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仍然是简单的炖菜和面包,但莉娜的热情似乎盖过了食物的寡淡。 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光线、色彩,以及明天去仓库看画的事情,琥珀色的眼睛里跳动着兴奋的火花。爱丽丝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勺子机械地送着食物。那些关于艺术的语言,像细小的针,轻轻刺破她这些日子以来逐渐包裹自己的、名为“适应”的厚茧。
回到D栋307室,房间比她离开时更显空旷。 关上门,隔绝了走廊隐约的人声。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稀薄而永恒的人造天光,走到床边。
爱丽丝没有立刻躺下。她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上海冰凉的发丝,目光却落在虚空。埃德加教授的话,此刻才像沉入水底的石头,缓慢而清晰地显露出全部重量。
“……你眼里有透出创造者的光。”
创造者。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一扇她许久不敢正视的门。门后涌出的不是费尔温德的煤烟与数据流,而是幻想乡午后魔法工坊里,阳光中漂浮的微尘,是丝线从指间垂落的柔滑触感,是人偶关节组装时细微的咔哒声。
那是“七色的人偶师”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纤长、稳定,此刻却空无一物的手指。这双手,曾经追求的不仅仅是“制作”,而是“赋予”——赋予无生命的材料以姿态、以美学、以……某种近似灵魂的东西。
创造有灵魂的人偶。
那是她曾经的追求,是她魔法使道路的一部分,是她定义“爱丽丝”这个存在的核心之一。
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后,自己还在“创造”吗?
她仔细回想。
她在缝制衣服——深蓝色的连衣裙,白色的镶边。但那只是为了遮蔽身体。
她在学习——读《认知壁垒》,理解气体力学,分析历史日志。她在理解规则,解析世界,甚至即将参与测试异常。她正在变成“费尔温德体系的特别助理爱丽丝”。
而“人偶师爱丽丝”,那个主动的、赋予形式的创造者,正在被遗忘。
抑制器箍住的不仅是魔力,更是那份与魔力相伴的创造冲动。她很少想起魔法了,就像她很少想起那个在工坊里对着未完成人偶低声细语的自己。
“或许确实已经太久没有成为爱丽丝了。”
这种“远离”并非有意的背叛,而是生存的重压下的重心偏移。在恐惧、规则和钢铁迷宫的拉扯中,那个完整的自我定义正在被悄然改写。
埃德加的话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眼底尚未熄灭的“创造者”火种。但爱丽丝知道,这火种已经多久没有真正燃起,去温暖、去照亮、去塑造什么东西了。
意识到了。
这份迟来的自我觉察,带来一阵尖锐的清明,而非恐慌。就像在浓雾中摸索太久,终于触碰到自己冰冷的手腕,感觉到脉搏还在跳动。
她是在“生存”,但几乎忘记了“存在”——那个主动创造、赋予意义的“存在”。
莉娜在画。埃德加在画。
他们在规则的缝隙里,守护着“创造”的火种。那么她呢?这个被定义为“高危异常”的魔法使,是否也有一丝可能,在钢铁的秩序中,找回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创造的微光?
不是现在。
颈间的抑制器依然冰冷,三天后的测试悬在头顶。任何“非标准化”的情感和行为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风险。她不能冒险。
但那个念头,已经种下了。
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今晚埃德加话语的浇灌下,悄然顶开了坚硬的心土。不是立刻,不是莽撞地反抗,而是在理解并尊重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的前提下,寻找一个微小的、安全的支点,让那点“透出的光”,有机会主动散发。
这需要时机,需要智慧,需要比单纯“生存”更复杂的平衡。
而现在……
爱丽丝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身体的疲惫感真实地涌上来。上午的温室漫步,午后的肖像静坐,傍晚与埃德加教授的深谈……所有这些都在此刻沉淀。
她轻轻将上海人偶挪到枕边,让它与自己并肩。这个最精心的造物,此刻是她与“创造者爱丽丝”之间,最沉默也最坚固的桥梁。
躺下,拉过薄毯。闭上眼睛前,她最后看了一眼上海那不会眨动的玻璃眼珠。
“明天要去看仓库的画,”她在心里默默计划,“要准备测试。”
“但或许……在某个安全的间隙,我可以试着……做点什么。”
“一点点就好。”
这一次,她没有强迫自己进入《认知壁垒》的放松程序,也没有分析自己的疲惫。她只是允许那份刚刚萌芽的、关于“重新触碰自己本质”的微弱意向存在,像黑暗中一点极小的萤火。
然后,她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睡眠本身,此刻就是她最需要的“创造”——创造面对明日一切所需的精神与体力储备。
而未来的某个时刻,当条件允许,她会再次尝试。
去创造一点,只属于“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的东西。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14 02:44 编辑
时间:自由探索期的第二天,清晨
地点:费尔温德大学,前往旧仓库的小径
两人并肩,沿着一条比昨天去画室更为幽僻的小径前行。路旁是未经精心修剪的灌木和高大的树木,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稀薄,带着凉意。脚下是年代久远的石板,缝隙里长着墨绿的青苔,空气里是露水、泥土和朽木混合的气息,与主校区那种整洁有序、带着人造感的气味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一片被校园扩张无意中包裹进来的原始角落。
走了一会儿,莉娜似乎是为了驱散沉默,也可能是为了给接下来的参观做铺垫,主动开口介绍起来:
“那个仓库……其实挺老的,据说在大学建立前,这里就是个堆放杂物的旧库房。后来艺术院成立,埃德加教授觉得这里地方够大,也够安静,就申请用来存放艺术院的东西。”她顿了顿,补充道,“看守仓库的老杰克人很好,就是话不多,爱看书。”
她组织着语言,继续道:“里面放的东西……很杂。不光是那些‘早期混乱时期’留下来的……呃,‘作品’。”她说到这个词时,语气有些微妙,“也包括后来艺术院师生们的画。埃德加教授有个习惯——只要是认真画下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失败的草稿,一幅未完成的练习,只要是在艺术院里诞生的、带着‘观察’痕迹的,都有被保存的价值。因为那不仅仅是画,那是……‘看’的过程本身留下的证据。”
她踢开一块松动的小石子:“仓库里堆得满满当当。有我们这些学生的课堂练习、写生稿;有教授自己不同时期的画作,包括他年轻时画的、后来觉得不满意的;还有一些早期在艺术院学习过、后来又离开的人留下的东西……教授都会整理好,贴上标签,收起来。老杰克不管里面的东西,他只负责外面的门锁。”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埃德加的这种理念,与费尔温德整体上追求效率、实用的基调格格不入。这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对过程与痕迹的珍视。
“所以仓库里,”莉娜的声音压低了些,“其实大部分是我们这些学生的画,一堆堆的,按年份和姓名粗略分着。有时候教授会带我们进去整理,主要是给新画腾地方,也顺便……看看自己以前的练习。”她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看着自己几年前笨拙的笔触,还挺感慨的。”
然后,她的语气变得更为慎重,脚步也不自觉地放慢了。
“但是,仓库最深处,有几个单独隔开的区域,用的是另外的锁,钥匙由埃德加教授自己保管。那里放的,就是教授之前提到的……‘早期混乱时期留下的作品’,以及他后来在新大陆边缘画回来的那些‘景象’。”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爱丽丝,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认真,甚至有一丝前所未有的严肃。
“教授一直很严格。他从不允许我们——包括他最信任的几个老学生——仔细看那些画。每次进去整理那部分,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他说……”莉娜模仿着埃德加那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不要看,更不要去试图学习他们的画法。那不是技艺,那是病症留下的疤痕。你们的眼睛要看着鲜活的世界,或者看着那些已经平静下来的‘完成品’,而不是凝视疯狂本身凝固的姿态。’”
“他……很保护你们。”爱丽丝说。
“是的。他一直说,我们的心灵还不够‘致密’,容易被强烈的、扭曲的意象带走。”莉娜咬了咬下唇,然后,她看向爱丽丝的眼神变得格外不同,混合着探究、羡慕,以及一丝完成重要托付的郑重。
“但是昨天,他单独叫住我,把里面隔间的钥匙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她深吸一口气,“‘莉娜,这次,你可以带她去看。你也可以一起看。因为你已经成熟了,不再会被他人的作品轻易影响。你能分清什么是别人的风暴,什么是你自己笔下的微风。’”
莉娜说完,脸颊微微泛红。
“他……是这样说的吗。”爱丽丝心中震动。埃德加这番话,不仅是对莉娜成长的高度肯定,也间接表明了他对此次“参观”的态度——他认为爱丽丝有足够的“心智密度”去面对那些疯狂遗产,甚至,他认为这次观看本身是有必要的。
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研究案例,而是……为了“理解”某种更深的真实。
“所以,”莉娜握紧了背包带,指向小径前方一个隐约可见的、被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低矮建筑轮廓,“那里就是仓库。爱丽丝小姐,教授允许我们看……但我得说,我其实……也有点害怕。我从来没见过那些画的全貌。”
她的坦率让爱丽丝感到一丝暖意。这不是一次轻松的探险,而是一次共同踏入禁区的仪式。
“我明白。”爱丽丝轻声说,抬手轻轻按了按帽檐,让阴影更多地遮住自己的表情,同时也像一种无形的准备。“我们一起看。”
两人不再说话,沿着最后一段被荒草侵吞的小路,走向那栋低矮、被深绿色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石砌建筑。建筑旁边,依着一棵老榆树,搭着一个简陋却结实的小木棚。棚子下面,一把旧藤椅上,坐着一位老人。
那就是老杰克。
他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厚帆布外套,头戴一顶同样褪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他手里捧着一本边缘磨损、纸张泛黄的旧书,读得十分入神,干瘦的手指随着目光在行间缓缓移动,直到莉娜和爱丽丝的脚步声近到棚子边缘,他才像是从另一个时空被拽回,慢悠悠地抬起头。
“哟,小莉娜。”老杰克的声音沙哑而温和,像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他合上书,用书脊轻轻敲了敲膝盖,目光先是落在熟悉的少女脸上,带着长辈的慈和,然后才转向爱丽丝。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独特的金发、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异常精致的深蓝色连衣裙,到她颈间那个在晨光中反射着冷硬光泽的铁环。他的目光里没有好奇的刺探,也没有常见的警惕,只有一种见惯了异乡来客、看透了世事变迁后的平淡了然。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杰克爷爷,”莉娜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教授让我们来仓库看看……里面的画。”
“里面的画?”老杰克重复了一遍,眉毛微微挑起,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他把书放在旁边的小木凳上,身体向前倾了倾,“埃德加……让你们进去看那些东西?我是说,最里面那些?”
