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楼主 |
发表于 2018-5-3 22:36:26
|
显示全部楼层
 
 
 
项目三:冬雪异变,中空的坚冰 
回七 
最终的相遇·向厌恶的自己 
 
我们,是弱者。 
 
“妈妈,再讲一遍青之旅人的故事好吗?” 
 
“好,不过这是最后一遍了哦,姐姐都睡了。” 
 
洞外,雪静静地飘落,稚嫩的声音央求着那最后一遍的床前故事,温度好似被阻隔在了那黑压压的洞口外,就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在这被遗忘的角落。 
 
“青之旅人是一个来到世外桃源的人类,身无分文,衣衫褴褛。但是青之旅人毫不气馁,他有着过人的智慧,和一块能够带来好运的石头。他给人类部落的人们出谋划策,一年,便被尊为部落中的智者。他又联合部落附近的妖兽,两年,便使部落周边风调雨顺。青之旅人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他无法飞翔,也无法徒手击碎巨石——但他结识的妖怪能带他遨游,增长见识;手下的人类也能为他开山平地,增设河渠。青之旅人,十分弱小,青之旅人,十分强大。” 
 
我们,是弱者。 
 
“妈妈,为什么妖兽会听人类的话呢?你不是总让我们离那个部落远一点吗?再说那些弱小的人类——” 
 
母亲摇了摇头,笑着,温柔地拍了拍孩子金色茂密的头发,将她尽可能地搂在怀里,搂在自己细密的银色发丝间。 
 
“因为青之旅人还没有来到这里,又或者青之旅人已经走了,所以人类还是愚钝的,他们还不需要我们啊。” 
 
“那青之旅人什么时候能来呢?” 
 
幼小的妖兽那碧蓝色眼瞳中闪烁着光。 
 
“也许等你长大了,青之旅人就来了。” 
“那我要第一个见青之旅人,我要他给我们也建一个大大的房子——水晶的房子,那样就又暖和,又可以看风景了!” 
 
母亲笑着,轻拍着孩子的头,紧紧地搂住孩子幼小的背脊。 
 
“莱赫斯,莱赫斯!” 
 
女孩呼唤着自己的姐姐,想要分享自己的好点子。 
 
“姐姐,已经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母亲轻声唤着,声音低沉,而且断续。 
 
“唔——那晚安——” 
 
“嗯……晚安。” 
 
母亲攥着两只小手,传来的,是截然不同的温度。 
 
洞外,雪已停。惨白的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突兀,不和谐地,也洒在洞口那星星点点,令人触目惊心的鲜红色上。 
 
我们。 
 
是弱者。 
 
———妖怪之山·守矢缆车车站·上行————————河童时:06:00—— 
 
时间,在业务员登门拜访那妖兽之前。 
 
妖怪之山。 
 
山上的事情谁清楚?是守矢神社的神明吗?山上的缆车,建成不过两三个年头,包括那山上的神,总会让现在的年轻人误以为是什么上古的山神,但神社落成其实也不过十几年。和人间之里所有孩童一样,我在小时候接受过的安全教育之一,就是远离妖怪之山。因为山离湖近,那时候湖边还没有那红色的洋馆,村民们围湖种田,捕捞湖鱼,难免要靠近山的范围。而山上的妖怪,有一类虽然人尽皆知,却不在大人口中的那些凶恶妖怪之列——那便是天狗,最古老,也最先进的种族。河童固然古老,也固然先进,但那些一门心思扎在科技树上的妖怪们不成社会,不谙世事,不像天狗那样乐于统治,自然也不如天狗那般繁荣。或许在人类心中,到现在,天狗,才是山的主人,才是山中最古老的眷族。 
 
所以这妖怪之山的事,山狗是清楚的——而其中最清楚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山里山外的,即谓白狼天狗。 
 
“你好,请问犬走小姐在吗?麻烦请一下她,就说是人间之里的业务员找。” 
 
清晨6点,缆车还没有开始工作,山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在上山之前,我希望先将准备工作做足。 
 
有力的脚步声传来,女孩几乎只走了两三步就跳到我面前,半开玩笑地左手搭到脑门前行了一个军礼——那是一种比较符合她身份的行礼方式,本人似乎很中意。 
 
“早!青坂先生!” 
 
