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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歌
结局将至,回想起六个世纪前的那个傍晚,世事的确无常,起码站在蕾米莉亚的角度看来是如此。她们一行穿过八云紫开启的门扉,踏入“隙间妖怪”的庇护所。粗石台阶自鞋尖铺延而下,沿坡度平缓的山体蜿蜒,为两侧树木所掩,山底平原上,棋盘般的农田、茅房和零星瓦屋拼凑而成的村庄占据了一小部分,而其他多数地方为繁茂森林所覆盖,蓝宝石般的湖泊开在平原左上部分,一片竹林长在右上部分。
按时间推算,现在该是中午,然而路边田间均不见人影,这本该是件怪事,但再怎么样,也怪不过湖边喷涌升空、囤积扩散的红雾。
“这些就是你找来解决问题的?”
青年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十几步开外处响起,说的东瀛语言。蕾米莉亚,还有跟她一起来的魔女、人偶师、红发龙妖,以及“十六号”渐次转过身。她们站在漆成红色的牌坊似的玩意下面,稍作回忆,结合面前石板铺地的院子和院子另一头趴伏的建筑,她认为这红色东西应该叫鸟居。
显然她们正站在一座神社的大门口,院子里白色上衣红色下装的黑发女子则是神社的巫女。现下巫女一手扶着竹柄扫帚,另一手叉着腰,皱眉瞅向八云紫,后者立在新来的妖魔鬼怪们不远处,仍摆着那副招人厌的笑容。“对呀。”“隙间妖怪”轻快答道。
黑发女子摇摇头,又望向蕾米莉亚她们,满脸的不信任外加一点愠怒,仿佛这帮新来的已经犯了事儿。“你好像从来没提过这个。”蕾米莉亚转向八云紫,抬手指了指红雾。
“显然情况有所变化。”
“是吗?可距离我们上次谈话才过了不到一天。”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我信你才有鬼,蕾米莉亚交抱双手。“太阳公公的帮助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旁边的美铃说。
龙妖说的很中肯,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翻白眼。“实在不行只能让帕琪她们想办法变出个熔岩池子,”蕾米莉亚摇摇头,“然后把那帮吸血鬼剁碎了扔进去……看我干嘛?这主意又不是我想出来的。”
美铃耸了耸肩。
“变出个熔岩池?这法术是你的新发明?”爱丽丝冷冷反问。
“足够高温的火焰或许也行,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驱散这片雾。”帕秋莉说,“两手打算都要做。”
她们热烈讨论的时候,巫女也没闲着,她虽不刻意压低声音,语速却快得很,蕾米莉亚一心二用,只听得个大概。不久前红雾从湖边洋馆——“露娜”的住所——弥散开来,吸血鬼在其掩蔽下朝人类村庄进发,居于此地的其他妖怪中,一部分愿意帮忙抵挡,另一部分仍在观望。她列举出来的那些也不知是名字还是种类,除了天狗河童,都没听说过。蕾米莉亚尚不知这摊子铺得有多大,就她俯瞰所见,人类聚居地一丁点遮拦也没有,而如果巫女的消息没错,还有一批人类提前投靠诺维露尼姆,成了她名副其实的新鲜血液。
对八云紫的庇护所来说,真是糟糕的事态,但从她脸上,蕾米莉亚看不出半点忧虑。也不难理解,这个试验场里的人类,最初是怎么进来的呢?说到底人类这种东西,外面的世界有得是。不过她还是很钦佩八云紫的淡然皮相,上次被用那种眼神瞪着,她差点断了十几根骨头。
“这些新来的朋友会救他们的,别担心。”“隙间妖怪”胸有成竹。
她们已经定下对策,人偶师还是翻着白眼:“我们又不是来干这个的。”
“随便了,能救几个是几个。”蕾米莉亚说。
美铃又耸了耸肩,帕秋莉转身望向湖边洋馆,就在她们说话的这数分钟内,魔雾遮盖的范围又大了两圈。“还有一个问题,”魔女说,“‘十六号’跟谁走。”
“那得看她自己。”蕾米莉亚侧过身,并非向银发少女,而是朝她的魔女朋友看去。对方转过脸,回视着她,帕秋莉是反对让“十六号”跟她们过来的。确实,谁都不知道“十六号”对此有何打算,蕾米莉亚也不相信短短两三天能改变一个人,没了抑魔结界,她随时可以消失,或者在恰当的时候反捅一刀。当然了,帕秋莉总是她们中考虑周全的那个,蕾米莉亚则负责任性妄为。
“你最近做了许多错误决定。”紫发魔女说。
“希望这个不是。”
龙妖、人偶师,乃至“隙间妖怪”和巫女的视线全落在她们俩身上,然后,“十六号”不见了。不满兼带狐疑地,黑发女子轻哼一声,帕秋莉倒是没多大反应,只除了略微沉重的一次呼吸。
爱丽丝语调尖锐:“这也在你预料当中?”
