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14 02:44 编辑
时间:自由探索期的第二天,清晨
地点:费尔温德大学,前往旧仓库的小径
两人并肩,沿着一条比昨天去画室更为幽僻的小径前行。路旁是未经精心修剪的灌木和高大的树木,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稀薄,带着凉意。脚下是年代久远的石板,缝隙里长着墨绿的青苔,空气里是露水、泥土和朽木混合的气息,与主校区那种整洁有序、带着人造感的气味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一片被校园扩张无意中包裹进来的原始角落。
走了一会儿,莉娜似乎是为了驱散沉默,也可能是为了给接下来的参观做铺垫,主动开口介绍起来:
“那个仓库……其实挺老的,据说在大学建立前,这里就是个堆放杂物的旧库房。后来艺术院成立,埃德加教授觉得这里地方够大,也够安静,就申请用来存放艺术院的东西。”她顿了顿,补充道,“看守仓库的老杰克人很好,就是话不多,爱看书。”
她组织着语言,继续道:“里面放的东西……很杂。不光是那些‘早期混乱时期’留下来的……呃,‘作品’。”她说到这个词时,语气有些微妙,“也包括后来艺术院师生们的画。埃德加教授有个习惯——只要是认真画下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失败的草稿,一幅未完成的练习,只要是在艺术院里诞生的、带着‘观察’痕迹的,都有被保存的价值。因为那不仅仅是画,那是……‘看’的过程本身留下的证据。”
她踢开一块松动的小石子:“仓库里堆得满满当当。有我们这些学生的课堂练习、写生稿;有教授自己不同时期的画作,包括他年轻时画的、后来觉得不满意的;还有一些早期在艺术院学习过、后来又离开的人留下的东西……教授都会整理好,贴上标签,收起来。老杰克不管里面的东西,他只负责外面的门锁。”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埃德加的这种理念,与费尔温德整体上追求效率、实用的基调格格不入。这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对过程与痕迹的珍视。
“所以仓库里,”莉娜的声音压低了些,“其实大部分是我们这些学生的画,一堆堆的,按年份和姓名粗略分着。有时候教授会带我们进去整理,主要是给新画腾地方,也顺便……看看自己以前的练习。”她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看着自己几年前笨拙的笔触,还挺感慨的。”
然后,她的语气变得更为慎重,脚步也不自觉地放慢了。
“但是,仓库最深处,有几个单独隔开的区域,用的是另外的锁,钥匙由埃德加教授自己保管。那里放的,就是教授之前提到的……‘早期混乱时期留下的作品’,以及他后来在新大陆边缘画回来的那些‘景象’。”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爱丽丝,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认真,甚至有一丝前所未有的严肃。
“教授一直很严格。他从不允许我们——包括他最信任的几个老学生——仔细看那些画。每次进去整理那部分,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他说……”莉娜模仿着埃德加那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不要看,更不要去试图学习他们的画法。那不是技艺,那是病症留下的疤痕。你们的眼睛要看着鲜活的世界,或者看着那些已经平静下来的‘完成品’,而不是凝视疯狂本身凝固的姿态。’”
“他……很保护你们。”爱丽丝说。
“是的。他一直说,我们的心灵还不够‘致密’,容易被强烈的、扭曲的意象带走。”莉娜咬了咬下唇,然后,她看向爱丽丝的眼神变得格外不同,混合着探究、羡慕,以及一丝完成重要托付的郑重。
“但是昨天,他单独叫住我,把里面隔间的钥匙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她深吸一口气,“‘莉娜,这次,你可以带她去看。你也可以一起看。因为你已经成熟了,不再会被他人的作品轻易影响。你能分清什么是别人的风暴,什么是你自己笔下的微风。’”
莉娜说完,脸颊微微泛红。
“他……是这样说的吗。”爱丽丝心中震动。埃德加这番话,不仅是对莉娜成长的高度肯定,也间接表明了他对此次“参观”的态度——他认为爱丽丝有足够的“心智密度”去面对那些疯狂遗产,甚至,他认为这次观看本身是有必要的。
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研究案例,而是……为了“理解”某种更深的真实。
“所以,”莉娜握紧了背包带,指向小径前方一个隐约可见的、被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低矮建筑轮廓,“那里就是仓库。爱丽丝小姐,教授允许我们看……但我得说,我其实……也有点害怕。我从来没见过那些画的全貌。”
她的坦率让爱丽丝感到一丝暖意。这不是一次轻松的探险,而是一次共同踏入禁区的仪式。
“我明白。”爱丽丝轻声说,抬手轻轻按了按帽檐,让阴影更多地遮住自己的表情,同时也像一种无形的准备。“我们一起看。”
两人不再说话,沿着最后一段被荒草侵吞的小路,走向那栋低矮、被深绿色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石砌建筑。建筑旁边,依着一棵老榆树,搭着一个简陋却结实的小木棚。棚子下面,一把旧藤椅上,坐着一位老人。
那就是老杰克。
他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厚帆布外套,头戴一顶同样褪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他手里捧着一本边缘磨损、纸张泛黄的旧书,读得十分入神,干瘦的手指随着目光在行间缓缓移动,直到莉娜和爱丽丝的脚步声近到棚子边缘,他才像是从另一个时空被拽回,慢悠悠地抬起头。
“哟,小莉娜。”老杰克的声音沙哑而温和,像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他合上书,用书脊轻轻敲了敲膝盖,目光先是落在熟悉的少女脸上,带着长辈的慈和,然后才转向爱丽丝。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独特的金发、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异常精致的深蓝色连衣裙,到她颈间那个在晨光中反射着冷硬光泽的铁环。他的目光里没有好奇的刺探,也没有常见的警惕,只有一种见惯了异乡来客、看透了世事变迁后的平淡了然。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杰克爷爷,”莉娜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教授让我们来仓库看看……里面的画。”
“里面的画?”老杰克重复了一遍,眉毛微微挑起,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他把书放在旁边的小木凳上,身体向前倾了倾,“埃德加……让你们进去看那些东西?我是说,最里面那些?”
