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喵玉殿官方微博

 找回密码
 少女注册中
搜索
楼主: Kalorn

[完结作品] 红魔-The Scarlet Devil(不定期更新,5.3更新尾声、后记,全文完)

 火...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9-3-19 21:58:26 | 显示全部楼层
5.5

阳光璀璨,天空晴朗,平整的草地一望无垠,在清风吹拂下翻滚着波浪。广阔到叫人误以为其覆盖了整个世界的草原蕾米莉亚是见过的,但人家好歹是有所起伏的那种绵延不绝,不像现在看到的这个,平坦得不自然。

此外她还发现自己的视野变矮了。十四岁之后蕾米莉亚再也没有长高过,但收缩还是不至于的。吸血鬼低下头,看着自己白里透红的粉嫩双手和身上那条束腰小裙子,感觉可真难以名状。

风转了方向,从背后吹来,裹挟着缕缕花香,她转过身,看到记忆深处,开满白色玫瑰的花圃和它们后面的双层房屋。她用力眨了眨眼,花圃和房屋都未改变,吸血鬼稳定心神,隔着这段距离,仔细打量。关于克莱默兹庄园的记忆可谓千疮百孔,但蕾米莉亚相信,这一定是个完美的复制品。

为什么?她闭上眼睛,想要醒过来,这明显只能是个梦,然而没用,草原依旧平整,清风继续吹拂,花圃里的玫瑰随之摇摆。为什么?蕾米莉亚思索自己在此的原因,她记得盘子里撒了黑胡椒和盐粒的肉块,被火焰吞噬、被丝线切碎的门框,记得无法抗衡的巨力朝下压来,记得自己身首分离,血红挂坠滑落在地,也记得沉入海底的诺维露尼姆,记得银发吸血鬼的绝望,绝望与疯狂。

所以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变矮,或者更确切地说,身体变得幼小的蕾米莉亚朝视野所及唯一与众不同的东西迈开脚步,草叶花朵在风中沙沙作响。如果这便是死后的世界,未免太空洞了些。她来到花圃边,弯下腰,捻了捻其中一株玫瑰的花瓣,真实、冰凉又柔软,于是她不禁怀疑这不是个梦,无论哪种。

门枢吱呀作响,蕾米莉亚猛地扭转脑袋,看向房屋,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妈妈?”她不假思索地念出这个词,进而被它吓到了。它打开了不知藏在哪的阀门,寒冷刺骨同时又滚烫如熔金的情绪肆溢而出,冻结了每一根血管,燃烧着所有神经。

吸血鬼觉得自己即将化作灰烬。那些情绪让她的骨头在皮肉的包裹下战栗不已、无法动弹,只能瞪眼看着母亲朝她走来。她的皮肤是病态的苍白,她的头发如流淌的黄金,她的眼睛像最最深沉的海面,亦或者黎明前的夜空,她向她走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琢磨不透的神情。蕾米莉亚紧盯着她,牙根都打起了颤。

母亲的头发是金色的吗?这真的是母亲吗?

女人——母亲?——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拢起裙摆,在她面前蹲下,她能看清她虹膜中起伏的褶皱,苍白近乎半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她伸出手,轻碰蕾米莉亚稚嫩的脸颊,刺骨的寒意从那接触点渗透进来。

“蕾米莉亚。”

吸血鬼睁开了眼睛,分布不均的褐色、棕色和黑色的细密条纹呈放射状从视野中心铺展开去,右边有片紫黑色阴影,像块幕布,笼罩着较高处的某样球形物体。她转动脖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感到自己的脑袋好似缝在脖子上,而且缝的很不安稳。“别动。”那团阴影朝她倾倒过来,悬停在她正脸上方不远处,蕾米莉亚花了些气力,才从紫黑幕布下面,一团镶着两颗紫黑圆球的白色里分辨出帕秋莉·诺雷姬的五官。

她眨眨眼,魔女俯视着她,面无表情,但那对眸子毫无疑问正在仔细观察,掂量着她的情况。这下,蕾米莉亚能看清之前那些褐色、棕色和黑色的条纹其实是茅草搭就的棚顶,自己正仰躺在某种柔软尖刺铺成的垫子上,从气味来说,大概是松针。一条薄毯搭在她胸前,帕秋莉握着她的右手,很难说她俩谁的手更加冰凉。

蕾米莉亚又试着动了动脑袋,只觉摇摇欲坠。魔女松开了她的手,轻轻摁住她的脑门,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的后脑勺落回刺得人又疼又痒的松针卧铺。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其他人的情况如何?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吸血鬼有太多的问题,但魔女脸上只铺陈着一如既往的冷漠,既不愤怒,也不失望。蕾米莉亚想要发问,想要听到责备的话语,甚或是得到惩罚,她张开嘴,舌头却落回颚下。在能够意识到任何事情发生之前,吸血鬼又睡了过去。


密林覆盖的山丘连绵起伏,在这个季节里,交糅着从嫩黄到深绿之间的所有颜色。分层的灰云填满了目之所及的天空,上层如凝滞发酸的奶油,中层则是被撕碎的轻薄片缕,随风缓慢流动,下层紧贴着较高丘顶上的树尖,雾气般翻腾不止。蕾米莉亚正站在其中一座差不多可以称为山峰的丘顶,背靠一株三人合抱粗的杉树,面前不远处山体的塌陷让她能够将远处景色尽纳眼中。

不过吸血鬼哪儿都没在看,只是试图放空自己,希望哪怕片刻,能不去想所有那些可怖离奇之事,也不必承受自责与悔恨的煎熬。

这根本没用。

大概是第八百次,她将血红的眼睛与深蓝的眼睛自幻想中抹除,然而空下来的地方立刻又塞满了燃烧的门框,再之后是遥远海面透下的、几乎断绝的天光。蕾米莉亚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些。她继续驱散这些幻象,像是用棍棒敲打烟雾,只是令之变了个形状,又以懊悔的形式卷土重来,噬骨啮心。

这根本没用。她抓紧褐色粗麻编织成的衣物,感觉脆弱纤维在指甲盖下发出丝丝崩裂的呻吟,牙齿没入嘴唇,散发出铁锈的味道。这根本没用,真正有用的,是如果她能拧断脖子,掏出心脏,嚼碎自己早该腐败的血肉,再把它们吐在脚下的山岩上。

“她们很担心你。”

清冷人声将蕾米莉亚从发泄式的妄想中拉回现实,她应该注意到爱丽丝的接近,但却没有。吸血鬼舔了舔唇边的血,金色头发的魔女走到她旁边五步远的位置停下,俯瞰断崖与山林。“你知道,即使从这里跳下去,也不过是给我们增添麻烦。”爱丽丝说,漠然的脸孔跟帕秋莉几近相同,只是仪态口吻中多了分傲慢。

蕾米莉亚本不想理睬她,但一个长久的疑问冒出头来,虽然帕秋莉给过答案,不过既然有机会问问本人……于是她开口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什么不?”魔女挑起一边眉毛,脸上其他位置纹丝不动。

吸血鬼耸耸肩:“在所有那些事发生之后,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她准备说自己还记得她们被串在血丝上的模样,但想想看还是算了。爱丽丝倒是还穿着她最开始穿的蓝色长裙和带着花边的白色披肩,没有半点破损,也没有血液残留的迹象。

魔女抬手抚弄披肩的下摆,仍然眺望着吸血鬼眼中仿佛发霉苔藓的山丘。“因为我答应了帕琪,”她说,“我对你们那个‘维托里奥’也很有兴趣,但既然他已经不在,你和那个傲慢的银发女人就是最好的研究对象了。”

蕾米莉亚差点笑了,这魔女到底有什么立场说别人傲慢,与此同时,她又忍不住想这帮魔女真的是疯的,为了知识真的可以不要命。“这值得付出如此代价吗?”她不禁讥讽,在诺维露尼姆面前,魔女们——当然还有她自己和珍妮——就跟刚落地的婴儿一样没有还手之力,至少直到上一次遭遇还是这样。

金发的魔女终于转过头来看她,那副模样,着实让蕾米莉亚想起帕秋莉当年威胁要挖出她的眼睛时候的表情。那双深蓝色眸子里刀子般的光差不多已经要把她的眼珠子挖出来了。“我想知道,我到底是特别的,亦或只是母神最青睐的傀儡。”她的声音让永冻的寒冰都显得温暖,尽管蕾米莉亚不知这跟维托里奥有什么关系。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也懒得浪费时间解释,”魔女咄咄逼人地继续,吸血鬼开始相信帕秋莉在她的族群中,算是比较有人性的那类,“但如果你继续保持这幅窝囊废的状态,我可能会想要亲自处理。”

口气倒不小,真有本事之前怎么不露两手,蕾米莉亚想,她觉得自己肯定没把这心思表露在脸上。然而魔女看穿了一切,空气中闪动了两下,一本黑色皮革制封面的厚书被她拢进胳膊肘,上面烫金的描边和文字不断扭动变化,血色的绑带十字交叉,把这本书捆缚起来。无需窥视过去与将来,吸血鬼也能明白,这玩意比她先前误触的那本更加危险,打开时绝不会有好事发生。

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最后睨了蕾米莉亚一眼,翩然旋身,踩着草叶与树根,离开了此地。

吸血鬼松了口气,接着是怒火中烧,她居然敢说她是窝囊废!然而,阁下近来的表现的确担待得起这声称呼,她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冷然回响,蕾米莉亚又觉得说得对极了,但仍没法熄灭灼烧脏腑的怒火。她抬手抚了抚脖子。遥远的海面,燃烧的门框。吸血鬼踢向一块石头,那玩意划出道抛物线,翻滚磕碰着跌落山崖。


一棵落羽杉旁,放哨的印第安男子压低武器,但布满褶皱的红棕色面孔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突出的眉骨下,黑色眼睛鹰似的盯着蕾米莉亚,直到她走过他的身边。他手里名叫枪的东西吸血鬼三百多年前便已“见”过,在那座永不停歇下着雪的城市外头,只不过那会的她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有时候她觉得人类对于战争的渴望是无穷无尽的,这几个世纪来,无论走到哪里,唯有战争从不改变。现如今他们将自相残杀的效率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她知道他们还会接着提升下去。

第一道岗哨距离扎营的地方还有段距离,她继续向前。浓厚分层的灰云依然在翻腾盘旋,蕾米莉亚希望能在雨水落下之前回到聚落里,她讨厌下雨。

跨过两道手掌宽的溪流,跃上一人半高的陡坡,吸血鬼闻到燃烧松枝的气味。接着前进了十来分钟,她看到第二道岗哨的人,又过了一会,在林地中的凹陷处,蕾米莉亚看到其中零散分布的以树枝搭建而成的锥形茅屋。小孩子们在茅屋的空隙间打闹,脏兮兮的圆脸看上去就像一颗颗小土豆,几个女人做着编织活儿,小堆篝火附近,两个大一点的男孩正在给几只兔子剥皮。

