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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 14:4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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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弦汐Genshio. 于 2024-9-1 14:54 编辑
注:本章分上下两楼
第38章·布都·登仙(上)
饿。好饿……我想要吃的。
谁都好,给我吃的…
…………
战后,物部氏没落,苏我氏拥立新皇子即位,模仿大陆国家的称谓,将新的领导者尊称为“皇”。虽有了“皇”,政治的实权却仍由苏我氏把持,因此新皇很是不满,逐渐和苏我氏对立,仅在位不过五年,最终落得个被刺客暗杀的下场。
再后来,苏我氏又拥立了此前去世的大王的妻子为新皇,成为了该国正史记载的最早的女帝。同时,丰聪耳与苏我氏关系紧密,被立为皇太子,其宏图之志终于有了进展。还来不及喜悦,次年丰聪耳又被任命为摄政,与苏我氏一起辅佐新皇。
同年,丰聪耳遵守那一战的誓愿,开始为天王菩萨等建造寺塔,这座寺院的传说虽与现代记载的不同,已然和这段历史一样不被人知晓,但名字和其本身却一直存在着。一直到后来,它成为了该国最早的官家寺院:“四天王寺”。
月上屋檐,仅三人聚于太子宫内饮酒。
“恭贺太子大人!如今我等终于能够于任何场合称您‘太子’了!”刀自古放下酒杯,在太子面前没了主从的隔阂,发自肺腑祝贺丰聪耳。
“呵呵,太子深谋远虑,如今已为摄政王,大业可成!”霍青娥也饮了酒在一旁庆祝。
“确实应当庆祝,可摄政什么的…”丰聪耳却没面露喜色,而是给二位泼了冷水。
“苏我氏拥护新皇,又立我为太子,再任我为摄政。纵然可喜,却都因苏我氏而达此成就,虽说当时别无他路,我早有预备。可如今大权并不集于我手,而是由苏我氏控制,我虽欲行改革,奈何屡遭牵掣…”
“……”两人显然知道太子现在被牵制的处境。
“因此,这还需从长计议。”丰聪耳道,又开口发问:“青娥娘娘,这丹药算至今日已不知服用多少枚了,我等已然见证仙丹神力,如此一来,可得长生?”
“是,太子。这仙丹的确能为凡人提供仙力,但长生不老即与死亡斗争,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肉身之躯,岂可能与湮亡之事抗衡。”霍青娥作揖,面带微笑回答。
“……”
“人终有一死?”丰聪耳起身,端着酒杯走向那窗户,酒杯倒映出明月和那不悦的表情,
“真是可笑…自打混沌初开,海不枯、石不烂,为何人类终有一死?”
“呵呵,太子莫虑。我已助您到达如此地步,又岂会旁观您的生死?我有尸解之法,可助凡人登仙。”
“哦?”丰聪耳早就因为听说“尸解”、“成仙”、“长生不老”,才开始信任霍青娥,如今确实也该知晓这成仙之法了。
霍青娥也毫不保留地正式讲清楚方法:“尸解成仙。脱离尸体舍弃肉身,只将灵魂寄于器物,待吉日良辰,器物即可变为自身姿态,尸体则会变为器物之样,以此超脱生死,得道成仙。”
“只是这‘良辰吉日’不好把握,寄宿灵魂还须用不易腐朽之物。”
丰聪耳听了,心中愉悦,却面不改色:
“如此正好。而今我虽把持朝政,但终有一日要面对死亡。看来还需考虑器物之事,等待布都回来一起选择罢…娘娘可曾试过这成仙之法,若有风险,岂不白白丢了性命?”
“呵呵,这不必担忧。到时请布都身先试验便是了。”
“这怎行?布都与我骨肉相连,岂可行此冒险之事?到那时布都不论生死,我都应当随她而去。”
“哈哈,太子果真大义。”
刀自古在一边看着两人谈论,杯酒下肚,终于开口发问:“太子大人,我日夜侍奉您身边,近日怎不见布都大人,连这小聚也不来了?”