“随她去吧。”蕾米莉亚摆出不在乎的嘴脸,实际却是,她认为其他几位的猜测跟自己差不多,“不如说帮了大忙,刚还在想假如她说要和我一起去见诺维露尼姆,该怎么带她飞过去呢,我还从来没试过负重飞行。”
美铃抬起胳膊,束拢长发,“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该动起来了。”
“坦率地讲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嘴上这么说,爱丽丝勾起手指,人偶们自空中浮现,跃跃欲试。
“那便拜托了,祝各位武运昌隆。”八云紫笑眯眯地说。
做得到的话,蕾米莉亚倒想撒手不管,看看这妖怪面对遍地死者和倾覆的秩序,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可惜她做不到,只能乖乖拍打翅膀,同她的朋友们一起升入空中,朝各自的目标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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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雾不断扩散,在其遮蔽下,森林显得幽黯惨淡,蕾米莉亚自上空掠过,感觉到重重树冠下朝村落疾行的大批血族,数量比预想中还要多。往乐观的方面想,从安德烈的过去看,诺维露尼姆残存的“亲信”不过十几二十,也就是说这其中大部分是新晋吸血鬼,未曾获得漫长生命给予的经验、狡诈以及疯狂,相对而言容易对付。
啊,安德烈,他的死亡并不平静,蕾米莉亚也没指望他能欣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但至少他死得明白。她从来不是他们想要的夜之王。
“真可悲。”
呼啸而去的风卷走了她的自语,它飘散的方向传来龙的怒吼和烈火的咆哮,那边的战斗已经开始。前方,湖面自树梢间显现,因魔雾的倒影而呈现出瘀伤的紫色,对岸宅院的结构清晰可见,差不多是当年罗马城郊那栋别墅的翻版。八云紫的庇护所——试验场——不算大,有坏处,也有好处。
飞到湖面中心的时候,蕾米莉亚看到了诺维露尼姆,她其实不确定对方会留在那,聊且省去了些麻烦。血族之主站在洋馆二楼白石栏杆圈出的露台边,仍是浑身漆黑,双手伸向空中,红色烟雾源源不断从中发散。吸血鬼保持那个姿势,直到蕾米莉亚越过紧闭的铁艺大门,落在荒废的庭院中间。出乎意料的是,“十六号”不见踪影,当然,她可能正隐藏自己,等待时机。
她们注视彼此,表情平淡,保持沉默。蕾米莉亚有太多话想说,因此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一样,不会对这件事的结果产生任何影响。被距离淡化的噪音经久不衰,她摇了摇头:“要知道如果你不是这么能干,大家都能少点麻烦。”
对方不予回应,蕾米莉亚感到不可视的重担又一次倾轧而来,它曾经仿佛倒置的山峰般势不可挡,现如今却不然。不是说那股力量变得轻如鸿毛,它仍然有着千钧之重,但却可以承受,不至于让人粉身碎骨。她抵挡住这次攻击,将之卸到一旁。诺维露尼姆向前倾身,伸出双手撑在抛光的石栏上。
“你来完成你的任务了。”
“没错。”
“你打算怎么杀我?”
“谁说我要杀你?”
闻言,吸血鬼笑了起来。即使这样的情景下,即使那笑容阴郁又讽刺,诺维露尼姆依旧美丽——只让她做过的事更加恐怖,不可原谅。“我发誓从没想要你死,哦,也许在珍妮死的那个瞬间有想过,可那不在计划之中。”蕾米莉亚抬手勾住她的项链,把挂坠拉出衣领,“我来完成我的任务,实现你的愿望。”
他曾说,“我可以用它找到你,反之亦然”。那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玩意真正的作用会是这个。维托里奥真的早在四个世纪前便预见到了此时此刻吗?以蕾米莉亚模模糊糊理解到的他的本质来说,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
诺维露尼姆面露怀疑,和警惕,庭院里依旧只有她俩。一个不可知的瞬间过去,吸血鬼的目光转向蕾米莉亚身边,似有什么东西无声碎裂,她的表情在诉说什么呢?狂喜?难以置信?怨恨?释然?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蕾米莉亚只知道所有这些都在脑子里翻腾,太多彼此矛盾的感情混搅成一团幽邃深谙的旋涡,翻腾抓挠,但正如珍妮死时那般,当一半的她不知所措,另一半的她正冷眼旁观。
黑色微卷的头发,淡蓝的眼睛,系发的缎带,以及那身色泽晦暗的服装,完美地应上了她的模糊记忆。维托里奥·德·卢卡从罗马庄园的灰烬中活过来了,尽管他未曾真正死过。蕾米莉亚终于明白,诺维露尼姆的愿望,也是她自己的愿望。无论如何,数百年前的那次别离实在太突然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抬脸望着吸血鬼。不知诺维露尼姆有没有那种分裂的本事,她并未失态,只是浑身僵硬、雕像一般……至少她也察觉到了第四者的行动。
蕾米莉亚想出言警告——警告哪一个呢?反正在她开口之前,事情已经发生了。
洋馆,红雾,伺机待发的“十六号”,全被另一幅景象所取代。湛蓝如画的天空下是一望无垠的平整草地,轻风拍打后背,捎来缕缕花香。转身之前蕾米莉亚便知道会看见什么,她来过这里,虽然就一次。双层的房屋,长满玫瑰的花圃,只多出两把相向摆放的木椅子,和坐在右边那把椅子里的维托里奥。
“坐。”他说。
她想尖叫,对这该死的混蛋放声大哭,或者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撕烂他的脸,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命令,坐进左边的椅子里。它有着软垫和普通的木质触感。蕾米莉亚盯着维托里奥那张缺乏感情的脸,陌生又有那么点熟悉,很久很久以前,濒死的诺维露尼姆眼中,露娜就给她这种感觉。
“你做了什么?”她问。
“正确的问题是将要怎么做。”