“嗯。”莉娜从背包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把古旧的黄铜钥匙。钥匙沉甸甸的,造型简朴,边缘已经被岁月和无数次握持磨得光滑。“他给了我钥匙。”
老杰克盯着那把钥匙看了几秒,然后长长地“唔”了一声。他靠在藤椅背上,目光在莉娜和爱丽丝之间来回移动,最后定格在莉娜脸上,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地方吗,孩子?”
莉娜迟疑了一下:“教授说过……是以前留下的、有些危险的艺术品。是‘疯狂的遗留物’。”
“危险?呵呵……”老杰克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带着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悲凉的意味,“留在这里的东西能有什么危害,真正有危险的东西早就被拿去销毁了。那些东西安静得很。封存在这里,只是因为……以前是这么做的,而且这些东西现在也没什么用,就这么一直留着罢了。”
他顿了顿,看向仓库那扇厚重、包着铁皮的橡木大门,眼神变得悠远。
“那里面啊……”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怕惊动棚顶的灰尘,“……根本不是什么‘危险品仓库’。孩子,那是埃德加的‘坟地’。”
莉娜愣住了:“坟地?”
“艺术的坟地。”老杰克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是他过去的坟地。那里面,有他师傅的画,有他师兄弟的画,有他当年仰慕的、一起谈论光影和梦想的那些人的画……他们都死了。死在了‘变化’刚开始的时候,死在了自己的才华和疯狂里。”
他转回头,看着两个年轻的访客,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埃德加一直怕那些东西,怕得不得了。不是怕它们伤人,是怕看到它们,就像又看到了那些人,看到了艺术本身在那个时代是怎么被撕碎、被扭曲,然后彻底死掉的。他一直没从过去走出来,守着这座坟,不让任何人靠近,其实……也是不让自己靠近。”
“那为什么……”莉娜喃喃道。
“为什么这次让你们进去?”老杰克替她说完,目光最终落在爱丽丝身上,停留了更久,仿佛在衡量什么,“因为他开始走出来了。或者……至少,他愿意试着让后来的人,去看看那片坟地里,到底埋着什么。不再只是恐惧,而是……面对。”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用再问,然后缓缓站起身,从腰间取下一把更大的铁钥匙。“去吧。用不着紧张,那些画不会跳起来咬人。它们被封存,与其说是怕它们‘活’过来,不如说……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对过去的尊重,或者说,一种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拖延。它们就在那里,像晒干的标本,像压扁的蝴蝶。别把它们当做什么会咬人的噩梦。它们只是……一些很悲伤、很疯狂的……‘过去’罢了。”
他走到仓库大门前,将钥匙插入那把巨大的铜锁。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脆。
紧接着,是更沉闷的“嘎吱——”一声,仿佛门轴本身在抵抗着这次开启。老杰克用肩膀抵着厚重的门板,用力一推。门向内滑开,发出一连串悠长、吃力的呻吟,仿佛一个沉睡太久的老者被强行唤醒时骨骼发出的哀鸣。与此同时,一股被封存了不知多久的气息——陈年灰尘、干燥到脆裂的画布、各种油彩与松节油混杂的微弱余味,还有一丝地窖般的、挥之不去的淡淡潮霉气——从门内那片更深的黑暗中扑面涌出,瞬间淹没了门口一小片清新的晨间空气。
“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老杰克让到一边,用拇指指了指门内,“那些东西,我早就看腻了。”
莉娜对老杰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爱丽丝,深吸一口气,率先迈过了那道门槛。然后在门内粗糙的墙壁上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嵌在墙上的、落满灰尘的金属按钮,轻轻向下一按。
“咔嗒。”
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仿佛电流通过的嗡鸣,随即,几盏悬挂在高高房梁上的电灯依次亮起。光线并非主校区那种明亮稳定的人造日光,而是更为昏黄、带着旧时代气息的暖光,甚至有几盏还伴随着启动时轻微的闪烁。但无论如何,它们确实照亮了整个仓库内部。
爱丽丝紧随莉娜,也迈步跨入了门内。来自室外的清冷晨气与室内的陈旧气息在她身周形成了一道无形的边界。她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让那股混合着历史、尘埃、干涸油彩与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陈旧金属或某种矿物的苦涩气味充满肺叶。
在她身后,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切断,将她们彻底包裹在这个由昏黄灯光、沉默画作与厚重过去构成的世界里。
老杰克已经坐回他的藤椅,重新拿起那本旧书,但这次他没有立刻翻开。他只是将书摊在膝上,目光追随着两个年轻身影消失在门后,静静地听着她们微弱的脚步声和电灯开关的轻响。良久,他布满皱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泛起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打扰他阅读的访客离开了,但作为埃德加多年的老朋友,他似乎从这难得的‘打扰’中,品出了一丝别样的、值得欣慰的滋味。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20 00:33 编辑
昏黄的灯光如同迟滞的液体,缓缓浸透仓库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的空间比外观所暗示的更深邃、更高耸。斑驳的砖墙向上延伸,消失在由椽木和阴影构成的穹顶深处。一排排简易的木制画架如同静默的碑林,整齐肃穆地站立着,上面堆叠着卷起的画布、用麻绳仔细捆扎的素描本,以及装在素色木框里的油画。
“这里大部分……都是我们这些学生的东西。”莉娜的声音在空旷中激起微弱的回音,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教授立过规矩——在艺术院里,只要笔触落于纸上、颜料涂于布上,并带着‘观察’的诚意,就不许丢弃。哪怕只是拙劣的练习,或是半途而废的草稿。”
她引领着爱丽丝在主通道中穿行,手指拂过蒙尘的画架边缘。
“看,这些按照年份和姓名粗略分类的,大多是我们学生的课堂作业、写生习作。有些画得好些,有些……惨不忍睹。”她走到一摞画作前,轻轻掀起最上方的遮布。
那是一幅描绘铁崖港日出的油画。天空的灰色调得过于沉闷,朝阳的光晕显得有些生硬,码头的轮廓线也略显颤抖。
“三年前一位毕业生的作品。”莉娜的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平静的陈述,“教授当时说:‘不够好,但很真诚。它证明了某个清晨,有一个人曾如此努力地想留住一片光的形状。这就值得一个位置。’”
她重新盖上遮布,动作轻柔得像在为沉睡者掖好被角。
“所以这里,其实更像一座‘观察’的墓园。”莉娜环顾四周,“埋葬的不是杰作,而是无数个‘试图观看’的瞬间。时间会让它们说话,即使现在它们还只是沉默的标本。”
她拉着爱丽丝转向另一片区域,那里的标签字迹更显稚嫩。翻找片刻,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幅小巧的水彩。
画中是费尔温德大学的中央广场,但视角奇特——是从一棵大树的茂密树冠向下俯瞰。构图明显歪斜,建筑物的线条因颤抖而扭曲,天空的蓝色浓郁得近乎天真。
“我入学第一年的蠢作。”莉娜的脸颊泛起微红,“那天突发奇想爬上树,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结果画到一半差点摔下去,手抖得厉害。”她顿了顿,眼中却闪过一丝光亮,“但教授说:‘视角的独特性,有时比技术的完美更珍贵。你看到了,并尝试记录,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爱丽丝凝视着这幅稚嫩却生机勃勃的画。她能感受到画布背后那个女孩笨拙的勇气——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捕捉“自己眼中世界”的冲动。
