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篇纱单人:列车缓慢而匀速地移动着,在陌生的道路上滑动,光滑而稳重地咬合着脚下规整的铁轨。柔而清和淡淡的光絮透过了拉开半侧的缓慢地晃动着的软黄色布帘,随意地涂抹在浅灰色带着磨砂质感的窗檐。车厢很安静,依稀可以听见远处餐车前悬挂着的独自叮咚着的车铃,慢慢地散失在暖煦灯光笼罩的过道里。高高的电线杆影子从玻璃窗前映下,纤长地引着路过的小雀。浅色的翅膀不断地扑棱闪烁,隔着玻璃,寂静无声。 一个人瑟缩在角落里,头倚靠着柔软舒适带着不知名的香氛的软垫,村纱微阖着眼,睫毛顺着列车的移动微弱地颤动着。昏沉摇曳着的光点着睫尖,莹莹的,柔软。手随意地落在了白色的水手服深色褶皱上,手指顺着平稳的呼吸不断地浮动,缓缓地摩挲着带着佛香和海水咸意的布料,如漫步在沙滩前的孩子,试图用自己的脚印勾勒海水所冲刷的纵横的纹路。乌发细细地打理过了,整洁而小心地落下,弯曲于肩上,柔和着优美的弧度。淡淡的风摩挲着靠近脸颊的发丝,抚摸着安然而详和的面孔,很轻,很轻。
 头顶三瓣孔浅灰色的播音器里,机械而温婉的电子音传来,耐心而温和地提醒着乘客们即将抵达下一站。地名很陌生,像是一团莫名的充满着韵律的线条与图案仔细地拼凑在一起。不过听起来却饱含着淡淡的熟悉感,泛着清亮的水波的松爽与惬意,有一种古旧而悠久的感觉。伸出指尖,她试图在车座上拼凑出这个名字。指尖的皮质的坐垫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纹路。嗯,拼不出来。湖绿色的眸微微睁开,瞥了一眼身畔的玻璃窗。鼻尖贴近了冰冷的质感,在玻璃上抹上了一小道浅浅的白雾。有些狭隘的视线里,有些狭隘的天空下,有些狭隘的电线杆之间,一小抹冰蓝色流淌着,晃漾着,吐露着晶亮的雪白色波涛。边界线被雾气模糊,浅黄色的线缠绕着流动着的边缘,顺着瞬息跳转沿着铅灰色铁路平滑向前挪动的视线延展,铺平。她伸出了指尖,抚摸着坚硬的玻璃窗,如儿童包含着憧憬触碰水晶球。手无法触及另一端,但是风,古老而浸透着海水的风无形地缠绕着。
 沙滩与海的一隅被葱葱树影遮挡住了。村纱立起了身,握住了头顶悬挂着的把手。黑发顺着列车逐渐地减速,渐停,漾漾。
 玻璃门无声开了。缓缓地,她走下了车。很熟悉的水渍气息扑散在鼻梢。多少年了呢?已经一千年不止,没有感受到这种浅淡了。双脚落在了青石板车站后,刻意地她回头瞥了一眼。玻璃门在无声中已经悄然关闭。簌簌地,模糊的浅色列车驶向了远方,空荡荡的铅灰铁轨埋没着逐渐远去的咔哒。
 站台很小,单纯的一个小亭,树立在荒芜中。站台的名字被浓绿的野藤蔓遮掩,看不清。
 她沿着几级狭小的阶梯下了站台。镶嵌着绒绿苔藓的边缘沾染着湿漉漉的水珠,簇拥着柔嫩与圆润,拥着浸泡在浅淡水洼边缘,颤动着清冷的倒影。模糊的指尖的影荡漾在波纹的褶皱中,空空的——她除了随身携在腰间的杓与负在背上的锚以外,什么也没带。毕竟只是一次普通的旅途,回去看看阔别之地罢了,大包小包的厚重行李,未免有些多余。轻便,舒服,挺好。平底鞋落下了最后一级台阶,石阶的坑洼摩挲着脚底,寒而舒适的触感。
 脚陷入了略有些松软的浅土,深棕色蓬松如掉入糖浆里的云。抬起的脚尖沾染着新草的刺鼻,但并不令人讨厌。随意坐落着的野草掩盖着微微漏出的脚踝,湿润地细细挠动,淡痒。视线平直地朝着前方望去。树影婆娑与交织间,裸漏出屋檐一角。
 很快就到了呢。心不在焉地回味着那一角大海,脚步机械而迅速地前走,仿佛时间过得很快。深深密密的树影里,一座小屋孤零零地立着,慵懒地躺在半包围着肆意生长的藤蔓和粗壮的虬枝。深黑的爬山虎覆着斑驳掉色充斥着霉菌气息的墙壁,如儿童在白纸上作画时歪歪扭扭的线条。
 有些迟疑,村纱敲了敲木门。构成木板的门因为长期的潮湿,瘫软而粘稠,布着露水。
 有些出乎意料,门很快就开了。一只老迈浑浊的陌生的眸安静沉默地注视着她。‘谁?’声音褶皱如树皮从门板后传来。
 ‘算是这里过去的居民吧,回来看看。’尽可能地显出大方干净讨人喜欢的笑容,让浅绿的瞳仁逐渐盛起朦朦胧胧树梢间的天光,村纱如此回答。
 叹了口气,眸微微合拢。门吱嘎着拉开了。浓灰须发渔网般围绕着一张布满深棕色褶皱的干瘪的小脸,无齿的口微微张开。破烂的衣覆在瘦小的身躯上,似乎仍是旧时渔人的装扮,带着淡淡的海腥。眸张开看了她一眼,目光小而尖锐。‘进来聊。’
 小屋很狭隘,拥挤而渺小的空间近乎只容得下一张破破烂烂覆盖着稻草的木床以及一小隅空地。老人一屁股坐在了床边,轮廓四周稻草下陷。锐利的眸向上仰着,注视着呆滞的浅绿。‘要问快问!’