不待她有所反应,变化已然降临,先是坠落的感觉,尽管这虚假的天空和大地依然稳固,再来是身体知觉的丧失,如同白盐融于水中。
然后,蕾米莉亚——不,没有蕾米莉亚了,是它,它在思考,在暧昧不清的混沌中吞吐一个个念头。它与同类漂浮在外界的混沌与虚空之中,所有那些念头飘散流动,扭转出丝丝缕缕的银黑微光。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投入到各自的研究里,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压实的内界。
它的注意力聚焦于那颗蓝色星球。原体因接触方式的分歧而分裂:基于经验来行动,或是基于实际情况来行动。孪体使用传统的迂回策略进行接触,而它认为可以采取更直接的举措。这颗星球虽然处于内界,以物质作为存在的根本,却孕育了部分依赖于依赖意识活动的族群,说明现阶段其局域规则尚且宽松,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只要伪装得当,保持警惕,别引起广域规则的注意。
第一步是挑选切入点。理想中的对象应该有着最少的因缘纠葛,其紧密关系越少,接触所造成的影响越小。它很快发现了这样一个对象,一个即将死于非命的奴隶,所处区域也相当完美,生活大陆这一角落的人类虽然有着多样化的信仰,却没产生实际的原生意识族群,他们会倾向于当它是本土鬼神,而非外来异物。
它在将死之人面前降下投影,形象参照了当地供奉的神明,她果然信以为真。为修补身体损坏而扭转的“概念”,对局域规则而言不过是一缕微风,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影响。
实验体接受修补后,阳光开始对她造成伤害。它做了一系列实验,最终结果是只有直接照射的阳光能够产生灼烧,而经过反射、遮挡、过滤的阳光以及来自其他光源的光线则不能。显然,这种现象的产生源自局域规则的判定,就经验而谈,内界的局域规则往往与智能生物的集体意识联系紧密,而无论哪一个聚落的人类,都在太阳上寄托着类似的概念:光明,生命,净化,驱散黑暗与邪恶。身含异常概念的实验体被局域规则打上了异端的标记,因此会受到人们所相信的、拥有净化能力的阳光的影响。
它试着重新调整那些概念的作用方式,将与实验体的血液相结合,经由自然循环浸润全身,依然没法彻底去除阳光的伤害,只是让那效果减轻了些。最后它确定,在不直接介入的前提下,这种判定无法逆转。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顺利,它很快理清了他们基于物质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又是如何推动因果、编织碰撞,形成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至于实验体的缺陷,她本人并不感到困扰,反倒将之当做某种奖励,与其他人区分开来的印记。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它正是神明本尊,而她则是神的选民,甚至给自己重新起了个适合这一身份的名字。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它漠然的态度,不过连这一点,也被视作某种考验——在这些人类看来,神若不对自己微笑,定然是因为虔诚与供奉还不够。
为博取它的青睐,实验体不知弃磊地行动着,以她认为会使它高兴的方式行动。它已足够了解人类,可以判断那不是凡人对神的爱,不是造物对造物主的爱,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的爱。或许它还是不够了解人类,复盘过去的交互,挑不出任何足以让实验体产生这种感情的理由。无论原因为何,这个事实本身足以引起警惕,至今为止的观察而言,爱是难以控制的,而保持控制是这场实验得以继续的根本。
抹消和阻断只会适得其反,参考观察得出的结论,它开始阶段性地一点点满足实验体的期待。扮演一个她想象中的神明并不难,效果也非常好,实验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驯服,更加不假思索地执行它的命令。作为交换,它给她的只是些镜子般的笑容和言语,以及无伤大雅的、“违抗”的特权。
后来的某个平常时刻,集体意识癫狂地波动起来,与之相伴的是局域规则的混乱和广域规则的注意,仿佛山峦终于发现自己脊背上趴着只打洞的蚂蚁。实验体对自己得到的“祝福”的本质一无所知,她本不该知道如何将这种“祝福”传递给其他人,但就结果而言,她确实让异常概念扩散出去,不经掩饰、无可挽回。她把自己的血给了濒死的孩子,一个信奉唯一神的奴隶。当它介入时,“接受血液而复活”的消息已然野火般散布,跟实验体想象中不同,教徒们并不当那是祝福,反倒称之为诅咒。
数十教徒的簇拥下,新生的异类在阳光中燃为灰烬,进一步坐实了诅咒之名。它对这一结果并不意外,这次转移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接受者也被人们当做彻底的异类,因此受到最完全的排斥。实验体第一次质疑它,顺着她的思路,想当然地认为它应当庇护那个孩子,庇护“选民”,正如它“庇护”她。
在她的意识中,它的形象开始异化。人类有多爱一样东西,就可以变得多么恨它,而当他们恨一样东西的时候,不管有意无意,往往会反对与之有关的一切。这当然会威胁到它的控制,实际上,她的行为已经动摇了这场实验的根基,局域规则的混乱虽然平复,但影响仍在不断蔓延,集体意识里植入了这个异常概念,这个靠血液传播的诅咒,从今往后,他们会主动地去认知、识别其携带者。与此同时,广域规则的注意愈发集中,它需要采取措施。
潜在的方案有很多,一番斟酌挑选,它在剩下的最后两个之间犹豫。它可以处理掉原本的实验体,然后蛰伏一段时间,等集体意识中的那一概念产生偏移之后再重新开始。这种方法安全保险,能将被广域规则识别进而被阻隔在内界之外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或者,它也可以将计就计,抽身远望,放任实验体自行演化,将那过程作为下个阶段的研究方向。后一种做法无疑是个冒险,异常概念必然会大规模散布,而作为最根本的源头,它也多半会被广域规则抓住,而后面等待它的,将只有紧闭的内界和外界混沌中永无止尽的反思。但,在它们的知识中,这亦是史无前例的,能够提供独此一份的经验。