这些印第安人都穿着跟她身上一样的褐色粗麻衣,这玩意贴着皮肤一阵阵的痒,不过有得穿就没什么好抱怨的,蕾米莉亚原本的衣服早变成了染血的碎布。小孩子们看到吸血鬼,像是群受惊的麻雀,停止了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用警觉中带着几分稀奇的黑眼睛盯着她。

蕾米莉亚当做没看见,径直朝她们拥有的那座屋舍走去,撩起织有条纹的幕帘,钻进屋内。入口边趴伏的黑猫倏忽间抬头,用酒红色的眼睛看了看她,然后打了个呵欠,重新趴回去。屋里确实不算宽敞,帕秋莉大概是抱着节约一点地方是一点的想法,才让小恶魔一直保持这幅模样。紫头发的魔女如同类般,保持原本的衣着,靠在外侧的一根支撑柱上,就着头顶悬浮的魔光看着书。茅屋另一边,换上印第安式粗糙衣物的珍妮盘腿坐着,手里摆弄针线,还有蕾米莉亚那怎么看都没救的旧衣裙,她冲蕾米莉亚低了低头。

“爱丽丝呢?”蕾米莉亚问,边坐到屋子中间的草垫上,这里面依然弥漫着松枝的味道。

帕秋莉头也不抬:“她走远点散散心。”

无论如何,蕾米莉亚不会承认自己后悔之前对金发魔女说的那些蠢话,她低垂下眼睛,拿手指抠着草垫上的编织。等到脖子能自由扭动,而不必担心脑袋会轱辘下来,她得到了多数问题的解答,救下她们的是小恶魔,她虽不足以与诺维露尼姆对抗,但只是脚底抹油却绰绰有余,可谓真正的底牌。还好魔女们没有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蕾米莉亚身上。

“我想我欠你们一个道歉。”苍蓝头发的吸血鬼说,仍在抠弄那倒霉垫子。过了一会儿,没有冷嘲,没有热讽,实际上,帕秋莉根本没从书上抬起眼睛,而珍妮迟疑地看看蕾米莉亚,没做声。

于是蕾米莉亚倒豆子般把自己这几个月来自己的实际状况一股脑说了出来。“诺维露尼姆有一句话说对了,我骗了芙兰,我还骗了你们。”最后,她不带感情地总结道。

珍妮露出种介于同情和安慰之间的表情,她总是很善良,换做蕾米莉亚,可能会想要砍下差点害死所有人的祸首。而帕秋莉,魔女慢条斯理地将一片风干叶子插在书页间,反手合上磨损得厉害的包布封皮。紫色眼眸终于看向了蕾米莉亚,后者绷紧了肩膀。

“诺维露尼姆是谁?”魔女问。

原来你们连那女人叫什么都不知道,看似少女的吸血鬼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及时记起了自己的立场和处境。“就是那个我没能阻止的吸血鬼的名字,”她小心挑选措辞,“被芙兰扯下脑袋之后,我大概是在‘梦中’看到了她的过去。”她大致描述了一下关于诺维露尼姆的梦,但暂时隐瞒了另一个地方发生的另一件事,现在还没必要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

“那个梦可信吗?”魔女依然无甚表情,似乎只是在如平常那般,对平常的问题追根究底。

蕾米莉亚略作犹豫,接着说,她“看到”过去两位魔女帮助这个印第安部族逃离殖民者的抓捕,也看到她俩讨论印第安萨满粗陋的巫术——虽然粗陋,但某一些,比如屏障侦测方面,却十分有效。

是的,她又能“看”到了,尽管亲近人与物的未来依然朦胧不清,但只要关系稍远,就能“看”清。譬如,她“看”到这些印第安人的毁灭,包括更加广泛数量更庞大的被称为印第安人的族群的,不可避免的毁灭。她看到这场战争的结束,一个新生国家的崛起,接着是另一场战争。再远一点,她能看到千年的仇敌为生存而结盟,看到接连出现的狂人将整个世界拖入火海,从西伯利亚到好望角,造成难以计数的伤亡,致使生灵涂炭。

“我已经看够了世间的苦难,”蕾米莉亚叹道,“世间唯独不缺苦难。”倾诉的冲动涌上心头,这次她没克制自己,“我曾经想过结束,不止一次地想过,维托里奥也好,诺维露尼姆也罢,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坚持过如此漫长的时光。”

“大小姐……”

珍妮咬着嘴唇。帕秋莉仍旧平静,似乎心知蕾米莉亚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想跟她谈谈。”蕾米莉亚宣布,见珍妮面露不解,她补充说,“我想跟诺维露尼姆谈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9-5-2 20:33:38 | 显示全部楼层
5.6

在离地四十码的半空中,蕾米莉亚俯瞰着她的庄园,尽管现今盘踞其中的是另一条蛇,但从法理角度来说,它仍属于她。夜风冰冷而潮湿,搅动她粗麻的衣裤,星空晴朗,但看不见月亮,倒也没关系,在吸血鬼眼中,星辉足够明亮。

她已经在这悬停了十来分钟,砖墙东边低矮但庞大的建筑里漆黑一片,这个时间,庄园的雇工们确实该歇下了,诺维露尼姆没理由把他们怎么样,至少蕾米莉亚是这么希望。而西边的三层别墅的其中一个窗户里透出了昏黄光线,反而显得怪异,或者说,仿佛是个过于明显的诱饵。在过往的某个闲暇时段,她曾听帕秋莉提起过深海中的一种鱼类,脑壳前方向前垂着根触须,末端能够发光,等被吸引过来的猎物看清亮光后面的那张丑脸,往往已经太迟了。

平心而论,蕾米莉亚眼下的处境确实很接近那些愚蠢又可悲的小鱼。

她跟同伴们说自己要单独来会会诺维露尼姆的时候,珍妮当即就坚决反对,过去的几个世纪中蕾米莉亚从来没见她如此坚决地反对任何事情,爱丽丝则说蕾米莉亚的脑袋大概已经在脑壳里发了霉,该掏出来冲洗晾晒。只有帕秋莉只字不言,虽然以吸血鬼对她的了解,还是能从那看上去无动于衷的脸上瞧出不赞成的神色。

如果跟她们异位而处,蕾米莉亚估计也会觉得这简直是疯了。不过她没有疯,也许是有那么点逞能以及过分乐观,但还远没到疯狂的地步。她最终还是交代了所有事情,包括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梦的“梦”。诺维露尼姆与她的渊源可能比她们过去以为的还要深远,而且在亲自感受对方的那些个经历之后,蕾米莉亚确实没那么生气了。

这事因蕾米莉亚而起,也该由她来结束,而且说到底,除非把她扔进太阳底下,否则对方也没法指她于死地——这话缺乏说服力,毕竟比死还痛苦的活法何止千百种,但她勉强说服了其他三位。不如说,是说服了帕秋莉,另外两人即使不情愿,也只能投票弃权。

于是有了现在,蕾米莉亚盯着那点亮光,把有关深海鱼类的联想踢出脑袋,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努力去窥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并再一次失败了。那感觉就像是在首尾相连的隧道中坠落,或是站在两面完全平行的镜子之间。她摇摇头,坚定了决心,开始向下降落。

地面撞过来的速度远超料想,要不是双腿奇迹般地抵消了那股冲击力,吸血鬼可能要在抛光的木头地板上来个狗啃屎。她降落的方式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地方本身。相比星光,书架侧面跳动的魔焰明亮得刺眼,塞满典籍的层层架子延伸出去,消失在不可视的距离之外,寂静与腐朽的气味将所有这些掩埋其中。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跌入地下图书馆。脚踝和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蕾米莉亚强撑着站直,疑惑中,她感到有东西猛地绷紧了。她转过身,银发红眼的吸血鬼斜倚在几步开外的书架上,美丽的面孔似笑非笑,恶毒的视线几乎能够凿穿蕾米莉亚的头骨。

“没有好好敲门进来,不算你的错。”诺维露尼姆依然用的拉丁语。

在此之前,蕾米莉亚有准备过自己的台词,包括各种应对,旨在保持气氛的和谐融洽,尽量不要上来便动手动脚。但实际上,她发现那真是很难。“这是我家,”她说,“我想来就来。”

对方丝毫不愉快地笑了。“我非常渴望能够立刻与你算账,但还有一位,于情于理都该排在我前面。”这么说着,银发吸血鬼略偏过头,瞥向书架之间的阴影。

芙兰朵露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翅膀”上悬挂的七彩的水晶叮铃晃荡,漆黑衣裙衬得她苍白如鬼魅,连阳光般的头发也失去了光彩。不好说哪样更让蕾米莉亚痛苦,是她在所有计划中都忘记了芙兰朵露的存在,还是这一刻芙兰朵露的眼神。

假使现在死去能够弥补一切过错,蕾米莉亚认为自己应该选择死亡。但她不会那么选。实在是太糟糕了,她相信,翻遍全世界从古至今所有的语言,也挑不出一个足以形容这等卑劣行径的词汇。对,既然那天芙兰能够绕过魔女们布下的结界,让诺维露尼姆溜进来,自然也就能够重新启用那魔法,将蕾米莉亚引入圈套。芙兰的确是帕秋莉的好学生,对此,她不知该不该感到高兴,芙兰朵露的任何成就都只会加深她的罪孽——你毁掉的东西越有价值,你应得的判决就越重。

“在这里会弄乱帕琪的图书馆。”蕾米莉亚对金发吸血鬼说,却惹来另一个吸血鬼讥讽的冷笑,仿佛有什么显而易见而蕾米莉亚却并不知道的事。

无论如何这话还是起了它应有的作用,芙兰朵露的眼睛朝一侧闪动了下,又回到蕾米莉亚脸上,她的口吻过于冷漠:“那就去大厅。”说罢,金发吸血鬼断然转身,朝图书馆的出口走去。

蕾米莉亚瞥了眼诺维露尼姆,现在她洋溢着真切的笑意,险恶但真切,如同猫儿盯着被摁住尾巴的老鼠。苍蓝头发的吸血鬼面无表情,从浑身漆黑的非人之物身边走过。

别墅大厅也没什么改变,吊灯及挂画、茶几和沙发,所有陈设都在它们原来的位置,只是不见灯火。主楼梯上方的窗帘被拉开了,淡薄天光从中透进来,给黑暗中的物件抹出与其形状相称的层次灰度。

芙兰朵露挥了挥手,碍事的家具纷纷退向两侧墙壁,裹着皮革的木头刮过地板,发出沉闷噪音。诺维露尼姆在其中一个带有软垫和刺绣靠背的扶手椅中坐下,右腿翘在左腿上,斜靠向一侧,张开拇指与中指,撑住下巴和脸侧,饶有兴致地望向她们。蕾米莉亚真想砸烂她那张脸。

