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怒海客 于 2020-10-14 06:14 编辑 
 
 【公元1937年11月】 红美铃度过了近300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头发草草地在脑后盘起来,省得碍事;脸上蒙了棕褐色薄薄的一层;指甲缝间永远有细细的一道土壤颜色;上身单穿着一件白马褂,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下身是男人穿的裤子,裤腿也卷了起来;脚自然是光着——她现在与她在结界之外,在田间耕作的同胞们没有区别。她每天都去湖里洗澡,方才大体上保持着整洁。 赤馆有了河童的资助后基本解决了口粮问题,但美铃依然坚持自食其力,“吾完全可以上来,但吾种地也不是为了吃,是为了心里舒坦,侬晓得伐?”不过咲夜依然是隔三差五地叫美铃上来吃饭。美铃偶尔答应,但每次来都得等上好久。因为美铃总是要进湖里洗干净身子,再回她的屋子里换好衣服方才上来。咲夜问她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心思,美铃羞道:“啊呀,吾在地里时可丑啦,哪好意思就这样进漂亮屋子?而且侬不是有洁癖吗?” “外貌是身份的象征,无论如何都松懈不得的。”每天要和妹妹花一小时在打扮上的蕾米莉亚在听了咲夜的话后用俄语如此说道。 美铃听了咲夜的翻译后笑道:“此言谬矣,谁不臭美?就是村子里缺了牙的阿嬷,进城时还要洗把脸,往头上插朵花呢!就是没时间而已!” 蕾米听了咲夜的传译,挑了挑眉毛,不再提此事了。 美铃一般是穿三套衣服进屋,一套是石青色飞云海浪纹短上衣搭乌黑色褶裙,脚穿绛紫色绣梅花布鞋;另一套是青碧色飞云海浪纹旗袍,脚踩青白色小高跟。旗袍的下摆被改大了不少,看着更像裙子了。“吾步子就迈得那么大,没法。”这两套衣服的下摆上都有一只大鸟,衔着一根树枝条。第三套衣服则是一身暗红的长衫,外边套一件绛紫色镶金凤纹马褂,脚踩黑布鞋,是完全的男装——她在上海武馆里见外人时就是这身打扮。美铃宽大的肩膀和近乎高大的身材撑起这套行头反而非常自然。芙兰最喜欢美铃这么穿。不过一天中最多的时间里,她还是穿得很简单。 红美铃每天都没让自己闲着,她先是几乎不眠不休地烧着砖瓦,花一个月盖好了半间屋子,先住了进去,剩下一半则稍稍放慢速度,把时间留给田间。她要给地起垄,除草除虫,一天从湖中挑两次水,给麦地和小院里新开菜畦浇水。她还环视了一番赤馆的楼体,发现楼体周围有不少在跃迁来此地时被挤出来的浮土。她和咲夜商量好了,留下一点浮土作赤馆院内的花圃,大头拿来给美铃在雾之湖边修一座堤,挡住夏天雨后涨起的湖水。不过咲夜动员妖精们过来清理浮土,搞得进程被拖慢了不少。为了烧砖和修那座堤,她在湖边的那个坑之外,又在院子底下斜挖了一个大洞,土拿来筑堤,洞拿来作酒窖。前几天她还收到了河童送的一头牛,但美铃嫌它虚骠太多,幸好耕田的时节已经过去,犁也还没做好,她有机会在开春前让它减下体重。 美铃本想给麦地挖一条水渠,但看湖面低洼,地势较高的河流又太远,探探此地的气,又不似西北干旱,便作罢。但美铃也还在盘算着挖一条排水的沟。现在湖边的堤只有靠近赤馆的那一侧有一小段堤坝,约莫五十步长。美铃打算冬天抓紧机会,把堤坝修到两百步长。 要以一己之力做完这些事情的确是不容易,但美铃的工作进度出奇地快,你问这是为何?这要归功于她的新同伴——五男五女十个地精。屋敷童子陆续回到结界内后,八云紫本想把地精送给赤馆,但赤馆主人嫌他们丑陋,不收,便把他们托付给了美铃。美铃大方地接纳了他们,带他们一同劳作。这些地精干活和美铃一般勤快,而且自己带了口粮——生土豆。倒也奇怪,他们只吃这个!看来洋妖怪都挑食。美铃想起了斯卡雷特姐妹。地精们在离湖更远的地方砍倒树木,种起了土豆,并开始拿石头搭起自己的小屋。 美铃之前敢只在身上套件白褂子下地,主要是因为这附近都是女人,她便放开了。现在身边多了五个侏儒汉子,让她怪不自在——她一直起身子,奶子的形状便出来了。但她又嫌夏天闷热,又看那五个地精汉子都各配一个地精娘们,而且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常人。于是美铃便在晚上做饭时闲聊似的用不流利的日语(他们唯一的共通语言)问一个地精汉子:“那个,我,和她,哪一个,更漂亮?” “嗨呀!”皮肤似蟾蜍的侏儒粗野地搂住身边的娘们,嘬了一口,笑道,“不是,恶意,大姐,真的,没她漂亮!”那娘们大笑着打似的把他推开。美铃也大笑,鸡随鸡,狗随狗,她多虑了。 最热的日子慢慢过去,小麦也开始抽穗灌浆了。