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尾声   
 
   正式搬入诺维露尼姆的宅邸后,蕾米莉亚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珍妮的灰烬转移到一只魔法加固过的彩釉罐子里,然后把它埋在湖边的树下。说来也怪,周围全是低矮野草和灌木,唯独那棵树孤零零戳在那儿,仿佛是谁故意为之,尽管这实在不大可能。孤树足够繁茂,能遮风挡雨,又不至于掩了阳光,总之作为最终的安息之处,非常完美,离别墅的距离也刚好,适合当做茶余饭后散步的折返点。蕾米莉亚每周都要去个三两次,多数时候倒不是为了探望珍妮,诺维露尼姆留下的屋子终归带着股空洞压抑的氛围,需要不时排遣。 
 雇佣的大批妖精带来的只是热闹,它们除却数量一无是处,号称是仆佣,实际上却只会搞破坏。蕾米莉亚时常后悔,却也没有采取行动将它们扫地出门,反正她横竖不需要支付任何“报酬”,它们搞坏的那些东西就当抵债。 
 经过最初一段时间的盘问压榨后,帕秋莉回到了深居浅出的状态,一心一意扑在她的那些能砸死人的书本里。这种状态让蕾米莉亚想起数世纪前她们刚认识的时候,只是这回芙兰朵露没法充当调剂。魔女并未明文禁止不必要的打扰,但即使蠢如妖精,也知道不要在她的地盘惹事,深谙其脾性的屋主人就更不用说。 
 爱丽丝的来访能叫蕾米莉亚沾上一点光,可以待在大图书馆而不至于惹人嫌。人偶师这次没有离开太久,蕾米莉亚曾旁敲侧击地表示愿意接待她成为这宅子的长期房客,毕竟算起来,她们也称得上是远房亲戚,而且住下来的话,造访图书馆也更方便。不出意外,爱丽丝拒绝了她的好意,选择独居于湖对面的森林。既然她愿意三天两头来回折腾,蕾米莉亚也没意见,客房总是准备好了的。 
 而另一种光明正大进入大图书馆的机会,则是惯例探视芙兰朵露的日子。没了红美铃,这事具有相当的危险性,蕾米莉亚做了统计,结论是十次里面有四次,她会被妹妹捏爆脑袋。妖精们根本靠不住,收拾残局的只有魔女和她的使魔,帕秋莉倒也从来没抱怨过,甚至每次蕾米莉亚长回脑袋睁开眼睛,都能看见她膝上摊着本书,坐在床边。不乐意接受他人的同情是蕾米莉亚和爱丽丝少有的共同点之一,但她不介意接受魔女的同情。 
 四季接着四季,她渐渐习惯了这个叫做幻想乡的小地方,夏雨冬雪,春樱秋叶。习惯了这个地方,也习惯了这地方的其他住户。正常点的天狗河童,不那么正常的地底居民,隐居竹林的怪胎,坏脾气的巫女,以及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的凡人。 
 蕾米莉亚的故事被那帮人类传得越来越邪乎,他们甚至把她跟诺维露尼姆混为一谈,这本该令人发笑,实际她却是完全不在乎。人类的惧怕是件好事,至少能够让他们离她的宅院远点。当然,这事的另一面就不怎么好,幻想乡的妖魔鬼怪中,相当一部分会被那些流言勾起兴趣,不请自来一探究竟。 
 若不是打发那些家伙,时间会更加难熬,哪怕加上给妖精擦屁股,还有被捏爆脑袋失去意识的情况,仍不足以填满生活中大片的空洞。也许她感觉到的压抑和空虚不止来自这栋房子的过去,也源于自身。蕾米莉亚还未接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那部分,诺维露尼姆没说错,她永远不得自由。那部分东西光滑、冰冷,坚定不移地吐露着她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譬如说,还有“人”,两个“人”,没有回到她们该在的位置。蕾米莉亚不愿承认,不过她是在等她们,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时,这部分消息那该死的玩意并不知道。其实要掌握红美铃和“十六号”的动向也不难,然而直觉告诉她,除非绝对必要,最好不要欠“隙间妖怪”的人情。话又说回来,即使没有这种直觉,她也不想见到八云紫。 
 所以她任凭空虚的感觉滋长,边给自己找事做,首先是寸草不生的庭院。理想中,蕾米莉亚希望能把它打点成一个花园,为此不惜向相当不好打交道的妖怪讨教。现实是,无论她自以为做得多么正确,唯独遍地杂草生机盎然。面对妖精私下里的叽叽歪歪和魔女劈头盖脸的无情评价,她只能自我安慰——好歹比啥都没有看着舒服点。 
 之后平凡而多云的一天,蕾米莉亚从湖边孤树返回宅邸,大老远便看到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站在庭院门外朝里探头探脑。几乎就在她发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回过身来,鲜红长发随之甩动。 