“哦,你说布都啊,她在那之后继承物部氏的主张达成,近来四天王寺在建,便一同跟随部分遗留族人前去辅助修建之事了。”
“…不过那四天王寺虽是我提出修建,但我一直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建造之事全交于苏我氏操办了,以布都的新身份,在那应该过得还算不错吧,想必不久后就回来了。”
“原来如此,太子大人。”刀自古回答,随后眼神变得厌恶起来,“都怪苏我氏,这布都的新身份,倒是把我等的关系捣得越发混乱了啊。”
“确实。”丰聪耳又添满了酒杯,
“…如今盘算下来,在豪族安排下,你与我结了婚姻,布都与你同是我的部下,布都又是你的母亲,而她本不是你的生母,最近却又变成了苏我马子的妻子,于是莫名其妙成了你的亲生母亲…”
丰聪耳自己说着都不好意思。
“只有你们是我的部下是正确的,其他全是捏造的政场谎言啊…这关系属实混乱,真不知后世要如何解读了。”
“哈哈哈,”霍青娥听着发出笑声,“二位何必担心?后世的事情让后世去猜便是了,想那大汉皇室宫廷,关系比这更加混乱,且皆属事实。而三位既知这些关系纯属捏造,随他们去就是了。”
“青娥娘娘说的是。”
“娘娘,你说的没错。”
“说回来,布都还没有那样的经历吧。”
“按她的年纪,当然没有了。还是贞洁的好孩子呢。”
“太子大人,以您的年纪,称呼布都为孩子…”
“哈哈哈,我们年纪差不多,但相比之下确是我更加年轻了。但在我看来,布都现在是个很需要陪伴的孩子啊…”
三人饮酒度过了一个时辰。杯盘狼藉,最后丰聪耳还是决定,让许久未曾见到布都和族人的刀自古隔天去工地看看。刀自古领了指示,小聚便散场了。
“我一向讨厌佛教的,要不是太子大人和布都,我才不会去…”
“唉,为何偏让我生在了崇佛的苏我氏。”
刀自古独自走着埋怨,她想起了布都那日亲眼见证亡族一事。
“……不知布都如今怎么样了,干脆今晚便趁无人悄悄过去寻她吧。”
“唉!早些脱离这世间吧,只要没了肉体,亡灵和仙人都没有区别吧,对我来说自由自在就行了。”
说着,她在月光下走去。
…………
好饿…肚子,好饿……
“……”
我说不出话来。夕阳像是在嘲笑我的生命,只把它最后的阳光撒在户外,不愿施舍我一缕光彩。我透过漆黑笼栅,半睁着眼,看到远处的阳光撒在建筑需要的木材上,灰尘在光的轨迹中浮现、消散。此时工程已暂时休息,再没有施工的聒噪,安静的施工场只有我一个人留着。
我…在哪?
哦,我此时身处囚笼之中。我的双手又被绑上,固定于背后。我倒在笼子里,玷着尘土和污垢的脸贴在地上,头发散着,双眼无神,视线被无力的眼皮和散乱的发丝遮挡,大脑不再愿意接收眼球的信号。
我被这狭小的笼子囚禁着,囚禁在这四天王寺的施工场中。周围堆满了建材和施工设施,不远处的楼殿将要完成,大大小小的佛像也被搬运至此处,等待入住。
“……”
却为何…会到了这个地步?