它最终选择了不确定性,为强化实验体的动机,还用实际行动将疑问与动机钉进了她的身体。被抛入海中时,她眼中的它完成了异化,生出类似蝙蝠的翅膀,对应集体意识里标记为魔鬼或是恶魔的概念,源自孪体的概念。
与许多其他同类一样,孪体选择制造一个伪世界,在此基底上培育使者,再由使者与研究对象进行接触。这么做即便后续引发广域规则的注意,也只有伪世界会被隔断,不殃及本体,不足之处是接收的信息缺乏挑拣,杂乱且良莠不齐,还缺乏控制研究方向的手段,整体效率低下。广泛认知中,人类将这些使者视为教唆堕落的邪恶根源,不过因各种欲望的驱使,愿意付出“代价”换取“禁忌”的向来不缺。
经过水淹日灼,实验体还是活了下来,这个结果传递回族群中,亿万思维往来交错,换了人类来“看”,定会当做是星辰碎片织造的风暴。同族多数赞同它的求知精神,期待这次尝试提供的信息,同时也认为行动本身过于冒险。
的确过于冒险,实验体迅速扩大了异常概念的散播,情况最糟的那段时间里,广域规则的注意简直已经收束在它“身上”。而事件的转折点来自两方面:其一,人类对实验体及衍生物的认知产生了偏移,把他们的感染方式和畏光特性与一种天然疾病的症状混淆,降低了源头概念的比重;其二,实验体开始在“后代”身上进行自己的研究及“改良”,所运用的方式来自与孪体使者的交易,这次混合进一步减弱了源头概念的辨识度。
这种发展当称幸运。在它们的终极目标——全知既全能——实现之前,“运气”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
那之后,蓝色星球围绕星系恒星的数百轮转动里,它远远观望。大陆这一边,不同的人类族群兴衰融合,实验体和孪体使者的影响渗透不止,仅仅是观看所有这些扭转交汇,便能得到相当收获。如果它们有“感受”,甚至可以说它是乐在其中。达成目标是一方面,求知本身同样是一种乐趣,这点即便是受困于物质的人类里也不乏认同者,其中更小的一部分愿意为之寻求异端,无论是成为实验体的血族以延长生命,从而增加用以求知的时间,还是直接向孪体的使者追索未知。虽然这部分人下场往往凄惨,不是被各路信仰清洗,就是因天生的缺陷走向疯狂。
血族的转变过程也极有意思,最初的百余年中他们尚且没有太大改变,而随着实验体愈发大胆的尝试,以及他们与普通人类的接触,集体意识对他们的定义一再改变。如今血族的特征多了不少,只有实验体本身还维持着最初的“特征”。
孪体使者和人类持续不断地交流也有其后果。尽管主流思潮的眼中,它们始终是不应存在的异物,但不管哪个年代,倒向它们的个人或是秘密结社从未彻底断绝。某些与世隔离的地方,还存在把它们尊为神灵的信仰,极其罕见的情况下,甚而有天然携带非常规概念的人类诞生。孪体的布局相当完美,可以说它的伪世界已经相当贴近这块物质宇宙的一部分,可称迂回策略所能达到的极致。
这是一段相对闲适的时光,静待演变期间,它转移注意,考察了大陆另一端的广袤土地。那儿的人类虽然外貌上大有区别,爱恨情仇却差不了太多。只不过,同样以物质生命的形态诞生的他们,相信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摆脱肉体的桎梏,达到“飞升”的境界,不只是相信,也不乏成功者。尽管他们的最终形态依然不能真正称之为神,也无法真正脱离外物独立存在,但的确成功从物质生物转化成了部分的意识生物。从因果作用的角度看,这群人的存在正是局域规则保持开放的原因,在大陆的这边,原生意识族群虽然被称为妖怪,不过人、妖、“神”之间的关系始终维持着合作与对立的平衡。因为这种关系的存在,他们整体对不属于此世的异物极为敏感排斥,孪体使者和血族都没能长久地在这儿站稳脚跟。
外界无尽的虚空里,它观察着,已经发生与正在发生的,由此延伸出的因果交缠,和因果交缠编织而成的繁盛如星海的不确定性。主大陆的西方,当初信者寥寥的独一神教派经由多次分裂,其中一支成为了主流。千百年前,信徒们目睹了第一位血族的燃烧,那件事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是他们尤其热衷消灭“不应存在之物”的原因之一。血族活动最频繁的时候,主流派系建立了“异端审判庭”,只是很快他们的审判目标就不再局限于非人之物了。即便如此,多数人依然感激他们、相信他们,当他们把矛头指向无辜者时,愿意跟随他们。然后是旷日持久的战争与杀戮,众多信仰销声匿迹,局域规则潜移默化,不确定性中渐渐浮现出难以忽略的威胁。
两种可能的未来从广袤的不确定性中脱颖而出:一种是这个排他性和侵略性极强的宗教在全人类范围内成为绝对主流,摧毁人与非人得以共存的根基;另一种是人们终于受够了宗教的专权,世俗的执政者重掌权柄,推动人类走上眼见为实的求真之路。无论哪种,结果是一样的,局域规则会闭合收束,不再有非人之物存在的空间,无论来自本土还是来自外界。
面对新的状况,孪体判断旧有的使者不足以有效行使作用,于是投身新型代理的开发。它自身则在应对方式上产生分歧,不似上次,这一次的分歧没法择其一而施行。
它变成了新的孪体和新的它。
孪体相信还为时未晚,依然能够从源头阻止那个可能性成为事实,让局域规则保持开放。为达此目的,需要让各方势力回到过去的状态,教廷多余的统御力来自过分活跃的外敌——主要是血族——的威胁。虽然直接处理血族只会导致物质宇宙的排斥,他们现在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了,但它仍可以培育第二个“实验体”来达成目的。
它却认为,事态的演变中,血族并非决定性的因素,实际上许多基于物质的智慧体都有过类似的历程,那种转变对他们来说是成长和进步,于它们而言则是大大的不利。它们所能做的,只是在局域规则颠覆之前尽量创造条件,确保不会全域都倒向物质一侧,如此,至少能保住上级孪体与这颗星球的联系,以及其他同类接触它的可能。