“嗯。”莉娜从背包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把古旧的黄铜钥匙。钥匙沉甸甸的,造型简朴,边缘已经被岁月和无数次握持磨得光滑。“他给了我钥匙。”
老杰克盯着那把钥匙看了几秒,然后长长地“唔”了一声。他靠在藤椅背上,目光在莉娜和爱丽丝之间来回移动,最后定格在莉娜脸上,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地方吗,孩子?”
莉娜迟疑了一下:“教授说过……是以前留下的、有些危险的艺术品。是‘疯狂的遗留物’。”
“危险?呵呵……”老杰克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带着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悲凉的意味,“留在这里的东西能有什么危害,真正有危险的东西早就被拿去销毁了。那些东西安静得很。封存在这里,只是因为……以前是这么做的,而且这些东西现在也没什么用,就这么一直留着罢了。”
他顿了顿,看向仓库那扇厚重、包着铁皮的橡木大门,眼神变得悠远。
“那里面啊……”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怕惊动棚顶的灰尘,“……根本不是什么‘危险品仓库’。孩子,那是埃德加的‘坟地’。”
莉娜愣住了:“坟地?”
“艺术的坟地。”老杰克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是他过去的坟地。那里面,有他师傅的画,有他师兄弟的画,有他当年仰慕的、一起谈论光影和梦想的那些人的画……他们都死了。死在了‘变化’刚开始的时候,死在了自己的才华和疯狂里。”
他转回头,看着两个年轻的访客,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埃德加一直怕那些东西,怕得不得了。不是怕它们伤人,是怕看到它们,就像又看到了那些人,看到了艺术本身在那个时代是怎么被撕碎、被扭曲,然后彻底死掉的。他一直没从过去走出来,守着这座坟,不让任何人靠近,其实……也是不让自己靠近。”
“那为什么……”莉娜喃喃道。
“为什么这次让你们进去?”老杰克替她说完,目光最终落在爱丽丝身上,停留了更久,仿佛在衡量什么,“因为他开始走出来了。或者……至少,他愿意试着让后来的人,去看看那片坟地里,到底埋着什么。不再只是恐惧,而是……面对。”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用再问,然后缓缓站起身,从腰间取下一把更大的铁钥匙。“去吧。用不着紧张,那些画不会跳起来咬人。它们被封存,与其说是怕它们‘活’过来,不如说……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对过去的尊重,或者说,一种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拖延。它们就在那里,像晒干的标本,像压扁的蝴蝶。别把它们当做什么会咬人的噩梦。它们只是……一些很悲伤、很疯狂的……‘过去’罢了。”
他走到仓库大门前,将钥匙插入那把巨大的铜锁。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脆。
紧接着,是更沉闷的“嘎吱——”一声,仿佛门轴本身在抵抗着这次开启。老杰克用肩膀抵着厚重的门板,用力一推。门向内滑开,发出一连串悠长、吃力的呻吟,仿佛一个沉睡太久的老者被强行唤醒时骨骼发出的哀鸣。与此同时,一股被封存了不知多久的气息——陈年灰尘、干燥到脆裂的画布、各种油彩与松节油混杂的微弱余味,还有一丝地窖般的、挥之不去的淡淡潮霉气——从门内那片更深的黑暗中扑面涌出,瞬间淹没了门口一小片清新的晨间空气。
“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老杰克让到一边,用拇指指了指门内,“那些东西,我早就看腻了。”
莉娜对老杰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爱丽丝,深吸一口气,率先迈过了那道门槛。然后在门内粗糙的墙壁上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嵌在墙上的、落满灰尘的金属按钮,轻轻向下一按。
“咔嗒。”
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仿佛电流通过的嗡鸣,随即,几盏悬挂在高高房梁上的电灯依次亮起。光线并非主校区那种明亮稳定的人造日光,而是更为昏黄、带着旧时代气息的暖光,甚至有几盏还伴随着启动时轻微的闪烁。但无论如何,它们确实照亮了整个仓库内部。
爱丽丝紧随莉娜,也迈步跨入了门内。来自室外的清冷晨气与室内的陈旧气息在她身周形成了一道无形的边界。她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让那股混合着历史、尘埃、干涸油彩与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陈旧金属或某种矿物的苦涩气味充满肺叶。
在她身后,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切断,将她们彻底包裹在这个由昏黄灯光、沉默画作与厚重过去构成的世界里。
老杰克已经坐回他的藤椅,重新拿起那本旧书,但这次他没有立刻翻开。他只是将书摊在膝上,目光追随着两个年轻身影消失在门后,静静地听着她们微弱的脚步声和电灯开关的轻响。良久,他布满皱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泛起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打扰他阅读的访客离开了,但作为埃德加多年的老朋友,他似乎从这难得的‘打扰’中,品出了一丝别样的、值得欣慰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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