“早上好,犬走小姐。” 
 
眼前的天狗身高大概到我胸口,一如既往,一身天狗制式的黑白红三色制服,象征着【白狼组】标志的枫叶图案绣在其胸口以及衣领的后方。蓬乱的卷发像毛团一样扣在她的头上,顶部还支出如同兽耳般的两撮,我是没胆子摸。猩红色的瞳孔和尖尖的耳朵是天狗的特征,但不同于姬海棠的是,这位白狼天狗的眼睛要亮得多。也不光是因为她具有所谓“千里眼”的能力,主要是极那眼基本快和我差不多了,最近就连帕露西看上去都比我们有精气神。 
 
我拿嫉妒妖怪做衡量标准是不是有点不妥。 
 
犬走椛,白狼,山中的警备别动队【白狼组】的组长,也是缆车项目的总负责人。不能说是旧识,从缆车项目动工开始,我们相识了不过三年。 
 
“您上山吗?” 
 
“嗯,有点事要去山上,不过想先来拜访你一下。” 
 
犬走椛抱起胳膊,了然地眯起眼睛。 
 
“这么说,您找的应该不是缆车的负责人吧?” 
 
女孩心如明镜,因为不想引人注目的关系,我在乘坐缆车的时候一向尽力避免与她来往——但,只有一种例外,那便是我想交谈的对象并非是缆车的负责人,而是【白狼组】组长的时候。 
 
“有时间吗?” 
 
“当然,请进来说。” 
 
守矢缆车的始发站建在一座不算矮的观景台上,这是为了缆车全线整体的倾斜角度不至于过大,高度上也足够使车厢顺利越过那些上了百年的古树。而全部四条线路:即守矢神社方面的上下行,以及中有之道方面的上下行,其始发及终点站便汇聚于此,所以这车站建的也足够气派。整个车站由最上层的发车与到站台,中层带有封闭包间以及暖气的候车台,以及下层的员工区组成。倒退个十几年,要说为了人类在妖怪之山上建立这样一个设施,那根本是无稽之谈。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老套的话语,却无比真实。 
 
“那么,您想打听些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转过椅子面向我,手中捧着一个挺别致的冒着热气的马克杯,隔着两三步飘来香蕉牛奶的味道。最后一个白狼天狗的员工在离开时关上了我身后的铁门,充满工作气息的员工休息室里便就剩下我和犬走椛两个。 
 
“不愧是组长,那我也就不客套了,”毕竟向她扫听山里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彼此便能省去不少客套功夫,“有关莱赫斯·J·莱赫明,组长可有什么了解?” 
 
犬走椛叹了口气,看样子早就对我的来意心里有数。 
 
“您就非要掺和进来才高兴是吧?” 
 
我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犬走椛的肩头卸下了许多力气,放下手里的杯子后,她望向窗外,半晌,才又开口。 
 
“嘛,倒也不是和青坂先生无关的事……” 
 
这句话我没有听懂。 
 
“能稍微,说说题外话吗?青坂先生。” 
 
我点点头,心里也很清楚,接下来说的绝不会是题外话。 
 
“山里的事,大大小小,该看的或不该看的,几百年里我们白狼尽收眼底,您是知道的。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的职责就是监视呢?”她苦笑着。 
 
这我倒有些意外,她的话题与往日不同。犬走椛从未向我抱怨过她自己的工作,即使是给我提供山里的情报,也从未站在天狗族群的立场上说过什么。 
 
“族里洞察力最敏锐,听觉和视觉最出色的便是我们白狼,所以我认为保卫组群,监视族群的驻地是我们的天职……但,我的眼睛也太好使了,而这座山也远比我想的要复杂。”犬走椛站起身,走向窗边,伏在厚实的隔热玻璃旁,背对着我,“也不只是山,在这里(幻想乡),绝对强大存在抱有一份从容,即便是厮杀也半真半假,弹幕游戏而已。但,如果你望着每一个阴暗的不起眼的角落,望着阳光射不穿的山的另一侧——这座山,和你们的村子一样,并非乐土,也绝不是所谓的乌托邦。” 
 