大连中箭身亡了,物部氏没落了,战争结束了,苏我氏胜利了。我主张继承物部氏,也在太子大人的帮助下得到了成功。苏我氏为了“名正言顺”,就将我作为了马子的“妻子”,这样一来,我竟成了刀自古的生母,莫名其妙……
可我只在那日战场见了苏我马子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所谓的“郎君”,我对其不曾有过交情,也没有好感,甚至是厌恶,想必其对我也是如此。他和太子大人一样,新皇即位后就开始忙于朝政,少有人见过面了。
后来太子大人遵守誓言,要修建这“四天王寺”,但因为朝政一直脱不开身,只将建造之事全交给苏我氏,而苏我氏就将当时剩下的物部族人,“捐赠”给了四天王寺,以用建造。我作为空有其名的领导者,反抗无果,也被押着送到了这里来。
无法同太子通风,无法和刀自古报信,想必这些恶劣行径都被苏我氏压了下来,而相关文书传到太子眼中的,都是些正面信息吧。
一阵稀碎的脚步声从我笼前经过,我不需抬头,都能知道这是物部族的苦力,此时休工,他们需去讨要吃食补充体力。他们经过我时,想必也还是用憎恶而带着血丝的眼球,或者是因劳碌而双眼无神的眼睛,或瞪或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行尸走肉般地去乞食物。
丹药能暂时让我失去痛觉,能再次让我长出肉身,能让我减少对水分的需求。却减少不了作为人,作为生物最基本的欲望。
好饿…
前胸贴着后背,我的肋骨透过破烂的衣裳磕在地上,我感到死亡骑在我的背上,等待我的认输。再没有力气像鱼一样,将嘴巴一张一合来呼吸了,我的嘴唇变得干燥,嘴巴只微微开着,任由空气进出我的口腔和鼻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还是说败者就该食尘,死亡是唯一的结果?可我是帮助苏我赢得战争的人,为何我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在这思考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我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将我该做的都做了,我脱离了物部氏的束缚,我像个疯子一样亲手切断了亲缘,我应当更加快活的,为什么,为什么离了物部,又有苏我?
就算那只箭不是我射出的,我依然愧对兄长,人情世故的影响始终让我抛弃不了家人。更准确地说,我是在亲眼见到唯一的亲人死去后,才真正决心走上这路的。但我仍然有愧,因此我主张继承,我给物部氏延续的机会,我助苏我氏赢得胜利,我让纷争加快结束,我给苍生带来和平。
可为什么,我还得受此磨难?我做得再错,难道还损了苏我氏的利益?
我不后悔我的决定。可我再做不到了,我累了。
他们执掌大权,随意拥废新皇,连太子大人都暂受他们牵扯。难道在他们看来,我始终是“物部”,始终是他们的敌人吗?
就这样双手被束缚着,连想吃东西维持生命都做不到,哪里还算“随心所欲”?
难道被刺穿都不曾死亡的我,要因为这凡间无聊冷酷的政治,活活饿死在将我视为敌人的豪族场里?
还是说在那时刀刃贯穿我的腹部,我就已经死了?
……不,我还活着,我的肚子饥饿得叫都叫不出来了,这痛苦是实实在在的。
苏我氏,果真是太子大人的一大障碍。
我好不甘,我好痛苦,我好恨。
苏我氏,为何不也像物部氏一样被屠戮殆尽?
