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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蕾米莉亚从不相信世上的古灵精怪,哪怕还是半大孩子时,也从不像其他小娃娃那般会被故事里那些可怕的东西吓到。她不相信潜伏在树丛中的人形野狼,也不相信专饮孩童鲜血以葆青春的吸血女妖。如果它们真如某些人口中那般致命可怖,为什么从来没有哪位领主或国王前去讨伐?这说不通。那些声称怪物存在的人,捕风捉影,外加酒精的促进,以及一点点疯狂作为调剂,很容易创造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古灵精怪真的出现了。不似传言中那般外貌狰狞,危险性却丝毫不输其青面獠牙的同类。若非自己撞破,它本打算喝珍妮的血。虽然事后她的侍女全然忘记发生了什么,除去略微贫血并无大恙。可蕾米莉亚不禁揣测,倘若没有梦到那些,没有“打扰”它的进餐,结果会不会大不相同。 
 一定会的,蕾米莉亚小心地合上手中抄本,古老卷宗干燥而脆弱,通体泛黄,边缘几乎呈焦褐色,仿佛曾遭火烧,稍有不慎都会将之撕裂。这大概是老爸最古老的收藏品,他年轻时有段日子热衷于研究宗教,连异教徒的信仰也包括在内。而这书来自一个犹太商人,乃是,据商人称,被教会篡改过的圣经原本的拉丁文翻译稿。 
 就当那商人说的没错吧,它确实记载了一些会让教士头疼的内容,比如亚当那位过于我行我素的原配夫人。夜魔女,吸血女妖,诱人堕落……很明显这族群里不止有雌性。在神神叨叨的古书里寻找对付只存在于想象的怪物的方法,放在两天前,蕾米莉亚会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 
 阳光能逼退它们。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一直没觉得不对劲,它从不暴露在阳光下不是么?长枪比武那次,它不愿摘下头盔,想来并非因为搭扣变形。 
 阳光正铺洒在她身上,散发着午后的融融暖意,驱散书架间纸张的霉味,却驱不散笼罩在她心头的乌云。对方只给她一天时间来考虑,今日太阳落山时就得作出回应。加入怪物的行列,或是让怪物撬开脑袋、抹去记忆,然后毫不知情地继续让怪物陪伴身边。只想象一下后头的选项,她都感到作呕。它会像水蛭一样攀附在她的领地上,一个个吸干周围的人,蕾米莉亚的地位确保了源源不断的供应,而她对这一切都会毫无知觉—— 
 她宁死也不愿变成人类牧场的主人。 
 当然,死也是一个选择,死永远都是个选择。她可以试试干掉它。虽然它警告,亦或是威胁,说不要试图做这种蠢事,杀死人类于它不过举手之劳。但蕾米莉亚不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堡中她有近百士兵。也许可以想办法将它逼入阳光之下?然而,且不说人海战术对非人类会不会奏效,即便行得通,恐怕也会建立在巨大的损失上。她真的准备让人为此送命吗?可若不这么做,从更长远的时间来说,它会不会造成更多死亡?如果是,又值不值得让士兵们为此冒险?生命的价值该不该以数量来计算? 