考察主大陆东方期间它曾注意到过一只妖怪。作为这个星球的原生意识族群,妖怪的来源无外乎是动植物的化形、执念过重的魂灵、或者寄托太多念想的死物,总之大抵有个确定的“本源”。这一只却是例外,从构成来归类应该是妖怪的一种,但偶然瞥到的几次里,的确判断不出其根源。更让它印象深刻的是这只妖怪掌握的力量,重塑概念的力量对内界的原住民来说,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寻找这只妖怪并不容易,它行踪诡异且十分警惕。结合这妖怪超凡的能力,它一度怀疑她某种意义上是自己的同类,也许外界的虚空之中不只有它们,不只有一个觉醒体,只是过去没碰到罢了。这种可能非常非常非常小,但并非不存在。
然而事实证明,那确实仅仅是个能力异常强悍的妖怪。它找到了妖怪“漂浮”在内外界之间过渡区域里的巢穴。对它来说甚好,这个区域不在物质宇宙,可以从容舒展,更重要的是,这个地方的存在说明妖怪能做到它意图让她去做的事。至于妖怪,自然不怎么高兴,她很不习惯未经邀请就出现在自己家的“客人”。
适当展示力量是必须的,妖怪需要明白她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尽管她到最后也没完全接受它的自我介绍,但好歹承认它不属于她的世界,同时确实比她“强大”,以上两点让她愿意坐下来听它后面要说的话。解释工作还算顺利,作为能够操纵概念的妖怪,她很清楚神仙鬼怪本质上是依靠什么才得以存在,所以它只需要告诉她最可能实现的两种未来,无论哪一种成为现实,现有的妖怪和神魔都将灭亡。
而对它的“预言”,妖怪将信将疑,只给出了需要进一步观察的回复。它也没想过能立刻得到保证,一个念头埋进去,到了正确的时机自然会生根发芽。
它寻找那只妖怪的时间里,孪体也在行动,边利用上级孪体的使者在血族间散播“夜之王”的传说,边搜索合适的对象。最终孪体选择了颇有权势的国家里一个颇有声望的家族,打算在繁殖过程中干预胎儿。思绪交流中它便警告过,计划太鲁莽,孪体定然会被广域规则强制排除,同时导致母体和胎儿双双死亡,但孪体执意执行。其过程可说是一场灾难,孪体降临的瞬间,因果登时被撕得粉碎,局域规则七零八落,广域规则“聚焦”过来,烧穿一切。人类的几次心跳内,内界对孪体关闭了。
这一过程传达到每一个同类的思维中,念头的交换停滞片刻。它们向来知晓内界意识集合的脆弱,知晓规则的存在是为了保护,知晓以“本质”降临内界,它们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足以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因此更加难以接受孪体的作为。
受影响的母体没有立刻死去堪称奇迹,胎儿成功诞生,符合孪体对她的所有预期,是父“母”双方完美的融合,拥有一切应该拥有的特征,没有任何被标记为异类的反应——说明当它们自断后路、全力以赴,局域规则是可以改变的。包括它在内的所有同类都感到不可思议。从现实的角度出发,眼下的情况是,孪体无法如计划中那般承担引导的责任。对此它早有准备,显然孪体最初即是做的这般打算。这个“孩子”是前所未有的,无论从求知的角度还是实现目标的角度,它都没法拒绝。
自妖怪巢穴归来,它接过孪体的蓝图,布置资产,扮演孩子的“舅舅”,除了它们不存在性别之外,也称不上彻底的欺骗。她是个聪明的孩子,除去贵族身份给予的高人一等的自视,并不认为自己跟其他人类有何区别,即便她有那些反常的梦境、那些每每成真的预感。根据上一次的教训,这种状态不无好处,至少大幅降低了她像实验体那样擅自散播“祝福”的几率。
引导她是它的工作,尽管它始终不认为她能达成孪体的目标,取代实验体,成为血族新的领导者或许可以,但让已经倾斜的天平恢复平衡,这是连它们也办不到的事。
它很快取得了信任,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因果在她周围扭曲,但她所拥有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它们的本质,波及到的范围有限,不足以影响大局。更广阔的因果不断延伸,更多不确定成为确定。母亲死去,让她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葬礼。教廷发动了又一次战争,更多的杀戮和掠夺,更多的死亡与怨怒,人类的集体意识朝着它预见的方向更进一步,然后她经历了第二场葬礼。它看着变化的局势,也看着她的变化,知道进入下一阶段的时机到了。
无需更多催化,仅仅是让她相信自己“被转化”成了血族,她就真的获得了血族的特征:停止生长的身体,敏锐的感官,饮血的欲望,对阳光的厌恶。自然,这些改变只在她的主观范围内,规则对她的判断并未动摇,不必用实验来证明阳光对她无害,她也足够理智,不会跑去求证。
它开始教导她驾驭她的“预知”。与它们相比,她的能力实在有限,只能“看”到已经固定的事实,以及实现概率最大的不确定。她很努力,却总难免为目之所及的苦难分心。世间苦难无法避免,她也需要磨砺,尽管也许永远不能做到视而不见。跟实验体不同,她过去的人生太美满,有太多东西值得留恋,难以割舍。
时间流逝,引导者与被引导者关系融洽。她不说全盘接受,至少做到了尽量遵照叮嘱行事,不去插手人类的事务,也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但从未质疑过自己血族的身份。而它已足够了解这个星球上的因果,因此并没有被平静的表象蒙蔽,诚然,至今为止她都循规蹈矩,但可以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孪体散播的谣言开花结果,血族中出现了分歧,实际是,分歧一直都在,只是曾经他们别无选择。并非所有血族都能像实验体那样欣然接受这份礼物,即使欣然接受,集体意识潜移默化的影响最终也还是会把他们推上疯狂的崖边。在过去,这样的血族除了自我毁灭没有其他出路,而如今,那个传说给了他们希望。他们不知道这希望是假的,即便如孪体所想,孩子从实验体手中夺过了血族的统治权,成功恢复了平衡,血族仍会是血族,“诅咒”无从解除。