夕阳被山饥饿的影子吞没了半边,另一半又被乌云啃食得不成样子,再没有阳光撒在我的前方了。
“……”
我用尽全力翻过身来,躺在笼中,我的心脏此时无比嫌弃我,不再愿意跳动,只是象征性地颤动几下。我再没看到我的胸膛平缓起伏,衣衫褴褛,衣领在前几天已被我咬扯下来,塞入口中咀嚼吞咽了,我看到破洞里,我的皮肤不再染有血色。
我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穿过一根根栅栏杆,我看到一尊尊佛像。
我好孤独,我的家族覆灭了,太子大人、刀自古都被蒙在鼓里,抽不出机会来寻我。我好想说话,可是我的声带,我的肺部,我的腔脏也都不愿陪我,它们只愿意把体力放在呼吸上。
夜幕降临,却没有星光和月光在户外跃动,也没有树影斑驳,它们都被茹毛饮血的乌云吃下肚中。乌鸦不再啼叫,好像也被风和乌云当作佳肴开膛破肚,拔下喙、切了爪、去了羽毛、嚼着鸟肉咽了下去。开始有轰隆声藏在天中,潮湿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要下雨了。
…太好了,有水可以喝了……
我要活下去,我要撑到成仙的那一刻。我挪着身体将脑袋贴紧栅栏,仰着头,等待雨水降临,若是幸运,就可溅到几滴雨珠来,滋润喉腔。
视野遮挡变少,于是我的眼睛全被佛像占领了。
首先是一尊手握长剑的天王像。将近九尺,我在笼中仰视,更觉他高大。太子与我讲过,他叫“增长”。匠人们把他刷上了色彩,青色的手掌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抵着剑锋,寓意着“风”。身穿铠甲,他表情忿怒,双眼死死指着我。我看向他,他也无言地盯着我,昏暗的天空将他的表情刷上了阴森,可这已经震慑不到我了。
在我看来,那刷上红漆的甲冑和飘带,竟和鲜肉的颜色有些相似,纵使外边天光不再,风还是把那鲜嫩的木刻盔甲吹得反光,吹得肥美。
“……”
开始飘雨了,我隐约听到瓦片吞咽雨点的声音。
目光再移,另一位天王杵着宝伞,叫“多闻”。通体绿色,象征着“雨”。他身披甲冑,表情微怒,也无言地看着我。再看旁边,是叫做“广目”的,寓意“顺”,手中操着一条赤龙。他通身红色,眼睛睁得最大,面目狰狞,双眼照样无言地杀向我。
他们虽离我较远,但还是让我感觉到了他们的高大。那翠绿的褶皱的伞,那赤红的似蛇的龙,竟让我联想到了绿菜叶上料理得红嫩的鱼儿。
大量的雨点,终于被吃撑了星月的乌云吐了出来,像是唾沫,像是口水,滴滴答答喷洒在屋檐,喷洒在地上。有几滴雨珠飘飞进来,打在栅栏,发出声响。终于有一滴雨水飘进了我张开的口腔,干枯的喉咙终于有了滋润,我也像那些草木屋檐一样,无言地乞求着乌云的施舍。
享受了再尝不出味道的雨水,我继续仰头看着周围。
那个抱着琵琶,象征着“调”的,是“持国”。他的皮肤是唯一像人的,白色泛黄。和他的兄弟比起来,他的表情没有那么愤怒,但双眼还是无言地紧紧看着我不放。他微笑着,挑着琴弦的白手骨骼分明,像极了未煮熟的排骨。
四位天王没按顺序摆放着,凑不出“风调雨顺”的寓意来,像是着世间本就不太平,连我胃中的食物都只能幻想。我幻想着,饥饿一直侵袭着我,把我从幻想拉回了现实。我的肚子依旧空着,好似胃壁贴上了胃壁。
看来今天也是要一无所有地熬过了。
雨越下越大,开始有雷光在云中翻滚。雨声也变大了,但我的耳朵无力聆听,只耷拉着,也想吃些食物来。
最后,我在四位天王中间看到了同样停放在这的像。
身穿白衣,手托净瓶,做着佛门手势,端坐在莲台上。慈眉善目,我躺在笼子,恰巧看得见其注视我的目光。
“救世观世音菩萨”,我听经过这里的人说的,我在这不知多久了,却还是看不出这菩萨的性别来,但我记得太子说菩萨“勇猛丈夫观自在”,那大致是男身吧。
正想着,我听到脚步声踩着雨声向我走来。
难道是太子大人或者刀自古,终于发现了异常,前来寻我了?
好像这菩萨真的大慈大悲,我感到希望向我走来,双手在背后锁着,我用力翻身,想要跪坐起来看清来人。
但来人并不是我的救星。而是我未曾见过的,穿着苏我氏衣装的人:“布都姬,你不吃不喝近半个月了,居然还没死?”
