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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1947年5月3日 真让人头疼。 倒没有什么坏事情发生,姑娘们还是很勤快,也没有吵架。那个新来的大房优世和姐妹们处得很好——她似乎是真奈美的远房亲戚。 大家都很满意,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美铃拜托我从姑娘中间找出一个口子,从那里入手,找出让姑娘们自己打心里不愿再去私下找大小姐的办法。但我看了许久,感觉,她们的情况就只能是现在这样了呀? 她们都在老实做事,拿着我们的工钱,我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但这样的话,她们去给大小姐开一两次小灶,是完全有机会的。 美铃说只是一直盯着、一直跟她们讲道理,是不顶用的,只要这个好处在这里,那她们就永远都有理由去做。 又一个进退两难。似乎稍不小心,我又会滑回之前那个可怕的境地了。 我不…… 啊,无妨,反正我的人生还长的很,要是找不到这么一个办法,我大可以当一辈子严厉的家长,始终盯着她们,良心还能得到安宁。如果只是管着,至少我在时,她们就会乖乖的吧?而且她们也看见了爱的“下场”了,估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事情。 再过几年,这一批姑娘就都要回家了吧?不过她们都是一个个回去的,以老带新,也许新来的姑娘就会慢慢把这个当成规矩了。 大小姐那边,她挨了美铃的打,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了。即使是她们送上门,她也未必会下口。 可能事情没有美铃想的那么坏。 当务之急是保护好爱。 【半年多后,赤馆外】 转眼间是深秋了,田野边的秸秆堆起了一层又一层,这一层层枯黄色与周围渐渐褪去绿意的环境浑然一体。公家的人正帮着农妇们把最后几捆小麦搬上牛车,运回村中。还剩下几个农妇坐在田埂上,等马车在村子里搬空,再回来拉她们回去。 突然,那几个女人眼睛一亮,一齐向前走去。她们远远地喊道:“喂!丫头!你可威风啦!” 远处的那位正是赤馆的马僮麻生爱。她坐在那匹小马上,两只小手握着缰绳,有些紧张。那匹小马已戴上了笼头,上了马鞍。她看见女人们向她走来,羞涩地笑笑,双腿轻轻夹了夹小马两肋,向她们迎面走来。 “丫头,什么时候借我骑一骑?”一个大姐粗声粗气地问她道。 “等到它长大了,我可以带着您走走。”爱笑着答道。 “丫头,你怎么那么有信心,是不是眼馋高木家的门面呀?”另一位大姐则是直言不讳了。 霞光还留在爱的脸上,看不出她的笑是不是带着轻微的羞愤。她摆手道:“大娘你休要取笑我……我就是帮人家放马的……”剩下几个女人也都大笑。 第一个女人再问她:“那你骑马是做什么啊?” 爱答道:“馆里的二小姐想骑马,让我陪她。” 第三个女人此时发话了:“我说,我还没见过咱们的东家呢!” 第二个女人回道:“咲夜不是吗?” “不是,那个咲夜是咱们东家家里的丫头,她负责出来办事的。” “那咱们赁了人家的地,却连人家的面也没见过,也是好笑……” “我说,丫头啊,”第一个女人问爱道,“你见过那石头房子里的东家吗?” “见过的。” “她们怎么样?可欺负过你没有?我还听说,咱们的东家有疯病,看见男人就杀,是真的吗?”类似的问题爱这几个月来已经被不同的女人问了好几次了。 “没那么坏吧……”爱想起了芙兰,“但也没那么好……咲夜人的确很好,但咱们的大东家有时候会欺负咱们。我没见过她怎么发疯,幸好她没有——毕竟是妖怪。”爱如此回答。 第一个女人接着道:“丫头,咱们明天回来把穗子捡了,就收工回家,今年不再来啦。冬天又来了!我听说那个石头屋子里面是冬暖夏凉。真的吗?” “还真是这样呢。” “啧啧!什么时候我也能进去做工!到了冬天,咱们就得发愁!我看今年炭价得涨,我就奇怪了,今年东西似乎都有变贵——然后冬天又不是谁都敢进山打柴,真是麻烦……我看你什么时候能不能跟咲夜说一声,让她把这田边上的树林也带着佃给咱们,咱们砍点回去,交多少钱好商量啊,是吧?” “啊,我会说的……”爱给她的这一连串说法转晕了,随后“大娘,既然明天是你们最后一次来,不如就来看看我骑马吧?