“现在可以了。”芙兰朵露说,与她这会的表情相比,先前顶多算是有点阴郁。

长着蝙蝠翅膀的吸血鬼张张嘴,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让这件事可以不必成为它将要成为的那样,但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她担心一开口,自己就会声泪俱下、跪着祈求对方的原谅。蕾米莉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芙兰朵露眼睛周围的肌肉绷紧了,她收拢手指……发出一声纯然出于惊异的低呼,那很快就转变成混合着痛苦、悲伤、愤怒与仇恨的咆哮。金发吸血鬼被看不见的东西,更恰当的说法是,被她自己拖倒在地,一部分的她不受控制地瘫软,而另一部分则竭尽全力对抗着。芙兰朵露的指甲在地板上刨出道道沟壑,脑袋仍不屈不挠地扬起,鲜血从撕裂的眼眶淌下,混合着泪水。

蕾米莉亚继续施加压力,也感到冰冷液体从眼中滚落,她努力撑开眼睑,与她的血族对视。

时间以折磨人的速度缓慢流逝,芙兰朵露似乎有着无尽的力量,无尽的怒火,抓挠着、踢蹬着,朝蕾米莉亚所在之处蠕动,在大厅地面留下破灭的痕迹。由始至终,她的双眼没有离开她可憎的“姐姐”。

她快要够到了。

对不起,蕾米莉亚嗫嚅着,也许发出了声音,也许没有。趴伏在地的吸血鬼停了下来,血水在她脸上冲刷出两道分叉的红黑裂痕,她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蕾米莉亚。“我恨你。”芙兰朵露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又一波泪水消失在裂痕当中,“我恨你——”诅咒的尾音戛然而止,金发吸血鬼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垮了下去。

苍蓝头发的吸血鬼感觉自己发出了一声哀鸣,又觉得它只存在于身体内侧,她松开不知何时紧抠在胸前的五指,指缝里全是血,然而完全没有疼痛的感觉。不会跳动的心脏已然破碎,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至于衣服上的窟窿,反正等下还会有更多。她不想跟诺维露尼姆对话了,她要让她尖叫,她要剖开她的胸膛,掏出她的心、她的肝胆肠子,把里面所有的东西,每一丝每一毫,全都榨出来。

猛然间,无形压力又一次劈头而下,只不过这次,蕾米莉亚不再是渺小无助的蚂蚁了。崩塌的山峰减缓了速度,最终挣扎着停在无法触及她的某处。

“是谁教你的?”诺维露尼姆仍坐在椅子里,只是放下了翘起的腿,十指陷入抛光的胡桃木扶手。银发吸血鬼不再微笑,表情之僵硬,仿佛整张脸都是从石头里雕出来的。些微快意混入怒火,蕾米莉亚舔舐它如同舔舐蜂蜜,虽然那“山峰”的重量令神经震颤不已,她还是回敬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木头扶手“啪”地断掉。一度停滞的峰头势不可挡地碾压下来,周遭搅动的力量冲撞着蕾米莉亚的鼓膜,她几乎咬碎了牙才没让自己被万钧巨石埋没。诺维露尼姆站了起来,而蕾米莉亚,在她自己没注意的时候,一只膝盖已经碰到了地面。

抬头瞪视对方所抽去的力气险些让她被压垮,不过蕾米莉亚还是紧盯她的仇敌。“是谁教你的。”对方阴郁的眼神让她想起那天的海水,刺骨、黑暗,从四面八方倾轧过来。压力,诺维露尼姆显然还未尽全力,虽然蕾米莉亚以为她尽了,倒扣山脉的尖顶又降下几度,只差分寸便能碾碎覆着苍蓝头发的颅骨。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恨她?

事实是,没有人教她。蕾米莉亚在印第安人寒酸的茅屋里醒来,发现自己恢复了“视力”,还掌握了心灵压制的技巧,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它简直像是她与生俱来的,如同鱼懂得如何在水中呼吸,鸟明白要怎样利用气流翱翔,只是在此之前,她既不知道自己是鱼,也不知道自己是鸟。

可惜这种顿悟不足以与诺维露尼姆抗衡。在骨骼与肌腱的呻吟声中,蕾米莉亚想到了一个办法,不如说是一个赌注,继续这样下去终究要被捏碎,放弃抵抗转用别的方式袭击也很可能只是加速毁灭的进程。她感觉那峰顶撩拨着头发。

就让命运来决定吧。

蕾米莉亚收回了气力,在山峰砸落之前,掷出鲜血的枪矛,万千利刃从每一根毛孔里插进来,即便仅是残留的痛苦,也几近让她瘫痪在地。在思维角落里,唯一没有被撕成碎片的一处,她搜刮自己的悔恨、芙兰朵露的形象,然后把它们当做燃料,投入愤怒的熔炉。同样由血液构筑的利器穿透身体,蕾米莉亚浑然不觉。

她们疯狗般互相撕咬,只是所用的并非尖牙利爪,而是红黑液体编织而成的致命网络。飞扬的利刃与喷涌的荆棘在两个吸血鬼之间交错,犁过地面,切碎画作,之前芙兰朵露推到旁边的茶几断成了三节,沙发吐着内里的絮子。镀金吊灯的挂链为流矢所断,它朝着下方不省人事的金发吸血鬼坠落,又被不知哪一方的长鞭甩中,斜斜砸在主楼梯边上。

继续,继续,继续,鲜血的狂舞永不落幕。越来越多的物件卷入其中,实木与金属皆被一视同仁地分割切碎,唯独芙兰朵露近旁分毫无损。疲惫沙子般聚集,已然压过身体的痛苦,蕾米莉亚抵在极限的边缘,抱紧她的愤怒,以免它遭流沙的吞没。不知是真的还是绝望中自我安慰的错觉,对方的势头似乎也在慢慢收缩。

她奋力挤压出最后一根尖刺,那东西命中的同时,苍蓝头发的吸血鬼也被贯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墙壁上失去支撑的石灰片片坠落,吊灯吱呀响着,滚落到一个更加稳固的位置。蕾米莉亚倒在地上,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已经被抽干了,血管中只剩空虚的酸麻刺痛,周身沉重如死尸。她听到诺维露尼姆接近,想要爬起来,却并无法挪动半根指头。

银发红眼的吸血鬼进入蕾米莉亚的视野,漆黑骑装破破烂烂,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窟窿分布在躯干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复原。她俯视着她,面无表情。

按理说蕾米莉亚应该早已习惯这种表情,然而这幅模样跟帕秋莉那种出于个性——或者干脆漠不关心——的模样完全不同,帕秋莉从来不会让她联想到古代神明冷酷无情的石膏雕像。

血色荆棘探过来,钻进蕾米莉亚的肩膀,勾住骨头,将她向侧旁拖拉。新的痛苦如滴水落入大海,不辨彼此,蕾米莉亚只是奇怪对方这么做是想要干嘛,接着发现周围似乎亮堂了起来。橘红的光把窗棱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是日出,她们居然僵持了这么久。她转动眼睛,见银发吸血鬼抱起芙兰朵露,移动到光线射入的墙边。

蕾米莉亚的思维愚钝地转动,拼凑着线索,像是从泥地里往外拔靴子。“这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不相关的回忆挤占进来,她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的思考上,“除非把我扔进太阳底下”……

除非把她扔进太阳底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9-5-5 00:16: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来不怎么中意中世纪的书文,晦涩冗长,但是喜欢作者细腻,听着巴赫的曲子,好受些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感情与环境,不由自主的把自己带入到文章中。更惊诧于作者丰富的知识,也对作者的文采和更文的坚持感到敬佩,感谢遇到您,赞美作者。

点评

承蒙抬爱  发表于 2019-5-5 18:40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9-5-19 15:59:39 | 显示全部楼层
5.7

灰白的阳光渐渐泛红,铺过整个天花板,开始染指二楼西边的窗棱。蕾米莉亚对那边缘雕刻的花花草草干瞪眼。她做过几次挣扎,只换来两根贯穿胸腹、钉入地板的镀金“长钉”,银发混蛋拆了她的吊灯用来干这个。

“我只是想谈谈。”她叹道。诺维露莉姆简直残暴,按这架势发展,她会从脚趾开始燃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有听过这话吗?”

没有回应。

“我去你妈的。”

依然没有回应。转念一想,蕾米莉亚觉得对方可能没有妈。辱骂显然没用,但她还是搜罗词汇、组织语言。不管怎么说,即使她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在阻止她继续口吐污言,这多半是她最后的机会,各种意义上。“你这狗——”

咸涩海水涌入口中,蕾米莉亚呛了一下,于是冰冷液体灌入鼻子与气管,充满脑袋,几乎把眼球从眼眶里挤出去。她抽搐着离开水面,天花板上剩下的半截吊灯铰链亮得晃眼,没来得及辨明哪是真的哪是虚幻,海水再次涌上来。咒骂化作咕嘟响的泡泡,但对象不见得是诺维露尼姆,蕾米莉亚也不见得是她自己。

如此往复数次,她终于稳稳躺在地板上,瑟瑟发抖,并对身上戳的两根钉子感激不尽。“心灵压制是谁教你的。”诺维露尼姆从头顶的方向发问。

“没人教我!”蕾米莉亚尖声叫道。

另一个吸血鬼沉重地出了一口气,蕾米莉亚觉得后背又感觉到了冰水的浸润,不禁失声:“真没人教我!你他妈难道就不能自己看看吗?!”

“我不能。”

“放屁!你刚才在干什——”蕾米莉亚又被塞进不存在的水里。

这次时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等到诺维露尼姆捞她起来,苍蓝头发的吸血鬼全心全意地相信,太阳是个更好的选择,哪怕要从脚趾烧起。“那是两码事,”王八蛋摆出教训白痴的口吻,“不过连这都不明白,我开始相信你说的话了。也许你那个‘维托里奥’真的什么都没教给你。”

“他教了我怎么用血。”

“那看来,要么‘维托里奥’是个非常不称职的老师,要么你是个非常愚蠢的学生。”

“其实我是偷学的。”

诺维露尼姆歇斯底里的笑起来。蕾米莉亚后脑勺抵住地板仰起头,不顾牵扯到两根钉子的疼痛,在她倒置的视野里,银发吸血鬼颤抖着勾起身子,鼻子几乎贴到大腿。虽然不知道这贱人为何突然发癫,不过是个机会,蕾米莉亚不动声色摸向胸腹,抓住镀金的铜棍。

“别,”诺维露尼姆直起腰,一手竖起食指,另一手轻拭眼角,“别让我有理由。我稍微有点同情你了,所以别让我有理由。”她叹了口气:“在我两千多年所有的经历里,这事也算无聊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蕾米莉亚气得笑出来。“无聊?”