“……”我没有力气,也不愿抬头看他,更不想说话。只是趴着,脸贴着地板,双眼也学着那菩萨半睁半闭,眼眶饥饿地吮吸着我无神的眼球。
轰隆震响,电光一瞬间将天地闪得惨白,闪出我和他的影子。我的耳朵饥渴地吃了雷声,一点也不和大脑分享,那雷此时一点也打动不了我。大雨一直下落,在户外坑洼泥泞的土地上形成了积水。
“真是顽强。”他说。
“大臣弘扬佛法,一向慈悲为怀。我们念你与他为‘夫妻’,若你撑过一个月来,便可许你自由。我是真想不到,你竟然真能什么都不吃活了半个月。”他点亮了一些灯火,然后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囚笼。
“大臣最近和丰聪耳一样忙于政务,倒是没有时间来看你,想必也不知道你的情况。你和物部氏的人,现在全由我们管控,我们的人私下商量,看你饿得不堪,给你送些吃的。”他用我听不出感情的语气说话。
接着,我听到他走到栏杆前,将木盒打开,取出里边的东西,穿过栅栏杆,放在我的眼前。
“请用。”
是一个碗。我闻不到气味,但那碗上热腾腾的烟雾让我在这雷雨天里闻到了香味。
我用尽力气,头支撑着身体跪坐起来,看向那碗中。碗内是汤,冒着热气,没有葱花,没有姜片,却浮有一层白白的肉沫,泡着几片肉片。
我那半闭着的双眼终于睁大了。到了现在,单是一碗热水都能满足我,更别说肉片汤了。双手被绑在身后,我只好调整位置,面朝那碗肉汤,准备弯下身时,我看到他也像那菩萨天王一样静静看着我。
“……?”
我无力讲话,但我不知他到底出于何意,于是我也看向他。
“蓬头垢面的…瞪我作甚?请吃了吧,哪怕喝些热汤也好,好歹填了肚子。”
一阵闪光,随后又是一片雷声。他带着笑容回答我的眼睛。
那热气和脑补出的香味,从现实和幻想上侵蚀着我。我再也忍耐不了,作为动物的本能,我再也没有理智和心思去思考为何这人要出现,为何要送我吃这肉汤。听了他说的话,我再顾不了什么,饥饿了半个月的肚子不断催促着我的脑袋,不断命令我放下戒备,不断要让我的嘴靠近那碗边。
“且慢,你不先问问…”
我听到他在对我说话,但我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饥肠辘辘的我,连这空着的肚子都想把我的胃液当作这鲜美的汤消化掉了。
于是我就这样双手被捆在背后跪着,也不管是不是朝着不认识的苏我族人下跪,也不管是否有人看着。只将身子弯下,将头低下,哪怕我的嘴唇沾着尘土,发丝落入汤中,我也迫不及待地要将我的嘴去吸那汤汁,用我的舌头去舔那汤水。
随着将汤咽下,我感到水流滋润我的喉咙,热气遍布我的全身,肉沫的颗粒感简单粗暴地满足了我的需求,好像我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了强而有力的延续。
“咳,咳咳……”我想要大口喝汤,但这样的姿势限制了我的动作,我只好再将脸埋到碗中。我被热汤呛到,咳了几声,却不敢停止动作,又继续弯下身去。
那汤没有什么味道,却让我觉得美味。我开始感觉有微乎其微的体力涌入我的身体。
我甚至开始觉得,眼前之人是看我可怜,悄悄趁着雨夜来延续我的性命的。
喝了几口汤,我的耳朵开始听得清我不顾形象的进食声,我的眼睛开始越来越看得清楚东西来。于是我躲开自己灯笼下的影子,要看清楚碗中的东西来。
碗中泡着的肉片,带着皱纹,更准确的说是腊肉片,我认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来,但看着像是猪肉。
半个月没吃东西了,再见到食物时,我当场便失了理智,再不思考是什么做法,什么肉片,无非鸡鸭牛羊猪罢了,再不济也是鼋鼍狸犬,什么肉都好,我只想将它吃下。
我无法从汤中叼起肉片,于是我干脆先将汤水喝完,碗和地板敲击,没几下便汤水见底,只有肉留在碗底。
那是肉,那就是肉,好想吃肉,好饿,好想吃!