我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我无法想象。” 
 
但我可以。 
 
在村子里,妖怪杀害固然可怕,却很常见——但,人被人所杀,是为数不多,更是十恶不赦,按稗田家的记录来看几十年都未必会有一例。人类在这个世界的存身之所不过那么几百亩地,在村里犯下此等罪行的人是不可能有伏法或死亡以外的出路的——换句话说,在这种环境下很少有人会不顾自己的存身之所而胡作非为,伤人性命…… 
 
那几十年不遇的一例,在我人生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一道血痕。 
 
因而我可以想象,死亡,会给还活着的人带来怎样的变化——而我无法想象的是,妖怪间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们天狗自不必提,河童山童之类也不在话下,其他各类妖怪我们白狼也能够介入,可唯独妖兽……那些从野兽炼化而来的妖物,秉持着争夺地盘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孤傲,从不满于天狗对山的支配,当然也不会允许我们介入他们部落之间的冲突和内斗——莱赫明曾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些了然地点着下巴,但犬走椛却摇了摇头。 
 
“我说的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位莱赫斯·J·莱赫明——莱赫明,是她的母亲,一只罕见的漂亮的银毛六尾狐。” 
 
白狼天狗的口气就好像在回忆邻居早年间养过的爱犬一样——我脑海中蹦出这个很不合时宜的感想,但又或许,站在天狗的角度来说妖兽就是那种级别的存在也说不定。在村子里的文献中,有过“天狗寿余十百年”的说法,即是说尽管天狗们看上去那般天真烂漫,但也很有可能大我九百多岁。 
 
更不用说眼前的组长了,能干到组长,我估摸那岁数小不了。 
 
“之所以记得比较清楚,一是因为这件事情即便在天狗们来看也比较野蛮,再者,是因为不算久远——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犬走椛回忆着,侧过身子面向我,通透的红眸折射着我不熟悉的影子。 
 
“莱赫斯·J·莱赫明,构成那女人的一切,是从曾名为莱拉的女孩,失去了姐姐和母亲的那一天开始的。” 
 
莱赫斯·J·莱赫明,姓氏来自我母亲,名取自我已故的姐姐,叫我莱赫斯就好。 
 
那天,在地底的那条河边,莱赫斯的自我介绍在脑海中突兀地出现。 
 
“青坂先生,我接下来要说的,不要求您保密,但也请您谨言。我只告诉您,因为我相信您会做出合理的判断。我要说的,一是莱赫斯的过去,二,是我们都关心的,那份钱的去向。” 
 
————妖怪之山·失格者营地———————河童时 14:50——————— 
 
时间,在业务员拜访那女人之后。 
 
第二次踏入这营地,我的心态与之前不同。之前,我从未见过所谓的“失格者”,所以看他们的眼神还带着些许的好奇。也许帕露西曾算是“失格”,但她是有能力的强大妖怪,即便没有我,早晚也会发光发热的吧,我总是这样想。但是,这些妖兽不同,他们是即便只靠自己,也很难生存的角色。 
 
举个简单的例子,他们毕竟不是只吃霞就可以饱腹的仙人,也不是要靠“嫉妒”之类的负面情绪来充饥的怨灵,妖兽的食物实际上和普通的野兽无二,甚至还要更近似于人类一些。那么在这个年代,连土地都标上了所有者的姓名,哪里还有一顿不花钱的午餐呢? 
 
所以今天再踏进这里,我便不再去打量他们了。但,心中除了可怜,也并没有其他的情感。 
 
青坂沙華,一如既往,像是缺失了什么。 
 
“青,青坂先生?” 
 
