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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里讲起好呢……” 笠原在抱膝坐于地面的梅莉身边转圈,手枪随时都指着她。 “那么,从我的出生开始好了。”仿佛是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难题,笠原暂时停止了走动。“在听?”他问莲子。 莲子咬着牙点了点头。 “从母亲说起好了。我妈曾经是祗园一家居酒屋的招待,很可惜不是艺妓。她虽然长得漂亮,但从不愿意与那种活计产生联系。对她来说,艺妓和演员一样,都是供观众随意欣赏的,‘出卖灵魂’的家伙,比摆在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好不到哪里去。就是这样的她,在战后的经济危机里一样为生活所困,家里有父母,而那个时候国内的福利体系还远远没有恢复,加上全球性的人口政策刚刚开始实施,对老人的待遇非常苛刻。公公婆婆还没到进养老院的年龄,她也没有大学学历,因此必须靠连着打几份工和不断借钱来维持生计,日子相当艰苦。” 笠原看了眼穹顶,上面的聚光灯仍然闪耀着。 “有一天,当老妈搭地铁回到东山区,在回家的小道上走着时,一个魁梧的男人出现了。他问:‘想要富起来吗?’老妈当时很累,想都没想就应了句‘是。’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个人把老妈拽进巷子里,玷污了她。他在兴奋的时候,就会变回他原来的样子,总之是丑恶异常。完事之后,他站起来,低头看着这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财产了。我会在你身上投资,让你变得越来越有价值。’——这个人,这个妖怪,就是我的父亲。” 笠原朝前迈进一步,踢了一脚人造的雪。 “我并不是在医院里出生的,他们拜托妖怪的接生婆把我拽了出来。想不到生产异常顺利,从未出现任何差错。我生下来以后就在老爹买下的宅邸里生活,那里位于京都最高的公寓建筑群,每天都能看到密集的大楼和成群结队的广告机器人。总之,我就在那儿度过了这个人生的大半日子。我跟你们这些灵感者不一样,不需要受保密措施的限制。从小,这个男人就一直向我灌输他的哲学,包括战争——他认为正是在战争的时代,物竞天择才会出现,到时候弱小的人类会成为‘上层物种’的;这是他的原话;奴隶,而我们这些‘上层物种’,会‘消费’他们。” 莲子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狂人的絮叨,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眼前这个人,无论从哪方面想,都具备最起码的理性。 “老爹是一个‘生意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他是一群妖怪经营的暴力团里的干部,经常会做一些奇怪的交易,比如贩卖毒品、比如放高利贷、比如洗钱,基本上都是一些小说里随处可见的玩意儿。实话告诉你,我恨死这些东西了,这些劳什子像是从来摆脱不掉的黏腻污渍一样扒在我身上,怎么洗也洗不掉。我不想经历这些,也不想听他的狗屁哲学,我只想做我自己,至少要做一个地道的家伙。 “他的‘生意’可以说是相当成功,因此我妈就一直没什么怨言,这种关系到底是包养还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总之他们最后拿到了法律批准的结婚证明,而这个男人也供养着公公婆婆,他们一直以为他是个正常的人类。妈结婚以后就货真价实地成了这个家伙的‘财产’,未经允许,她无法步出家门,无法向不相干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否则就会被灭口:他们说到做到。 “我妈除了要供他发泄自己野兽般的欲望外,偶尔也要为别的妖怪提供服务,这就是他所谓的‘投资’。然而,我妈所要求的物质生活,他从来不吝惜一分一毫。我们家就是建立在这种蠢爆了的微妙平衡上的。老妈,曾经不愿意为面子妥协一丝一毫的女人,变成了为金钱出卖身体的白痴。” 他的话语里切实的充满了憎恨,莲子能感受到那种黑色潮水般的愤懑和绝望,好似它们正在冲刷自己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她没有拒绝这些话,而仅仅是把它们当作纯粹的信息接收掉。 “我后来从博丽主教大人那儿了解到,老爹原来其实是个十分体面的大妖怪,只是因为选择留在人类社会才逐渐堕落成现在这幅德行,而那个暴力团的领导们大多也是如此。” 他看了眼梅莉,接着又望向自己,没什么特别的眼神。 “总之,后来我遇到了主教大人。当时是个下雨天,我参加高校的短途旅行,到清水寺走了一遭。那个时候因为要去买一个什么我现在记不清楚的小东西没跟上大部队,落在了文化街后面,而那个时候正好下起了雨,我于是躲进一家咖啡厅。在那个时候,因为正座都被占领了,我只好躲到角落的圆椅上坐着,主教大人正好就坐在我旁边。不用说,她简直漂亮炸了,我坐在她旁边时,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不光是因为外貌,还因为看到了她的目光——似乎永远无所畏惧的目光。 “我们坐了一会儿,正当雨势渐渐缓和,我准备站起身走人时,主教大人突然问了一句:‘是半妖吗?’ “我当时吓了一跳,总算明白过来她并不是在谈什么电影啊动画啊幻想小说啊之类的事,而是在说我。我回答是的,我就是半妖。于是她问我:‘你有什么愿望吗?’ “‘当真?’我问她。而她只是点了点头。