农闲的日子里,美铃和地精们开始挖通向雾之湖的排水渠,筑堤,让水渠穿过堤坝,并将许多厚木板拼起,作为排水渠的水闸。美铃还潜下水中,找到各路鱼怪,与其商议,许给美铃十亩湖面,开作水田,明年春天种稻,若是有收成,制成米糕相送。 她每天都是在疲惫中入眠,但这是她心甘情愿。没有烦人的道士和尚,没有催命的胥吏老爷,不必去烦恼这个会那个社的踢馆争利,也不必去纠结谁家的地界在何处,地契是真是假——美铃从永乐折腾到宣统,也从永乐烦恼到宣统。现在她已经腻味了,学乖了,她现在只想扎进一亩三分地中来逃避现实,享受难得的快乐。 一夜,美铃借着月光,在睡前挥毫写下两行字,随后浅浅地笑着入睡。月光探进窗户,只见一手秀丽的小楷: 衣食当须纪 力耕不吾欺 1938年11月10日     河童实在是不靠谱。她们拿更低价的食材来换帕秋莉的材料,一开始还可以,往后过了半年不到就越来越难吃,尤其是肉。还是得去村里买。 四 【幻想历前448年】     “爱,你快看!”东山山腰上的一个男孩惊恐地指着天空。 他身边那个年岁稍小的女孩刚将一截枯枝扔进背后的筐中,也察觉到了天色突然暗漠,仰见清晨的蓝天白云顷刻间变成了一片滴着血的红,同样大惊失色。 “妖怪来啦!快跑回家去!”男孩哗啦丢下肩上的筐,跑下山去,半筐柴火也顺着山势四散而逃。 “笨蛋堂哥!”名叫爱的女孩还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朝山下喊道,“你怎么把柴火丢啦?”然而男孩头也不回,听也不听。 爱恼怒地“嘁”了一声,又惶恐地看了眼天空,不由得也加快了脚步下山,不过是背着柴火。东山的坡度并不算多平缓,许多地方都得小心弯腰攀爬。爱跑得急了,身上又背着几乎装得下自己的筐,重心一偏,脚底一滑,便打着滚摔下了山去。万幸途中并没有遇上什么尖硬事物,滚了不远便扎进山上的灌木丛中。她受到的惊吓远大于痛苦,在灌木带刺的间隙中蜷缩着,惊恐地啜泣,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劲来。稍稍平复后,爱只感到浑身钝痛,粗布衣服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反手一摸,筐子变形了,柴火也大半散失。 她努力撑起身子,爬出灌木丛,站稳,仰望那片吓人的天空,又感觉着背上回到零的重量,徘徊彳亍许久,最终往上走去,开始拾捡散落的柴火,寻找她堂哥的筐…… 1938年(即幻想历前448年)九月十二日 晴 这里没有牧师,上帝应该也不在,那我就在这里做忏悔。 我今天犯下了我自己无法原谅的罪行,而且令人更加绝望的是,我今后还必须继续这么做下去——我每年至少都要开一次宴会,将村中女孩聚集到赤馆,然后,然后我就用我的法术,把她们搬到小房间里,不由分说地,一个个,一个个地抽血。 我用了点小把戏,让她们最快地放弃了抵抗,最后没有谁真的受了伤。 她们显然不情愿这样——没人情愿被吸血鬼吸食。但她们两个只能靠血活下去呀。 更要命的是,蕾米莉亚不愿意吸我的血,也不让芙兰碰我的血。我去村子里找公家商谈,无论如何他们也不答应,这也合乎常理。如果我不骗她们进来的话,两姐妹就得出去觅食了。也就是说,我无论如何都得这么做,这是让损失和不安降到最低的办法。 但仅仅是她们恐惧而不解的目光,就足够杀死我一百遍了。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吸血鬼在世上消失。 但这事我做不到。她们天生便要伤害别人活下去,这难道是她们自己有意要犯下的罪过吗?难道为了某个目的置她们于死地,便不是罪过吗?她们的阅历、才艺,比大多数人类都要丰富!只是因为活下去要伤害别人,她们就不该继续活下去吗? 我又想起了美铃那天对【买卖】发的议论。我给了每个女孩十粒金子,还请她们吃蛋糕。似乎是挺划算的一笔【买卖】。是啊,挺划算的……既然是【划算】,那她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自己得到了一份,别人就注定要少拿一份。这也许就是自然的公理吧。这么一想的话,活在世上的所有人都有罪。 但我是不是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事实呢?我的洁癖似乎不仅体现在生活中,还烙在了我的灵魂上,让我忍受不了任何污点。我也不知道这样应不应该,但我……就是无法认同自己的行为。 为了避免更大的罪行,我要自己将其背负。主啊,请给予我背负它们的力量。 主啊,原谅我以往已经,和今后将要犯下的罪行。 以往和将来被我伤害的女孩们,请你们原谅我。 请你们原谅我。 