不远处,女孩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 
 
那是茜拉,昨天才见过的妖兽女孩,列在我“最近最想请到家里去做客之榜单”前五名的存在,目的是她所掌握的能清洁东西的能力。昨天她给我周身做的除菌除味护理到今天甚至还留有余香,着实令我佩服。 
 
“下午好茜拉,才见过一面就记住我的名字了,很适合去当个业务员嘛。” 
 
“您的名片在我这呢。” 
 
从破旧的皮衣里掏出一张小卡片,金灿灿的眼睛向我眨了眨。那应该是昨天我给安德的明信片,这么看,小小的族长怕是没有把我当回事。茜拉今天就要比昨天健谈得多。我也是从犬走椛那里得知,她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再加上没有受到过什么教育,野性加稚气形成了她最纯洁无垢的样子,令人无端联想起秋田犬的那种天真烂漫。 
 
怎么最近我总喜欢把妖怪比作狗。 
 
也可能是因为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动物。 
 
只过了一天,失格者的营地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变化。一些破旧的帐篷充斥着这个被繁茂的雨林所包围的空地,几乎没有形成任何道路,也看不出有什么所谓的功能区划。但,和昨天不一样,这些之前对我毫无兴趣也并不设防的妖兽们,今天却纷纷从帐篷里探出头,有些则驻足在空地里盯着我。 
 
不得不说,我最近是练出来了,这么多双眼我楞没原地昏迷过去。 
 
茜拉领着我直奔那顶眼熟的大帐篷,就像领着朋友去家里做客一样,这份自来熟说明她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因为孩子的怕生一般也只是第一次见面,不用大人刻意做什么,她总会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和你变得熟络。 
 
“安德!青坂先生来了!” 
 
女孩叫着,撩开帐篷那破布一般的门帘,露出那红发男孩的身影,以及那双野兽般的金色瞳孔,此刻,它透出惊愕与困惑。安德像是在写些什么,先前只有一些稻草的这个空间内多了一张单薄的矮桌,男孩正坐在地上,此刻伏案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确切地说,昨天我还不认识他,但今天,或许我要改变对这位族长的评价了。 
 
还没等对方开口,我便将左手拎着的手提箱工整地放置在那张桌子上,并且原地坐了下来。 
 
“又见面了,安德——或者该叫,安德·J·莱赫明才对吧?” 
 
男孩像是打了一个冷战,脸上的肌肉显得很是僵硬。 
 
“那名字,你从哪里——就算是大姐也不会和别人说这个的——” 
 
“你放心,莱赫斯不是那种喜欢聊过去的女人,”我将两手放在手提箱的两个角上,压下身子直视着安德的眼睛,斟酌着语言,“昨天我就自我介绍了,我是人间之里的业务员,自然有我自己的情报源,还请你不要介意。关于你的事——” 
 
我用手指了指站在身边,此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茜拉。 
 
“还有关于她的事——” 
 
又用手,点了点眼前长方形的厚实的手提箱。 
 
“还有,关于你口中的‘大姐’的事,我现在,已经基本搞清楚了——” 
 
安德像是被触动了逆鳞,眼看着想要反驳什么,但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我很庆幸对方能够沉住气,也很佩服他能够控制住自己,只是因为这一点,就完全能够证明他并非毫无教养的野兽。 
 
“当然,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我站在外人的立场没有办法做出评价,也没有意愿去插手,请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带着私欲,想要让你们的事情落得一个好结果的人类来看待,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安德拧着眉头,盯着我手里的箱子,看了一眼茜拉,又看向我。 
 
“你会有什么好处?” 
 
我的心里感到刺痛。 
 
并非对于这件事,并非对于安德与茜拉他们的遭遇,也并非因为莱赫斯的过去,此刻的痛处,来源于我自己,来源于我自己的种族。 
 
“我……会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解脱,如果要我说实话,我只能说到这一步。请你理解,如果没有利益的话,我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也是不会牵扯到这种事里来的,硬要说的话,就像我昨天说的,我有一个想要报道你们的事的记者朋友——请你就当做我不希望她牵扯进来,所以想出面调停这件事吧。” 
 
年轻的族长审视着我,将手慢慢落在桌子上,看上去怒气褪去了很多。 
 
“你们这些衣装整齐的人,再小也能致我们于死地,即便看上去没有危险,却比单纯暴力的妖怪要恐怖的多,所以就不要在这里装什么善人了——今天,那位妖怪大人没跟在你身边吗?” 
 