时间流逝,已然打破的平衡正朝着倾覆的方向加速。操纵概念的妖怪下了决心,可是建立一个能够满足需要的庇护所远非她一己之力所能及。它无法提供实际的帮助,唯有远远观望。上级孪体意图协助妖怪,但新的代理刚投入使用,尚无法担此重任,旧有的使者又作用有限,计划的推进相当困难。在这个生而充满竞争的星球上,博取支持,尤其是计划所需的发自内心的支持,可说是最难以实现的。从这个实际出发,它考虑到计划失败的可能。哪怕只有那么一小部分,她毕竟还是它的同类,自有知情权,因此有必要留下一份记录作为保险,以防万一。
帮它做出这件东西的人不难选,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寻求异端者各有各的原因,绝大多数逃不过一己私欲,单纯为探究未知的少之又少,它选择的那位魔女是其中之一。她不是最具天赋、实力最强的,但她拥有最纯粹的求知欲,这也会带来问题,不过相对得到同样知识的其他人,这种问题最小。出于同样的理由,上级孪体的新代理也对她青睐有加,用上级孪体的称呼,“这孩子”,有自己的好恶,不喜欢浮于物欲的物质生物。
通过使者,它与魔女取得了联系,她当前寄住在一户人家,主要原因是那家里有个天生异能的孩子。广袤因果中的一束正在汇集,愈发清晰、愈发真实,确定委托内容和相应的报酬,它带着孩子朝魔女所在的地方前进。
可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这一次她恐怕不会遵守规矩,她太喜欢那个小女孩了,即使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事情发生之前,魔女完成了他的委托,一个挂坠模样的容器,魔女很好奇它的实际用处,却也明白契约之外的内容需要额外代价,她支付不起的代价。不确定一丝丝固化成事实,它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尽了力,知道无法改变其结果。她做出了选择。于是它将盛满回声的容器交给她,回到观察者的位置,考虑自己的选择。
踏出那一步,在她自己的认知里,以及局域规则的判断里,孩子完成了异化,接受血液的被标记为吸血鬼,给予血液的自然只能也是吸血鬼,预想之中的结果。魔女执行委托的附加部分,把她们带到了约定之处。另一边,妖怪争取到了一些支持,虽然还远远不够,但不确定性中最终目标得以实现的比例在逐渐增长。
属于它的目标几乎已然得到了确保,妖怪能够建立起需要的区域,即便外面的规则颠覆,上级孪体依旧可以保持与这个星球的联系。余下的是要不要就此放弃孪体的计划,那个让原体分歧为它和孪体的,它从来没有认同过的计划。那些同样聚集在约定之处的,渴望得到“解救”的吸血鬼相信,它的投影就是“夜之王”。反复无常的表现只是加深了他们的相信,而庇护一个明显已经彻底疯掉的吸血鬼更是进一步的佐证,所有这些消息传回到实验体耳中,以她的见识和才智,已然开始怀疑它的本质。
广域规则的注意从来没有离开,此时只是更近了,它能预见到自己的结局。另一方面,集体意识的作用在孩子身上显现,将她的悔恨和恐惧——她害怕它会处理掉自己疯狂的后裔,本着一惯性的原则,它确实也是那么说的——转化成自毁的倾向。如其他多数血族一般,她不具备实验体拥有的执着,除去对死亡的天然抵触,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延缓那种冲动。
它打算开始收尾工作,开诚布公,向孩子解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上级孪体给出了一个提议。上级孪体认为她的故事还能继续延伸,很期待其延伸,因此需要设法将局域规则对她的判断恢复原状。假如它愿意如孪体那样以降临的方式介入,有几率达到目的。不管成功与否,作为回报,上级孪体愿意转移自身领域的一部分所有权,如此,即使它被内界排除,依然能保留一个间接观察的窗口。作为附带的一点要求是,现在还不能告诉她真相。
条件非常优渥,它知道上级孪体期待的是怎样的发展,孩子很聪明,她有疑问,只不过也聪明地没有去问那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实验体已经注意到她,在不远的未来定会采取行动。它接受了上级孪体的提议,手头恰好也有个能够照顾到“感情”的契机。它把疯狂的吸血鬼召至投影身边,然后降临于世间,广域规则的灼烧即刻而至,有了孪体共享的经验,主要目标倒是相当轻易地实现了,次要目标则只来得及完成前两步——稳定吸血鬼的意识,将她天生的异能抽离转化为附属物。
内界闭合,五彩斑斓的色泽消失了,余下混沌、虚空、无穷无尽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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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对着自己的投影和捏造出来的天空草地,有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比起翻搅的混沌,这一幕场景,哪怕本质虚假,也要显得更“好”。毫无意义,它不应有这种毫无意义的感觉。但那感觉仍在膨胀,其中心又涌现了别的感觉,更加没有意义的感觉。它们膨胀,膨胀,直到填满整个身躯。
它,不,蕾米莉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只手用力捏着另一只手,尽管真正的肉体不在这里,但那触觉仍给她难以取代的安心感。她就在这里,而非身坠虚无,她是蕾米莉亚·斯卡雷特,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无血无肉的东西。
那东西就坐在面前,还是说那东西的投影?回声?哪个都无所谓,她所认识的维托里奥一开始就从不存在,假的,全是假的。恐惧的余波塞满胸膛,愤怒在其外围燃烧,而最核心处,无血无肉的镇静仍然冰凉,不受影响,她知道它是从哪来的了。那个图有人类外表的东西看着她,能叫看着吗,它只是个……是个假象。
“你到底是什么?我又算是什么?”