对方撇头看看半边沙发上昏迷不醒的芙兰朵露,又看看蕾米莉亚,眼睛梭动几下,点点头。“无聊。”她确认。

诺维露尼姆歪在椅子里,用指背摩挲嘴唇,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完了,或者压根没想解释。蕾米莉亚平躺回去,肋骨和内脏一阵剐蹭,阳光已经明亮得刺眼了,连绵的阴雨过后,终于来了个讨人厌的晴天。泡在全身上下的疼痛中,她想象自己是条刮了鳞、抹了盐的死鱼,正等着摆上烤架。真是等着上烤架,几乎能闻到香味。

死亡何尝不是种解脱,死去之后,所有那些破事,那些得不到的答案、解决不了的问题,都跟她没关系了。倒也不坏,至少对蕾米莉亚来说,完全不坏。

没什么不好的,她眯起眼睛,阳光的铡刀顺着墙壁,一丝丝滑下。

“这事无聊在,”诺维露尼姆忽然开口,“我们都以为对方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其实我们都没有对方想要的。徒劳,全是徒劳,还不如继续玩人类的战争游戏,观看斗狗也比这来得有意义。不过有件事倒是忘了问芙兰朵露,关于我,那两个小魔女是怎么跟你介绍的?”

至少她们确实在谈了,蕾米莉亚无谓地想。“她们说你打着夜之王的旗号,那本来是维托里奥的名头,说你在追猎她们,甚至不惜大老远跑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说你对维托里奥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抱有执念,而我可以说是与维托里奥有关的一切。”她刚说到一半对方就又开始大笑,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

这次诺维露尼姆笑得有点久,蕾米莉亚一度想要拔出戳穿自己的铜棍子扔过去,只要能让她闭嘴。

“收回前言,这事完全不无聊,”银发吸血鬼终于笑完了,“两千多年来我见过无数把自己当做世界中心的白痴,这两位可以排进前五。真是好久没碰到这么可笑的事了。的确,是她们踢了我的狗我才知道她们也在这,但我对,哦,对人类古往今来发明的全部偶像发誓,绝不是为了她们才渡的海。”

“好吧,就当她们两个都是神经病,”蕾米莉亚认为这不算纯然的诽谤,“但你教唆我的妹妹,拆了我的房子,还要跟我算账,更别提此时此刻我就躺在地上,两根铜柱穿过胸膛,难道这他妈都是幻觉?”

“大部分是你应得的,小部分是我没控制住自己。我可以为后面那部分道歉。”

蕾米莉亚又一次仰起头来,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诺维露尼姆倚在一侧扶手上,指背贴着嘴唇,破洞与裂缝遍布她漆黑的骑装,露出里面苍白无瑕的皮肤,散乱银发下,同丝质领结一样猩红的双眼若有所思,盯着贴近地面的某处。既不恶毒也不癫狂的时候,她看上去真是很美。

那双眼睛闪了一下,目光直刺进蕾米莉亚心里。“事实证明,你跟,就叫它维托里奥吧,你跟它的确相似,要知道芙兰朵露答应帮我之前,还让我发誓,不能伤害你们。”银发吸血鬼说。

蕾米莉亚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但对方又补充了一句:“至少不是无法弥补的伤害。”

“我没看出哪里相似。”

诺维露尼姆银色的睫毛往下压了些,很快,她又抬了抬眉毛。“哦,你不知道,是这样的,你看过我的一部分过去,一定记得有个蓝眼睛黑头发的美丽女人。她名叫露娜,本质上跟你所知道的维托里奥·德·卢卡是同一样东西。”

“不可能。”蕾米莉亚挤出三个字。

“千真万确。”

“你甚至没见过维托!”

相较之下,银发吸血鬼冷静非常。“我血裔们的血裔们见过他了。你以为夜之王是他的名号?不,那本来就是我的名号,露娜只创造了我,是我创造了所有其他,世上一切的血族……在你和你的芙兰朵露出现之前。”

“我不相信。”

“你可以自己来看。”诺维露尼姆瞥了眼墙壁上的阳光,“时间不多,但已足够。”

蕾米莉亚瞪着她,诺维露尼姆视而不见,只盯着飘飞着尘土的空气中的某处。时间点滴流逝,银发吸血鬼雕像般动也不动。蕾米莉亚用母语骂了一声,开始集中精力。



——雨水落在鼻子前的泥坑里,脏水溅进眼睛,与浸泡骨髓的熔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只有眼珠还听从指挥,左右滑动,望着倾倒的草地,破碎的拖车,死去的马匹。一星白点在乌压压的天空和暗沉的草丛间忽隐忽现,稳定了,靠近了,是个人,女性。微末希望变质成麻木的惊惧,来者衣裙干爽,纵然狂风大作,周身洁白的布料却纹丝不动。来者很美,当然,但那美丽只加深了心中的畏惧,非人之物透过美丽皮囊上的两颗淡蓝色隧洞,直勾勾盯过来。



——来这花了不少功夫,篝火熊熊燃烧,更远处的星空下,城市沿着阿文提诺山向外铺展,建筑间塞着广场,密密麻麻,仿佛白、灰与红拼就的马赛克。祭品滴着油脂,芬芳随火星飘向诸神所在之处,祭祀向女神露娜的白石雕像念诵祷文,人们围绕一圈,载歌载舞。这氛围足以温暖冰冷的血液,虽然露娜无动于衷,话说回来,神明总是难以取悦的。还有很多时间,数不尽的时间,这份祝福与恩赐,理应得到偿还,必然能够偿还。



——还不到时候。手脚并用,挣扎向前,裸露皮肤嘶嘶作响。若非天空多云,早该像那孩子一样灰飞烟灭。焦黑脚趾最后一次踢蹬,头朝下栽进礁石间龟裂的孔穴。粗重的呼吸在黑暗中回荡,时而灌入的咸水浸入绽裂皮肤,其痛楚不亚于阳光。自己什么都没做错,所传播的是恩赐,而非诅咒与罪恶,但为什么,露娜,神,为什么……希望能够压榨出憎恨,然而只有遭遗弃的哀伤。为什么,泪水趟过正在愈合的伤口,有的是时间,会找到那个答案。



——案台上,三叉柱台跳动着火光。黑色的、褐色的、红色的、金色的、银色的,所有这些脑袋都深深低埋,他们的主人不敢抬头直视,仿佛如此便可免遭罪责。不,愤怒并不针对可怜的血裔,尽管他们是不错的发泄对象。那之后过去了多久?五百年?一千年?一千五百年。永生的确是个诅咒。即是恩赐,也是诅咒,只不过传播与否都无法控制。可是为什么……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千年之后,它又开始创造诅咒的祸源?为什么一千年以前要清理门户?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不,已经没有意义了。



短暂的片刻间,蕾米莉亚不确定自己是谁,那像是掉进了一整个世界的记忆,自我也溶解在交错横流的念头里。欢笑与遗憾,痛苦与哀伤,若非有人始终牵引,她可能会迷失其中,直到现实的太阳把她焚烧殆尽。阳光已经涂满了墙壁,往地上蔓延。她张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诺维露尼姆所遭遇的那些并不是她的过错,她同情她的遭遇,可那不是蕾米莉亚的错。

“我仍不相信维托跟那个露娜是同一人。”蕾米莉亚说。虽然“拯救”芙兰朵露时,维托的态度值得商榷,曾经生活的时间也大致能对上。“也许他们是同类,但你的记忆不足以证明一切。”

沉默。

“另外,我也没觉得自己跟露娜,或者跟维托,有哪里相像。”非要说的话,顶多是在对血裔下手狠辣这部分能摸上露娜的鞋跟。

沉默。

就在蕾米莉亚以为对方睁着眼睛睡着了的当口,诺维露尼姆站了起来,看不出她想干什么,大抵不是善事。通往地下图书馆的门砰地飞过大厅,液态的黑暗喷涌而出,直扑银发吸血鬼,如同只剩脑袋的纯黑巨兽,要将后者整个吞下。血色荆棘撑住了翻腾溶解的上下颚,钻透出来,一时间僵持不下、互有胜负。

蕾米莉亚一声嘶吼,拔出她的刑具,接着又一声吃痛的咆哮,翻过身来,用胳膊肘撑起自己。她的状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所有的伤口都未愈合,大洞小洞遍布全身,仅仅是翻身的动作就差点撕了全部肌肉。实际上,即便能立马原地站起来,她也不敢,阳光的切线就在头顶,撩拨她的头发。

黑暗在诺维露尼姆身边滴落,它涌动翻腾,始终无法突破防护,不过确实阻碍了她的视线。爱丽丝从门框中走出,手里捧着她那本书,然后是帕秋莉和珍妮。

“大小姐!”

珍妮跑出两步,被无形之力砸倒在地。爱丽丝开始念念有词,边解开黑色大书的锁扣,另一边,帕秋莉念叨着别的什么东西。黑暗胀大了一倍,表面泛起一波波尖锐勾刺,几段血色荆棘崩裂开来。摇摇欲坠的屏障下,银发吸血鬼忽然扭头看向蕾米莉亚,眼中闪烁的非人光芒让后者想起“第一次”见到的露娜。

两根血箭将她掀进阳光里。温暖,灼烈,一片耀白。没有烧东西的味道。

不太远的地方传来一千根枯枝同时折断的声音。

“蕾米莉亚!”某人尖叫着扑上来,差点压断她的骨头。吸血鬼用力眨眼,想把泪水和强光的残影挤出去,她起不来身,而上面那人显然不在乎新鲜伤口被按来按去是何等滋味。蕾米莉亚认识帕秋莉·诺雷姬近四百年,从来不知道魔女还能有这样惊惶的表情。

“我没事,我没事。”阳光尚在紫色的发丝间闪耀,蕾米莉亚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怪极了。

帕秋莉镇定下来,速度堪比淬火的钢,连拖带拽,把蕾米莉亚弄回“安全地带”。吸血鬼只能瘫坐在地,珍妮踉跄到她边上,说着“我替您包扎”,边撕下一条袖子。恐怕她把自己衣服全扯成布条也不够,蕾米莉亚省下了这口气,望向先前诺维露尼姆与黑暗交锋的位置。

黑暗匍匐在那儿,蠕动、收缩,最后汇聚成一个人类女子的形状,皮肤和头发从黑暗中浮现,然后是衣服。小恶魔爬起来,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驯微笑,只有皮囊上分布的、透出纯粹黑暗的裂缝,表明她——它——方才经历的恶战。

蕾米莉亚目瞪口呆。

“对不起,帕秋莉大人,”小恶魔说,“她跑掉了。是个替换术。”

爱丽丝极其迅速吐出一串词语,无疑是脏话。“没关系。你有没有事?”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两个魔女凑到一起,低声讨论起来。

珍妮叹了口气,似乎发现了蕾米莉亚没说的那个问题。“小伤口就别管它们了。”蕾米莉亚说,随后稍微提高音量,“抱歉,能打扰一下吗,两位?”