看来帕露西果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威慑。 
 
“没有,今天我是一个人来的。” 
 
“是觉得就凭我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是凭这个。” 
 
卡塔两声,我将手提箱朝向安德的方向掀开,向对方亮出了箱子里的东西。即便经过些许掩饰,安德的眼睛也难以控制地发直了一瞬。也不能怪他,毕竟600万新币整齐码好叠放在一起的景象还是挺有震慑力的,我之前都愣了好一阵。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物归原主罢了。” 
 
我淡淡地说道,松开把着箱子的手,从公文包里找到一份用褐色的档案袋抱着的文件,拽出来平放在桌子上。 
 
“安德,你们从地狱那边拿到的补偿金是730万,一般来说,交易双方对这笔钱的责权关系被规定为交易前由供款方负责,交易后由收款方负责,而所谓的交易就是指合同签署后,到收款方确认收款为止——也就是说,根据一般合约规定,钱到你们手上,就算是丢了,烧了,损失也应该由你们自己承担。” 
 
安德死盯着我,抓着自己的袖口,不语。我不确定对面的他此时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忿更多一点,还是对我接下来的话的期待更多一点。 
 
“但是,还有一种例外,便是所谓的‘资产意外保险’。由【酒井救助队】——也就是幻想乡最大的保险社团在两年前设立,专门负责像你们这样,不具备保护和管理大量资产的收款方在丢失交易所得资产后的赔偿问题——” 
 
我抬头,环视着这简陋的帐篷。 
 
“地狱那边不清楚彼岸的行市,也不清楚我们这里的保障制度。在他们看来,也许你们作为一个团体有处理这笔巨款的能力,所以也就没有考虑保险的事,但,你我都知道就是这份疏忽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从纸袋里抽出崭新洁白的打印纸,双手递上。 
 
“这是险单,还有说明。” 
 
安德将信将疑地接过那份资料,翻看着,时不时抬头瞧瞧我,这次更多是疑惑和某种迫切。我想,作为一族之长,他手里的那份文件此时便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他极力想去搞懂那几张纸的意义,就像病重的人想去弄懂药瓶上的说明那样急切。 
 
“我,有些字,看不太懂。” 
 
终于,他有些窘迫地说道,很不甘,却也很坦然。 
 
“不要紧,之后救助队会来人和你说明具体问题的,关键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用手掌礼貌地指了指这一箱钱,“你有一个可以带着族人重新开始的机会,但我相信,或者说我失礼地认为,即便这些钱为你们所用,短时间内你的族人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找到合适的地方生活下去。” 
 
安德长出了一口气,从肺腑深处向外的那种,一口气处理太多的信息让他对我的话有些难以招架,但我希望他能清醒地继续听我说下去。 
 
“我知道,让你相信这些不是很容易。很少有人愿意相信,昨天世界还在处处针对自己,今天却又一反常态。这种几率渺小到荒诞,而你,我想应该也不相信这种中彩票一样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去相信:现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就是有一定的机制,既有可能成就,也有可能断送你的未来。这是我所相信的,也是像【酒井救助队】这样的团体所相信的,”我轻轻将钱箱合上,将其扶起来,向前推了一些,“而我们这些‘信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去抓住这些机遇,去争取更好的生活。这其实,跟你们过去在这山上所做的,所依赖的适者生存的制度是一样的,不是吗?” 
 
安德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请不要再赶我走了,不然,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 
 
“青坂先生。” 
 
印象中,这是妖兽族长第一次称呼我的姓名。 
 
“请给我们指一条路。” 
 
低下头,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撑在自己的大腿上,名为安德的妖兽,此刻正向一位普通的人类叩首。 
 
在守矢神社,曾见过神明向我欠身,那是出于礼节;在地底,曾见过觉向我欠身,那是出于谢意;在缆车之上,曾见过天狗向我低头,那是出于私欲。等等,这么想起来,还真没见过帕露西向我个人示弱的样子,那不坦率的女孩有着她不想被我窥视的一面,即便是最脆弱的时候,也不会主动向着我,也不会以这样明确的形式。唯一一次她低头求我办事,那天在她作为家的那个山洞口,我还是倒吊着。 
 