“教授还说过……”莉娜重新将画盖好,放回原处,“本来仓库里应该还有更多种类的艺术品的。雕塑、金属工艺品……费尔温德的艺术不止是绘画。”
莉娜将画放回原处,声音低落下来:“教授说过,本来……这里应该更丰富。雕塑、金属工艺品……费尔温德失落的手艺不止绘画。”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画架粗糙的木纹。
“但大多数都没能留下来。尤其是金属制品……在执政官奥古斯都阁下决定集中资源建造‘破壁者号’和工厂时,许多旧时代的金属艺术品,连同旧货币一起,被送进了熔炉。”她的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沉的、绵长的惋惜,“教授说他理解——生存优先,金属必须变成齿轮、管道和船钉。但是……”
她抬起头,看向仓库深处无边的昏暗。
“……还是很可惜。那些工艺品,那些被创造出来的形状和纹理……一旦熔化,就永远消失了。就像创造它们时,匠人倾注其中的那部分灵魂,也跟着蒸发了,再也无法找回。”
爱丽丝沉默。科里谈起纸币取代金属货币时,语气是务实而自豪的,那是文明延续的理性选择。但在这里,在这座保存“痕迹”的仓库里,理性选择的代价以另一种形式被铭记:不仅是货币的消失,更是无数独特存在的永久寂灭。
两人继续向仓库腹地走去。画架逐渐稀疏,但空气中那股浓烈的、仿佛渗入墙体本身的陈旧颜料气息却愈发厚重。接着,在仓库中央一片刻意留出的空地上,爱丽丝停下了脚步。
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画架。它更结实,做工更精细,上面覆盖的不是粗麻布,而是一块质地细腻的深蓝色天鹅绒。绒布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纤尘不染,显然受到精心的呵护。
“那是……”莉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带上了一种近乎敬畏的语调,“教授的私人区域。只有寥寥几幅画,每一幅……对他都有特别的意义。”爱丽丝看向莉娜,用目光询问。
莉娜点头:“教授说我们可以看这里的一切。而且这幅画……我们都知道它的存在。教授从不隐藏它。”
爱丽丝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天鹅绒,轻轻掀开一角。
画中是一位年轻女性。
她并未微笑,面容沉静,甚至略带一丝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明亮而坚定,仿佛能穿透画布与时光。她坐在一张样式简朴的扶手椅上,背景被刻意虚化,所有的光线与焦点都凝聚于她自身。画家的笔触细腻而克制,尤其是对光线的处理堪称精妙——一束仿佛从侧面窗扉投入的阳光,柔和地勾勒出她金色的发丝边缘,在她灰色的衣衫上流淌出细腻的明暗渐变。整幅画洋溢着一种内敛的、却不容忽视的宁静力量。
画面右下角有埃德加的签名,以及一行小而工整的字:“致未知名的友人。”
“她是谁?”爱丽丝轻声问,仿佛怕惊扰画中人的宁静。
“没有人知道。”莉娜的目光也流连在画作上,充满敬意,“教授只提过,在艺术院最艰难的初创时期——无人理解,没有经费,连一间像样的画室都申请不下来——是她伸出了援手。她不仅说服了大学管理层拨出这个旧仓库,还私人资助了最初的画材。甚至……”莉娜顿了顿,“她还帮忙四处搜寻、保下了许多流散在外的早期作品。那些在‘混乱期’结束后,被民众视为‘不祥之物’而丢弃或藏匿的画作。如果没有她,很多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东西,早已化为灰烬了。”
“但她从未留下姓名。”莉娜的眼中浮现出困惑与钦佩交织的神色,“教授问过,她只是笑着回答:‘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看见”的痕迹需要被保存。’艺术院步入正轨后,她便悄然离去,再未出现。教授画了这幅肖像,说如果有一天她回来,想送给她。但……她一直没回来。”
爱丽丝久久凝视着画中女性。那是一种超越容貌的、由内而外的沉静之美,带着历经世事却未曾磨损的坚韧意志。
(一位身处高位、掌握资源、却愿意理解并支持“无用之美”的人物。)
爱丽丝将这个形象深深铭刻于心。在费尔温德这个被实用主义铁律支配的社会,能为艺术院——这个看似最“低效”的角落——提供如此关键且持续的支持,其背后需要怎样的远见、权力,或是不为人知的理由?
最后,她们停在仓库最深处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门板由实心钢铁铆接而成,表面覆盖着暗沉的防锈涂层,与周围木质结构格格不入。
“就是这里了。”莉娜深吸一口气,从口袋中取出那把古旧的黄铜钥匙,指尖微微发凉,“‘早期混乱时期的遗留物’……教授从不允许我们踏入,他说我们的心智‘密度’还不够,承受不住那些凝固的疯狂。”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莉娜用力扭转,锁芯内部传来齿轮艰涩的摩擦与碰撞声,仿佛在抵抗这次侵扰。最终,“哐当”一声闷响,锁开了。
她推开门。
隔间内的空气是凝固的。比外间更冷,更干燥,像被封存在时间的琥珀中。没有窗户,唯一的照明来自天花板上几盏功率更小的灯泡,光线昏黄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给一切蒙上一层陈旧的血色。
画作并非整齐陈列。
它们被直接悬挂在墙壁上,一幅紧挨着一幅,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视觉丛林。画框各异:有的镶嵌着已黯淡失色的鎏金花纹,极尽华丽;有的只是粗糙钉合的木板,边缘还留着斧凿的毛刺。所有画作表面都覆盖着一层极薄的透明保护蜡,在昏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像为这些危险的标本套上了一层无菌膜。
莉娜摸索着点亮了墙边的另一组壁灯。更多光线挣扎着亮起,终于让这个密室的全貌缓缓浮现。
第一幅画正对入口。它很小,只有书本大小,画布已经脆黄,颜料龟裂成蛛网。画面极其简单:一张未完成的人脸素描,只有模糊的轮廓和几块凌乱的阴影。笔触犹豫、颤抖、不断覆盖,仿佛作画者在描绘过程中持续地自我怀疑、否定、崩溃。
一副未完成的作品。或许,是来不及完成。
她们向右移动。
第二幅画开始展露异常的端倪。一幅静物画——理论上如此。画面中心是一个放在桌上的“花瓶”,材质难以界定,似玻璃的透明,又似某种生物组织的胶质。瓶中的“花朵”形态诡谲,花瓣纹理精细得如同昆虫翅脉,色彩斑斓却令人不安。最违背常理的是光影:光源似乎同时来自多个不可能的方向,在瓶身上投下相互矛盾、无法自洽的阴影。
第三幅画描绘了一片“森林”。树木的枝干如痛苦般扭结成螺旋,地面是光滑如镜的漆黑物质,倒映着上方扭曲倒悬的树冠。空中悬浮着完美的几何体——立方体、球体、锥体——毫无支撑,却投下真实存在的影子。
她们继续深入。很快,画风开始急剧变化。
莉娜在一幅较大的画作前停下,屏住了呼吸。
一个由鲜活分离的人体器官构成的诡异乐团,正在举行一场无声的演奏。
一颗鲜红饱满的心脏充当定音鼓,被一只肾脏充作的鼓槌规律敲击;两叶肺脏如风箱般张合,模拟手风琴的喘息;盘绕的肠管精心卷成圆号的形状;其他器官以难以言喻的姿态扮演着各种乐器。乐团的指挥,是一个沟回清晰、鲜活的人类大脑,悬浮于中央,一根纤细的指挥棒直接插入其额叶,棒尖在空中划出肉眼可见的、涟漪般的“声波”纹路。
画面色彩极其华丽,甚至堪称绚烂。猩红、粉红、暗红、赭石……各种层次的红色在深蓝背景上激烈碰撞,呈现出一种病态到极致的美学狂欢。笔触精准得可怕,每一条微细血管、每一处神经末梢都被细致描绘,证明画家拥有解剖学般的精确观察力或……想象力。
“天啊……”莉娜喃喃,并非因为恐惧,而是源于纯粹的专业性惊叹。她的目光仔细扫描着画面的每一个细节——大脑沟回的皴法、器官边缘的高光处理、背景色层的微妙渐变。
“你看这红色的层次,”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分析起来,“至少用了五种不同的红,还有紫色和棕色进行调和压暗……这种色彩控制力太惊人了。还有构图——所有‘乐手’的视线都引向中央的大脑,形成完美的视觉焦点。”
她的反应让爱丽丝有些意外。莉娜似乎完全沉浸在了绘画技法本身,而非画作的恐怖内容。
“你不觉得……内容本身令人不适吗?”爱丽丝轻声问。
莉娜愣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画的是什么。“啊……题材是有点,嗯,特别。”她斟酌着词句,“但你看,画家在处理如此……非常规的题材时,依然保持了极高的完成度和形式美感。从纯粹绘画的角度看,这很……了不起。”
爱丽丝再次审视画作。莉娜说得对,这是一幅“技艺精湛”的作品。但问题恰恰在此:是怎样的认知状态,才能将如此景象视为值得精细描绘、赋予美感的“真实”?