“你看到的是一缕回声。‘我’在你们的概念中没有确切称呼,最接近的是魔鬼或者恶魔,二者中魔鬼更恰当,它不包含主观善恶的判断。基于你们的概念,你也可以自称魔鬼或是恶魔。”
她极力克制抄起椅子砸过去的欲望。她是一个木偶,一个遵循着过期指令的木偶。这帮高高在上的王八蛋。“毫无意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耗尽之前,‘我’还可以回答一些问题。”图有人皮的东西说。
还能有什么问题?吸血鬼和魔女都是它们的实验品,八云紫的庇护所让魔界得以继续存在,它们还会继续盯着所有人,它们全知全能的最终目的跟她没有关系,即使有关系也无力阻止。还能有什么问题呢。她只是有点后悔,也许不该阻止诺维露尼姆,该让她毁掉庇护所,让平衡完成最后的翻转,铲除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和窥探。然而另一方面,果真如此,帕秋莉要怎么办呢,美铃、爱丽丝,她们又要怎么办呢。
蕾米莉亚扭过头,看到远处天空一隅,闪烁变换的银灰色像墨汁浸透纸张,星星点点地扩散。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成为“它”的时候,很多很多东西仍无法理解,但她知道那片混沌是“这里”真正的形态,失去了幻境的庇护,她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会像……对,会像白盐溶于水中。她已经体验过一次,不想体验第二次。
“所以诺维露尼姆是打算破坏你们的计划。”
“实验体有着优秀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她察觉到了我们的一部分动作,推测的方向也没问题,但她仅是尝试‘迫使’我们面对她,而非颠覆我们的计划。”
“她从来没有恨过你们。”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指望它们受到良知的谴责吗?良知,爱恨,欢欣,痛苦,所有这些是物质生物才需要的东西,它们只关心这些东西的作用方式。不出意外,那个“回声”没给出任何反应。
“我没有想说的了。”她叹道。
眨眼间她回到了真实的世界。真实的阳光晃着眼,真实的空气簇拥在身边,真实的体重将双腿压向地面。她想放弃抵抗,原地坐下,但诺维露尼姆和“十六号”还在。维托里奥,或者说,回声,不见了踪影,蕾米莉亚低头看了看她的吊坠,红宝石的内心空了出来。
她相信另外两位也经历了自己所经历的。
“十六号”还站在原处,只是放低了握刀的手,面部表情以她自己的标准来说,足够困惑,足够震惊。蕾米莉亚看向露台上的血族之主,见到维托里奥的瞬间,诺维露尼姆戴在脸上的超凡面具便已寸寸崩裂,春雪似的消融,此时此刻,她的血红双目空洞地盯着庭院内无甚特别的某处。
远方的嘈杂仍在继续,银发的吸血鬼叹了口气,她站直身子,双肩耷拉下去,显得疲惫而脆弱,就像任何一个被命运击垮的凡人。魔雾依旧遮天蔽日,诺维露尼姆的眼睛对上蕾米莉亚,“知道了一切之后,你还想阻止我吗?”
蕾米莉亚摇了摇头:“不然呢?”
“但你刚刚才发过誓,说从来没想要我死。”
看着吸血鬼的双眼,那种想要颓然倒下的感觉更强烈了,骨头和血肉都在软化,无力抵抗持之以恒地、将她拉向地面的力量。蕾米莉亚尽力挺直腰背,又一次摇了摇头:“有时候个人的荣辱是可以牺牲的。”
吸血鬼短促地笑了一声,边朝再度捏紧武器的“十六号”晃了下手指。也许她们之间终究还是有感情的,蕾米莉亚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欣慰。“‘个人的荣辱’,瞧啊,你到底还是那个自命不凡的小公主。”诺维露尼姆的眼角眉梢依然挂着不清不楚的笑意,“总有那么多东西不能失去、无法放弃,不像我。”
“我曾经羡慕过你,我真的有过,但现在看来,一无所有也不见得是个坏事,该说是几乎一无所有。正因如此,我终于可以拥有一个你永远不能拥有的东西。我不羡慕你了,蕾米莉亚·斯卡雷特。”
语毕,她举起手,轻轻挥了挥,仿佛道别。上空堆积的雾气间破散开一道缝隙,缝隙裂成孔洞,接着是第二个,第二十个,直至连成一片。红雾散去了,璀璨阳光毫无阻拦地洒向地面,碰到吸血鬼裸露的皮肤,发出让人胆颤的声响。她最后朝“十六号”投去一瞥,闭上眼睛,肉眼无可察觉的炽火缓慢灼烧,比杀死珍妮所花的时间长得多。它最终烧尽了血族之主,漆黑服饰裹着灰烬落下去,由始至终,诺维露尼姆没有半点声音。
是啊,蕾米莉亚想,你自由了,不像我。她转头望向“十六号”,当年见到维托里奥的“灰烬”,自己大概是差不多样子。银发女孩盯着诺维露尼姆消失处,手里紧攥皮革包覆的刀柄,忽然间,她转过身去,将空着的手凑向面孔。
蕾米莉亚假装没有察觉。
周围迅速安静下去,不过多久,朋友们一个接一个降落在阳光倾泻的荒凉院子。“结束了?”蕾米莉亚问。
红发的龙妖点点头,除了袍摆裤脚粘上的污渍,没有别的东西表明她刚跟大批吸血鬼干过架,“有几只设法突破防线,但没多久雾就散了,因此损失不大。”蓝绿的眸子朝别墅露台的方向瞥了瞥,“看来是都结束了。”
“对,都结束了。”
魔女没有明显的表示,龙妖小小地舒了一口气,瞥了眼背对她们的银发猎人。交抱着双手的人偶师——魔界神的“新代理”——放松下肩膀,又冲蕾米莉亚挑起眉毛,一如既往,蕾米莉亚并不太善于掩饰自己的表情。她能理解爱丽丝与其他魔族,例如小恶魔,的区别,只是没法用语言描述。
“抱歉,”蕾米莉亚移开视线,“有些事我想单独跟帕琪说。”
人偶师轻哼一声。紫发魔女用一种洞彻的眼神瞧着蕾米莉亚,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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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维露尼姆的房子大归大,里面却像外头的荒废庭院一般空空荡荡,看上去根本不像住人的地方。双层天鹅绒的窗帘和帷幕张张紧闭,深黯氛围倒是很接近维托里奥在罗马城郊的那栋宅子。一片昏黑中,魔女走在前面,蕾米莉亚跟在后面,就着微光魔球的冷色,瞧向帕秋莉晃动的紫色长发,思考自己该从哪说起。
“你想说的有这么难开口吗?”魔女问。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维托里奥给我看,不,给我体验的那些东西,感觉怎么说都是词不达意。”
她们走出环廊,回到入口大厅二楼,镂空栏杆延伸出去,拐过一个弧线,顺着阶梯滑向一层。帕秋莉停下脚步,一手搭上抛光的扶手,一边半转过身看向蕾米莉亚。魔光衬得她尤为苍白,深紫色的虹膜通透又幽邃。蕾米莉亚现在知道所谓契约的实际含义,它们将“代价”从人类身上剥离,用“异常”填补空出的部分,而更深一层的协议,譬如将恶魔作为宠物差遣,实际上是让契约者变成连接两界的节点。只因所有这些交换都是“自愿”的,才得以绕过规则生效。帕秋莉决定成为魔女的时候,并不比“殁于”14岁的蕾米莉亚年长多少。
她努力将所见所感用词句说出来,简直就像是拿锤子敲打花岗岩,试图雕出个维纳斯来,结果是那描述又臭又长,充满了含糊其辞的形容和不恰当的比喻。难以名状的“它”们,魔界的起源,诺维露尼姆、蕾米莉亚、爱丽丝,“维托里奥”的选择,一切的来龙去脉。
说完,蕾米莉亚闭上嘴,清了清干燥的喉咙,抬手握拳抵揉发痛的太阳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帕秋莉,看上去,魔女没有把她说的那些当做疯言疯语,尽管它们确实匪夷所思、不合常理。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能说通了。”帕秋莉说。
“是吗?”