这可能是第一次,被一位非人的存在,不以私欲为目的,而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不代表个人的利益,像这样郑重的被请求。 
 
请救救我们。 
 
“我做不到。” 
 
我越过手提箱,将手搭在安德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眶不知是为了这人,这钱,还是这事。 
 
“能做到的,只有你们自己,安德——我,只是一个人类,我做的不到的。” 
 
“可是我们是……” 
 
“是失格者?那这个名词又是谁规定的?是你们自己吗?如果不是的话安德,那就没人是什么失格者。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出世早晚,孰是孰非,现在这个年头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出身,只要你手里有钱,以及比钱更重要的,”我闪开身子,示意给他一旁已经开始决堤的女孩,“所以你看,你现在又有钱,又有人,还怕成不了事?” 
 
安德沉默着,并非听不懂我的话,我想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现在这些空洞的话语应该没有多少分量吧。 
 
“这样的话,我多少再给你一个建议吧,”我掏出昨天陪帕露西逛街的时候拿到的小册子,递给安德,“地狱对你们的境况是清楚的,但在他们的立场来说既不方便做什么,我想,对于这些年不景气的他们来说也不好做什么——但,他们也是亏着心的,毕竟顶头的工作是公正的裁判所,所以他们清楚自己是否对你们有所亏欠,这就是一个机会。这本册子里有地狱在中有之道扩租务工的招工启事,虽然很讽刺,不过也许剥夺你们家园的项目,到头来也是你们的出路也说不定。”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离开安德的帐篷时,茜拉深深地鞠躬向我道谢,而我的离开,如同逃跑,从他们的那种谢意,从他们的那种善意间,脱身,拒绝,因为自己周身的污秽和谎言。 
 
我骗了他们,我扮演了一个好人,一个救世主,我并不配拥有他们的谢意和善意。 
 
“说清楚了?” 
 
“嗯。” 
 
在营地的入口,靠着几颗高大的绿树,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的欢呼声和笑声,感到十分遥远。我低着头,公文包扔在一边,望着远处的一片翠绿,去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沙華,还好吗?” 
 
“没事。” 
 
一双纤细的手,温柔地托起我的脸颊,我抬起眼皮,看着那张精致的脸。 
 
金色的眼眸,金色的发丝,秋静叶的表情很复杂,但却很让人安心。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以一种像是姐姐又像是母亲的形象治愈着我。但,可能没有人类不这样认为吧,这可是丰收的神明,养育着人类,呵护着人类。在失意时受到她的关怀,作为人类,该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 
 
“那我就过去找他们谈了——对了,虽然社长觉得这次是你欠她的,但,别往心里去,一份不涉及财产问题的假合同而已,这点忙我还是可以做主帮你的。” 
 
我尽力送去一个笑容。 
 
“谢谢你,秋。” 
 
秋静叶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帽子,便向着营地去了。 
 
我摸着她拍过的地方,拂拭着。 
 
紧攥着。 
 
紧紧地攥着。 
 
清楚地感受到棉帽的织线在手中绽裂。 
 
恍惚中,我狂暴地将帽子扔向了潮湿泥泞的地面,深深地弯下腰去,像是将肺中的空气全部挤压出去一般,无声地嘶吼着。 
 
————魔法森林·夜雀食堂·总店——————河童时 22:22—————— 
 
那女孩在发现我前,我先发现了她。 
 
她看上去有些慌张,但眼神和我相遇后,便像是松了口气,接着径直向我走来,站在我对面位置的树墩后。 
 
“坐着别动。” 
 
只是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女孩便飞身离去,只是两杯酒的功夫,便又飞了回来,这次,结实地在我对面落了座。 
 
“姑且,回去和户子说了一声,和某人不同,我可不想让别人担心一晚上。” 
 
“之前就想说,你该买手机了。” 
 
“您是有手机,也没见您接电话啊。” 
 
这并不是帕露西第一次真格地冲我发火,但这次和地底那次不同。 
 
这次,她不是为了她自己。 
 
“你告诉户子我今天去哪里见什么人了吧?” 
 