魔女们停止窸窣,用同样不紧不慢的速度转过来面向吸血鬼。

“我觉得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安置芙兰。”蕾米莉亚朝还未苏醒的芙兰朵露扬扬下巴,尽力无视再度汹涌的悔恨。

“对,的确。”帕秋莉扇动睫毛,“小恶魔,把芙兰抱去她的房间,看着她,如果她醒来,让我知道。”

“是,帕秋莉大人。”

两个魔女肯定还要盘问她,有些答案连她也说不上来。不过现在,蕾米莉亚放松下所有神经,她想要先好好睡一觉。

回复 1 0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19-5-19 17:02:22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好久没回来看到您还一直更新真是太感谢了(暴风哭泣)老福特也看到您了!
最近几章的剧情真是爆炸,感觉之前的一些伏笔要陆续展开了吗
自打碰上诺维露尼姆的大小姐一直在爆粗口笑死www
蕾米莉亚眉头一皱,想起对方可能没妈.jpg
帕琪瞬间的惊恐反应真是惊,喜到我鸡叫,吃到蕾帕糖了(满足去世.jpg)
这几年来真的无比喜欢您这篇,感谢您的不弃,所呈现的精彩故事,同样赞美您

点评

谢谢喜欢,追文辛苦了  发表于 2019-5-19 18:27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9-6-7 15:05:21 | 显示全部楼层
5.8


“这个还给你。”帕秋莉把挂着血红吊坠的项链塞过来。出发面对诺维露尼姆之前,蕾米莉亚交给她暂时保管,事后证明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谢谢。”蕾米莉亚接过来,深红宝石中,暗色液体在惨白魔光的照射下流转晃荡。“我好像没问过,”她把项链捏手里,“这里面装的什么?”

“维托里奥的血。”魔女答道。

“哦。”

蕾米莉亚抬高胳膊,将项链戴上,这动作拉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她咬牙忍耐。震颤沿地面传来,由远及近,层层叠叠的书架上,灰尘簌簌而下,面前的长方桌四脚轻跳,堆叠的卷轴书本随之摇晃。诺维露尼姆的败逃是六小时前的事,芙兰朵露的苏醒则是两小时前。她差点拆掉大厅剩下的部分,心智之中徒余疯狂,任谁说什么都没用,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先把她关回那个房间。

“我还是觉得应该采纳爱丽丝小姐的提议,”珍妮望着书架间的那片黑暗,“那至少能够阻止芙兰小姐伤害自己。”

桌子斜对面的爱丽丝看向她旁边的帕秋莉,后者摇摇头:“我们联手是能压制住她,但那对芙兰本身的损耗可能比现在这样更大,发狂的野兽用链子捆住,只会适得其反。”

“这么说,放她自由岂不是更好。”

“等她发泄够了自然会安静下来,”帕秋莉无视爱丽丝的挖苦,“我有经验。”

又一波震颤,灰尘抖落,桌椅轻晃。

金发魔女撇了撇嘴,却也不再坚持,意有所指地瞧了蕾米莉亚一眼。“我赞成帕琪说的。”蕾米莉亚表态。

在芙兰朵露最疯狂的那段年月,帕秋莉·诺雷姬是她的兼职狱卒,如果她说芙兰会自行停止,蕾米莉亚愿意相信。尽管自她踏上这片新天地以来,魔女传达的消息已经有太多错漏之处,本足以削弱她对她们的信心。

她惊讶自己居然能如此恬不知耻,条理清晰地想这么些东西,别的不提,她已经欠她们两次。

“既然你们都不介意,我也没什么好介意的。”爱丽丝冷下脸来,“是不是该讨论下我们那位银发红眼的朋友了?”

“在此之前,能不能先满足一下我的求知欲,”蕾米莉亚觉得自己很不对劲,话语却继续脱口而出,“你们早先为什么说小恶魔不足以与诺维露尼姆抗衡。”

“人固然可以用拳头钉钉子,但在可以选择的时候,还是应该选择锤子。”帕秋莉说。

“遗憾的是我们以为是锤子的东西其实是棉花做的。”爱丽丝应和。

蕾米莉亚只觉得厌烦:“能不能直白一点。”

爱丽丝又看了帕秋莉一眼。“真的要从最基础的说起?”金发魔女像是自语,边厌恶地摇头,“凡人想要使役魔族,必须先立定契约,其内容虽然大有调整的空间,但以下两条必须包括在内:其一,契约双方中的一方‘死亡’将被视为契约已经得到履行;其二,契约履行完毕时那个凡人将归魔族所有。”她活动手指,那两个洋娃娃似的小人偶不知从哪冒出来,在旁边飘啊飘,“在这里‘死亡’,于小恶魔而言不过是早点履行契约回到魔界,但对帕琪来说……你想让她死吗?”

魔女会死吗?蕾米莉亚忽然嗓子发紧,忍不住瞥向帕秋莉,后者却是平静如死水。“但帕秋莉小姐不是凡人。”珍妮申辩。

“显然我们对凡人的定义大不相同。”

珍妮还是满脸疑惑。爱丽丝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嘀咕了几句她们听不懂的话。“成为魔女,我献祭一部分的自己,”帕秋莉总算开口,“履行契约需要献祭剩下的全部。”

“没错,而且只差一点——”

“爱丽丝,不知者无罪。”

“我还以为在你看来无知才是最大的罪过呢。”爱丽丝故作惊讶,似乎还想数落更多,然而最终只摆了摆手,仿佛驱赶蚊虫。

蕾米莉亚本想说如果她事先知道,肯定不会让任何人为自己冒如此风险,可惜自己无能应付的事实只会让这话显得虚伪做作。接着她又想,不知道这件事并非自己的过错,两个魔女平日里一副不屑解释任何事的态度就注定了这种结果,却又想起不久前她对她们的隐瞒,何况这也很像是找借口,如果她足够坚持,时间也足够她了解。于是到头来,除了诅咒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辩解可言。

她重重叹了口气,把脸埋进手里。

“诺维露尼姆。”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冷冰冰地提醒。

“啊,是的,是的,”蕾米莉亚闷声道,“她可有一千五百年的故事,是得讲上个几天几夜,不过对于你最关心的那点,很遗憾她的记忆也帮不上什么忙。”爱丽丝眯起眼睛,蕾米莉亚双手插进头发,“她对灵魂大概没什么研究,你们早先听说的,可以从一个身体换到另一个身体的说法,反正绝对不是指的她。她倒是相信维托里奥能干这事,她相信她的创造者跟维托里奥是同一个……东西。”

跟现在的表情相比,爱丽丝先前可谓容光焕发,她十指交握,两个小玩偶像是死掉了,静静挂在她身边。“其实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你‘母亲’,她老人家应该健在吧。”蕾米莉亚说,已经做好挨两下的准备,没准挨几下打,还能好过一点。

爱丽丝没有成全她。“能问出答案倒不错。”她靠进椅背,满是厌倦。

“我能理解,”蕾米莉亚揪着自己的头发,无所谓地回视金发魔女,“真的,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过去五百年来我以为我知道,但我猜世上没有不怕太阳的吸血鬼,对吧珍妮?”

珍妮似乎是想否认。假使说雪是黑的能够让蕾米莉亚免遭伤害,她也会一口咬定雪本就漆黑如碳。但最终,她垂下眼睛:“是的,大小姐,世上没有不怕太阳的吸血鬼。就我所知没有。”

“诺维露尼姆也许是对的。”沉默多时的帕秋莉开口了。

其他人同时看向她。

“在维托里奥和那位露娜的事上,诺维露尼姆也许是对的。”帕秋莉冷静地补充道,“只不过,”她转向爱丽丝,“多半与灵魂的转移无关。”

金发魔女略作思索:“你认为是变形?”

紫发魔女摇摇头:“不完全是,我有个假设,但还需要更多佐证。”说着,她的脸转向蕾米莉亚。

这眼神蕾米莉亚太懂了,就像饿了三个月的吸血鬼闻到血腥味。话说回来她其实不晓得三个月不吸血是什么感觉,她甚至从来不是个吸血鬼,即使经年累月,至少喝了十几个游泳池的血。恶心极了。蕾米莉亚掐断这些想法,帕秋莉眼中还有些别的,她没法描述。“那真的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们不缺时间。”

“行吧。”


蕾米莉亚尽她可能地陈述所见之事,诺维露尼姆如何遇到露娜,如何成为血族,如何点滴积累、让非人之物理解人心。在她说到诺维露尼姆用自己的血救下一个濒死的男孩,露娜却将他扔到太阳下烧死时,芙兰朵露的牢笼总算安静下来。那之后的一段内容先前已经说过,略过不谈,再之后是诺维露尼姆挣脱脚链、漂到岸边,拜多云的天空所赐,逃过了化作飞灰的结果。

魔女的图书馆不见天日,也没有任何钟表,无从得知外面的世界是夜晚还是白天,蕾米莉亚的杯子空了十来次,负责置办茶水的小恶魔也来回了好些趟。酒红头发的魔族仍是温驯无比,身上裂缝倒已经全数消失,很难想象它的凶险本质。

血族的兴衰起伏蕾米莉亚简单带过,实际也是乏善可陈。诺维露尼姆最初只是想要实验,培育血族、研究魔法,只发现根本无法解明这个诅咒——祝福——运作的方式,也无法解释露娜的激烈反应。然而种子既然播下,即使不去管它,也总有那么一些会开花结果,从此生生不息,何况她多少有些推波助澜的意思。血族一度肆意妄为,它们能当众撕开猎物的喉管,只为欣赏其他猎物的惊恐模样。诺维露尼姆希望这种庞然灾害能引来露娜的注意,毕竟后者曾为区区一次诅咒的传承就对她处以极刑。

但最后,终结这种猖狂的,并非露娜,而是它们的猎物。人类向它们证明,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个体的强弱毫无意义,十个不行就一百个,一百个不行就一千个。吸血鬼不能见天日,而人类搜捕它们,无论晨昏,不舍昼夜。

至于露娜,她没有回来清理门户,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还在这世上。直到某一天,血族带来消息:一个不属于血族的“吸血鬼”诞生了。

“露娜有可能是你的母亲吗,蕾米莉亚?”帕秋莉突然问道。

所有其他人,包括爱丽丝,都瞪大了眼睛瞅着她。蕾米莉亚多少有点不知所措:“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我说,”相较瞠目结舌的同伴,帕秋莉仍是满脸淡漠,“你觉得露娜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母亲。”

“你在开玩笑?”

“不。”

“等等,”爱丽丝横插进来,“这个假设的理由是?”

“直觉。”帕秋莉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只是直觉,”她的眼睛转向蕾米莉亚,深紫色虹膜如同凝滞暗沉的池水,“你曾经问维托里奥,为什么是你,他当时回答说因为你像你的母亲,你还跑来跟我分享你过分浪漫主义的猜测,记得吗?他虽然没有直接表露,但从他做出的种种安排来看,即使说维托里奥能看破命运,也不算毫无根据,何况他确实指导过你,发掘你的潜力。”

不等蕾米莉亚做出反应,帕秋莉又看向爱丽丝,“我想,凡人变成的魔女,尽管代价与牺牲各有不同,不过应该没有谁得到观测命运的能力?”