 微弱地,村纱点了点头。‘这里是那个曾经被一个使用船锚与无底杓的幽灵祸害过的村子,对吧?’有些不确定地颤颤地她再次确认着。船锚背对着老人,和长杓一起隐藏在阴影里。他看不见。
 ‘你知道她?’老人有些好奇地撇着嘴。
 村纱继续点头。
 ‘千年前作乱的家伙了,相传杀了不少人。后来似乎慢慢地就不再出现了,大家也逐渐遗忘了她的名字之类。你不提醒,我也许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个存在了。’干巴巴的嘴唇咧着嘴笑着。突然,目光猛然一收。‘不过,大家都忘了的家伙,你是怎么知道的?’
 猛然想起遁入幻想后会被遗忘的事情,村纱有些慌乱地颤了颤。匆忙,她转移了话题。‘大家?这里只有你一个——’
 ‘都走咯,走咯。’见村纱似乎不愿意提及这件事,老人也没有追问,空空地拍了拍手。昏暗的阴影笼罩在面孔上,看不清表情。
 ‘是离开了还是——’
 ‘卖了房,跑了,在城里某个地方安居乐业吧。’尖锐干瘪的声音耸了耸肩。‘都走啦,走啦,鱼不捕了,屋不建了,走啦。’短促的语调平平淡淡,满不在乎。
 村纱呆呆地愣住了。浅绿的眸一瞬间迷茫,涣散,絮般分散,疑惑。声音微弱,充满不确定,惊异。心跳在耳畔鼓动。‘那么大一个村子,就剩老爷爷您了?’
 老人没有抬头,呆呆地望着布着木屑肮脏的地面,默不作声。
 浓绿的目光飘向窗外,摹着粗壮的树枝与浓叶,试图找到一片瓦,一把破烂的渔网,一件腐烂发霉带着腥臭衣物。奋力地,她试图回忆起人类时古老悠久的记忆,把高大整洁的木屋一点点拼凑入树叶的缝隙,编织出漂亮的石板路,嵌入泥土,朝着远方延展,延伸,变成一条银灰色边际线。她努力地想像着那时人们喧嚷的叫卖,渔船停入港口嗡鸣,铁锚深深扎入冰冷的海沙。甲板上落下木板,迎上港口,清脆的平底鞋散乱地踏着步,留下淡淡的水渍。活蹦乱跳的鱼在咸意的风中扑棱。女人们买卖着新纺的布匹。儿童们唱着悠久的歌,迎接自己父亲归航......
 做不到。她做不到。美好的情景嵌入了现实,凌乱如一团浑浊的杂色毛线。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再次,她看向老人。后者依旧低着头。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蜘蛛网般密布老茧的手挥了挥。‘走吧,走吧。去哪都好,走吧......’声音逐渐微弱,呆滞。
 村纱缓缓地,走出了木门。刺眼的天光与绿浓灼灼的,很不舒服。
 老人微微抬起了头。天光里,村纱背后的船锚边缘烁烁地发着光。自嘲着,他笑了。无声无息,木门缓缓地拉上了。面孔再次陷入了黑暗。
 
 呆滞而错乱,沿着浑浊松软的泥土,村纱一个人走到了海边。清澈的水波冲刷着白皙的脚踝,冰冰的,泛着细小渺茫的气泡,在击到岸边的那一瞬间消散,溃乱,湿润着沙滩。向身后望去,一串串脚印逐渐开始消失,被淡淡的风抹平,均匀,掩盖在岁月里。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还有人能发现脚印来过的痕迹吗?会有下一个人拜访那个老人吗,而老人,又是否依旧存在呢。
 彷徨着,她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寒冷的尖锐棱角硌着指肚,粗糙而多褶皱的面摩挲着皮肤,古老,很古老......随意地,她松开了手。石子咕嘟地坠入了涟漪的下陷,沉入海底,慢慢被泥沙掩埋。微微俯下身,海水浸泡着纤黑的细发,如当年一样,寒冷而柔软,温柔地抚摸着,柔顺着她的发丝。也许这时张开嘴伸出舌头,过去大海的咸意依旧会再次袭来。也许这时纵身跳入水波,当年的尸骨还裸露在泥泞中,刺着翻涌的波浪,带着腥味。用手拨弄,她没准还能找到自己。也许,就连那年的沉没的船只的残骸也原封不动保留着,破破烂烂的桅杆上缠绕着脏绿色的水藻。
 也许一切都是老样子吧。
 也许一切已经完全不同了吧。
 惆怅,彷徨,村纱水蜜矗立在海边,若有所思,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过去。
 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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