明天我就要和二小姐出来骑马了,你们要不就来看看吧,我们估计就在湖边骑。”女人们都欣然答应。她们可能更多地是想看看她们的小东家。 【夜,赤馆马厩】 这个秋夜晴朗寂静,大半个橘黄的月亮从天的一边升起。爱和高木明子提着马灯悄悄走进马厩,一个身影慢悠悠跟随其后,昏黄的灯光映出少女的脸庞,她正是赤馆的二当家芙兰朵露·斯卡雷特。我们的二当家上身是白衬衫加浅红色小风衣,下身着酒红色马裤,脚蹬小靴子,头发在脑后扎起一个简单的马尾。这便是她骑乘时的行头。她们最后一次来看望明天的主角。 前两个月明子从高木家借了一匹年纪稍大的马过来,名字叫黑云。那高大的母马总是吐着粗气,只和明子亲近,几次差点啃到爱的脑袋,还差点踢中她一次。此后明子就不让爱照顾黑云了,只让她看着那匹小马。芙兰则挑着阴天出来,由美铃带着练习骑马,骑的就是黑云。芙兰学得出奇地快,她说她以前骑过马,只是不知道如何让马儿听话。 爱的那一匹还没有名字,明子把起名的机会给了爱,不过爱还没想好。 顺带一提,芙兰的马裤与风衣是咲夜从村中买来布匹,再由她自己和咲夜一起裁缝成的。两百多年前芙兰就开始做小手工以集中精力,驾驭自己危险的能力,如今已是颇有成果。 两匹马都还没睡。芙兰轻抚着黑云的鬃毛,嘴里断断续续哼着陌生的歌谣,随后道:“明子姐姐,我以前总是没机会夜里出来,可以现在就骑出去吗?今晚月光很亮,我在夜里什么都看得见的。” “马儿走了一天了,它习惯一会就睡觉,二小姐。”明子答道,“而且您不是说明天下午骑吗?” 芙兰把手背在身后,身子原地回旋一圈,故意嗔道:“哎呀!我现在就变了主意!我想现在就和爱酱出去骑!一天两天晚睡也没关系的嘛!”说着还抓住了爱的手臂。作为马僮,爱慢慢和芙兰熟络起来。她发现这个吸血鬼和村中的女孩没有大的区别,甚至要更天真些,无法想象她是那阴戾主子的妹妹。 明子看着女孩樱桃似的红眼睛在灯光下闪亮,有些犹豫。 就在此刻,门口又传来一个声音:“喂,是谁那么晚了还来看马啊?”三双眼睛看过去,只见红美铃在月光下倚着门框,冲她们挥手。 “美铃!”爱趁着芙兰看见美铃恍神的空档,忙脱出她的手臂,迎到美铃面前,道,“姐姐,芙兰想现在和我骑马出去呢。”爱冲着美铃眨眼。 美铃看见爱的眼色,便对芙兰笑道:“小祖宗,爱才学了半年骑马,我怕她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变故。你要骑,我可以陪你。那小马驮不动我,只能给小爱骑。你就再等等,明天再来吧。” “讨厌,今天多好的月亮啊,美铃,你就给我出去骑一回嘛。大不了,你可以牵着爱的马。”芙兰扭着身躯,搂住黑云的脖子,红眼睛哀求地看着美铃。 “什么事情啊?”没等美铃接话,便又有一个声音在屋顶上响起,明子把马灯往上一提,便映出了蕾米莉亚·斯卡雷特的面庞。她现在正倒挂在屋顶上,被照见后便鹞子般翻了个跟头,落在众人面前。 “姐姐。”芙兰的眼神语气变得微妙。 “芙兰明天要出去绕湖骑一圈,我便趁着没人,过来看看我妹妹的马。这是怎么了?怎么晚上还过来马厩看?不会和我一样吧?”蕾米莉亚满脸的轻松。然而大家根本没告诉蕾米今晚她们的动向。 “蕾米莉亚,你怎么还真学蝙蝠呢?”美铃倚着门框嘲笑道。 蕾米似乎是当美铃不在,没有接话,甚至看也不看一眼。 芙兰对姐姐道:“姐姐!我想今晚就和爱骑出去。” “当然没问题了,你想什么时候骑都可以。”馆主人在伸开双臂,以示绝对真诚。 “还有……”芙兰在这里声音渐渐小了,“我只要爱跟着我,你们不要过来。” 蕾米莉亚挑了挑眉毛,道:“哦?为什么呢?” 芙兰答道:“因为,因为我就想和小爱独处!”这话让爱瞟了芙兰一眼。 蕾米莉亚转了转眼珠,道:“无妨,谁都有自己的一点心思,没办法。你想你俩去就去吧,芙兰。我在这看着美铃,也不让她跟过去,如何?你去吧。”说着,还自顾自把栏杆移开,牵着黑云,把缰绳交给妹妹。 “我……”芙兰接过缰绳,低着视线道,“等到有了更多的马,我会和姐姐一起骑马的。” “没关系。”蕾米莉亚轻轻摩挲着妹妹的小手,笑道,“我又不急。” 随后,蕾米转头对明子道:“喂,你也把马牵出来吧。”明子便照做,牵出爱骑的那匹半大小马。那小马轻轻地嘶叫,步履不似以往明快。 最先表现出疑惑的反而是蕾米莉亚。她先发话问道:“喂,这是怎么了?” 明子答道:“怕是困了。” 爱接过缰绳,贴着小马的长耳朵,对它说着安慰的喃喃细语。 