“时间、命运,这种层面的东西,别说凡人,即便是魔族……”爱丽丝蹙眉思考了一会,接着摇摇头,“魔族之中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神绮。哦,就是魔界神,我们伟大的‘母亲’,严格说来,她也不能被归类到‘魔族’的标签里。”她朝蕾米莉亚与珍妮解释道,旋即一惊,唰地转回去盯着帕秋莉,“等等,你的意思是?不,这完全是猜测,那些线索有太多不同的解释。”

“的确,但这也的确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爱丽丝,你难道没有想过,创造魔界之前的神绮大人是怎样的?”

“我当然想过。可这就跟追究时间开始流动前的世界一样,无迹可寻,也毫无意义。”

“能暂停一下吗?抱歉,”蕾米莉亚用拇指和食指摁着鼻梁两侧的眼角,“我完全搞糊涂了,你们在说什么……维托和露娜其实是魔界神那个级别的?这怎么可能?不不,首先,那跟我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爱丽丝也冲另一个魔女摇头:“这些线索太松散了,不足以下任何结论。”

“但我的假设完全符合逻辑,每一个环节都能说得通。”帕秋莉固执己见。

“说实话我没看出哪里说得通。”蕾米莉亚虚弱地发表意见,沉默已久的珍妮出声附和:“我也觉得很难理解……”

面对蕾米莉亚的疑惑,紫发魔女倒抛出了另一个问题:“维托里奥和露娜是同类这点,你同意吗?”

“也许?”

对方点点头:“很好。你是,就当是,被维托里奥转化的,不畏阳光,生了翅膀,还有夜视能力。诺维露尼姆被露娜转化的,真正的吸血鬼,畏惧阳光,也没有翅膀。你天生能够看破命运,而你已经经由她的记忆确认,诺维露尼姆并无这等本事。”她的目光透入蕾米莉亚思维深处,“是的,我猜维托里奥其实从来没有‘改变’过你,只是让你成为你本该成为的模样。毕竟我搜遍典籍,也盘问过几个其他的吸血鬼,从未有任何长出翅膀或是头发变色的先例。”

蕾米莉亚看着她,帕秋莉继续用那种下判断的口吻陈述:“很可能,你从来不是‘吸血鬼’,也从来不是‘人类’,但我也说不清你到底是什么。即使我的推测全部成立,只要维托里奥和露娜的真实身份不得确定,蕾米莉亚,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你是什么。”

蕾米莉亚痛苦地挤出一声呻吟,再度把脸迈进双掌。预言者无法预言自己的将来,倒还算是有几分道理,但放在她的情况,则是连过去也零碎不堪,朝她的过去追溯,像是追溯虚无中一条冻结再被震碎、四分五裂的河流。维托里奥说世事无常,说他从未是其他模样。她越是努力稳定那些旋转反光的裂片,它们便愈发混沌不堪。但所有那些零星的片段,所有偶然的闪光,都让帕秋莉的话显得更加可信。

接着一道光照进她苦闷混乱的思绪,刀子般切开其他所有考量——如果蕾米莉亚从来不是吸血鬼,如果维托里奥和露娜确实是同类,那么,他不会死于阳光。实际上他可能根本不会“死”。

“我怎么会现在才想到……”蕾米莉亚喃喃道。

“大小姐?”

“维托里奥。”可怕的怒火灼灼燃烧,蕾米莉亚抬手捏住她的挂坠,“维托里奥没有死。”她是那样用力,甚至能感到宝石坚固的结构在指间丝丝崩坏。我可以用它找到你,维托里奥说过,反之亦然。

“我和爱丽丝之前研究过,没得出什么结果。”紫发魔女说,“但也许你能有不一样的收获。”

金发魔女欲言又止,与另外两位一道看向蕾米莉亚。蕾米莉亚相信自己一定是副要杀人的表情。她握住吊坠,闭上眼睛,把专注集中在那血红宝石上。宝石里面的东西,与其说是血液,不如说是以血液的形态表现出来的东西,就像维托里奥——现在是帕秋莉——的图书馆和里面的藏书。她碰到它们,将“内部”翻转到“外面”。

纯粹无瑕的黑暗,悔恨潮起潮落,翻搅着不复存在的蕾米莉亚那不复存在的脏腑。不辨颜色的形体蠕动着,破碎又聚合,聚合又破碎,每一次都截然不同,每一次都无甚区别。尖锐物体钻入脑子的刺痛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但她失去了用来尖叫的喉舌,不存在的神经里奔窜着滚烫电流。她发不出声音。维系自我之物寸寸熔断,她消解在黑暗里,如灰烬溶于水中。

砰!

透过朦胧泪眼,蕾米莉亚看到冰冷魔焰,还有围绕她的人影。在珍妮的帮助下,蕾米她从地上爬起来,与此同时,爱丽丝对帕秋莉说:“我们是应该告诉她可能面临的情况。”

“那地方我以前见过,或者说去过,”蕾米莉亚抹着眼泪,坐回椅子,“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你去过?”爱丽丝多少有些惊讶,“那是虚无之处,魔界就是从那里面创造出来的,当然,魔界之大,相比虚无之处,也不过是个裹在泡泡里的小小世界。”

“这事可真越来越离奇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中,世界比过去的五百年加起来变得还要多。”蕾米莉亚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有件事倒是清晰明了:她没法用这破吊坠找到那该死的维托里奥。

“解铃还须系铃人。”帕秋莉说。

“也许,”爱丽丝不情愿地提道,“我可以去问问神绮。但最好别做任何指望,她向来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

桌椅久违地跳动起来,伴随几乎消弭殆尽的怒嚎。蕾米莉亚拽着自己的头发。“我想再找找诺维露尼姆。”她说,边用目光压下珍妮的反对神色,“她只想要我痛苦,却没真的想要我的命。我觉得她肯定是想到了什么。”

书架上魔焰晃荡,灰尘细沙般落下。帕秋莉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朔夜之梦·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1-27 16:05:29 | 显示全部楼层
得与失
6.0

19世纪中叶,伦敦,水晶宫。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在钢铁与玻璃的桶状圆顶上,她左右摇晃,找准平衡,接着原地蹲下,低头瞧向场馆内部。地面的距离足以令常人眩晕不已,喷涌水花的三层喷泉、零散布落的石膏像,如同等比例缩小的实物模型,下面方形广场中,只有两棵冠顶部几乎能抚到顶棚玻璃的树木算得上大小正常,而簇拥它们的几株棕榈树高度还不够其一半。

蕾米莉亚没见到她想找的东西,这天早些时候,那尊“雕塑”就放在这下面,喷泉旁边。她左右各看一眼,钢结构中镶嵌的玻璃朝两边铺展,在清亮月色下泛着光,加起来超过一千八百尺,里面的展位甚至分了两层楼,整个算下来,足以并排塞下一打大教堂。她咬咬嘴唇,考虑是否应该继续搜索,虽然比不上大海捞针,却也是个不小的工程。

尽管十分想要打道回府,绕开这个麻烦,然而在追逐诺维露尼姆多年未果的现在,蕾米莉亚太需要一场胜利了。也许事实确如帕秋莉所说,认为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偶遇故人太像一厢情愿的臆想,但,只要还没被证实,就仍不能作数。

蕾米莉亚再度振翅而起,朝左边飞去,准备从那边的入口开始搜寻。

让遍布馆内的人类对她视而不见,是整件事里最容易的一环。非人绕过一手提灯一手握棍的警卫,望向两侧的展品,月光从透明屋顶倾泻而入,她倒是不需要任何多余照明。瓷器,陶器,挂毯,各色乐器,机簧玩物,象牙刻品,装饰着金银的枪械刀剑,怪异的爬行动物模型,还有几十上百种一眼辨不出用途的玩意,或塞在多层的展示架上,或罩在专门的玻璃柜里。

虽然早已不在乎凡尘俗世,蕾米莉亚还是对这帮英国佬的本事刮目相看,他们可真是费劲气力,把整个世界的稀罕玩意全搬回家来了。当然法国佬的本事也不差,这里面也有不少他们的功劳。

数不尽的珍宝一一看过,逛完第二层,下至第一层,目标迟迟不见踪影,她几乎要觉得帕秋莉说的没错,那玩意纯属臆想,根本不值得如此费心费力。

不,她至少要证明它真的是个寻常雕像。

蕾米莉亚低声咒骂。又一个守卫擦肩而过,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傻兮兮地左右张望。当真空手而归,也许她该在这闹腾一番,哪怕只是看看这帮蠢人惊慌失措的样子,也算有所收获。她踢踏脚步,走进先前俯瞰过的中央区域,喷泉涌动,树木静默,石膏像上阴影遍布。然后,蕾米莉亚瞧见了她要找的东西:通往另外半场的干道边,二楼檐板与层层屏风的掩盖下,琉璃珠子在龙爪的缝隙里反着光。这个位置,若是从拱顶俯瞰,自然是看不到的。

她疾步靠近,绕过绣着虎豹鸟雀的屏风,抬头望向盘绕起来的白玉石形体。

总的来说,它像是条长出四爪、生有鬃毛、脑袋上安了珊瑚状犄角的蛇,但比蛇威风百倍。白玉龙雕像的面孔正对蕾米莉亚,怒目圆瞪的样子,配合张舞爪牙和狂卷的躯体,显得气势非凡。

她收回目光,垂眼打量贴满陈旧黄纸的底座,每张黄纸上都以深色“墨水”绘着复杂纹案。类似的场面蕾米莉亚很多年前在东瀛就见过,具体情状虽不尽相同,千筹的那位狐狸朋友是被困在整块石头里。用来封印的符咒式样也不完全一致,不过足以让她知道,眼前这些黄纸全是符咒,绘制它们的“墨水”则是干涸鲜血。

蕾米莉亚伸出手,将它们一一撕落。

数秒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舔舔牙齿,吮出不悦的声音。帕秋莉冷脸讽刺的情形生动浮现,蕾米莉亚几乎能看到她的表情,听见她的言语,尖锐得可以直接掰下来,捆上布料防止割手,用以剥皮。

她突然想求个什么东西,但她早就没有可以祈求的对象了。时间分秒流逝,雕像无动于衷,蕾米莉亚忍住骂人的冲动。没有成功,没有胜利,几乎肯定会有的,只剩下某人的冷嘲热讽。

咔擦。

她反射性地抬手挡在面前,某种东西像堵墙似的碾过来,推回胳膊,撞歪了鼻梁,致使双脚离开地面,整个往后飞出去。金属、陶瓷、木头以及其他材质重量迥异的玩意劈头盖脸砸下来,叮铃桄榔之声足以吵醒死了几百年的尸体。蕾米莉亚不暇一一分辨,屁股着地之后手脚并用,一心只想从这档烂摊子里脱身。

硕大形体自鼻尖掠过,带动空气噼啪作响。她使劲蹬腿,朝混沌核心的反方向滑出一小段距离,擦去蒙住眼睛的灰尘和碎屑,总算看清了面前情景。

烟尘四起,雕像原本的位置好似爆炸,留下的窟窿能塞下四五辆马车,屏风与二楼地板碎成了手掌大小的块块,混着几十种精美展品的残渣,谁也分不清谁。钢铁立柱如同霜打的茄子,连带上方的一块穹顶也岌岌可危,网状横梁失去支撑,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许多人类的呼喊和同尖锐哨声在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响起,脚步嘈杂由远及近。

然而,巨兽面前,所有那些都变得不堪一哂。蕾米莉亚瞠目结舌,上一次,她只见到烟雨朦胧中的一抹影子。她想起那些跪伏磕头的百姓,“是龙王爷啊”。

龙盘踞在她眼前,似血如火的鬃毛怒然翻飞,暗绿鳞片反射出金属的光泽,比脸盆还要大上两圈的橙黄眼珠瞪视着她,一种震颤脏腑的低沉声音自其咽喉深处滚滚而来。它不需要特地张大嘴,便能把蕾米莉亚囫囵吞下,更别提那些牙齿,每一根都跟她的胳膊差不多长。

“主啊!”