 个儿矮的那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心觉外头的服装潮流变得越发奇怪了,又是中式马甲又是荷叶边泡泡短袖衬衣的,奇特的开叉下袍加上长至脚踝的灯笼裤的搭配更是让人想不出源自何方。好在比起怪异的穿着,红美铃的面相——或者说气质——总算回到了百余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甚至还多了分散漫的味道。 
 “就你一个?”蕾米莉亚走到龙妖边上,往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瞟了眼。 
 “我和‘十六号’的同行只到这个地方的边境为止。” 
 “幻想乡,这地方叫幻想乡。” 
 “是,不过她终究也是会回来的。”一阵风吹来,美铃抬手扶了扶头顶上软趴趴的无檐帽,“外面的世界在变化,天上的家伙们并非全无应对,而且破天荒地乐意接纳一切愿意离开‘尘世’,加入他们的妖魔鬼怪。” 
 蕾米莉亚沉默着,挑起一侧眉毛。 
 红美铃笑了笑,“虽然从来没告诉过我,但,你看不到命运的‘人’里面,想必也包括我吧。虽然那位博识的魔女也说过,你影响着我们的命运,但在实际感受到那种空虚和错位感之前,我都不是真的相信。” 
 “唉。我早说了,我们的相遇是我的幸运,你们的不幸。” 
 “幸运也好,不幸也罢,强求不得。” 
 “你倒是看得开。” 
 妖怪苦笑着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否则又能如何。她再度旋身,眺望重重云朵下邃暗的湖泊,“虽然比千里烟波的洞庭差了些,这地方也还是很不赖的,如果能有些花红柳绿就更好。”说到这里,美铃回过神,有所指地瞧了眼蕾米莉亚的庭院。 
 “你要是有能耐把它弄好,我当然没意见。” 
 滚雷般的巨响打断了对话,宅邸二楼靠边的一扇窗户砰地打开,身穿女仆制服的妖精们扑棱出来,用尖细的声音叽哇乱叫。面对妖怪疑惑中夹着惊异的眼神,蕾米莉亚费劲地叹了口气,比了个“别问我”的手势,大步朝馆内走去。 
 与红美铃的感动再会就此结束。不出半个月,龙妖便打听明白蕾米莉亚挖坑埋自己的前因后果,并且不晓得出于什么心态,也开始跟着管她叫大小姐。驳斥只会适得其反,再说,自从有了美铃,芙兰朵露捏爆她脑浆的频率就显著地降了下去,所谓拿人的手短,蕾米莉亚也就由着妖怪去了。 
 三个月过去,庭院的改造已有小成,若非亲眼见证了每一天的变化,蕾米莉亚都要怀疑妖怪是用了什么办法作弊,才让那些花草树木如此乖巧听话。到了来年春天,一度荒凉的院子已然不逊于她数百年来见过的任何园林,自然,受限于规模,跟宫廷规格的花园没法比,但已然大大超出了蕾米莉亚的期待。非要说还有什么缺憾的话,也就是少了个喷泉,不需要多么标新立异、精致华丽,简单的双层喷泉足矣。于是她又死皮赖脸求帕秋莉帮忙,在院子中间摆了座。 
 一切都很完美,繁盛花园和跃动流水确实将生机注入了这栋宅子。是的,魔女依然整日蹲在地下室,是的,芙兰朵露的疯狂还没有半丝褪去的迹象,是的,妖精女仆们依然成天捣蛋,不过蕾米莉亚认为自己应当知足。 
 在她做了那么多事之后,蕾米莉亚认为适当的回报理所应当,龙妖却不肯接受,仍然以大小姐相称。对此红美铃做了解释,使用这种叫法并非开她的玩笑,更不是揶揄。人们跪拜龙王的那一幕误导了蕾米莉亚,与她所熟悉的人神关系不同,那并非单方面的顺从,而是双向约束:人类给龙予崇拜,龙以风调雨顺作回礼。这一的纽带被切断后,美铃需要一份新的“契约”,没有它虽然不会忧及存亡,却也的确会让她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所以难怪在伦敦那会红美铃显得不像她自己。蕾米莉亚总算明白,维托里奥那帮东西的作为到底毁掉了什么,内心冰冷的东西却道出另一个事实:没有它们推波助澜,也不过是推延了结果到来的时日。 
 由此,蕾米莉亚再次想起将那个她想提,却一直没能鼓起勇气说出来的问题。谢天谢地,龙妖并未摆出一副悲悯的姿态为她开脱。蕾米莉亚和她带来的扭曲是不是加速了千筹的死亡?也许。没有她千筹就不会死吗?大错特错。红美铃与千筹相处了足够长的时间,足够看清她自我毁灭的轨迹,足够明白任何外在的干预至多只能推迟不可避免的结果。扔出去的石头,无论飞得多远,最终还是要落回地面,仅此而已。 
 蕾米莉亚接受了这个说辞。 