 天杀的,叫魔鬼把她带走吧。 
 女伯爵把抄本放到一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手上力道,把它弄坏。或许在所有这些问题中,她最不愿面对,也最深感反胃的,是心底一隅汇集的小小欢喜:她竟为对方的第一个提议感到高兴。即使她无法确定这心绪是不是另一个骗局。父亲,母亲,蕾米莉亚自己,珍妮,那怪物骗了所有人,若乐意,它显然能左右人心。 
 可她的确对目前的生活深感厌倦,难道这也是它的操纵?还是说,她不过是找到了一个万全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呢?如果人能骗自己一生倒也不错。 
 她用力吸了口混杂着霉菌和灰尘味的空气,扭头看向悬在半空的耀白太阳,感觉瞳孔因剧烈收缩而酸胀不已,眼窝深处灼灼燃烧。她紧盯着它,直到头脑发晕才移开视线,闭上眼睛,隐隐透红的黑暗中,漂浮着五彩斑斓、或大或小的光斑。 
 决定,必须做出决定。 
 
 
 “高兴一点,蕾米,能够给自己筹划葬礼的人可不多。”维托里奥·德·卢卡——鬼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笑眯眯地将吸水用的细沙撒到羊皮纸上,待字迹干涸,又把它们轻轻吹去,折好纸张,接着从烛火上取下盛有封蜡的小勺,倒出一点,再摁上雕着玫瑰花纹的印章。 
 这是女伯爵蕾米莉亚·克莱默兹的“遗书”,每个字都由她亲笔撰写,包括爵位和领地的继承权,和所有相关的琐碎杂务。她的选择很不负责,安顿好领地上的人是她能做的最大的补救。维托里奥赞扬了她这一举动。没想到啜饮人血的家伙会关心民生,蕾米莉亚出言嘲讽,他却只回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说的跟吸血鬼也能改吃素似的。 
 他说了些别的,无非是死亡的剧本和葬礼的细节之类。蕾米莉亚打定主意不理他,继续生自己的气。数十种想法在她脑中交战,鳗鱼般扭作一团,即便在作出决定之后的现在,依然没有消停的趋势。 
 她讨厌被这吸血怪物叫作蕾米,讨厌他假惺惺的作态,更讨厌遭受欺骗却浑然不觉、还为一己私欲而背叛所有人的自己。 
 干脆在变成怪物的下一次日出就晒死自己好了。“我真蠢。”她低声嘟囔道。 
 吸血鬼眨眨眼:“那不会是我用来形容你的词。” 
 你当然无需用言语来表达,你玩弄人们的思维与意志。但蕾米莉亚肯定,若自己开口表达这方面的愤懑,对方只会更开心。“我当然很蠢,屈服于自己的欲望,结果沦落至此,永生都只能当黑暗中的蛆虫。” 
 “你只是更敢于直面真相罢了,那是一种勇气,更是强大意志的证明。你想要自由,想放下责任,想摆脱环境灌输给你的准则,并且做到了,这是桩艰难的抉择。知道有多少人宁愿欺骗自己一生,也不敢瞥上一眼真实的自我么?” 
 蕾米莉亚发出高亢而短促的笑声。“是吗?”她言语间充斥着针对自己的恶毒,“我要是真有勇气,就该不惜一切代价,让手下的士兵把你推进阳光烧个干净。” 
 对方摇了摇头,说:“还好你没有那么做,因为那,才是莫大的愚蠢。一个人或是一千个人,结果都不会变。” 
 这话她信,可即便如此,仍旧不足以成为借口。就像与母亲缺少交流,也不成为对她毫无想念的借口一样。她知道很多人就算面对更艰难的局面,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无论你怎么说,”她固执地交抱双臂,“都无法让我信服,永远。” 
 “足够坚定的固执,也能成就伟大。”一小会沉默后,维托里奥说。 
 “哼。” 
 
 
 人们都说,克莱默兹家一定是糟了诅咒,否则无法解释伯爵夫人、伯爵以及后来继位的女伯爵在不到两年内相继离世的事实。尤其女伯爵蕾米莉亚·克莱默兹的死,实在蹊跷,怪病来的突兀又迅猛,大夫和牧师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如秋日野火般肆虐,烧尽了少领主的生命。 
 人们为此悲叹。可以想象白玫瑰家族的成员此刻必然身处天堂,作为领主,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克莱默兹们也从未选择提高赋税,如有机会,每个农夫都会愿意为他们干活。后来,有些人开始宣扬另一种观点:他们的早逝乃祝福而非诅咒,正因为历代伯爵都如此高尚,上帝才急于招他们回身边,免受凡世之苦。 
 这个结果对蕾米莉亚来说恐怕是最好的。好在剧本安排的死亡过程足够迅速,不需要花太长时间忍受珍妮的眼泪,否则她会更加过意不去。 
 她接过细长的水晶瓶,喝下里面味道古怪的紫色液体,整个葬礼仪式都会被她睡过去。这东西,据维托里奥说,会让她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死人,肢体冰冷僵硬,没有心跳呼吸。等那些繁文缛节全部结束,吸血鬼将扮演盗墓贼,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按遗嘱上写的,蕾米莉亚会被送回庄园,葬在母亲身旁。 