她们继续向前。
一座中世纪风格的城镇广场,建筑尖顶林立,街道蜿蜒。天色是压抑的铅灰,空中飘落着细密的“雪花”,覆盖了屋顶、街道,以及……地上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躯体。那些人仿佛在沉睡,又像被瞬间凝固。然而,仔细辨认,那覆盖一切的、厚厚的“积雪”,根本不是雪。那是无数乳白色、细微蠕动的蛆虫,它们堆积、翻涌,构成了这静谧冬景的全部“白色”。更细致处,可见蛆虫正从那些“安睡者”的眼窝、口鼻、耳道中缓缓钻出。
画面色调是统一的、死寂的蓝灰色,唯有那蛆虫的白色,密密麻麻,刺眼得令人肠胃翻搅。
“这幅的色调控制很极端,”莉娜评论道,声音不自觉地压低,“整体冷调,但蛆虫的白色里调入了微量的黄和灰,让它们看起来有体积感和……‘活性’。还有这些人物姿态,每一个都经过精心设计,毫无重复,营造出集体死亡的寂静感。”
接着是另一副画。
画面中央是一面华丽的落地镜,镜框雕刻着繁复的藤蔓与人脸。镜前空无一物——没有人物,没有家具,只有一片被刻意虚化的、模糊的空间。然而,镜中却清晰地映出一个人的背影。那人穿着长袍,背对镜面,似乎正凝视着镜外那片虚无。画面的视角,是从镜子“内部”看向“外部”。
谁在镜里?谁在镜外?谁是观察者?谁是被观察者?
“这个空间构思是天才级的,”莉娜几乎要为之鼓掌,“完全逆转了物理规律。你看镜框的透视是反的,光影逻辑也是自洽于镜内世界的……画家必须拥有极其强悍的空间解构与重构能力。”
接下来是三幅并排的连环画。每幅画下方各有一个词:《我》、《你》、《他》。
《我》:画面中心是一个看起来“正常”甚至有些自得的人物,穿着整洁,表情平静。但他所处的环境光怪陆离:墙壁像内脏一样微微搏动,窗外的树木枝条如同扭动的触手,远处走来的人影轮廓模糊扭曲,仿佛融化的蜡像。
《你》:视角转换。画面中的“你”,一个面目清晰、但眼神中充满恐惧和敌意的人正看着“我”。在“你”的眼中,“我”的形象变得狰狞怪异,皮肤布满诡异的纹路,眼睛闪烁着非人的光芒,而“你”自身所处的房间却是整齐、正常、熟悉的。
《他》:一个完全抽离的第三方视角。画面中,“我”和“你”正在对峙,但两人在“他”的眼中都发生了扭曲,只是扭曲的方式不同,而他们周围的环境则是两种扭曲景象的恐怖叠加,仿佛两个疯狂的世界在碰撞、交融。
三幅画共享同一个空间坐标,却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现实”。
““这是……”莉娜凑近,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认知相对性!画家在探讨每个人感知世界的绝对主观性!我们坚信的‘真实’……在他人眼中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图景,甚至是……扭曲的。”
她的声音渐低,或许也意识到,这组画可能正是画家本人认知体系逐步崩解、最终无法分辨“我-你-他”视角差别的残酷自述。
爱丽丝一幅幅看过去。血肉融合的抽象表现,声音可视化的色彩爆炸,植物与器官结合的诡异共生体……每一幅都散发着惊人的技巧与令人窒息的想象力。
但渐渐地,一种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
埃德加说过,早期的艺术家们,“看到”了太多,并无法抗拒地“认同”了那些幻象,将其奉为更高真实加以描绘。
眼前这些,就是“认同”的产物。
他们不仅看到了疯狂,更以惊人的技艺将疯狂美学化、形式化、永恒化。
而这些高度完成的“疯狂艺术品”本身,就可能成为最危险的认知污染源——它们不是模糊的幻觉,而是结构完整、极具冲击力的“现实模板”,更容易被观看者无意识吸收、认同。
爱丽丝突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这里陈列的,已经是“幸存”的画作了。
许多作品,连同其作者,可能在创作的过程中就彻底崩溃、异化或湮灭。
那么,有多少双“看到太多”的眼睛,连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就被黑暗彻底吞噬了?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艺术家?
疑问如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爱丽丝的思绪飘离了眼前的画作,陷入更深的思辨。
在费尔温德,普通民众——工人、农民、职员——似乎并不普遍受幻觉困扰。幻觉主要瞄准两类人:气体力学能力者,以及新大陆探索者。
但在更早的“混乱时期”,在能力未被系统化、新大陆未被发现的年代,幻觉的镰刀就已率先、且最彻底地收割了艺术创作者。
为什么?
埃德加自认“平庸”故得幸存。但他显然也“看到”过,他只是没有“认同”,没有将其升华为“艺术”。
那么,“艺术家”这个身份,究竟触发了什么特殊的“机制”?
仅仅是“灵感丰富”、“情感充沛”吗?爱丽丝感到这解释过于单薄。这无法解释整个群体如此高的“沦陷率”。
一定存在更深层的、与“艺术创作”本质相关的因素。
如果“艺术家”是受诅咒的群体……
那么“人偶师”呢?
她自己,既是魔法使,也是创造拟似生命的人偶师。人偶制作无疑是一种高度专注、赋予形态与“灵魂”的艺术。
她的高感知与扭曲现实的倾向,究竟源于魔法使的体质,人偶师的职业,还是两者致命的叠加?
倘若“艺术家”身份本身就是高风险标识……
那么莉娜呢?
这个眼中燃烧着纯粹绘画热情、对美与技法有着本能追求的少女,她体内是否也埋藏着未爆的炸弹?埃德加知晓吗?他倾力教导她,是确信她心智足够“坚韧”,还是在进行一次危险的……培养?
寒意渗入骨髓。爱丽丝看向身旁的莉娜——少女正对一幅描绘光影碎裂的抽象画低声赞叹,完全沉浸在形式的奥秘中。
(她如此热爱,如此投入……如果有一天,她的双眼也“看见”了那不可名状之物……她会成为下一个仓库标本的提供者吗?)
“爱丽丝小姐?”
莉娜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回。少女眼中含着关切。
“你还好吗?你脸色有些苍白……是不是这里太闷了?我们可以先出去。”
“不,没事。”爱丽丝摇头,强迫自己凝聚心神,“只是……想得有点远。你看完了?”
“嗯,差不多就这些了。”莉娜环视密室,语气带着一丝悼念,“教授说,能留存下来的,十不存一。大部分……都随同它们的作者,永远消失了。”“我们走吧。”
莉娜点头,最后检查了一遍画作,小心地退出隔间,将沉重的铁门重新闭合、锁好。
“咔哒。”
锁舌咬合的声音干脆而冰冷,像为一段疯狂而悲伤的岁月,再次钉上了棺盖。
穿过层层叠叠的学生画作,穿过那片开阔地,再次经过那幅金发女性的肖像时,爱丽丝忍不住驻足回望。
(你究竟是谁?你知道艺术与疯狂这枚硬币的两面吗?你保存这些火种——或遗骸——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推开仓库厚重的木门,外界汹涌而入的晨光如潮水般刺目,带着青草、泥土与生机勃勃的气息,瞬间将肺叶中陈腐的“过去”冲刷殆尽。
老杰克仍在藤椅中,书已翻过大半。他抬眼,目光掠过两人,在爱丽丝略微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什么也没问,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杰克爷爷,我们走了。”莉娜说。
“嗯。”老人应声,视线落回书页,仿佛她们从未打扰这片角落的时光。
回程的青苔小径上,莉娜仍沉浸在震撼与兴奋中,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刚才看到的笔触与构图。但爱丽丝的思绪已飘向更远、更暗的深处。
艺术家、高感知、认知污染、职业诅咒、莉娜的未来、埃德加的深意、肖像女子的秘密……
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旋转碰撞,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答案。她还缺少最关键的那片拼图。
在岔路口分别时,莉娜的眼睛依然闪亮:“爱丽丝小姐,下午老地方见?今天看了那些……我有好多新想法想试试!”
“好,下午见。”爱丽丝点头。
目送莉娜抱着画板轻快跑远的背影,爱丽丝独自踏上返回的路。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工学院的蒸汽嗡鸣永恒不息。
但她内心的风暴已然掀起。
那个问题,如影随形,反复叩击着她的理智:
为什么——偏偏是艺术家?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20 00:47 编辑
通往艾维安教授办公室的路,爱丽丝已经走过许多遍。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旁是熟悉的、棱角分明的米白色建筑。午后光线斜切下来,在墙面上留下锐利的阴影。她的思绪还沉浸在仓库里那些凝固的疯狂与悲伤中。
她需要答案。而艾维安教授,那位掌握着最多资料、最深刻见解的学者,无疑是最直接的答案来源。去找她,提出疑问,等待解答——这个念头清晰、明确,像一条铺好的轨道,引着她向前。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间充满旧纸张与薄荷气息的办公室,教授从眼镜上方投来的冷静目光,还有那些逻辑严密、层层递进的解答。
她甚至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准备拐进那条熟悉的岔路时,而就在那鞋尖即将转向的刹那——
她看见了图书馆。
不是“瞥见”,是“看见”。仿佛第一次真正睁开眼睛,看见这座始终矗立在路旁、却从未真正进入她认知领域的庞然巨物。它只是背景,一个标注着“知识存放处”的符号,而非一个可以踏入、可以翻阅的具体场所。
(你的身份卡可以进入公共区域。)
佩斯平直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
她的脚步骤然顿住,停在光与影切割出的岔路口。
左边,是图书馆投下的、凉浸浸的巨大阴影;右边,是通往教授办公室的、被阳光晒暖的熟悉小径。
呼吸,莫名地滞涩了一下。
(我……一定要去问教授吗?)