【幻想历前446年】 村南边有间普通的农舍,是茅草与乱瓦交错的屋顶,带缝的土墙。 此时已是十月天气,田野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农人们开始打谷。冷风早早地起了,钻进这件农舍,生出了尖细的爪牙,四处乱抓,挠得站在屋子中央的女孩打了个寒颤。她颤抖其实不全是因为寒冷,还因为她面前那个拿着蘸了水的柳条,气势汹汹的女人,她的母亲。地上是一袋白布小口袋,里面漏出白花花的米粒,如果仔细看,米粒间还夹着淡黄色的糠——这就是女人对女孩怒火的来由。屋子外边坐着个小男孩,靠着墙壁,对着手上的草茎出神。 还没听见女人开口,就听见了柳条打在肉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厉声的责问: “麻生爱!你怎么又把这种米买回了家来?” 女孩的目光从睫毛底下偷偷探出,又缩回。嘴巴抽了抽,但什么话也没说。 啪。这一下是隔着一层麻布落在她的小腿上,她全身颤抖了一下,也许是想跳着避开,但又不敢。 “我……”叫麻生爱的女孩似乎要哭出来了。 “你什么?”女人显然不关心女孩此刻是什么神情。 “那个人住在村北边,很可怜……他带着儿子来赶集……他儿子好瘦……”叫麻生爱的女孩嚅嗫着。村北边的田地靠着忘忧河,而今年夏末下大雨,忘忧河水溢出了河堤,淹了几片田地。 “他说是你就信啦?咱们认识他吗?你在街上过完称连打开都不打开看一看?”她的母亲依旧步步紧逼。 爱沉默着,算是默认了最后一个问题——其实她打开来看过,但没有说,拿自己家的一斤半红薯换了他掺了糠的米。只是如果她说了实情,肯定会找来更狠的毒打,不如直接承认自己是个蠢蛋。 她就不心疼自家的红薯吗?肯定心疼。麻生家原来的地在十五年前因为灾荒,不得不卖给了稗田家。他们不得不去到村中原有的水田的外边——更靠近山麓和森林的地方,开辟旱地,冒着被野兽、妖怪袭击的风险收获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旱地水不够,他们只能种红薯,他们往往是要拿三斤红薯到市面上,换来两斤的米,红薯和米饭一起煮着吃。爱只有在新年时才吃得到完全的一碗精米饭,吃过了便忘不掉了——这么吃不会胀气。 事到如今,爱也不知道自己做错做对,她只知道她今晚可能会疼得睡不着,而且明天得提前换上长衣服了,因为柳条在腿上抽出来的疤痕很难看。 1940年(即幻想历前446年)九月二十一日 阴 今年我竟然开了两次宴会,两次把她们骗进来……但血真的不够了,也是为了应急储备……我在这里发誓,发毒誓,从此以后绝对都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年头。要不然,要不然……唉!我心中的不安一年比一年强烈,却看不见有什么出路可寻! 河童我们也找过了,但她们合成的人血姐妹俩喝不下。 昨天晚上有一个女孩子发了疯似的要逃出去,我把她一次又一次地送回到原位,因为要是她跑出去被其他女孩看见,后果不堪设想。最后我看她实在停不下来,便直接把她打晕了。我要额外地乞求你的原谅,虽然我知道你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有机会当面原谅我,或者报复我,但你已经开始在我的心中折磨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办事时总是出奇地冷静,甚至彬彬有礼,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情一样。也对,反正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不如漂漂亮亮办完。 事事皆是完美,但我为什么还是无法得到安心呢? 也只有在这里,这个本子上,我才能看见自己的良心在抗议。 干完这脏活后心情往往很差,今天一天都没吃饭,但却又像发疯似的干活。也许这也许是我惩罚我自己的一种方式,或者也是我让自己解脱的方式?做事的时候我就会忘记别的。 腰酸背痛。 侍奉这样的主人,有什么意义吗?也许这意义就在于替她们承担下所有的【恶】,并且不让这【恶】波及到更多人。实话实说,这样的考验让我痛苦不堪。古代时的苦修者,是不是都要经历这样的痛苦呢? 主啊,如果你还没有抛弃我,请你降下更多的决心予我,让我摆脱心中的洁癖。 以往和将来被我伤害的女孩们,请你们原谅我。 我每夜都会为你们的幸福祈祷,请你们原谅我。 讽刺的一点是,我应该会在你们任何一个人之后才下地狱。但其实现在我心中的感觉不比被灼烤好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