 难以承受的困倦合上她的眼睛,寒冷扩散开来,沿途麻痹每一根神经。蕾米莉亚用意识中的最后一抹念头向她所认识的诸位大人致歉,他们有些怕是连屁股都没坐稳,便又要启程奔赴这一场葬礼。 
 黑暗笼罩,接着分裂成各种形状。早该想到即便药物也不能给她一个无梦的安宁。她环顾四周,确信这里不是正常世界。那种漂浮感让她想起十岁生日晚上,那个虚空的梦境。不过这次周围不仅是黑暗和虚空,她虽无形体,也听不见声音,但能看到。 
 她看到这片虚空的上方——还是下方?在没有重量的地方,方向意义不大——被巨大的灰色漩涡所笼罩。那可真是巨型漩涡,旋转扩散的沟壑一眼望不到头,翻滚灰雾中时而闪过一道道蓝白亮光,它缓慢地旋转,不知是内陷还是外凸。其他方向则为延绵不绝的黑暗所填充,不过漆黑中有别的东西,像夜空中的群星那样闪烁着点点光芒,又仿佛乡野路间点缀的油灯,在它们的映照下,另一些不成形的东西若隐若现。 
 蕾米莉亚发现只要稍动念头,就可以轻松移动。不,移动不够准确,跳跃或者传送也许更为恰当。只是刹那,距离甚远的光点便近在咫尺,光线来自一些好似晶体的东西,自其中心,经由不同断面折射而出。 
 至于其他形体,她也看清了,却不知如何形容,它们和她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相似点,相比之下,马桶刷与餐巾都可称为血脉至亲。 
 非要说的话,它们是看上去特别柔软、变幻无常的深色东西,有些庞然无朋,有些不比闪烁晶体大多少,时而改变形状,隐去身形,或者显现出莫名纹路。偶尔纹路开裂,从里面落出些泛光晶体,亦或是将周遭晶体吸入几块。它们要么对她的到来毫无知觉,要么就是漠视她的存在,无论如何绕着打转,也不见半点反应。 
 这个梦意义何在?最初的惊异过后,蕾米莉亚无聊了起来,她停在一团巨大的存在旁边,相对于其他同类,它一动不动。根据过去的经验,她还得在这里多“呆”很久,若是一般梦境,多少可以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而在这里,除了看那些东西闪闪烁烁、吞吞吐吐,她无事可做。 
 轻微震颤扬起又落下,她还当是某种错觉,直到它再度响起,她才发现听觉的概念重新出现。 
 “蕾米莉亚。” 
 这颤动比起声音,倒更接近拂过水面的微风。 
 “蕾米莉亚。” 
 她无法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它似乎就在身边。 
 “蕾米莉亚。” 
 毫无动静的漆黑物体忽然开裂,内里数不清的细碎光点扑面而来。蕾米莉亚像是准备落入水中那样,猛地吸了口气。群星如太阳般璀璨,映亮了整片夜空,风吹虫鸣不绝于耳,干草扎人,铺垫在她身下,簇拥于她脸畔,木质车轮碾过碎石与烂泥,颠簸不断。黑夜亮得跟白天无异,这种感觉真诡异。他是怎么转化她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也该醒了。”维托里奥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她坐起来,发现自己还穿着下葬时候的华衣贵服,袖口裙摆的钩花上挂满草叶。“换上这个。”吸血鬼头也不回,丢来一个布包,里面装着褐色束腰外套和深灰色长裤。 
 蕾米莉亚捏了捏粗糙的布料,扁扁嘴,她觉得上面还带着怪味。 
 “别挑三拣四的,我倒也希望满身绫罗锦布,但那样无异于冲强盗大喊‘快来抢我!’。” 
 她回头瞥了眼,维托里奥散着头发,手握缰绳,打扮得就像个马夫,虽然没几个马夫会把脸收拾得这么干净。“就算有强盗又如何,”她反驳道,“你不是说过,一个人还是一千个人都一样么。” 
 “杀人的确易如反掌,但我不太喜欢,除非绝对必要。”对方耸了耸肩。 
 “以放干人血只为一顿饱餐的怪物的标准来说,你还真是个和平主义者啊?” 
 他一点不生气:“亲爱的,你以后就会知道,吸血鬼不似人类想象的那样。” 
 蕾米莉亚不予反应。无论吸血鬼的习性是不是她所想的那样,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从今以后能够陪伴她的只有月色和星光。 
 “高兴一点,你终于自由啦。” 
 她脱下外裙,把粗布衣服穿上。“你是说绝对不能触碰阳光的自由?” 
 “自由,”教唆犯笑道,“自由向来都是相对概念,而且是有条件的。无条件的自由人们给它另起名字:混乱。那么,”他这次不打算等她的回应,继续说,“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蕾米莉亚不说话。维托里奥吹出声小小的叹息:“好吧……我记得你有阵子对丹麦那边的‘异端邪说’很感兴趣。便容我自作主张,把目的地设向北方如何?” 
 
 
 
 晨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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