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六月烈日當空的正午，即使不是八月這樣的最熱時，暴露在無任何遮蔽的環境下，索法拉的氣溫也高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三十多度。
——這種天氣下將一杯水倒在灰白的石板地上，不出一分鐘就能蒸干。
「快點搬！懶鬼，還不趕緊起來幹活！」
底下傳來一陣騷動，站在停靠在港口旁的商船船舷上的少年停下手裡的活計，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微眯起眼。除了舒斯特的粗暴的呵斥外，他還聽見了皮鞭劃破空氣抽打在肉體上的啪啪聲。
「舒斯特大人！他已經幾個小時沒休息，實在是搬不動——」
「好啊，你們竟然還敢跟本大爺頂嘴，我看你是活膩了！啊？」
「對、對不起！大人！我搬、搬還不行嗎……」
「現在討饒已經晚了！我叫你偷懶，黑鬼就該吃鞭子！——」
…………
少年不甘地咬緊嘴唇，用力得嘴唇都被咬破流出血來，他真希望埃斯皮諾沙和他的走狗舒斯特這般混蛋趕緊死，他多希望一刀進他們的心臟啊，但連同算上他還不過三十來人——僅有這麼一點點人數根本無法跟埃斯皮諾沙商會的打手抗衡。
黃豆大的汗珠流過下巴滴到腳下的木板上，他瞥了眼擺在陰涼處，裏面的水卻早已熱的跟開水沒區別的水瓶，拖著右腿踉蹌地挪動過去飲水。
——我實在受够了，後天就……
一口氣喝掉半瓶熱水，少年坐在一根圓木上大口喘著氣，這麼坐下后，他聞到從身上散發出的汗臭味中，隱約摻雜了肉類腐爛的臭味。
他低下頭望向自己的腳踝——爲了防止修理船的船工逃跑，那群畜生給會點修理技能的船工套上了鐵束具限制他們的行動，而那些束具根本不加以任何防護的措施，粗糙打磨的鐵塊摩擦在皮膚上，沒幾回便擦破皮、進而傷到肉，這些傷口又在惡劣的生活工作環境中遭到感染，發炎、潰爛。原先幹活的船工還有十人，三個月後只剩下了連他在內五人，少年的父親也扛不住如此折磨，在上星期發高燒病死在床榻上。
他的腳上也是一樣，幾日未換的繃帶下，潰爛的傷口不時往外淌著黃水，若不是這天氣熱的連蒼蠅都見不到，再加上他小心捂著，這地方鐵定會成為蒼蠅產卵生蛆的溫床。
他已經決定好了，從三天前他就計劃著去刺殺埃斯皮諾沙——因為這樣下去他自知自己肯定活不長。在集非人體宿舍他的鋪位的枕頭下藏了一把磨快的匕首，後天他就打算帶著刀接近埃斯皮諾沙實行自己的計劃。
——可是……真的能成功嗎……
少年猶豫不決，他對自己的刀術一點自信都沒，失敗的話自己只有死路一條，但他並不是害怕自己會死，而是不甘心自己死了卻無法為父親報仇，任由這群惡人逍遙法外。
非人的工作直到太陽近乎完全落山才宣告結束，少年收好工具，一位分工頭拿著一串鑰匙給他打開腳上的束鎖，他拖著酸疼的腳一步步艱難地向豬窩都不如的集體宿舍走回去。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就是在這離他赴死還有兩天的晚上發生的事情，完全改變了他將死的命運。
少年如往常一樣疲憊地在路上行走，在某個通著一條小巷子的地方突然被一個男人捂住嘴一把拖進了黑暗的巷中。
「卡瓦什羅·尼托利？」
那個男人壓低聲音問，少年幾秒後反應過來自己被挾持了，但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害怕……也許是因為自己所處的環境遠遠比被個人挾持糟糕的多，早已習慣吧。
少年點點頭。
身後的人沒有說話，飛快地換手用一塊濕抹布來捂他的嘴，他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自己就失去了意識。
「下、下次別叫我調這種東西了，我掌握不好劑量的話會毒死人的……」