不然那丫头也不会一口气给我打了三四通电话。 
 
方才还很强势的帕露西顿时显得有些心虚。 
 
“你又没说不能说。”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跟她说,不,不如说,我是没想到你们俩会那么快交上朋友,该说不愧是户子,还是该说不愧是你呢?”我给帕露西拿过一个杯子,看对方点头后才放到她面前,给她满上,“当然,肯定不会埋怨你,这很好,很好……你也需要几个像样的朋友才是。” 
 
嫉妒妖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自己斟满,那可是40多度的纯龙舌兰。 
 
“真失礼啊,说得好像我没有朋友一样。” 
 
“也对,像星熊勇仪,不仅有,还是个不错的朋友……” 
 
对面差点把那口酒喷出来。 
 
“勇——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名字!?” 
 
“我认识的人比你想象的多多了——啊,不能说是人吗……” 
 
沉默,我们间总有这种沉默,更多是出于我们俩的性格,也是出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夜雀食堂到了晚上便摇身一变成了一间昏暗的酒吧,安静地蜷缩在这森林的一个角落。店主夜雀的老推车象征性地停靠在一颗大橡树下,虽然也围着车子搭出一排座位,但除了怀旧的老食客,大部分客人选择在空地这边新搭出的棚子下,坐在宽敞的实木长椅上喝酒。而我这样不算新,也不算旧的客人,一般选择在空地边角用就地取材的树墩做的位子上独饮,没有压力,也可以时不时望向树林深处散散心。 
 
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样一间酒吧,帕露西也能找到我,她应该费了不少劲吧。我望着眼前的女孩,还夹杂着雪片的发丝,翠绿的眼瞳,因为酒劲而微红的脸颊,以及怕是在雪地里冻了有一阵的微红的鼻头和尖耳朵。 
 
我有可能是喝醉了。 
 
“帕露西,你喜欢我吗?” 
 
这次,对面这口酒是真的喷出来了。 
 
但她没有暴躁,也没有吐槽,可能,是因为她明白我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也可能,是因为她看清了我的表情,看清了我的脸。 
 
“社长,在山上,出什么事了吗?” 
 
她有知道的权利,然而我不清楚,是否应该说出口。 
 
可,我又很想告诉她,我需要告诉她。 
 
不然,或许我又会弄伤自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应该转了不少地方吧?连莱赫斯的社团那里都去过了吗?” 
 
“去过了,那里没人。” 
 
她的话很重,声音很重,因为那并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制止我岔开话题。她的眼神很锐利,同时又很温柔,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那双阴沉的绿眼睛里看出温柔的,但还是第一次在她的视线里感受到这种情感。 
 
要不是酒精的关系,要不就是我还不够懂帕露西。 
 
我现在,感觉自己很自私。 
 
“这次的事,已经结束了。或许说我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想对于安德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这也就够了吧。” 
 
帕露西的表情说明,这个解释还远远不够。 
 
“那,莱赫斯呢?” 
 
我捂着嘴巴,用手支撑着下巴,思考着。 
 
“还记得我说过昨天在安德的营地附近见过莱赫斯吧?” 
 
帕露西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会向雪女保证莱赫斯的清白,就是因为这点——她是去找那笔钱的,很显然,不然她也没有别的理由接近那里了——虽然莱赫斯和安德他们曾是同族……” 
 
帕露西的神***预料的要平静很多,虽然也有几分惊讶,但更多是一种了然。 
 
“怪不得,我很早就知道她是妖兽,但也没想到他们会是同族。” 
 
“说同族,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应该算是亲如同族吧,到连姓氏也可以分享的地步,”我低头看着桌上的两个就被和那瓶还剩一半的龙舌兰,咽下嗓子中的哽咽,斟酌着话语,“莱赫斯……你也应该很早就发现她其实并不像外表那样强大了吧?” 
 
