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有花吗?这里没有花】 傍晚,潮水将涨。
 对我而言,潮起潮落早已是习以为常之事,没有多少可讲的内容。观光客说不定会少见多怪,因而抒发一些听起来比较罗曼蒂克的感想,让本地人不禁怀疑这群有钱人以前究竟有没有看到过大海。
 也许是我心中的恶意有点过分,才会产生方才那种联想。细究起来,观光客们即便真的做出这等奇行,亦不见得是单纯的受到海景的感召。他们的心情实则没什么可笑之处。对于拥抱人文与自然的渴望,我不能理解吗?
 未必吧。
 想到了不再采掘金矿的事。
 未曾经历过那段时期的我也只是从长辈的口述以及各处记载那里略知一二罢了,然而我不会因此自觉地将自己开除出本地籍贯。没有见证过的东西就是没有见证过的东西,司空见惯的东西就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不会否认我所怀揣的恶意,不过想让鱼切实体会到水的重要性的话,把鱼丢到没有水的土地上便是一个选项。
 我转眼看向自己挎着的小包,包里装着沿用至今的老旧日记本。
 “有什么东西忘在这里了么?”
 被人远远地搭话了。而且,这是并不陌生的嗓音。
 我原先垂下的头立时抬起,有一人静静伫立在我的视界里。明明她身在离海不远的道路上,她那平稳的话语却能穿透海浪传入我的耳中。我曾经好奇于该现象到底是出于什么原理,只是对方一副倚老卖老、不肯说明的样子,使得我感到很为难,进而不愿意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
 说实话,若非她身上有些许引起我兴趣的地方,我是实在不想和爱摆架子还喜欢抽烟的女人打交道的。只是她既然认出我并向我打招呼,我也不能不做出回应。
 看到我微笑着点头,她便叼着根烟朝我走了过来。好吧,这是我自己找罪受。
 “要我帮你找找?”女子的提问没有因接近我而停止,“说起来,你在这儿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也不跟我说清楚,这让我如何找。”
 我慢慢吞吞地开口:“……我没丢东西。”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果不其然,对方露出了讥讽似的笑意:“你在骗谁呢?”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捏着即将抽完的烟卷末端,潇洒地吐出一缕青烟。虽然这家伙的着装照搬了不知哪个默片时代的流行风,使她瞧起来活脱脱像个未开国时期的老太,但她的举止却比我还要像现代人类。她这一贯以来的装扮是故意为之呢,还是说她的言谈作风才是伪装出来的呢。
 我不明白,统统不明白。
 “没有戏弄您的意思。”对于她的讥笑,我选择装作没看见,“我仅仅是因为想起了某些小事才站在这里,于是发了会儿呆。”
 “小事?”她皱起了眉,仿佛发生了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以我所知,她不皱眉的情况反而更少点。是故我回答时神情如旧:“是的,不是什么大问题。之前有幸去了一趟选矿厂,我刚刚在想的就是金矿的事。”
 停止开采的金矿有什么好想的?确实没什么好想的。其实我只是因废弃的矿石场而想到了一些额外的东西,只是多想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得到我的回复的她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居然还有本地人愿意实地去一次那种地方呀。那地方浓缩了人们不少的回忆,我就非常爱去。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妖怪狸的后裔在这座岛上掘出了金矿,变得富裕起来。你既然去过那里,想来也听过这类流传甚广的传说吧。”
 传说啊。我点头,这也是无可奈何。
 传说只不过是传说,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困扰。基于这个考量,我决定老实说出来。
 “我的确听说过,可传说只不过是传说。”我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家都这么认为,而且已经过去了。”还有些话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因为对方的笑脸有那么一丝不自然。
 “啊呀呀……就不知道给小孩子留点浪漫么。”
 女子喟然长叹。
 她显然洞悉我羞于说出来的内容。认真的说,像“传说仅是由于商业利益等因素才保留下来”、“传说只不过是以前人们的想法的一种反映,把妖怪狸的存在当真是没有必要的”之类的实话并非是什么令人羞愧难当的话语。即便有这般便民的理由,我也不打算利用。事实上,我对此没有实感的缘由不止是这么些,那我所能做的便是正视这个事实。
 “浪漫啊。”
 我忆起了不久前想到的事。
 “要说这个,佐渡真的还有像传说里那样和狐斗法的狸么?我们是否还应该像对待当年几近灭绝的朱鹮的态度一样,对这类传说有个念想吗?”
 这些话让我听起来一点都不浪漫。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平成狸合战一般取得一个自我安慰的结尾,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朱鹮复归一般令观众们皆大欢喜。我是无知的,因为我只知道这些。
 兴许很多人亦曾扪心自问:这里有狸吗?
 旋即便自答:这里没有狸。
 包括我在内的这群人皆在重复无聊的自问自答,乃至于成了习惯。我们不明白该怎么去证明自己的答案,正如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自己的答案。而在养成了这种习惯后,习惯就显得很可怕。将习惯传染开去,那就愈发的可憎。
 意识到这点的我说不定是在羡慕那些能自然地抒发对景点的热爱的观光客。我排斥他们,是由于我没法像他们一样;我羡慕他们,是由于我没法像以前那样与家乡的人们为伍了。
 于是,我对那个女人说。
 我参观了选矿厂。
 我亲眼见到了活着的朱鹮。
 但,我距离感动仍有段距离。
 我看着朱鹮。
 朱鹮看着书。
 我手中的书。
 是翻开的日记本。
 那个女人已然不见。
 然后我发现我的鞋进水了,海水。
 这里有朱鹮吗?这里没有朱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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