这疑问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为什么不去?还有比这更直接、更正确的路径吗?
可另一个声音,更轻,却执拗地冒出来:
(教授从来没有说过“不许去图书馆”。)
是的。教授给了她书,给了她时间,给了她“特别助理”的身份和那顶宽檐帽下的有限自由。教授划出了一片学习的海域,却从未用栅栏围起所有的海岸线。
那些日程表上大片的、曾让她茫然无措的“空白”……此刻回想起来,那或许并非疏忽,而是留白。是画布上精心预留的、等待观看者自己用想象去填充的沉默部分。
(而我……一直在等待别人为这片空白填上注解。)
脸颊,倏地发起热来。一股混合着羞愧与自恼的情绪,细细密密地爬上脊背。
她想起了幻想乡的工坊,想起灯光下铺满工作台的零件,想起为了一个答案翻到卷边的古籍。那时的她,遇到难题,第一反应是点亮所有的灯,摊开双手,去触碰,去拆解,去重组——而不是敲开任何一扇门,等待一个被嚼碎了喂过来的答案。
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被引导,被填充,被给予答案?
(这是……精神上的惰性。)
这个词让她轻轻咬住了下唇。是的。适应这个世界的生存压力,掌握《认知壁垒》的艰难,测试带来的恐惧……所有这些,都让她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满足于一个被精心规划好的认知角落,满足于被“投喂”,而不是主动伸出双手,去触碰、去翻找、去拼合。
教授放任她自由,绝非希望她成为一只羽翼光鲜却不敢离巢的鸟儿。教授期待的,或许是看到她能展开翅膀,哪怕最初的动作笨拙,甚至可能跌落——但那飞翔的姿态,必须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想要的答案,早已不限于“认知污染的机制”。她想知道艺术在此地凋零又秘密重生的宿命,想触摸那些被熔化成铁水的工艺品里消散的灵魂,想理解埃德加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悲伤之海。
这些问题,太大,太湿,带着毛茸茸的边缘和尖锐的棱角,根本塞不进任何一份严谨的学术报告。它们是一团被历史、鲜血和眼泪纠缠在一起的乱麻。
把它们原样捧到教授面前,说“请为我理顺”——这太轻率了。轻率得像一种辜负。辜负了那扇扇被推开的窗,辜负了那些留白的、本应用来独自跋涉的时光。
阳光悄然移动,图书馆投下的阴影,像潮水漫过堤岸,无声地淹没了她的鞋尖。
冰凉。
她站在明与暗的分界线上,影子被拉得很长,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化。
然后,很轻地,她松开了下意识攥紧背包带的手指。
没有转身。
没有走向右边那条被阳光晒暖的、通往已知答案的熟路。
她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
稳稳地,踏入了那片由无数沉默书页、尘封记忆与未解之谜共同垒砌的、浩瀚而凉爽的阴影之中。走向那扇从未对她关闭,却也从未被她亲手推开的、厚重如时光本身的大门。
风穿过建筑间的空隙,撩起她额前的金发,吹动深蓝色的裙摆,像一声无声的送行,或是一句遥远的鼓励。
这一步,不是背离。
是久别重逢——与她内心深处那个从未真正熄灭的、属于“七色人偶师”的好奇、骄傲与探索的魂灵,一场郑重而沉默的,重逢。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21 01:54 编辑
在近前,这座建筑的“异样感”才真正扑面而来。它与费尔温德大学乃至整个铁崖港那种简洁、高效、棱角分明的实用主义风格截然不同。宏伟,甚至带着某种褪色的庄严,但这种庄严没有明确的指向。
它由色泽温润、已转为浅灰褐色的古老石材砌成,石面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正面的尖拱轮廓、幽暗的铅条彩窗、厚重的深色木门上繁复却无意义的藤蔓浮雕……所有细节都在无声地宣告:这是一件从更古老、更不同的时代遗留下来的精美旧物,被生硬地嵌入了钢铁与蒸汽的体系,然后被赋予了“图书馆”这个纯粹实用的新名字。它不该是这样的——或者说,它原本的“样子”被强行覆盖、遗忘了,只留下这些无用的、令人困惑的“外壳”。
她摇了摇头,将这不必要的联想压下去。她是来寻找答案的,不是来研究建筑的。
走上前,伸出手,抵在那扇高大的木门上,用力一推。
门纹丝不动。只有厚重实木传来沉甸甸的、近乎绝对的反馈。
爱丽丝愣了一下,又加了把力,甚至用肩膀抵上去。门轴连一丝呻吟都没有发出。
心微微一沉。
她这才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现实的问题:图书馆,什么时候开门?以前路过时,这扇门是开着的吗?好像……有时开着,有时关着?是什么时候?早晨?午后?还是有特定的开放日?
一股混杂着窘迫、焦急与轻微自我恼火的情绪,悄悄爬上脊椎。她意识到自己的“探索”有多么鲁莽和想当然——她甚至没搞清楚这座知识堡垒最基本的准入规则。刚才那份独自面对浩瀚书海的决心,此刻在这扇拒绝开启的巨门衬托下,显出了几分稚嫩和可笑。
就在她咬住下唇,犹豫着是否要带着这份挫败感转身离开时——
“喂。”
一个声音从侧上方响起,音色清脆,语调却平稳老成得不似孩童。
爱丽丝猛地转头。
一个男孩正悬浮在她身侧不远处的半空中。他看起来年纪很小,约莫人类孩童十一二岁的样子,有着柔软的金发和一双淡银色的眼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舒展着一对洁白无瑕、覆盖着整齐翎羽的鸟类翅膀,正以几乎无声的频率微微拍动,维持着高度。
他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略带古典风格的深蓝色制服,袖口和领口装饰着简洁的银色滚边。而在他纤细的脖颈上,一个与爱丽丝颈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冰冷坚硬的金属抑制环,清晰地反射着天光。
男孩微微歪着头,打量着站在巨大门扉下、显得有些渺小和茫然的爱丽丝,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好奇也无热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观察。
“入口不在这里。”他用那清脆而平静的嗓音说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大门两侧更靠里的位置,“在两边。”
爱丽丝后退几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宏伟正门两侧的石墙向内凹陷,形成了两条被阴影笼罩的、不太起眼的通道口。站在正前方时,视线会被门体本身遮挡,根本看不到。
“……谢谢。”爱丽丝有些窘迫,“我不知道。”
“看得出来。”男孩的语气依旧平淡。他缓缓降低高度,羽翼收拢,脚尖轻点地面,姿态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通常不会有人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独自跑来。是艾维安叫你过来取东西?”
爱丽丝怔了一下:“你认识艾维安教授?”
男孩那双淡银色的眼眸看着她,仿佛她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来到这所大学,只要还需要查阅书籍资料,迟早都会认识我。”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或者说,只要你来过图书馆一次。”
他的目光在爱丽丝脸上停留了片刻,几不可察地在她颈间的铁环上掠过。
“而你,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小姐,虽然你已经在大学待了一段时间,但这确实是你第一次走到这扇门前。我说得对吗?”
被一个看起来如此年幼的男孩直呼其名,并精准地点破自己的疏漏,爱丽丝感到一阵微妙的局促。
“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至于我怎么知道……”男孩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的记忆……还算可靠。大学里每位正式登记、拥有权限的访客,我都记得。你虽然没有踏入过这里,但你的档案和特别许可,艾维安早已报备。”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让爱丽丝听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等待验证般的意味: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自己走过来。”
这种平淡语气下透出的、对周遭事务近乎全知的掌控感,与他孩童般的外表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所以,”男孩转过身,白色的翅膀随着动作自然地向后收敛,像一件独特的披风,“你今天是终于‘自己走过来’了。不是为了执行谁的指令,而是有自己的事?”