我感觉到又是一阵白光闪在户外,但我的耳朵已经没有心思听那雷声了。
于是我就在那人的注视下,将脸全部埋入碗中,去吃起那腊肉片来。
口中吃入一片,我的味蕾终于接收到了肉味。那肉片吃起来很硬,像是放了许久,我费力咀嚼,有些发苦,是不曾吃过的味道,感觉它像是猪肉,又像是羊肉。我的鼻子和眼睛感到暖意,但还是分不清是什么肉来,只觉得好吃,只觉得美味,只觉得这样一来,我真的能再熬过半个月,回到太子身边,然后惩治那些为非作歹的人们。
我颤抖着,将那肉片咽下,想要再去吃第二片时,我听到了那佛像一样沉默的人的话语:
“你吃下了?”
我不明所以,抬起头来看着他,点了点头。
“……”
他又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了几句话:
“一些人都认为,你背叛兄长,出卖家族,若是在苏我氏里,说不定哪天也会出卖苏我氏来。”
“…不枉我们费尽心思封存这肉,还学了这熏腊法。六年之久,想必坏了。本以为再用不到,终于还是在你这测试出了结果。”
他说着便回头,迈出步来准备离开。我抬起头,看到他离去,看到他离开后的位置后边那真正的、沉默不语的、一动不动的观音菩萨。
那观音微笑地对着我,我跪着直身的视角,只可看到菩萨半闭的眼皮和眼白来。
“如此恶心的肉你都吃得下去…看来你只是个疯子,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就算不是,你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灭了沿路的灯火,独留了两盏红灯笼照着佛像,随后撑伞向户外走去。暴雨仍在倾盆,雷鸣依旧响着。
“若你想吃,便全吃了罢。”
一阵雷光闪过,闪出他的阴影来,雷声后他说出了最后的话来,然后便离开,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若觉得守屋的肉好吃的话。”
?
…啊?
——啊?!
我的瞳孔一下子缩小。
…他说什么…?他刚刚说什么?!
这碗里的是、是…我刚刚咽下的,是…
……兄长?!!
我慌忙低头看那碗底,看见那些肉片原来已经长了黑毛,带着黑斑。我想用我的双手捧起那碗查看,但它们被捆在身后,我依旧跪在笼子里,跪在菩萨面前。
我想起我刚刚觉得美味,刚刚嚼得起劲,咽得毫无顾虑的肉片来。臭味涌上我的舌头,烂味灌入我的鼻孔。我那本就没装多少汤水的胃,一瞬间就让一股热泥爬上我的食道内壁。
“呕!——”
“呜唔!…”
我的本能把嘴闭上,想要把他拦住,不让他被吐出来,那样的话又得挨饿。我的力气又被抽了一大半。
我的脑子急切地想用背后的手,堵住我的嘴巴,但它被束缚着,再怎么用力也抽不出半个手掌来。我感到难受,忽然闭上嘴巴带来的气压仿佛要将我的眼珠推出眼眶,我感到眼泪被挤了出来。
又是一声响雷在雨点中爆发。
“哇!!——”
可是我嘴里含着的是兄长啊!
我做不到啊!!
我做不到啊!!!
我终于说服了我的本能,把嘴里的本就不多的肉全数吐了出来,吐在碗中,又用头将那碗推走,任它仰倒一旁。
我就这样将头磕在了地上,磕在菩萨脚下,眼角流着本就不多的眼泪,嘴角流着就快干涸的口水。
“咳咳!…噗,呕……!”