“那是什么?!”

“上帝保佑!”

人类警卫们非常明智,屈服于内心的恐惧,停在足够远的地方,尖声惊叫,叽叽喳喳。

“……美、美铃?”蕾米莉亚的声音比预想中来得小,说实话她突然很不确定,知道自己不是吸血鬼因此无惧阳光之后,她一度相信没什么东西能杀死自己了,可是现在她非常不确定,要是被嚼烂再过一道肠胃,自己是否还能幸存。

龙听而不闻,高扬起头颅,向惊惧不已之人投以——蕾米莉亚觉得是——纯然蔑视,而后,完全不遵循任何常识道理,朝上方伸展开来,冲破弯曲的横梁和屋顶,翩然而去。蕾米莉亚拍打双翼,躲过落下的铁条和玻璃渣,心想自己飞起来虽然也不讲什么科学,好歹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她瞥了眼地上闹哄哄的人类,追入夜空。

半圆的月亮悬,群星洒落在难得的晴空中,破了个窟窿的玻璃穹顶很快便被她们甩在身后。

起初,蕾米莉亚担心对方打算就这么飞回老家,或是想在仇敌的地盘搞些破坏。红美铃不问世事的历史比她长得多,但谁能说得到呢?被封在那么个形态之中,又被运到此地,想必有不少故事。兔子急了也咬人呢,何况巨龙。

龙的绵长身躯四下飘动,忽左忽右,始终没有减速,也没有加速。蕾米莉亚跟在后面,保持距离,随之掠过公园与街道,喷吐浓烟的工厂,纤细高耸的塔楼,庞然挺拔的宫殿,当然,也少不了发臭的贫民窟。泰晤士河像条黑亮缎带,自挤挤挨挨的伦敦城和城中星芒般的灯火间蜿蜒而过。

晚风冰冷湿润,向衣料注入潮气。蕾米莉亚揉搓脸颊,下方的灯火变得更密了,她认出其中一栋房屋,那是她们这次的“房东”所拥有的宅邸。那位爵士的确吹嘘过治安良好、夜如白昼的街区。

蕾米莉亚讽刺地笑了笑,搁六百年前她自己也是个贵族,但好歹还需要为领地人民的福祉负责。

又过了好一阵子,前方龙影忽然扭转,逐渐降低高度。蕾米莉亚看到圣保罗大教堂雄伟的拱顶,龙绕了过去,落在教堂西边山墙顶端,圣保罗雕像的旁边。庞然身躯、鳞爪鬃毛坍缩成一团迷雾,最终凝聚出人形。她仍穿着蕾米莉亚记忆中的拖沓长衫,血色长发火焰般漂浮着,周围搅弄空气的可不止是空气本身。

蕾米莉亚小心翼翼,停在五步开外的后方。妖怪面对匍匐脚下的街道与屋舍,这个时间唯有一片寂静,暖黄路灯下,只拖出灯柱的阴影。接着妖怪扬起头,望向已然覆上薄云的月亮,渐渐地,火红长发服帖地垂落下去。“‘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红美铃诵道,半转过身,回头看她。

这妖怪眉眼间的气质全变了,蕾米莉亚简直要怀疑,面前这位会不会只是一个跟旧友长得很像的“人”。

“好久不见,蕾米莉亚。”

6.1

一觉醒转,太阳即将落山,蕾米莉亚又在丝绸刺绣的被褥里赖了会,等窗帘缝里漏进来的残留天色从墙上褪去,才终于爬起来,换好衣服。她不喜欢覆满玫瑰刺绣的金色枕被套装,不喜欢镀金雕花的四柱床,也不喜欢与之配套的闪亮亮的其他家具,还有贴满墙面的花纹纸,以及墙上镶金框的油画。但她更懒得费劲将它们扫地出门,好歹名义上她们几个是原主人的远方亲戚,即使再不喜欢那位爵士,总归还是要妥善对待他的财产。

她来到大图书馆,发现紫发魔女正同红头发的妖怪聊得火热,使魔变成的黑猫团在魔女脚下打着盹。其实倒不至于火热,那俩只是普通地谈着“术式”、“气场”和“能流”,但在蕾米莉亚眼里就挺火热的。好在爱丽丝还没从魔界回来,否则场面定会更加火热。

“你起得真早。”她对红美铃说,边坐进大书桌边的空椅子。

“先前睡得够久了。”美铃扬了扬嘴角,眼睛里却还是冷冷的,“我去看了小芙兰。”蕾米莉亚瞥了眼帕秋莉,对方无甚反应。妖怪清浅的笑意彻底消失了:“这大概是废话一句,不过她的状况很不稳定,过去还有种东西压制着,叫她使不出全力,如今那个东西也没了。”

“我记得你以前帮她疏导过,现在不行了?”蕾米莉亚问,她当然还记得当初两只妖怪的警告。凡事皆有度,倘若任由芙兰朵露肆意宣泄,她终将毁灭自己。

“解得了一时,”美铃说,“她的问题从来不在于此,你知道的。”

“是啊,”蕾米莉亚答道,“我知道的。”

这会她已经无法确定找到美铃的事算不算是一点胜利,妖怪变了很多,没有一丁点久别重逢的感动。不过往最好的方面想,至少对芙兰朵露有好处,无论能否根治。那之后她们一度陷入沉默,好在没过多久,珍妮回来了,还带了份当日报纸。这座城市充满了杂糅的堂皇与困苦,空气更是被那些烧煤的机器和工厂搞得一团糟,却也不算全无好处,至少对珍妮这样的吸血鬼来说,阴郁多雾的天气是个好东西。

“哦,我们上新闻了。”蕾米莉亚飞速扫过报纸头条,“哼,‘水晶宫发生坍塌事故,部分守卫疑似吸入致幻粉尘’,真会找台阶下。”

人类世界轰隆向前,生活却没有好上太多。他们中许多仍相信鬼神,臆想中的鬼神,而实际存在的血族、巫师和妖怪,都已经成为书中故事。虽然人类早已与她无关,可蕾米莉亚还是感到莫须有的失落,或者说遗憾。她总觉得过去那个世界,以今天人类的观点来看,或许愚不可及,却更加鲜活、富有生气。

红美铃清了清喉咙,蕾米莉亚抬眼看她,又顺着她意有所指的视线看向珍妮,吸血鬼面带犹豫,欲言又止。她把报纸甩到桌上,明知故问:“今天有什么收获?”

新世界的那场大战过去了六十多年,她们追着诺维露尼姆留下的痕迹在那片蛮荒之地绕了一大圈,最终来到这里,吸血鬼之祖却像从这世间了,连带着她的吸血鬼们。搜寻进度停滞好几个月,蕾米莉亚这个岁数,已经不会指望奇迹的发生。

“是,大小姐。”珍妮揪起眉头,“虽然那应该跟诺维露尼姆无关……”

蕾米莉亚眨了眨眼。“什么?”

“我,呃,”被帕秋莉和蕾米莉亚注视着,吸血鬼眉间的皱痕更深了,“在城里的时候感觉被什么人盯上了。”

“什么人?”魔女追问。

“现在想来那很……荒谬。”珍妮咬了咬嘴唇。

“没关系,”蕾米莉亚说,“不管听上去有多离谱,我保证不会笑话你,相信帕琪和美铃也不会。”她瞟向魔女与妖怪,“她们不会吧?”

帕秋莉给了她一个谴责的眼神,红美铃耸了耸肩。

珍妮吸了口气:“那种感觉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和血宗一起被异端审判庭追杀的日子,只不过审判庭从来没有那样飘忽不定的追踪者。”

蕾米莉亚张开嘴,瞥了眼帕秋莉,魔女无甚表情,然后她重新看向珍妮,摇摇头:“异端审判庭?这都十九世纪了。”旧世界“愚不可及”的部分,诺维露尼姆暴行的伴生物,如果他们真的留存于世,可能是仅有的依然相信妖魔鬼怪故事的人了。即便如此,蕾米莉亚还是宁愿他们从未存在。

“的确是个早已躺进坟墓的组织。”帕秋莉冷冷道。

珍妮捏着自己的手指,“可能是我弄错了,再厉害的猎人,也不可能一会出现在近旁,一会跑到百米开外。”

“你们说的这个审判庭,”红发妖怪突然开口,“是干什么的?”

“我们这边的人类多数信上帝,自然就觉得所有为上帝不容的邪魔外道理所当然该被消灭,”蕾米莉亚本想说某些时候是出于自卫,不过帕秋莉毕竟在场,“异端审判庭就是专门负责干这事的组织,而且深谙此道。有类似你们那边的道士,不过道士大概没他们那么,让我说,凶残。”

“道士们过去确实不怎么凶残,特别是对实力强大的妖怪来说。”红美铃面无表情,但蕾米莉亚能感觉到怒意,“过去的数千年里,我们彼此都认为在天定的规则之内,双方是可以共存的。”

“现在情况不同了?”蕾米莉亚隐约觉得,这是红美铃会变成一块贴满黄符的雕像的原因。

“凡人之间的杀戮我不在乎,但,”妖怪停了一会,“那些带来十字架的黑袍教士的确改变了平衡,人们从未如此精诚团结,致力于消灭所有妖怪。”

“天上的家伙们不管?”