“我有所怀疑,自从你去到东边,向我转述那些妖怪和神仙的事情。实际见到美铃,跟她的交流进一步证明了怀疑的正确性,现在,不过是彻底坐实而已。无论表现如何,只要是在同一体系中,非人之物的根本应该是互通的,大部分确实是,但魔界和魔鬼不在这套系统里。”
蕾米莉亚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那爱丽丝要怎么办,该把真相告诉她么。”
“嗯,”帕秋莉眼眸低垂,“我来跟她解释吧。”
将她压向地面的重担又轻了点,虽然只有一点。时间过去,也许是十数秒,又或者十数分钟,魔女又开口道:“你想说的就这些?”
“呃、是的。”
“那么我有件事要问你。”她的眼睛没有看过来,“在知道那些之后,为什么没有站到诺维露尼姆那边,颠覆它们的计划。”
“然后眼看你们去死吗?!”蕾米莉亚喝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委屈多点还是怨愤多点,只知道那该死的核心仍旧岿然不动,冷眼旁观着一切。魔女终于正眼看过来。蕾米莉亚要说些蠢话了,永远镇定的核心如此提醒,但蠢话还是源源不断蹦出来:“我考虑过,没错,要是能把那帮玩意从这世上连根拔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你,你们,不是我能够付出的代价!你当我是什么人啊帕琪!?”
她喘了口气,近乎咆哮的尾音在空旷大厅里轻轻回荡。魔女睁大了眼睛,就跟那时候一样,蕾米莉亚得知珍妮被抓走的那个时候。委屈和怨愤迅速变为羞愧,加倍地灼烧。毕竟她并非完全没有想过不是吗?哪怕只有一瞬间,她确实想过碾碎维托里奥和魔界神的如意算盘,管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帕——”
“我不是那个意思。”
“啊?”
帕秋莉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表情。“我只是在想,八云紫的‘庇护所’是个很小的笼子。”她再度移开视线,“不,该说是问的方式有问题,但也已经得到答案了。”她是笑了吗?有吗?在被那样毫无道理地责备之后,真有人能笑得出来吗?怎样都好,蕾米莉亚搞不明白魔女在想什么,实际上冰冷核心给出了一个推断,她固执地将之拒于门外。
“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可能之后还会问问美铃她们。”学着魔女的样子,蕾米莉亚搭上扶手,盯着盘桓于厅堂的黑暗,“现在我们都知道我真正的身世了,你能不能回头想想,当初兑现维托里奥的委托后,是什么让你继续,那个、就是那个……”
“继续留在你身边?”
真是奇了,怎么同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一丁点暧昧的意思都没有了呢?蕾米莉亚撇了撇嘴,“对,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不等蕾米莉亚解释,帕秋莉接着说,“所以你现在的问题其实是,我留在你身边,会不会是命运遭到扭曲的结果。我承认这是个很好的问题。”魔女抬起手,用指节抵着下巴。
蕾米莉亚用力闭紧嘴巴,绷住脖子,不让自己朝对方转过头,不去观察她的神色。简直就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
“对你问出来的那个问题,我的答案依然是,第一,我不放心芙兰,第二,维托里奥的情况值得研究。至于你真正的问题,嗯,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那感觉,好似经过漫长看不到头的坠落,终于摔在山底的岩石上。
“它作用的方式十分巧妙。我的的确确是献祭了人性才得以驾驭魔法,而在遇到你之前,即使对芙兰,我也只是认为她的情况非常罕见,应该控制,值得研究,并没有怜悯或者别的情绪在里面。如果我从未改变,就不会跟你一起去救她了,这种改变也许是魔界神期待的发展之一。”
“目前为止的结论,是自我意愿让我留在你身边,而非某种不可见力的捆绑作用。”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做的,只察觉到双臂环绕中的躯体,还有压在脸上的布料的触感。由于原定计划中便涉及到可能发生的战斗,这天帕秋莉穿的是那套深灰色衣裙。魔女呼吸都停了,与之相对的,心脏却在蕾米莉亚脑袋下面一点的位置怦怦直跳。这太肉麻了,不过她一丝一毫也不想松手退开。
“干什么。”
“没什么。”
空气既没有烧起来,也没有冻成冰块,帕秋莉的胸膛缓缓恢复了起伏,的确没什么,反正要论扑上去抱着人,蕾米莉亚又不是她俩中最先干出这事的。“珍妮被抓那会的事都没好好道过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千真万确是个不知感恩的混球。”
“你要是想忏悔,该去找个牧师。”
“说得在理。”
她一声叹息,只觉睡意朦胧。要真这么睡过去,虽然也不是不好,魔女的身板却未必撑得住她的重量。百般不情愿地,她松手退开。帕秋莉看上去非常镇静,“时间浪费得够多了。”蕾米莉亚多少有些失望,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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