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洞中绽放(上) 轮视角。今天写一半,明天写一半,嗯嗯。
 
 冬日。
 
 小小的泥砖勾勒的村落瑟缩在铅灰的天幕下,摇摇晃晃地咀嚼着黑色树枝一般干瘪而微寒的一月。风夹杂着寒意,扑打着从石板和野草根描摹的坑坑洼洼的桥下墨水蓝的河水,吐着蒸腾的半透明的柔和的雾。朦胧而跃动的白色从微微浮动着的微波中上涌起,包裹着布满了暗绿斑驳着的青苔和赭红锈迹的桥墩,摩挲着来往的厚重的行人的脚踝,模糊着厚实的鞋底踏在地面上的沉闷声响。
 
 我们的村庄人很多,但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因为位置偏远,小心而仔细地被纤长的河与雾萦绕,掩护,很少有旅人来访。大家过自己的生活,安静而悠闲的。日出时,男人驾着自己的舟,谨慎地提着波浪出航,在被玻璃罩模糊的烛焰中捕鱼。日落时,提着鱼,他们安静地回返,看着河畔洗衣的妇女倒映在金色水纹中的影子颤动,摇曳,直至随着余晖散尽消逝。这条河流就是一切。大家在这里长大,老去,最终连尸骨都会没入河中。当预感时日不多,想放弃生命的时候,人们会一个人偷偷来到停靠在河岸边的一艘古旧的破船上,默默着,安静地注视着水面。过了一个钟头,波影颤粟,岸边空无一物。整个人,悄然无声地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而他们曾经站立过的地方脚下,会留下淡淡的水洼,带着潮气,腐烂的水藻和磨损生锈的铁锚气息。这就是他们唯一存在过的证明
 
 有些壮着胆来的孩子曾隐约看到,波浪中顷刻间长杓微微的晃动,一双墨绿的眸子,以及一根修长而半透明的手指。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吧。每一年每一年,为失去希望,失去活下去的动力的人们送葬,它是仁慈的摆渡者,又或是谋害人命的恶魔呢?我无从而知。或许,只是孩童们紧张而微微颤粟的瞳孔中的一抹幻影,一个小声地在耳边相传的怪谈罢了。
 
 不过,出于对那个不明物体的敬畏,也是对生命基本的尊重,每年年初,村里人都会举办一场祭典,祭奠丧命于此的亡灵们,同时试图用灯火和烟花吓走那家伙。第一个在破船丧命的人就是在一月离开的。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人了,据说是在夏日祭的时候,失足从河岸边滑落的。是个叫村纱的女孩,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到。孩子们经常窃窃私语,之后每次让人们沉入水中的,就是一个人在水底很孤独,寻求着伙伴的村纱。嘛嘛,终究这种东西的传言。我呐,不信的。
 
 每年的祭典,最重要的,自然是烟花了。所有死者的家属会聚在一起,在桥边里的一间小屋中共同制作烟花。彩色的粉末顺着手指的移动轻轻地扑打着半透明的纸窗。微光勾勒着一个个低着头的人影。故事,爱,一切被诉说着,默默地分享着悲与怀念。干净而鲜艳的烟花,包装纸上铺着淡淡的深色泪渍。
 
 而烟花准备好后,总是要有一个年轻的少女,把它从制作烟花的小屋送到破船附近。这是规矩,没有人理解,但大家都一直默默遵守着。或许是年轻的少女充满活力,热情,能为冰冷的尸骨带来一丝丝温暖,温情吧。但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今年,那群人竟然把这种任务给了我。我并不是那种活力四射的人。虽说是挺有活力的,有的时候会背着人群做一些诸如喝酒一类的大胆的事情,但大多数时候,更愿意一个人悄悄隐藏在人群里,给大家做点饭,给炉灶添一把柴。这种感觉,就像成为了所有人的母亲一样,似乎有些幼稚,但很温柔。这样的我,和这种差事,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抱着大捆大捆的烟花,我就这样慢慢地向前挪步。目光小心翼翼地在风中颤动着的彩色纸片,绸缎,丝带编织的小小缝隙见顺着身体上下抖动,摇曳,试图尽可能仔细地去看事物,努力放大乃至石板路面的缝隙间苔藓的尖端。厚厚的布匹摩挲着温热的手心,沉甸甸的厚实的烟花堆积在怀抱中,带着浓厚的烟味,刺鼻而喧嚷。布匹似乎有些不太牢固,顺着胳膊的颤动,几颗烟花逐渐开始向外漫,紧紧贴着包装的边缘,鲜艳的色块在眼角颤抖。小心地,我抽出一卷烟花揣在了口袋里。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呢。
 