 时间流逝。湖边孤树一圈圈粗壮起来,好在那个彩釉罐子够坚固,树木的根须无法穿透,只能绕行。有那么几次,蕾米莉亚确信自己在湖里看到了人鱼的影子,实在怪异无比,这湖很明显是个淡水湖,而她预期中的人鱼应当活在海里。她把这一发现转告给龙妖,对方却没有像她所期待的那样产生兴趣。 
 除去园丁的工作,红美铃还主动承担起了收拾“入侵者”的责任,而这两样加起来,实际也花费不了太多功夫。剩下的大量闲暇多数被她用来发呆——以远眺湖水的姿态做白日梦,另一些则花在附近的野生妖精身上,或是替蕾米莉亚和帕秋莉前往人类的村庄做些货品交易。 
 蕾米莉亚没有证据,但她觉得红美铃并不如她所表现得那样放下了。或许她不可能真正放下,又或许时间终能抹平伤悲,总之,蕾米莉亚对此毫无办法。 
 一日夜里,散乱薄云仿佛破碎的絮子,高高漂浮,遮掩了墨汁般的夜空和闪烁群星。蕾米莉亚在别墅二楼露台,诺维露尼姆站过的位置。满月透过云层,洒下朦胧银光,她将目光从远方微光四溢的湖面收回,投向大门左边的柱子。龙妖就在那根门柱另一边。尽管别墅内多得是空房,蕾米莉亚也早已指定其中一间归她使用,然而美铃在室内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似乎比起有着羽毛枕头丝绸铺垫的床,她更喜欢那根冰冷粗粝的砖石柱子。 
 蕾米莉亚相信这世上并不存在喜欢冷硬石柱多过松软床铺的怪胎,可她除了瞪着门柱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喷泉哗哗作响,那流水是视野所及唯一活动的东西,她泄了气,望了眼粼粼湖面,准备回去卧室。 
 一道人影踏出远方湖畔森林的阴影,朝她的宅院走来。多半又是来长见识的新人,蕾米莉亚想,龙妖可以轻易打发,毫无疑问。但她的视线无法从人影上移开。如此距离下看不清细节,只以步行的标准而言,那人速度很快,虽然并未跑起来,她能想象对方脚边带起的风,将柔弱草叶踢到一旁。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表里如一的小女孩时的某个夜晚,满月也像现在这般,从云层后面投下氤氲银光。只不过这一次,她成了老不死的怪物,而对方显然不是什么天真傲慢、娇生惯养、不知世事无常的小女孩。 
 月色下,“十六号”的银发散着光,她的打扮没多大变化,还是黑色风衣、衬衫、马裤和短靴。直到走近院子的门口,她才放慢脚步,抬起目光扫了眼露台,接着落回去看向门柱边。蕾米莉亚听到她和美铃简短地交换了几个词,然后那位天生的猎人走进庭院,停在水池边。 
 十六夜咲夜,“十六号”给自己起的名字,她没费心解释其由来,蕾米莉亚也没问,猜测的确有一些,不过没打算去求证。那是“十六号”——咲夜——为自己做的决定,知道这点就够了。 
 那之后第三天的中午,蕾米莉亚睁开眼,发现十六夜咲夜悄无声息地立在卧室门边,尽管身穿全套女仆制服,看上去依然活脱脱是个杀手。短暂的冲击过后,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以这位的个性,能忍受那帮蠢妖精两天已然算是格外开恩。果不其然,十六夜“希望”蕾米莉亚任命自己作为这儿的女仆长。她确定无论自己答不答应,都不会改变结果,抑或说是既定事实,于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新晋女仆长使出雷霆手段,不说把妖精们调教成货真价实的女仆——蕾米莉亚相信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做到这点,起码她们败家的效率显著下降,整个星期下来都难打碎一个花瓶了。其实作为女仆长,咲夜自身还有相当的欠缺,比如厨艺和茶艺都还不够格,再比如那种随时会掏出刀子捅人的慑人气质。蕾米莉亚理解,她毕竟不是以女仆为目标长大的,而这些地方的改进无不需要时间,反正她们不缺时间。 
 不如说,多得是时间。 
 蕾米莉亚一手托腮,瞧着碧蓝晴空下的湖面与森林。天气非常好,清风婉转,温度适中,配合明媚阳光暖融融的照耀,令人昏昏欲睡。她的妖怪园丁在工作,她的魔女朋友头一次屈服于死缠烂打,带着厚重书本加入她的下午茶。对帕秋莉来说日光刺眼了些,所以红发使魔站在边上,为主人撑起阳伞。唯一的遗憾是芙兰朵露出于各种原因没法到场,除此之外,蕾米莉亚简直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但她的心情就是明快不起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内心那块她不愿接受、也摆脱不了的玩意。 