「嘛嘛，學者大人你可以的。」
「不是說他再不救治這腳就得截了么，還不如被毒死輕鬆吧。」
「你倆別開玩笑！我說真的啦。」
——…什麽……？
嘴裡被灌了一種嘗起來甜絲絲的湯水，少年慢慢蘇醒過來，睜開眼，他發現自己周圍有三個人影——兩個男人，一個女人。
「喏，別吵，他醒了。」
模糊不清中，女人放下手裡的一個物件向他走過來，少年看到她有著一頭淺藍的長髮。
「頭暈是嗎？我給你服了甘草汁，過會就不暈了。」
「唔……」少年說不出話，正如剛才他聽到的，他被下的藥量似乎過大了一些，連舌頭都麻痹了。
邊上的白頭髮的男子拖近坐著的椅子向少年用英語自我介紹道，少年聽出這個人的聲音就是挾持自己的那個。
「失禮了，綁架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叫妹紅·瓦恩菲爾德。」
「叫我格拉哈姆就好。」
「布都·莫奈。」
一旁嚼著麵包的那個灰髮男人也淡淡地說道。不過他們說太快，白髮男人還在講自己那個又長又拗口的姓氏時那個灰髮男子就又自報姓名，少年反應不過來，一個都沒記住，暫且只好在心裡叫他們男A男B。
「我們綁架你是有事相求，能聽我說嗎？」白頭髮的男A這麼對他問，少年當然也就點了點頭，反正自己現在什麽事都不能干。
男A仔仔細細地向他說明來意，儘量表現得謙和。
隨著單方面的談話進行，少年得知這幾個人是另一個來自荷蘭的商會的人，想要在非洲建立自己的勢力，因此與埃斯皮諾沙是競爭關係，可自己的實力還沒有很強，對於非洲勢力也不甚瞭解，得知埃斯皮諾沙在東非不得人心後，打算從敵人的內部下手。
「我會問你幾個問題，你用點頭和搖頭回答就可以了。」白髮的男A說了很多，抿了口清水潤喉。
「嘛，我也不是什麽救世主，就是個普通商人，不過可以保證的是若是我控制了這裡的商路的話，絕不會這樣為非作歹，我只做正常的商貿。」他頓了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了——你願意幫我們嗎？」
少年抬起青藍的眼睛看向他。
他對這個人一點底細都不知，如果可能的話他當然不樂意幫不明來歷的人的忙，但在現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同意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若是拒絕說不定這個微笑著的人就拔出刀子來殺掉自己了，況且，少年想這世上就算是一頭豬都比埃斯皮諾沙商會那幫人要好得多，那麼這個陌生人應該也比他要好。
他點頭。
「很好，那先謝謝你了，卡瓦什羅。你是做木工工作的是嗎？」
點頭。
「會修大炮嗎？我是說……呃，瞭解船炮結構之類。」
少年猶豫了下，他會修的種類也就只限於自己經常接觸的幾種船炮，更高級的那些他也不懂，不過……姑且算是瞭解吧，他點頭。
白髮男人鬆了口氣，「看來花了大力氣打聽來的還算準確，萬一抓的是個搬運工那可就糟了……這種事情我可真吃不消，真後悔沒帶魔理沙來。」
「等會還要找別的情報去呢，唉我也煩這種事。」灰髮男人舔舔嘴唇，露出略微煩躁的表情。白髮男人回過頭，看了看少年的雙腳。
「腳傷沒有問題嗎？看起來很嚴重，可以走？」
忍著痛的話也不是不行——少年點點頭。
「那你先休息著。慧音，照顧一下他，我和莫奈出去一趟，回來會挺晚吧大概，你們先睡吧。」白髮男人拾起木桌上一頂棕色的寬大帽子戴上，灰髮男人也站起身來，跟著他出了房間。
隨著分針越過十二的刻度線，覆有一層棕紅鏽跡的時針噠地指向了零點。
慧音從書本中抬起頭來，摘下眼鏡。妹紅和布都已經出去了近三個小時了……她轉頭去看那個少年，這麼晚了她想他大概已經睡著了吧，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並沒睡著，而是用他那青藍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