“呜…呜呜……”
苏我氏,苏我氏!
只是为了我的小小的理想,我只是想脱离这里,我到底对你们做错了哪一步,为何让我在这里,为什么让我用这种方式和兄长见面?!
我本可以就吃着仙丹,活活熬死你们。
穿针引线,是因为物部氏本就大势已去,是因为盲目的排外和腐朽本就该被抛弃;战场奔跑,是因为太子大人刻出了那四天王像,是因为苏我军已经在沙场上呈现出势不可挡;摇旗投降,是因为兄长大人已经被人杀害,是因为没了领袖的物部军根本没有再必要白白丧命。
是因为我终究是见不得物部氏就这样灭亡在刀锋铁骑之下,我终究放不下对兄长的情感!
换部分人的牺牲为更久远的和平,我要加速这纷争战乱的结束,我不想再让更多人战火搞得失去生命。我终究,不喜欢纷争、战争、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啊!我只有在得知能够挣脱这些束缚,能够超脱生死,能够更快地达成心愿之时,才在心中发出难得的喜悦来。
“啊…啊啊……”
我听到我意识不清的哭喊和哽咽。
为什么要用政治需求来给我铐上枷锁,为什么要把我当做争夺权利的手段,为什么你们将所有结果都怪罪于我?我是人啊,我不是谁的棋子,我不是谁的奴才,只有太子大人和刀自古将我作为人看,你们却还要断绝我的这层关系!
我究竟哪一步危害了苍生,我究竟哪一步威胁了国家,我究竟哪一步,得罪了这万恶的世间?
仅仅是想“随心所欲”,都做不到吗?!
难道随心所欲,难道成仙,就非得断绝我作为人的情感,我作为人的基本道德,非要泯灭我的人性吗?!
如果是的话,我已经、我已经把自己搞得似人非人了,又为什么要让我受此折磨啊?
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容不得我这种拥有“低俗理想”的人?!
我走投无路了,我已不像是人了。极度的痛苦,映照着我自作自受的惨怛,我想呼喊父母,可我再不配喊叫了;极度的劳累,痛斥着我咎由自取的倦败,我欲呼喊苍天,可我再不配言说了。
“太子大人…刀自古……”
雷声像钟声一样响起,我的眼睛干燥酸痛,再流不出眼泪来。
……
这时,我再抬头看到那莲台和战靴,看到那天王和慈眉善目的菩萨。
你们…也只是被苏我氏和太子大人掳来的可怜菩萨和可怜天王啊。
可这些无言的像好像不赞同我的想法。
我好像出现了幻觉,那两盏灯笼的红光照在菩萨和天王的脸上,外边的雨声和雷光好像叫醒了他们来。
我发觉那菩萨不知何时又盯上我了,双目注视着我,那微笑的嘴角在不断闪光的阴影下好像越咧越高。菩萨好像要将头俯下来观赏我,观赏我这弄臣般的命运。
那四位天王不知何时也能扭动起来,愤怒的面目更加狰狞,微笑的脸庞更加戏谑,青的绿的红的白的,全将头拧了过来,死死盯着我不放。
我感觉他们都要将巨大的身躯俯下身来,要将那握着、杵着、抓着、抱着、拖着法器的手伸向我来,要将我这个小小的似人非人的妖孽铲除世间。
“!…”
“不…!”
“不要过来!”
我被吓得滚到在地,我用手和脚支撑着挪动,蜷缩到了囚笼中里佛像最远的位置。
一束白光闪过,雷声响了。响得诡异,响得阴森,像这将要建成的寺院的钟声。
“不要看我、不要过来!”
“别过来!谁、谁来救救我……!将他们都烧掉,烧掉!”
恍惚着,我又看到远处阴影里地上那个碗。
“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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