 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破船旁。干瘦而尖锐的乌色影子刺入视线,有些呆愣地扭过头,后知后觉地放下了手上的大捆烟花。虽说破船因为怪谈与失踪,稍稍蒙上了一丝神秘,但论本质,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船。船身是木制的,斜靠在暗旁,用一根哐当哐当顺着融着雾气的水敲着砖的铁链拴着。铁链似乎相当有年代了,布满了大块大块的黄斑以及凸起的古怪的红锈。船体也涂满了一层又一层湿濡黏滑的暗绿苔藓,一层又一层的水渍和油污从底部一步步向上蔓延。围绕着空空的船底,一大簇黑色的水藻缠绕着,逐渐爬进木板上褐色的缝隙,咬入木板,在水面上投出一小片乌墨色的光晕。雾气在中央汇集,聚集,埋入深深的波影。深厚而暗中汹涌的纯白。
 
 小心地,我向后退了几步,努力地把报纸纸沿着两端向上扯,调整好那几颗露出的过于突兀的烟花。柔软的烟花炮筒顺着指尖的按压轻盈地落了下去。对破船感到不安着,我试图紧紧地把目光凝聚在手上的烟花上,压低视线,缩小视野,模糊其他的一切。眼角和脖颈微微有些酸疼。低着头,闪躲着黑色的船影,我蹲了下来,准备把收进口袋里的烟花拿出来。
 
 然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东西动了一下,微微颤抖,抖动着紧绷的视线框。
 
 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的,抖动,手心在口袋旁留下了光滑的汗渍。心跳声在耳畔鼓动。
 
 缓慢地迟疑着,我抬起了头。烟花袋和平常一样耷拉在脚旁。灰砖依旧埋没在苔藓中。水面上雾气依旧萦绕。铁链依然哐当哐当地敲击岸边。
 
 不断地告诉自己,朝着内心呐喊,一切正常,我颤抖着再次把手伸向口袋,而手指却在口袋的边缘僵住了:空无一人的破船的正中央,雾气浓厚的水面之上,有什么苍白色的东西微微漏了出来。那绝不是雾。像影子一样单薄,空洞而带着寒意的白。恍惚,迷茫,试探着向上向前伸展的白。死一样的白。白一点点地从雾气中向上伸展,蔓延,逐渐分支,凝固成修长的手指,微弱地向前伸展,向下勾。我的胸口在剧烈地跳动。脚底突然一下灌了铅一般,凝在原地,紧紧地压着地面。坚硬的碎石子硌着鞋底。惶恐着,却又带着一丝丝好奇,我静静地看着那只手从雾气中探出,朝着我的方向伸来,指尖摩挲,颤动,变戏法一样抽出一根破破烂烂的长柄杓。杓柄爬满了黑色的霉菌,斑驳,带着排水沟一样的恶臭。顶端,圆润地被掏出了两个孔,长时间地流水冲刷之下,略显光滑。它停留在空中,似乎在打量着我,静默着。目光顺着孔洞向下滑,向里滑,似乎在遥远的,恍惚的,梦一样的什么地方,有什么闪起了暖橙色的光。顺着呆愣的眼神,长杓左右晃动了起来,白色的水从中流出,慢慢地流淌,蔓延,滴答着爬上了岸边。
 
 晕眩感从头顶传来。视线逐渐变成了模糊的一道橙。我失去意识,向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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