爱丽丝看着他挺直的小小背影,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翻涌的疑问。
“是的。我想查阅一些资料。关于费尔温德更早的历史,特别是来到这个异世界前后的那段时期,关于艺术的记载。还有……关于认知现象本身,在它被系统研究、定名为‘污染’之前,人们是如何描述和应对的。”
他安静地听完,既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流露出对内容敏感性的疑虑。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那么,请跟我来。”
他迈步走向左侧那个低矮的拱形入口。“左边右边都可以。习惯上人们从左边进,右边出。不过这里平时人不多,随意。”
爱丽丝不再犹豫,快步跟上这个神秘的白翼男孩,踏入了图书馆那与宏伟正门截然不同的、略显狭窄而幽深的侧边入口。
L型的通道将外界的喧嚣与阳光彻底隔绝,光线骤然暗淡,只有墙壁上间隔镶嵌的旧式电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以及石材本身凉润的气息。
走在前面的阿尔卡,金发在昏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白色的翅膀边缘偶尔极轻地擦过通道墙壁,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等一下,”爱丽丝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通道里显得清晰,“你到底是谁?”
阿尔卡脚步未停,只是略微侧过头,淡银色的眼眸在阴影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
“阿尔卡。”他简单地回答,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答案。停顿了半秒,他补充道,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暂时,是这座图书馆的管理员。”
一个长着翅膀、戴着抑制环、自称拥有绝佳记忆、管理着中央图书馆的“男孩”……
爱丽丝默念着这个信息量过大的答案,跟随着前方那点柔和的金色与白色,更深地走进了这座沉默建筑的腹地。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21 00:19 编辑
昏黄的灯光从高处洒落,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混合着隐隐的皮革和油墨味。爱丽丝站在入口处,有些恍惚。
这里……太“正常”了。
眼前是排列得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色木质书架,书架上书籍的装帧统一而朴素,大多是硬壳简装本,书脊上贴着分类标签和编号。书架之间是宽敞的过道。不远处是一片开阔的阅读区,摆放着一些木质长桌和椅子,此刻空无一人,只有桌面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入口左手边,是一个简单的接待处:一张朴素的木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个登记簿、一支笔和一盏小台灯。整个空间安静、明亮、有序,与大学其他建筑内部的实用主义风格无缝衔接,却与它外部那庄严到突兀的古老外壳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唯一的“异常”,是领她进来的这位管理员本身。
阿尔卡已经飞落到那张高脚凳上——翅膀收起时悄无声息。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式”些,尽管那张孩童的脸在昏黄台灯下显得格格不入。
“你之前说,想了解费尔温德更早的历史,特别是穿越前后的时期,还有认知现象被系统研究前的记载,以及艺术。”他开门见山,淡银色的眼睛看着她,没有寒暄。
“是的。”爱丽丝走近接待台。那是一张样式古朴的橡木桌,表面布满细微的划痕和使用痕迹。桌上只放着一本厚重的登记簿、一支羽毛笔,以及一个造型简单但工艺精湛的黄铜墨水瓶。
“那么,首先你需要知道一个前提。”阿尔卡的声音平稳,像在宣读某种基础守则,“费尔温德人所知的‘历史’,是残缺的。不完整,有巨大的空白。”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爱丽丝是否在听。
“在大穿越之后——也就是我们从原来的世界来到这个异世界的那次事件——几乎所有人的记忆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缺失。这不是普通的遗忘。”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而是指向性明确的集体失忆。缺失的部分,都围绕着同一件事,或者说,同一类事物。”
爱丽丝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不仅仅是记忆。”阿尔卡继续,语气依旧平淡,“图书馆建立后,我们开始系统地收集、整理从旧世界带来的书籍、档案、私人记录。然后发现,几乎所有的文字载体中,都存在着相同模式的空白。”
他用手在空中虚划了一下,做了一个“切除”的动作。
“就像有人用一把极其精准的刀子,把所有相关的记载都挖掉了。不是销毁,是留下空洞。缺页,被涂抹的段落,意义突然中断的句子。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被抹除的‘核心’。”
“所以,”阿尔卡总结道,双手重新交叠在桌上,“你现在能读到的、关于大穿越之前的费尔温德历史,绝大多数是重建的叙事。学者们根据幸存者支离破碎的记忆、遗留的建筑风格、口述传统中矛盾的碎片,以及最基本的逻辑推测,一点一点重新编织出来的。它像一幅根据几块褪色的布料和模糊的描述,重新绘制的地图。地形轮廓或许近似,但细节……可能与真相相去甚远。”
他直视着爱丽丝:“公共区域的历史书籍,会给你这个‘重建版’的框架性解释。它们会尽量标明哪些是相对确凿的遗迹证据,哪些是合理的推测。关于艺术在旧时代的地位、社会风貌、以及穿越后的一系列变化,你都能找到简略的概述。”
他的语气在这里转了一个微妙的弯。
“但是,如果你想要接触那些更原始、更私人、可能包含更多未被‘重建’过程过滤或修饰的细节的材料——比如某些亲历者的私人日记、混乱中写下的笔记、或者因为内容过于支离破碎或……敏感而被单独处理的文献——它们不在公共区域。”
阿尔卡的目光掠过爱丽丝颈间的抑制器,又回到她脸上。
“查阅那些,需要更高的权限。”他给出了清晰的路径,“目前,有权力、也有资格授予你这种临时权限的人,是艾维安·瑟拉思教授。她本人是早期重建工作的核心参与者,并且……经历过那个时代。你可以向她提出申请。”
说完这些,他仿佛完成了必要的告知义务,从高脚凳上轻盈地滑下。白色的翅膀在落地时微微展开以保持平衡,然后收拢。
他走向最近的一排书架,脚步很轻。手指在书脊上快速滑过,几乎不需要停留或辨认,就从某个中间偏下的位置,精准地抽出了一本厚度适中的深蓝色硬壳书。
走回来,他将书递给爱丽丝。
封面上是简洁的烫银标题:《费尔温德通史纲要(新纪元修订版)》。下方印着编委会的名称。
“这本是基础,编纂相对严谨,注释区分明确。”阿尔卡说,“你可以从这里开始建立认知框架。书籍可以在馆内任何阅读区阅读。如果想要借出,需要在这里登记。”
他指了指桌上的羊皮纸登记簿和钢笔。
“如果之后需要寻找其他特定书籍,目录索引在那边,”他指向入口右侧一个不起眼的卡片柜,“或者,可以直接来问我。我……对这里的藏书位置还算熟悉。”
然后,他对爱丽丝微微点了点头——一个结束交谈的明确信号——便转身,拍打着翅膀,无声地飞向了图书馆深处某个高高的书架,开始整理上层几本似乎有些歪斜的书脊,将爱丽丝一个人留在了这片浩瀚而充满“人造”痕迹的知识海洋边缘。
爱丽丝捧着那本《费尔温德通史纲要》。书很重,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经常被翻阅。她环顾四周,阅读区空无一人。寂静弥漫,只有远处阿尔卡整理书籍时,书脊与木板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她走向一张靠近灯光的长桌,坐下,翻开了这本“重建的历史”。
编委会的长篇说明坦率得近乎残酷:承认历史的断裂,声明编纂原则,请求读者理解其中必然存在的猜测与不确定性。爱丽丝跳过了冗长的序言,直接切入正文。
正如阿尔卡所说,叙述异常简略,尤其在描述大穿越前的所谓“黄金时代”。通篇充斥着“据推测”、“可能源于”、“考古证据显示”、“部分口述传统提及”这样的字眼。
书中勾勒出一个高度崇尚艺术与美的航海文明。音乐、诗歌、戏剧、绘画、雕塑、工艺品……艺术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甚至被描述为某种接近“神圣”的表达。岛国风调雨顺,物产丰饶,记载中几乎没有遭受过大规模的天灾。这种持久的“恩赐”被提及,但原因——未知。
然而,矛盾点紧接着浮现:尽管文字极力描述一个艺术底蕴深厚的文明,但现存可考的、明确来自“大穿越前”的实体艺术品,无论在数量、质量还是风格多样性上,都显得苍白单薄,与文字描述严重脱节。书中承认存在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艺术断层”。大量的艺术品似乎随着那段被遗忘的历史一起,“消失”了。学者们只能推测,也许最精华的部分在穿越或随后的混乱中被毁灭,或者……这种“消失”本身就是那场“集体记忆缺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关于“大穿越”本身,只有寥寥数页。没有原因,没有过程,只有冰冷的结果:费尔温德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危险的异世界。而穿越之后,岛国不再“风调雨顺”。极端天气开始出现——书中列举了有记录以来的几次大暴雨导致的城市内涝,以及因气候变化导致的局部粮食减产。世界变得“不友好”了。
从“新纪元”开始,叙述陡然变得详细、沉重,但也逻辑连贯。混乱的降临、早期认知污染事件的爆发、社会的崩溃与重组、奥古斯都·瓦兰吉尔的崛起、钢铁与蒸汽道路的选择、《认知壁垒》的艰难探索、具体的牺牲与代价……这部分内容,与她从《晨星号日志》、艾维安和埃德加那里听到的相互印证,充满了细节的实感。
她快速翻阅着,试图从那些简略、充满猜测的“黄金时代”描述中,捕捉一丝与她心中盘旋的疑问相关的线索,但收获甚少。重建的历史更像一个朦胧而遥远的背景板,板上的图案由“可能”和“据说”的颜料绘成,无法提供她渴望的、关于“为何”与“是什么”的坚实答案。
就在她沉浸于这种信息的饱胀感与实质答案的匮乏感相互交织的阅读中时,一阵隐约却悠扬的钟声,穿透图书馆厚重的墙壁与寂静,从远处传来。午餐时间到了。
爱丽丝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窗外的光线已经改变了角度。她合上书,感到指尖下封面的纹理格外清晰。
她做出了决定。拿起书,她起身走向入口处的接待桌。
阿尔卡已经回到了他的高脚凳上,正捧着一本厚重的、边缘镶着暗金色纹路的书阅读。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
“我想借阅这本书。”爱丽丝将《费尔温德通史纲要》放在光洁的桌面上。
阿尔卡没有询问或确认,只是放下手中的书,翻开那本厚重的羊皮纸登记簿。他用那支羽毛笔蘸了蘸墨水,以工整得不似孩童的笔迹,记录下书名、编号和日期。然后他将书推回给爱丽丝。
“两周内归还。可以续借一次。”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爱丽丝将书小心地放入背包。
“谢谢。”她轻声道。
阿尔卡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已然落回自己那本镶金边的书上。
爱丽丝转身,推开图书馆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外,午间的阳光和微风扑面而来,带着青草和尘土——一种鲜活、甚至有些粗糙的“现在”的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叶中那由残缺历史和寂静尘埃构成的凝重感彻底置换。
下午,她与莉娜有约。那个在画布上笨拙而热烈地捕捉光影与神韵的少女,代表着与历史尘埃截然不同的、生动却脆弱的“此刻”。
而关于过去的巨大空洞,关于权限的冰冷阶梯,关于艾维安教授可能持有的、更深层的答案或秘密……
那些,可以稍后再想。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21 05:37 编辑
午餐后的橡树下,光斑依旧斑驳。
莉娜摆好了画架,摊开颜料,却迟迟没有拿起画笔。她左手托着调色板,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边缘,琥珀色的眼睛透过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专注地凝视着坐在长椅上的爱丽丝。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远处工学院的蒸汽嗡鸣规律地传来。午后的阳光透过叶隙,在爱丽丝深蓝色的裙摆和金发上洒下晃动的光影。几只鸟雀在枝头啁啾,微风拂过,带动树叶沙沙作响。
爱丽丝保持着与昨天相似的姿态——背靠着长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但渐渐地,她觉察到莉娜的异常:少女的目光不再是昨天那种捕捉光影的专注,而是一种……困惑的审视。
“莉娜?”爱丽丝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不同寻常的寂静,“有什么问题吗?”