“弄死你这个人类绰绰有余了,和我比,还不够资格。” 
 
我笑着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我隐瞒了自己所了解到的莱赫斯的过去,我想帕露西虽然有权得得知,但我也有权保密,理由反而就像犬走椛说给我的理由一样,是为了莱赫斯·J·莱赫明,只是这样罢了。 
 
“莱赫斯在你眼里虽然可恨,却并不强大,而你在地底还是选择不以暴力解决问题,逼得自己陷入绝望……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要死脑筋呢。” 
 
“要是我真的动手,你还会收留我吗?” 
 
帕露西用了“收留”这个词,让我很意外。我端着酒,看着第三次放下空杯的她,心想或许我们早该出来喝一次的。 
 
“社长,我之前去了一次莱赫明不动产,但是……那里已经空了。”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 
 
“已经没有莱赫明不动产了。” 
 
帕露西的声音没有响起,但我似乎可以想象她早有定数的表情。任何人看了那栋空荡荡的大楼都会料想到吧,那社团已经倒闭了。 
 
“莱赫明向委员会承认了她那子虚乌有的罪名,变卖了自己的社团和所剩无几的全部资产,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蕾迪大人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了,呵呵,我还像模像样的教人家该怎么处理,呵呵哈哈哈哈——” 
 
“社长……” 
 
声音很轻,我抬起头来,这一次,帕露西那双眼倒丝毫不像是嫉妒妖怪了。 
 
“她不想让那些孩子们知道这件事的判决,怕让安德他们再闹出什么事端。她也不想去见他们,因为她觉得曾经抛弃了族群,一心想要上位的她没有颜面出现在那里,所以……最后去的是我,是碰巧今天找到她的我。一个来自人间之里的业务员,去扮演一个骗子……” 
 
“社长并不是骗子。” 
 
我笑了起来,抽动着,颤抖着,泪水滴在脚边的声音淹没在我的抽泣声中。 
 
“可是,可是帕露西,直到最后,直到我带着她的钱离开莱赫斯的办公室,我都没有说出口——”我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我扭曲的语言,我只是说着,哭着,宣泄着,向着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向着本不应该承受这些的对象。 
 
“监视着一切的白狼天狗看见了,偷取妖兽们钱财,称茜拉不注意拿走那纸袋的,引起这一切的是人类,是我们人类啊……” 
 
我已经看不清帕露西的脸,也不清楚周围的人为什么停止了各自的谈笑,是在看我吗?是在谈论我吗?是在嘲笑我这个人类吗?我不得而知,只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帕露西也喝了很多。我隐约觉得自己给天狗打过电话,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也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 
 
我只记得帕露西说了很多遍。 
 
“这不是你的错。” 
 
“这和社长没有关系。” 
 
我很清楚,但我又不是很清楚。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问心无愧,如果我真的没有过错,我为什么不站出来指证,我为什么会向莱赫斯隐瞒这件事?又为什么会装作一无所知,去拜访莱赫斯呢? 
 
我厌恶人类,同时,我是人类。 
 
因而很自然,很科学,很富有美感,我厌恶自己。 
 
我厌恶因为胆小,而不敢说出事实的自己;我厌恶因为虚荣,为了自我满足而不想给称得上是某种知己的莱赫斯带来杂质,带来关于我的负面信息的自己——我喜欢莱赫斯看待我的那种态度,虽然剑拔弩张,固然充满对立,却依然将我视为强者,视我为强敌的那种有力的眼神。 
 
但我最最憎恨的,是明知道这一切,明明是这样反感这些行为,却无法逃脱,也无法放弃人类这个身份的自己。 
 
因为我同时又对人类充满信心,充满好感。 
 
我想去相信这个种族的可能性,因此我才总想试着走出这个村子。 
 
但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恐怕只是为了我自己吧。 
 
 
 
宿醉,近几年最严重的一次,我在自家凌乱的床铺上挣扎着起来。撑着墙壁,对着眼前那惨不忍睹的男人,呆呆地看着那又加深了一圈的眼纹,想试着去自嘲,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我的面门。 
 
我再一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猛地,诧异地看到那镜中的男人—— 
 
有着一双发亮的绿色的瞳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