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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驶过荒凉的城市,一路上,荒废的大楼和长满杂草的公路随处可见,十几年前的北海道牛奶和电子游戏的广告到现在都能看得到。电车从港区向代代木行驶,秘封俱乐部逢东京必拜访代代木公园里的一座老宅,这已经是例行公事了。 东京电车的车次间隔十分让人火大,因为没赶上,梅莉和身边那两个冤家父女就等了半个小时。他们俩几乎不怎么说话,而梅莉每次试图发起一个话题就会引来尴尬的局面——这两个人不同于单独相处时的健谈,一旦放在一起,舌头就跟打结了似的不伶俐。于是她只能静静地坐下玩手机,或者喝一点自动售货机上买的麒麟奶茶装作自己还有事做。 手机里存了很多莲子过往推荐的网址,都是跟各地的都市传说有关的玩意,很多论坛已经荒废许久,而大多数灵异地点梅莉她们已经去过了,说不上有什么惊喜。 ——不如说本身就没有比得上幻想国、妖怪、神明、恶魔和大文明战争的惊喜。 东京不论在哪儿都能见到结界的缝隙,缝隙里却是一片空无,或者说是难以言喻的空无,仿佛是在泡沫包装上捅了个洞往外看一样,那里面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东京作为大都会时的繁荣,只是那样的景色。 梅莉继续划着手机玩,突然找到了一个过去让她有些瘆得慌的网页。 “我说啊,莲子,下回不去青木原看一下吗?” 那个网址上有很多在青木原树海吊颈自杀的尸体的照片,真伪难以辨认,不过确实非常恐怖。 “估计去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吧?”莲子望着窗外,东京市区的楼群仍旧如走马灯般不断变幻。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算了,就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 “……想重拾以前的日常实在太难了,是吧?”莲子替梅莉接上,她就这么托着下巴望向窗外,表情呆滞。 梅莉突然感到无言以对,于是转过头,学着莲子的样子望向窗外。自己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就像刚才一样一直沉默不语,雕塑般线条分明的五官保持着一个小时前的状态,一直没有变过。 莲子的父亲放着电车上巨量的空位不坐,就这么一直站着,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从港区的酒店走向电车站的途中,他和莲子各自提着塞满的纸袋,默默不语地走了十几分钟,连帮忙搬东西的陌生人都比这两位强。 “洋介先生,请问这回您带了些什么给千代子婆婆呢?”梅莉问。 “哦,二十世纪的老电影、书、水果、马卡龙、英国红茶还有北海道的一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 这家伙在择捉时居然有闲心买土产,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不是一直有跟莲子回来么?赫恩小姐。每次拜访家母时,我们带的东西都差不多。”洋介先生说。 梅莉苦笑了一下。她突然又感到无语可言,只是挤出了一句“老人家真可爱呢”就干脆地收了声。 这种尴尬的沉默接着持续了二十来分钟,由日比谷线转乘JR线,到达代代木车站后,洋介先生若有若无地念叨了一句“又来了……”,梅莉没有多问。 从有中华料理店的出口来到大街上,接着向南行走将近一公里,这才来到代代木公园北部。这里向东走很快便能看到一道长长的日式围墙将空地上的某栋老宅圈了起来,洋介先生走上前去,按下电铃。 “请问您是?” “我是洋介。” “哎呀欢迎洋介先生!我这就让你进来。”对面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梅莉已经和这个声音的主人打过照面了。 大概两分钟过后,围墙里的木门被迅速地打开了。是一个绿色短发、皮肤和瞳孔有着无机质感的娇小少女,她的个子比梅莉和莲子矮很多,看得出比两人小几岁。身上套着一件时代倒错般的女仆装,大正时代常见的款式,两个袖子轻飘飘的。 “莲,莲子小姐……好几年没见你们一起来东京了呢。”少女战战兢兢地说,她望了梅莉一样,两人用一个相似的苦笑传达了彼此的尴尬心情。 “很好奇我们俩为什么会一起来么?”洋介问。 “啊……也不是……因为前两年都是赫恩小姐和莲子小姐一起来的嘛,而且千代子婆婆说过呢,你们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伸出手掌,似乎是想解释什么。 “这不就是来汇报情况的吗?”莲子说。 “……啊……”少女虽然害羞,但她的脸颊并没有变红,这点一直让梅莉很奇怪。 “好了,带我们进去。”洋介先生抬高手里的袋子,示意少女不要浪费时间。 留琴是个爱称,女孩真正的名字梅莉到现在都不知道,听说她已经替莲子的奶奶和心灵协会的某些人物服务了六七年。然而她还是跟两年前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完全没有变化。 少女领着她们走进那栋日式宅邸,在门口脱掉鞋子,换上拖鞋后进入长长的木质走廊,空气里带着一股书卷的香气和某种淡淡的香精气味,就和以前一样。莲子和留琴走在前面,梅莉和洋介先生跟着,几个人一直不说话。 “我觉得你似乎一直在好奇这么大的地产是怎么落到我们家手上的,是不是?赫恩小姐。”洋介先生打破了沉默。 “也许算不上好奇。不过您讲一下也无妨。” 男人两只手插在皮质大衣兜里,一直望着走廊边上的园林。“这是曾祖父的地产,那个时候大概是2020年?东京奥运会的那一年。他在去世前三年拿到地产,正好是从东京都政府高级干部兼心灵协会财政管理员的职位退休前一年。在第三年他因为中风去世了,而这栋房子是否有不良记录则不可知,反正能够得到这个地产多少也有东京都政府的一份功劳吧。”他说。“这么说能不能解惑?赫恩小姐。” “已经很详细了呢。”梅莉僵硬地笑着说。 