莉娜似乎从某种深沉的观察状态中被唤醒,她眨了眨眼,眉头微微蹙起。
“不是有问题……”她的声音带着困惑,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而是……你好像跟昨天不一样了。”
爱丽丝微微一怔。
“不一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同样的深蓝色连衣裙,同样的坐姿。
“不是外表。”莉娜放下调色板,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爱丽丝更近的地方停下。她双手叉腰,歪着头,目光扫视着爱丽丝的脸庞、肩膀、手指的细微姿态。
“早上的时候我还没感觉到……或者说,可能是我太沉浸在那些画上了,没有注意到。”莉娜喃喃自语,“但现在是,嗯……非常明显。”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形容那种难以捉摸的变化。
“昨天的你坐在这里,虽然也很放松,但那是一种……被迫的放松?像是一只受伤的鸟,虽然收起了翅膀,但每一根羽毛都还紧绷着,随时准备飞走或者防御。你的眼神是向内的,看向的是自己的记忆或者恐惧。”
莉娜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但今天……你的放松是真的。不是‘我在执行放松这个指令’,而是你就只是‘坐着’。你的肩膀是下沉的,呼吸是平的,眼神虽然看着远处,但焦点不是‘警惕地观察’,而是……‘看着’,只是单纯的看着。”
她走到画架旁,指着昨天那幅未完成的肖像。
“你看昨天的画——虽然只打了底色和轮廓,但那种紧张感已经在了。笔触是克制的,线条是收紧的,就连光影的处理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如果我在那个基础上继续画,画出来的会是昨天的爱丽丝。”
莉娜转过身,眼神变得明亮而坚定。
“但你不是昨天的爱丽丝了。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上午在仓库看到了什么,还是和埃德加教授谈了什么,或者你自己想通了什么——但现在的你,已经是一个……新的人。不是全新的,就像是蜕变,或者新生。”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新的、稍小一些的画板,仔细地绷上画纸。
“所以,”莉娜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活泼,但多了一份郑重,“昨天那幅画,就让它停留在那里吧。那是‘第一天来到橡树下的爱丽丝’的肖像。而今天,我要画‘第二天坐在这里的爱丽丝’。”
她将新画板固定在画架上,开始调制颜料。
“可能会和昨天很相似——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光线,甚至同样的衣服。但神韵会完全不同。”莉娜蘸取了一点赭石色,在调色板上与白色混合,“昨天我想捕捉的是‘一个在陌生世界中的异乡人’。今天……我想捕捉的是‘一个开始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自己位置的存在’。””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因为莉娜的观察精准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的确,从今天早上站在图书馆的岔路口,选择独自踏入那片阴影而非走向教授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某种根本性的重心转移已经悄然发生。那不是性格的剧变,而是一种内在姿态的调整——从“被世界定义”转向“主动定义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从“等待被给予答案”转向“自己去寻找、筛选、拼接答案”。
这种变化如此内在,她自己都未曾刻意总结,却被莉娜以画家的敏锐直觉捕捉到了。
“这让我想起埃德加教授说过的话。”莉娜一边勾勒着新的轮廓,笔触比昨日更加流畅肯定,“他说,真正优秀的肖像画家,画的不是模特‘看起来的样子’,而是模特‘正在成为的样子’。”
沙沙的炭笔声中,她继续说道:
“昨天的你,正在‘成为’一个费尔温德认知现象学研究的特别助理。那是别人给你的身份,你还在努力适应它,像穿一件尺寸尚不合身的新衣。”
“而今天的你……”她停笔,抬头,目光清澈,“正在‘成为’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在这个世界里的、更完整的状态。那件衣服还在,但你不再只是被动地穿着它。你在调整袖口,改变领子的角度,甚至……开始往口袋里放入属于自己的东西。”
爱丽丝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极淡的、却发自内心的微笑。
莉娜的画笔停在了半空。
她没有惊呼,只是静静地望着爱丽丝,仿佛在确认某个至关重要的发现。几秒钟后,一种了然的、满足的光彩在她眼中慢慢晕开。
“你看,”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手指虚点向画布上那双已完成大半的眼睛,“昨天这里,盛着的是回忆,是隔着玻璃看风景的温柔。而刚才那一瞬间……”
她重新蘸取颜料,笔尖落回画布,在眼角添上一笔极细微的、温暖的亮色。
“……光是从里面透出来的。你在这里了,爱丽丝小姐。”
“所以,能告诉我吗?”莉娜问,目光并未离开画纸,仿佛提问是画笔的自然延伸,“虽然我不需要知道所有细节……但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或者,从仓库出来后,你决定了什么?”
爱丽丝沉默了片刻。阳光穿过树叶,在她手背的光斑上轻轻摇曳。
“我去了图书馆。”她轻声说,“不是被要求,是自己走进去的。”
“哦?”莉娜的画笔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我原本打算去找艾维安教授,问她那些盘旋在脑海的问题——关于艺术家与疯狂,关于历史的空白,关于很多缠绕不清的谜团。”爱丽丝的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已沉淀的事实,“但走到岔路口时,我停住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些问题太庞大、太混沌了。把它们原样捧到教授面前,期待一个整洁的答案,这简直像……一种偷懒,对自己思考责任的偷懒。”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颈间的抑制器,冰凉的金属此刻触感分明。
“教授给了我时间、身份和探索的自由。但她没有——或许也不能——给我所有的答案。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问题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去问、去摸索。”
“所以你自己走进了图书馆。”莉娜接道,笔下未停。
“嗯。遇到了管理员阿尔卡——一个长着翅膀、同样戴着抑制环的男孩。”爱丽丝说,“他告诉我,费尔温德的历史是‘重建’的,充满人为的空白。公共区域的书只能给我框架,更深的东西需要权限。”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更远处的树冠。
“但我没有立刻去申请权限。我借了一本《费尔温德通史纲要》,打算先自己读。不是作为‘特别助理’去完成课业,而是作为……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一个来自他处的迷失者,去试着理解这个将我困住的世界,究竟在它的钢铁骨骼下,流淌着怎样的血液与伤痛。”
莉娜的画笔彻底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第一次在作画过程中如此长时间地直视爱丽丝。
“这就是区别。”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了然的惊叹,“昨天的你,会拿着那本书,想着‘这是教授希望我学习的东西’。今天的你,是‘这是我想知道的东西’。”
她重新拿起画笔,蘸取了一点沉静的群青色,开始在画布背景上铺陈。
“你知道吗,爱丽丝,”莉娜的声音混合在笔刷与画布的摩擦声中,“在艺术院,埃德加教授最常警惕的一种学生,就是‘完美的模范生’。”
“模范生?”