于是我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经年积蓄的不满全都告诉了她。她又问:‘你想实现什么吗?’ “我说:‘我想脱离那个家庭,想让老爹那伙人全都死光光,想让我和老妈重获自由。’哦不对,自由对我来说,只是第一次而已。主教大人告诉我,如果我可以为她工作,她就能实现我的愿望。‘只是,会有代价。’她说。于是我什么也没想,爽快地答应了。” 笠原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化作白雾升腾了出去。 “第二天,老爹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只是在新闻上看到了他们最后的归宿。暴力团的事务所在一种没有来由的爆炸中被摧毁了,所有在场人员瞬间被炸成了焦炭。是妖怪的全部化作粉末和灵力的碎片消失、是人类的就留下烤焦的尸体。当天,我的个人账户里收到了上千万圆的进账,全是老爹洗掉的黑色收入。事后,居然连完美的伪造遗嘱都准备好了,财产全部由我继承,上面是这么说的。 “于是,就这样,我裹挟着老爹的钱,把老妈接了出去,之后很快卖掉房子,在下鸭神社附近买了套新的,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而考上大学之后,那里也确实能方便我随时在酉京大和自宅间往返。我本以为,那就是我对苦难道永别的时候了。” 笠原抓了把头发,像是遇上了表达的障碍,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沉静下来,用一种平缓的,似乎带着哀愁的腔调开口了。 “老妈在老爹死后,精神状态变得愈发不稳定,表现出的症状大概就是抑郁症。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求助了主教大人。我问她为什么我妈会变成那样,她直截了当地说,跟妖怪发生关系的人类若是失去当事妖怪的陪伴,体内留下的妖怪残余物就会变质。那是妖怪本性的另一重释放:作为妖怪的一部分,那些信息素和体液会逐渐开始蚕食当事人类的精神,从他们的潜意识里得到恐惧。因为没有起码的智能,这些化学元素只会一个劲地消耗宿主的精神,直到他们因抵抗不了精神的变异而死亡。” 笠原望向穹顶,手枪堪堪指着梅莉,似乎不管有什么动作,他都能让手中的枪保持稳定的瞄准。 “总之,虽然我休了学,每天都在照顾老妈,却不能阻止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也不能阻止她的精神走向崩溃。大概在第二年,她的精神完全失常了,除了我,其他的人都被她视为什么可怕的异物。我接着照顾她,直到她连语言的能力也完全丧失为止。有人建议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把老妈送去那儿剩下的肯定只有折磨。在语言能力丧失的三个月后的一天,我给她注射了镇静剂,随后就下楼买菜去了。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楼下的一辆车附近聚了一大群人,那辆车的顶盖已经被砸扁了。我拨开人群,祈求那不是‘最坏的可能’,当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老妈从第九层楼跳下来,落在车上,全身的骨头摔了个粉碎。救护车到来,把四肢扭曲的老妈抬上担架送走了。我根本没抱希望,她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死了,脑死亡。 “我哭了几天,把房间里的一切器物都砸了个稀巴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舍不得老妈,但反正,从那以后,我便离自己的做地道人的目标越来越远了。我曾经问过主教,能不能救救她,但她只是告诉我,就连神明,也是不能随便修改生死定律的,何况老妈已经死了一天有余,说什么也不可能找回她的魂魄了。” 尽管危险随时可能会降临,尽管猜不出眼前这个少年会采取何种恶劣的行动,但莲子还是听入迷了。她自己根本没想到。 “我为自己的愿望付出了代价,我根除了一个痛苦,就要承受另一个痛苦。这点你明白吗?宇佐见同学,痛苦是接续的,永远不要想去一劳永逸地逃离痛苦。在老妈留下的死亡里,我发现自己永远做不了地道的人,那么只好兢兢业业地为我的偶像——我的主教大人服务。酒冢和弥生子都是遭受家庭暴力的孩子,他们向主教大人许愿,以种种惩罚切断了他们与家庭的痛苦纽带,在接续的痛苦中,我们彼此认识,在主教大人的操作下去同一个大学的同一个系上学,用所学的知识进行‘幻想机械’的开发和‘伊弉诺物质’的研究,顺便监视你和赫恩同学这两个‘救主’。明明主教大人说过,愿望的实现必将有代价,但我们从来就没听过。她曾经告诉我,她有意实现这个世界共同的愿望,但那个愿望一样伴随着代价。我们这些干部,知道那个愿望有多么伟大,即使有代价,又算得了什么呢?” 莲子仍然望着他,嘴角抽动,满脸惊愕,却什么也不想加以评论。 “至此为止,我的故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接下来,是表达心意的时候。”笠原把枪从梅莉身上移开,然后摊手,耸了耸肩。“虽然注定不会让你喜欢,但那是我今天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没办法,最后的时刻,就请多关照一下咯?” “心意?”莲子莫名地警惕起来。 “嗯,心意。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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