他们接着向内厅走去,留琴拉开纸门,示意几个人进去。 “人来了哦,千代子婆婆。”无机质的少女喊道。 “快进来!我已经等得不耐烦啦。” 几个人无言地走进客厅,房间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右侧敞开的纸门,庭院里的阳光从一座小池子和竹制蒸馏器上射进来。和往常一样,这个房间周围遍布着驱蚊场,因此就算敞开房门也不见得会有虫子钻进来。房间里塞得很满,却并不乱。成堆的卷轴插在角落的几个中华瓷罐里,虽然从没看到过内容,但梅莉猜想那些也许是画。摆满各种茶具的和式茶柜,地板上质量参差不齐的佛像,两个带玻璃门的木质书架,一边摆满电影一边摆满了书,书架侧面贴着一张Jimi Hendrix的专辑封面,没记错的话是法国漫画巨匠Moebius画的那张。巨大的音响和电视守在房间前方,音响里正在播放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客厅中央的黑色长沙发上,那个老人就坐在那儿。 宇佐见千代子,莲子的奶奶,尽管现在满脸遍布老人斑和皱纹,颧骨也因为脂肪的减少而变得突出,但仍然能够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她的白发剃得很短,配合她身上那身茶色和桃色混合的和服,确实跟这个屋子十分般配。 “你终于肯跟女儿一起回来了吗?啊?”千代子婆婆大声嚷道,她的声音有一种隐含的力量,甚至比大多数男性都要强。 “这次是意外。只是公事缠身不得不这么来一趟罢了。”洋介先生一边将几个纸袋放在沙发脚边,一边答道。 “过分!你让莲子自己苦了这么多年,连带她来看一下我都不愿意。”老太太端坐着说。 “得了老人家消停一下吧,这么下去对身体不好。”洋介先生说着便坐在中间的大沙发上,接着示意莲子坐下。梅莉跟莲子坐在左侧的同一张沙发上。 “我去倒茶,请稍等。”留琴说了一声便恭敬地退出了房间。 “用抹茶!留琴,玉露省着点吧,毕竟那是我专门拿来收藏的天然制品啊。”千代子婆婆喊了一声。 等着留琴关上纸门后,老太太才重新看向三个来客。她的眼神非常锐利,而每次梅莉拜访她时都会接受这种视线的扫描,至今难以习惯。 “我听说了你们的事,表现得不错嘛。” “我不认为结果令人满意,我想不论是莲子还是赫恩小姐都是这么想的。”洋介先生说。 “扫兴。”老太太应道。 “事实如此。不过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你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呢,妈。” “沾了莲子和你的光,现在家里的灵感者全都被心灵协会‘保护’着呢。” “其实只是秘密监视而已吧?”洋介先生说。 “无所谓,我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便,从心灵协会的职位上撤下来之后还能享受这般福利,已经很不错了。应该感谢你爷爷的大功大德。”老太太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比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过得幸福。你不这么认为吗?玛艾露贝莉大小姐。” “欸……我不敢下此断言。”梅莉硬生生地说。 千代子婆婆笑了笑,“放心,接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会比我这个老人家辛苦很多的,我不指望自己能平安活完剩下的二十多年,但也不指望自己能做出什么突出的贡献——责任在你们身上。所以你们一定会辛苦很多,做好准备吧。”她又投来那种锐利的眼神。 梅莉打了个颤,接着笑了笑。 “那么总结一下吧,按现在的状况,那个邪教是准备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是么?” “没错,具体是什么还不可知。”洋介先生应道。 “你们也许该发现了,概念讲作为一个宗教在日本社会中的影响力已经愈发强大了起来,甚至到现在——”千代子婆婆伸手拿起遥控器,关掉了柴可夫斯基,随后调到电视频道。“——就是这样,自己看吧。” NHK的某个大型访谈节目,前防务大臣草间正义正代表着概念讲发言。年轻的主持人一脸职业式的惊乍,而前防务大臣保持着适度的幽默,与主持人对谈着。 【概念讲的目标是什么呢?】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的目标太过庞大,很难以一言总结,但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让日本在最高的恩泽下重获辉煌”。】 【虽然听起来让人觉得不明白,不过对于现今拥有近十万信徒的概念讲而言,这个目标也许确实是能够实现得呢。】 千代子婆婆又顺手播了几个频道,其中有FBS和大企业的电视台,几乎都在报导概念讲如何通过建立慈善基金帮助失业人民和难民,如何在千叶县的地震灾区支援老式建筑里的受灾人民的新闻。其中有两家企业电视台的所有人就是概念讲的信徒。 “见识到了吧?”当其中一个频道结束新闻节目,开始播报关东地区的天气时,千代子婆婆才开口。 “‘让日本在最高的恩泽下重获辉煌’,又是那个神明的事吗?”洋介先生说。 “肯定。这个国家……啧啧,真是宏大的提案啊。” 正在这时,留琴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冒烟的茶具。 “哎呀,好样的,留琴,我都有些渴了呢。”千代子婆婆笑着说。 “我也渴了。”洋介先生说。 “我也是。”莲子用单调的声音声明道。 “你们两个啊……”千代子婆婆皱起眉头。“这不是很有默契吗?” 梅莉也有同感。 “这不是默契,是正常反应而已。我们俩路上光顾着拎东西,根本没想过要喝水。”洋介先生耸了耸肩。 “是这样没错。”莲子说。 千代子婆婆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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