芙兰把黑云牵出了马厩,往马镫上一踩,翻身上马。爱跟在后面,牵着小马出来。 美铃看见了小马,也皱眉,问爱道:“它怎么了?我看它走得不自在。” 爱答道:“我看了,身上没什么,就是不太高兴。” 美铃眨眨眼睛,伸手对爱道:“你把缰绳给我,我跟它说几句。”美铃一直自诩能通兽语,两匹马都很信任她,牛羊也都能和她泰然相处。爱把小马交给了美铃,美铃没有先贴着它耳朵低语,而是牵着它转过身子,让自己面对马厩门口,在它左侧的马具上摸索一番,再轻拍它的脖子,便把它交还给爱。 爱回头瞥了一眼尚在马厩阴影中的蕾米莉亚,再看看美铃。美铃笑着冲她点点头,爱便放下心,爬上小马,跟着芙兰走了。 她俩骑着马,渐渐离赤馆远了,远了,远得赤馆中的灯光也只像最远的星星。 今晚是十八,月光尚有它的威力。不过现在,天的另一边尚看得见群星的影子,湖面偷来了半片天的星影,从她俩的位置望去,就像是整个天穹歪曲了角度,连同着附着其上的星子,斜扣在她俩面前。月亮已脱离了树梢的遮蔽,也远离了浮云的打扰,让湖畔的草地浸透在清淡的光中,模糊了嫩绿与枯黄的层次。远远的那层林冠,再远一点的山脊,仿佛是万物自身兀自微亮。两匹马哒哒行进在月光地的边缘上,一旁是半秃的林木,月亮在枯枝间匆匆穿梭,马蹄把月影踏得细碎。马上的两个少女,一时无话,只顾着环顾,欣赏。走马观花?的确是走马观花。但观花者所沉醉的,不正是这一片片掠影,堆叠起一个印象的整体么? “那个……二小姐?”爱先打破了沉默。 “嗯?” “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单独出来呢?” 芙兰朵露扭头看那深黑的湖水,仿佛那泓深邃中自有答案。 爱忐忑地等着,她正要说出抱歉的话语时,芙兰开口了: “抱歉啊,小爱。” “诶?” “其实,我找哪个女孩子出来,都一样的。” “……” “我只是,想自己出来走走——不,我想自己,和你们,你们这些女孩子出来。——爱?” “怎么了?” “你觉得,咱们关系怎么样?” 爱此刻跟在芙兰身后,看不见她的面孔。她答道:“我觉得,我和二小姐,关系还是不错的。” 爱没听见芙兰有没有回应她的回答,片刻沉默后,芙兰又问道:“爱?” “嗯。” “你觉得,我怎么样?” 和芙兰一起练习骑马时,爱总看得见她尖而长的獠牙,因为她总是在笑。 “我觉得二小姐很好。”爱几乎是不假思索。 二人来到了开阔光亮的月亮地上,爱看见前面的芙兰微微低头,仿佛是在沉思。 一时无话。 “谢谢你。”芙兰轻声道。 “啊……没什么。”爱担心她回头,担心自己要面对她不知是何种表情的脸庞。 芙兰忽地勒住缰绳,黑云咴地停下,转过身子,一连转过来的还有芙兰——她欢笑着道:“小爱,来追我吧,一直跑到家门口。”说罢,她两腿一夹,驱着黑云向前奔去。 恭敬不如从命,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害怕落单,爱追了上去。 爱回到屋里时已经过了十点,美铃跟在她身后。美铃问她:“感觉怎么样?” 爱答道:“还不错啦……就是浑身晃得疼。” 美铃宽厚地笑,随后指着鬓角,道:“爱,你看我这里。”爱看过去,发现美铃鬓角的那根粗辫子不见了。 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你左马镫的绳子被人给快磨断了。你骑上去后稍一用力,不指定什么时候就会断掉。绳子一断,你的脚无处发力,马儿就可能会受惊。到时候你在湖边,无人照应,马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可能会把你带进树林子里,或者你可能会从马上摔下来,摔断腿脚;最倒霉的,可能会被甩下马去,但右脚还留在马镫上,被马儿拖着……”她看见爱脸色发白,便停下,又道:“所以我把这截辫子切下来,散作几条,缠在你的马镫带子上了。”爱这才如释重负。 “这一回也是……”爱喃喃道。 “不必后怕,这回咱们打平了。”美铃拍拍爱的肩膀。 她俩很快便熄灯睡觉了。 爱躺在床上,一时难以入眠。她仰躺着,轻轻叹道:“为什么她们是妖怪呢?” “嗯?”美铃也还没睡。 “我想,要是芙兰能和我一样是普通人,就好了。” 美铃久久地沉默,轻声咕哝道:“也许吧。”她翻个身,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