这样不算新,也不算旧的客人,一般选择在空地边角用就地取材的树墩做的位子上独饮,没有压力,也可以时不时望向树林深处散散心。

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样一间酒吧,帕露西也能找到我,她应该费了不少劲吧。我望着眼前的女孩,还夹杂着雪片的发丝,翠绿的眼瞳,因为酒劲而微红的脸颊,以及怕是在雪地里冻了有一阵的微红的鼻头和尖耳朵。

我有可能是喝醉了。

“帕露西,你喜欢我吗?”

这次,对面这口酒是真的喷出来了。

但她没有暴躁,也没有吐槽,可能,是因为她明白我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也可能,是因为她看清了我的表情,看清了我的脸。

“社长,在山上,出什么事了吗?”

她有知道的权利,然而我不清楚,是否应该说出口。

可,我又很想告诉她,我需要告诉她。

不然,或许我又会弄伤自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应该转了不少地方吧?连莱赫斯的社团那里都去过了吗?”

“去过了,那里没人。”

她的话很重,声音很重,因为那并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制止我岔开话题。她的眼神很锐利,同时又很温柔,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那双阴沉的绿眼睛里看出温柔的,但还是第一次在她的视线里感受到这种情感。

要不是酒精的关系,要不就是我还不够懂帕露西。

我现在,感觉自己很自私。

“这次的事,已经结束了。或许说我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想对于安德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这也就够了吧。”

帕露西的表情说明,这个解释还远远不够。

“那,莱赫斯呢?”

我捂着嘴巴,用手支撑着下巴,思考着。

“还记得我说过昨天在安德的营地附近见过莱赫斯吧?”

帕露西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会向雪女保证莱赫斯的清白,就是因为这点——她是去找那笔钱的,很显然,不然她也没有别的理由接近那里了——虽然莱赫斯和安德他们曾是同族……”

帕露西的神***预料的要平静很多,虽然也有几分惊讶,但更多是一种了然。

“怪不得,我很早就知道她是妖兽,但也没想到他们会是同族。”

“说同族,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应该算是亲如同族吧,到连姓氏也可以分享的地步,”我低头看着桌上的两个就被和那瓶还剩一半的龙舌兰,咽下嗓子中的哽咽,斟酌着话语,“莱赫斯……你也应该很早就发现她其实并不像外表那样强大了吧?”

“弄死你这个人类绰绰有余了,和我比,还不够资格。”

我笑着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我隐瞒了自己所了解到的莱赫斯的过去,我想帕露西虽然有权得得知,但我也有权保密,理由反而就像犬走椛说给我的理由一样,是为了莱赫斯·J·莱赫明,只是这样罢了。

“莱赫斯在你眼里虽然可恨,却并不强大,而你在地底还是选择不以暴力解决问题,逼得自己陷入绝望……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要死脑筋呢。”

“要是我真的动手,你还会收留我吗?”

帕露西用了“收留”这个词,让我很意外。我端着酒,看着第三次放下空杯的她,心想或许我们早该出来喝一次的。

“社长,我之前去了一次莱赫明不动产,但是……那里已经空了。”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

“已经没有莱赫明不动产了。”

帕露西的声音没有响起,但我似乎可以想象她早有定数的表情。任何人看了那栋空荡荡的大楼都会料想到吧,那社团已经倒闭了。

“莱赫明向委员会承认了她那子虚乌有的罪名,变卖了自己的社团和所剩无几的全部资产,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蕾迪大人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了,呵呵,我还像模像样的教人家该怎么处理,呵呵哈哈哈哈——”

“社长……”

声音很轻,我抬起头来,这一次,帕露西那双眼倒丝毫不像是嫉妒妖怪了。

“她不想让那些孩子们知道这件事的判决,怕让安德他们再闹出什么事端。她也不想去见他们,因为她觉得曾经抛弃了族群,一心想要上位的她没有颜面出现在那里,所以……最后去的是我,是碰巧今天找到她的我。一个来自人间之里的业务员,去扮演一个骗子……”

“社长并不是骗子。”

我笑了起来,抽动着,颤抖着,泪水滴在脚边的声音淹没在我的抽泣声中。

“可是,可是帕露西,直到最后,直到我带着她的钱离开莱赫斯的办公室,我都没有说出口——”我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我扭曲的语言,我只是说着,哭着,宣泄着,向着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向着本不应该承受这些的对象。

“监视着一切的白狼天狗看见了,偷取妖兽们钱财,称茜拉不注意拿走那纸袋的,引起这一切的是人类,是我们人类啊……”

我已经看不清帕露西的脸,也不清楚周围的人为什么停止了各自的谈笑,是在看我吗?是在谈论我吗?是在嘲笑我这个人类吗?我不得而知,只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帕露西也喝了很多。我隐约觉得自己给天狗打过电话,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也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

我只记得帕露西说了很多遍。

“这不是你的错。”

“这和社长没有关系。”

我很清楚,但我又不是很清楚。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问心无愧,如果我真的没有过错,我为什么不站出来指证,我为什么会向莱赫斯隐瞒这件事?又为什么会装作一无所知,去拜访莱赫斯呢?

我厌恶人类,同时,我是人类。

因而很自然,很科学,很富有美感,我厌恶自己。

我厌恶因为胆小,而不敢说出事实的自己;我厌恶因为虚荣,为了自我满足而不想给称得上是某种知己的莱赫斯带来杂质,带来关于我的负面信息的自己——我喜欢莱赫斯看待我的那种态度,虽然剑拔弩张,固然充满对立,却依然将我视为强者,视我为强敌的那种有力的眼神。

但我最最憎恨的,是明知道这一切,明明是这样反感这些行为,却无法逃脱,也无法放弃人类这个身份的自己。

因为我同时又对人类充满信心,充满好感。

我想去相信这个种族的可能性,因此我才总想试着走出这个村子。

但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恐怕只是为了我自己吧。



宿醉,近几年最严重的一次,我在自家凌乱的床铺上挣扎着起来。撑着墙壁,对着眼前那惨不忍睹的男人,呆呆地看着那又加深了一圈的眼纹,想试着去自嘲,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我的面门。

我再一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猛地,诧异地看到那镜中的男人——

有着一双发亮的绿色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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