“嗯。那些技法无可挑剔、构图严谨精准、色彩还原度极高的学生。”莉娜说,“他们能画出苹果最细微的斑点和反光,但你看不到他们对苹果有任何‘感受’——是觉得它香甜诱人,还是酸涩陌生,或者仅仅是一个‘需要被客观描绘的静物对象’?”
她的笔触变得更有力,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惯性。
“教授说,早期的艺术家们之所以崩溃,不仅因为他们‘看到’了太多,更因为他们狂热地‘认同’了那些幻象,视其为更高层次的真实,并倾尽所有去表达。那是失控的投入。”
“而后来,为了生存,很多人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彻底抽离。将一切都视为‘需要被冷静记录的数据’。就像佩斯学长那样。”莉娜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复杂的惋惜,“他是技法上最完美的学生,但他的画……是精密的标本,不是有温度的生命。”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爱丽丝身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幅即将成型的作品最核心的灵魂。
“但你不一样。你站在中间。你没有疯狂地认同这个世界的疯狂,也没有彻底抽离成冰冷的观察机器。你在学习规则——认知壁垒、气体力学、历史框架——但你没有让那些规则完全覆盖‘你’。你保留了一种……内在的审视距离。这很珍贵,也很危险。”
爱丽丝微微偏头:“这算是夸奖,还是警告?”
“算是观察。”莉娜笑了,笑容在沾了点普鲁士蓝颜料的脸颊上显得格外生动,“作为画家,我很庆幸。因为这样的你,在画面上会呈现出丰富的‘层次’。不是单薄的‘异乡人’标签,也不是纯粹的‘研究者’面具,而是一种……复杂的、正在生长的混合体。”
她开始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眼睛的轮廓,全神贯注。
“在仓库的时候,”莉娜的声音几近耳语,“一开始是震撼。那些画……即便隔着保护蜡,你也能感觉到颜料里烧着的东西。不是火,是更冷的东西。他们在用画笔解剖自己看到的世界,每一笔都像在撕开现实的表皮。”
笔尖在纸上留下细若发丝的线条,勾勒出眼睑温柔的弧度。
“可是当我回过神来时……”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那种震撼就凝固了,变成了别的东西。你突然意识到,那些天才的笔触、那些疯狂的构图、那些你永远调不出来的颜色……它们的代价是什么。”
莉娜抬起头,目光越过画板望向远处的树影,仿佛在寻找某种视觉的锚点。
“埃德加教授说得对,我们不该看。不是因为危险,是因为……太沉重了。”她重新低下头,开始处理眼睑的弧度,“当你看到一幅画完美到令人窒息,同时却知道画家在完成它的过程中可能已经疯了,或者已经死了——那幅画就成了墓碑。每一笔都是墓志铭。”
“你觉得那会是所有艺术家的宿命吗?”爱丽丝轻声问,“在这个世界里?”
莉娜没有立刻回答。她完成了眼睛轮廓的最后一笔,才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爱丽丝。
“爱丽丝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画画吗?”
“因为喜欢‘看’?”爱丽丝想起她昨日的话。
“那是原因之一。”莉娜说,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坚定的内核,“但更深的原因是……画画让我感到‘自由’。”
她开始为画中的爱丽丝铺上第一层肤色,动作轻柔。
“在画布上,光线由我决定,阴影的深浅由我控制,人物的眼神是望向远方还是凝视内心,也由我选择。在现实世界里,有太多无法决定的事——无法改变的过去,必须遵守的规则,无处不在的危险。但在画布上……哪怕只有这一小块地方,但这是属于我的。”
她抬起头,对爱丽丝露出一个略显羞赧却无比真诚的微笑。
“也许这就是我的‘锚点’。不是埃德加教授那种‘锚定眼前一小块具体真实’,而是‘守护一小块可以由我决定的真实’。它很小,只是一张画布的大小。但它是我的。”
爱丽丝凝视着她。少女脸颊上的颜料渍,琥珀色眼眸中闪烁的光,在这个以实用和生存为最高准则的社会里,显得如此珍贵而脆弱。莉娜坚持着这门“无用”的艺术,不仅仅是为了治疗或放松,更是为了捍卫内心那片不容侵犯的、自主的领域。
“所以,”莉娜回到画作上,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而专注,“今天这幅画,我想捕捉的就是这种……‘自主性’的萌芽。不是被动的适应者,而是主动的观察者、思考者、选择者——哪怕选择的范围还很有限。”
她开始描绘爱丽丝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笔触谨慎而细腻。
“手总是很难画。”莉娜低声自语,像是在与画布对话,“要画出‘放松但蕴藏力量’的感觉。昨天的你的手,我会强调指关节的紧绷和下意识的防御姿态。今天……要画出柔软中的骨骼感,静止中随时可以行动的潜能。”
时间在画笔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阳光西斜,树影被拉长变形,在草地上投下不断变化的图案。
爱丽丝的目光追随着一只在枝头跳跃的小鸟,看着它从一个枝桠跳到另一个,最终消失在茂密的叶丛后。
(自由……)
她在心里重复这个词。
莉娜在画布的方寸之间寻找自由。埃德加在具体而微的观察中锚定稳定。艾维安在理性的绝对掌控中构筑安全。那佩斯呢?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未经深思,只是顺着刚才的思路滑了过去:如果……如果剥离情感是佩斯自己选择的呢?如果“概念真空”是他自愿踏入的,或者至少是他接受的结果?
那么,现在的他,是不是反而……轻松了?不再被复杂的情感内耗纠缠,不用费力解读他人的喜怒,只需要清晰地理解规则,然后严格的遵守这。在规则画好的轨道里,他可以精准、高效、毫无疑虑地行动,不会自我怀疑,也不会被多余的情绪绊住脚步。某种意义上,那是不是也算一种……自由?一种极其冰冷、绝对、剔除了所有噪音的“自由”?
这个想法刚在脑海中成形,一股强烈的厌恶感就猛地攥住了爱丽丝的心脏。不是理性的批判,而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排斥,像吞咽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她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金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不。不对。不该这么想。
她迅速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莉娜正在调色的手指,画布上逐渐清晰的轮廓,橡树皮粗糙的纹理——任何具体的东西都好,只要不是那个令人不适的联想。她没有深入思考那种“自由”究竟是什么,也没有去评价佩斯的状态。仅仅是顺着逻辑滑到那个可能性,就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反胃。那感觉太冷了,冷得不像是人应该有的状态。
爱丽丝深吸了一口午后微凉的空气,带着青草和颜料的味道,将刚才那点突兀的、令人不适的思绪彻底驱散。
“差不多了。”莉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爱丽丝回过神。莉娜正在做最后的调整,用一支极细的笔在眼睛的位置添加高光。
“今天只能到这里了。”莉娜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比昨天进展快很多。因为……你更‘清晰’了。不是外表,是内在的状态更明确了,所以捕捉起来反而容易。”
她将画板转向爱丽丝。
第二天的肖像。
同样是坐在橡树下的长椅上,同样是深蓝色的连衣裙,同样是微微偏头看向远方的姿态。
但确实如莉娜所说——这是另一个人。
昨天画中的爱丽丝,眼神里有一种游移的、带着疑虑的专注。而今天,眼神是沉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笃定。不是对未来的笃定,而是对“此刻坐在这里”这件事本身的笃定。
昨天的手是拘谨的,紧紧交叠,指节微微泛白。今天的手放松地搭在膝上,手指自然地弯曲,仿佛随时可以抬起,去触摸一片落下的叶子。
最微妙的是整个身体的姿态。昨天的背脊是挺直的,带着一种无意识的防御。今天,她靠在椅背上,肩线是柔和的,仿佛将自己交给了这个午后,交给了这棵树,交给了画家的观察。
“怎么样?”莉娜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不一样?”
爱丽丝看了很久。
“是的。”她最终说,“很不一样。”
她抬起头,对莉娜微微一笑——一个比刚才更清晰、更真实的微笑。
“你画出了我都没意识到的自己。”
“谢谢夸奖”莉娜的脸颊因兴奋而泛红。她小心翼翼地将未干的画板用布盖好,开始收拾颜料。
两人一起收拾好东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又分开。
分别时,莉娜忽然回头:“对了,爱丽丝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这幅画完成,我能把它和昨天的画并排放在一起吗?我想……那会很有意思。”
“两幅画,同一个人,相隔一天。”爱丽丝轻声重复,“可以。我也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样子。”
莉娜用力点头,然后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林荫小径的尽头。
爱丽丝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颈间的抑制器。
两个画板的爱丽丝。
两天的间隔,同一个地点,同一个人,却已经被画家判定为“已经是两个人”。
这种变化,如此内在,如此细微,连她自己都难以言说,却被一个如此年轻的画家敏锐地捕捉并确认了。
明天的爱丽丝会是什么样子?
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至少,今天的爱丽丝,已经被莉娜留在了画布上。
蜕变无声,但并非无痕。至少,有一双眼睛看见了,有一支画笔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