他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要不是他的眼睛還時而眨一下，慧音都要以為自己被一具屍體盯住了。
「請問……有什麽事嗎？」
這麼長時間地被人直勾勾地盯著看，慧音感到渾身不自在……這眼神很嚇人，她不禁背脊微微發凉。
「不，沒什麼。」看來藥效過去他能說話了——少年聽得懂英文，淡淡地說了句，移開視線看向別處。
「唔，你是叫卡瓦什羅·尼托利是嗎？」慧音怕自己叫錯名而向他確認，少年點頭。
但其實在自家里父親叫他名字的時候念起來沒他們那麼怪，父親告訴他在老家的話，「尼托利」的意思是「荷取」，但這個詞有什麽含義他卻不知道，父親也不是很清楚，據說這個名字是在他很小時就去世的母親取的。
之後，那個他從來沒去過的老家被別人入侵了，一家人被迫逃離家鄉。過了很久顛沛流離的生活后，一家三口在索法拉定居，父親從事鐵匠和木工過活維持一家的生計，原以為生活會變好，但僅一年後母親就得了疾病去世。
那些沒有印象的親戚，自然也就不得而知到底去了何處，留下的對老家的記憶只有茂密的棕櫚樹林和「荷取」這個名字。
荷取重複遍自己的名字糾正了她的讀音。
「你是醫生嗎，小姐？」
他慢慢地坐起，看向自己敷了一層不明成份的黑色膏狀物的腳踝，那藥膏味道不太好聞，但敷著它涼涼的很舒服，並且疼痛感也沒有平時那麼重了。
「不是，我只是略微懂一點醫術而已，還算不上醫生的。」
「哈。」荷取笑起來，在這片地方有這樣醫術的人早就可以稱醫了，真是客氣的人呢，「這樣的話，醫死了人就不需要負什麽責任了咯？」
這句話有些帶刺，不過慧音沒怎麼在意。「並不是這樣，只是說我自認為我的醫術還不夠為稱之合格的醫生而已，真的要說的話，我頂多算個學者吧。」
「這樣么，哎，我這樣被你們挾持的話，明天肯定會被他們發現的，萬一一群人追查到這裡來該怎麼辦呢？」
「追到這兒來的幾率小的只有指甲蓋那麼大。」慧音比了比自己的小拇指，這動作由她來做看起來略微粗魯，不過最先這麼比劃的是布都，因為分析這個的是他——在這之前他們就已經討論過荷取的疑問了。在這兒她不過是再說一遍而已。
「首先，卡瓦什羅先生是普通的船工，並不富有……或者說是貧困，不可能住得起價格昂貴的旅館。第二，若是逃跑的話，一定是越遠離城鎮越好，不會待在離碼頭那麼近的旅館內。第三，沒人看到我們挾持了你。」
如此總結，除非那群監工有個好腦子，不然根本推理不到這裡來，損失一個船工必然煩心，但也不至於弄到要大肆搜查，他們也許會在出城的地方設卡，不過本來妹紅一行人就沒打算出城。
「有道理。」
——咔擦。
門在這時開啟了，妹紅和布都從外面回來，摘掉帽子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怎麼樣？」慧音看到他們回來立刻暫停了與荷取的閒聊，急切地問。
荷取也條件反射看向門口，那白髮男子比了比大拇指，「順利，在酒館那兒聽說到下個月，埃斯皮諾沙的船隊可能要去開普敦。」
他抓起桌上慧音喝了一半的水的杯子一仰頭全灌進肚裡，抹抹嘴。
「唔嗯……現在太晚了，而且我累死。等明晚幹完事情，我們就回聖喬治。」
他露出一口白牙，狡猾地笑起來。
发表于 2012-6-5 20: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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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体有点难看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