 蕾米莉亚长长地呼出口气,余光里,她感觉圆桌对面的魔女瞥了自己一眼,当然也可能是错觉。帕秋莉顺畅地翻过一页书。露台内侧,房间的门开了,女仆长端着托盘走过来,把茶具和堆满点心的三层塔摆到桌上。 
 微笑服务对十六夜来说难度大了些,不过她的烹饪手艺已有长足长进,沏茶水平次之。这些事总归不能一蹴而就,想当初,珍妮聊且还算从小耳濡目染,真正掌握尚且花了不少时日。等女仆长斟完茶,蕾米莉亚放下撑头的胳膊,勾起茶杯抿了一口,跟她原本习惯的水平只差了那么一点点,换句话说,大有进步。 
 她抬起头,准备夸奖几句,对方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回看着她,之后,蕾米莉亚才感觉到有东西一路压倒汗毛,轻柔地滑下。出发点在眼睛,且源源不断。她放下茶杯,抬手拂过微风中变冷又变热的痕迹,确定那东西是她的眼泪。试图擦掉它们是徒劳的,只会让场面更加尴尬,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任凭泪水滴淌。 
 于是不仅是女仆长,魔女亦投来视线,而蕾米莉亚甚至还没理清清自己心里的想法,更无从得知她们的眼神在诉说什么。她眉头紧皱,不断眨眼,以免糊了视线。这杯茶让她想起了珍妮,然后呢? 
 她轻捻手指沾上的液体。眼泪濡湿了领口的缎带,又滴在由挂坠改成的胸针上。它不过是个普通的、中空的宝石装饰,内心中央光滑而冰冷的东西说道,正如早已死去、现在已经被替代的珍妮。 
 ——也该接受自己了。 
 然后,那光滑冰冷的东西从感知中消失了。眼泪尚未止住,蕾米莉亚难以克制地笑了起来。这下,连院子里工作的美铃也停下手上的活儿,仰起头来,想知道她突然笑个什么。 
 到头来,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又都是有意义的,说到底,“意义”不过是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幻想乡的人类以为她是吸血鬼,妖异们管她叫斯卡雷特的恶魔,维托里奥曾说她应划分为魔鬼一类,蕾米莉亚自己则彷徨不定直到如今。而问题的答案那么简单:她就是她,不需要是任何别的什么。 
 待笑意止息,泪水也一并停下,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没什么,”她说,“只是想起过去的事情。何况我也该为珍妮痛哭一场不是吗?” 
 闻言,女仆长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尽管蕾米莉亚无意针对任何人。 
 终有一天,十六夜咲夜能跨过这道坎,红美铃会接受世界的转变,芙兰朵露也得以从疯狂中清醒过来。 
 帕秋莉眨了眨眼:“那么你现在感觉好些了。” 
 “岂止,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全文完— 后记: 
   于是这个从2014年4月开始的东西终于完结了,不到19万字写了六年,想想看真是摸爆,由衷感谢一直追文的读者(如果有的话),辛苦你们了。 
 其实写到中途的时候我想过很多后记里要说的话,但真正写完更多的还是一种解脱感,虽说如此拖延纯属自作自受,但也确实是卸下了担子。当然这次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写长篇一定要有大纲,要么就不要连载而是写完修完再放出。 
 鬼知道我为了圆前面的口嗨掉了多少头发,而且最终拼了老命也只是圆上了大概,剩下的窟窿个个还能有马车那么大。好在虽然细节上变了非常非常多,可以说是妈都不认识,但大的框架设定基本没变化,否则真是无法可想。 
 比较遗憾的是最初让我想写这篇的那段情景最终却没能用上。 
 总之这个故事总算是结束了,老实说我本来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坚持写完,同时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到了,同人终究是有极限的,该整点更有意思的东西。今后除非是有不可错过的好点子或者如尿崩的文思,否则应该不会再写同人了。 
 感谢观看,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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