妖怪嘴边勾起一抹冷笑:“人杀妖怪天上的家伙们可不管,除非那恰巧是他们之中某位的宠物。反正,如果异端审判庭是你所说的那样,会教唆人们对妖怪赶尽杀绝,倒也不奇怪,至少我现在知道该找谁问罪了。”

“就算没有审判庭,”帕秋莉看向妖怪,“一神教同样四处渗透,摧毁别处原有的信仰,或是摧毁不愿改变信仰的人。这种事并不稀奇,他们已经这样干了两千年。”

“那么我可以问罪的对象变多了。”

这就要扩大打击面了?蕾米莉亚尽力不让自己把想法全写在脸上,换做是她,恐怕也没法坚持冤有头债有主的原则,但红美铃是真的变了。“天上的家伙们……?”她委婉提示。

“这里他们管不着。”

“好吧。”蕾米莉亚抓了抓头发,“也许不是审判庭,但珍妮确实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在监视她。”

“也可能,”帕秋莉深紫色的眼睛当然能轻易钻透任何人的脑壳,“是因为在诺维露尼姆的踪迹上,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进展,所以才会产生幻觉。”

“但我真的感觉到了。”珍妮急着说,“即使不是审判庭,也肯定有别的什么人。”

魔女冷冰冰的视线往往叫人不敢直视,然而珍妮这次竟半点不让,虽然看上去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蕾米莉亚倒进椅背,手肘搁在扶手上,仰头看着伸入黑暗中的书柜,还有它侧面跳动的魔焰。“这些年后回想起来,”她仔细掂量措辞,组织语言,“在新大陆的失败,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主动出击。”

“不,”赶在帕秋莉发声前,蕾米莉亚继续,“我不是责备帕琪和爱丽丝的策略,谁做不到更好了,我责备的是自己消极应对的态度。也许积极一点并不能改变诺维露尼姆强大的事实和最终的结果,可至少芙兰本不会轻易受到蛊惑,她之前就有所反常,但我并没有关心。”她干笑两声,“虽然告知事实很难称作蛊惑,不过你们懂的。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给自己任何拖延逃避的借口,不想放过任何一丝的可能性。”

蕾米莉亚摆正脑袋,望向她的朋友们,主要是望向魔女,内心感到一点点愧疚。帕秋莉一贯刻薄,不过只要认真卖惨,她一定会心软。蕾米莉亚所言句句属实,也确实在卖惨,“抓紧每一丝可能或许很费功夫,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紫发魔女瞧着蕾米莉亚,几不可见地敛了敛眼睛,最终,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蕾米莉亚,以及珍妮,同时松了口气。“假设神秘追踪者确实存在,”帕秋莉说,“我们最好认为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住处。我会加强防御,只要没被从内部攻破,那些结界还是有效果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要怎么抓住这位神秘朋友,”蕾米莉亚摆弄扶手,“如珍妮所言的那般飘忽,恐怕会是难题。哦,我还得去看看咱们的‘房东’,假如追踪者和也许存在的其他同伙知道我们住在这,也不难搞明白谁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他们不见得会把爵爷怎么样,但有备无患。”

帕秋莉垂眼默想一阵,说:“现在还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不妨先当做无事发生,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只不过,”她看了看珍妮,又看看蕾米莉亚,“真是异端审判庭的话,对付吸血鬼很有一套。”

他们对付魔女也很有一套,蕾米莉亚想,不过想要闯入帕秋莉的堡垒,怕是没那么容易。她转向妖怪:“你能帮珍妮把把风吗?”

“当然,我很乐意帮忙。”红美铃听起来有种异常的热情。

“你要是不想干可以拒绝,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麻烦。”

“但这是你的麻烦。我因自己的一念之仁身陷囹圄,要不是得你所救,恐怕要一直当块石头,直到时间的尽头。我虽然很想立刻让某些人付出代价,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妖怪湖蓝色的眸子里涌动着残酷的东西,“何况要用这神秘人的身份打赌的话,我会押那个异端审判庭。”

她过去真不是这样的。蕾米莉亚一时语塞,只好说:“那么如你所愿。”

妖怪另一边,吸血鬼准备开口,光是看她那表情,蕾米莉亚已经知道她想说的话,于是抢先道:“没关系的,珍妮,不如说万一被抓住的是我,实际上我还挺好奇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说着,她笑了笑,但其他三个完全不配合。

讨论告一段落,红毛妖怪说自己要趁着夜幕遮蔽,出去舒展舒展筋骨,她保证不会被潜在的偷窥者发现。红美铃应该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但愿不会。接着珍妮又争取了一下,希望蕾米莉亚能够改变主意,让红美铃为她护卫而非自己。被拒绝后,吸血鬼转而向魔女寻求帮助,帕秋莉没有回应。

“没关系的,珍妮。”蕾米莉亚安慰吸血鬼,她的忠诚心令人感动,可是这件事与主从身份无关,“去休息吧。”

吸血鬼叹出口气,告了退。

图书馆里只剩她们俩,还有小恶魔变的猫,它打了个呵欠,爬起来,撑着前爪伸了个懒腰,跳到魔女腿上。

“你先前跟美铃聊了些什么?”蕾米莉亚问。

“没什么。”帕秋莉回答,她弯曲胳膊拢住黑猫,另一只手顺着毛,那恶魔化作的小可爱一双血红眼睛慵懒地眯了起来。她这样子像极了故事里的巫婆,只缺了宽檐尖帽,长满疖子的大鹰钩鼻,层叠皱缩的皮肤,还有佝偻险恶的身形。

蕾米莉亚瞅着她们,“我能摸一下吗?我是说那猫,小恶魔。”

刹那间帕秋莉似乎是要瞪她了。魔女托起黑猫,放到桌上。小恶魔瞧瞧主人,甩了甩尾巴,之后迈着猫科动物的优雅步伐走过来。蕾米莉亚试探着摸了摸,温暖、略带粗糙,跟真猫没有任何区别。“美铃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记忆中不是。”她说,边揉搓恶魔猫的耳朵,“当然,她确实是红美铃,但她变了。”

“你能责怪她吗?”

蕾米莉亚没法憋住一声叹息,“我想不能。”

“何况比起这个,追踪者的身份才是更值得探讨的问题。”

“哦?”蕾米莉亚故作惊讶,“我还以为你坚定不移地相信,那神秘猎人是珍妮幻想出来的呢。”

“可能性总是值得探讨的。”

“之前我说雕像有问题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抱歉,我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是你也该意识到了,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当你的至交好友突然叫你起的全名,说明你有麻烦了,“这个世界是个很大的地方,偶遇万里之外故交的可能性是非常低微的。”魔女面色阴沉,比平常更加阴沉,“而它居然真的发生了,简直就好像……”

帕秋莉的声音低了下去,蕾米莉亚摇摇头:“好像什么?”

“今天芙兰很安静。”

“啊?呃,这倒确实。”蕾米莉亚非常想要追问,可她感觉这次无论怎么软硬兼施,魔女都不会继续前面的话题了。

“无论红美铃怎么说,她的技巧都有效果,远东的术法十分迷人。”帕秋莉勾勾手指,托着水晶球的软垫滑到她面前,“虽然若不是因为某人对魔法一窍不通,我本可以早些见识到它的迷人之处。”

蕾米莉亚虚情假意地应和:“是,是,你说得对。”

魔女白了她一眼,看回水晶球,嘴唇嗡动,透明球体内涌起混沌,描绘出囚室内的情况。金发吸血鬼紧抱双膝,蜷在床头,盯着对面墙壁上的某个点。这床不到一周前刚换进去,所有帷幕皆已破碎,四根床柱仅存其二,蕾米莉亚不愿想象那些参差断桩上的深色污渍是什么。

“妖怪进去同她说话的时候,她看上去非常清醒。”帕秋莉深紫色的眼睛转向蕾米莉亚,“芙兰甚至还笑了,即使是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我希望美铃说无法根治,只是因为她不习惯做没把握的承诺。”

“但愿如此。”魔女说。

6.2

这颗星球,蕾米莉亚已经接受它是球形的事实,诚如魔女所言,是个很大的地方,即便对于并不短寿的东西来说,也大得过分了点。她从爵爷的豪宅里出来,平坦整洁的拼砖街道湿漉漉的,空无一人,只偶有马匹拉车踢踏而过。自夜晚下到午间的雨暂时停了,天色依然阴郁,深浅不一的灰暗云层低垂在两侧宅院的尖顶上。

黑漆镀金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夫放下车厢脚蹬,打开车门,立在一旁垂首等待。蕾米莉亚瞄了眼里面天鹅绒包裹的座椅,摇了摇头。“我想散会步,”她说,面对男人惊愕的眼神,又加上些额外的说服力,“我保证,伯爵阁下不会责怪你。”

她是想散会步没错,在黄金象牙和抛光乌木与大理石之间关了那么久,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把天鹅绒软垫椅子以及另一个散发着熏香味儿的封闭空间。

爵爷的奢华作风一如既往,跟蕾米莉亚记忆中相比,头发依旧油光水滑,只是脸颊瘦了些。虽然她全然不关心那帮“卑贱而道德败坏”的工人们给他的产业添了什么麻烦,却也没法阻止他向“亲爱的表侄女”大倒苦水。此外,他的儿子病了,显然治安良好、夜如白昼的社区也不能把疾病拒于门外。世上确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只能说在这点上,伯爵表现得算是不错。

她已经把可能会有麻烦的念头塞给了爵爷,虽然日防夜防也防不了贼惦记,但有所准备总好过没有。可以的话蕾米莉亚不希望无关人员被卷进来,她还记得赫尔辛堡的斯卡拉柯恩夫妇,就像她记得父亲的名讳和教诲,即使他们的面目早已模糊不堪。

遗憾的是世界,以及命运,与她的期望毫无关系。

漆成棕色的马车驶过路旁,在接近蕾米莉亚时放慢了速度,以免溅起积水,弄脏了她的衣裤。车窗帘幕并未放下,所以能看到里面的乘客,那位指间夹着烟杆、身穿深紫色蕾丝衬衣的美丽女士也瞧了瞧她。

诺维露尼姆到底去了哪?当年把蕾米莉亚推入阳光时,她那副眼神,定然是在观察、思考着什么,她必然有所打算,某种疯狂的打算。

但蕾米莉亚想不到她打算做什么,理解一个疯子,恐怕得拥有与之同等的疯狂。她所能知道的,只是她们一帮人被诺维露尼姆牵着鼻子转过了大半个新世界,而几十年过后才发现那疯子早就不在那里,追着最后的一丝线索回到这儿,却断了一切踪迹。还有,不管诺维露尼姆做了什么,她的最终目的都是解明自己被抛弃的原因。

某种意义上,蕾米莉亚几乎能理解对方的种种行为,几乎。她也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知道母亲和维托里奥在这些烂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眼下一切都还不能确定,又蹦出了个飘忽叵测的跟踪者,未解之谜一堆接着一堆,蕾米莉亚实际并不相信那是所谓的异端审判庭,至少不相信这位跟踪者来自独立于已有的麻烦之外的新势力。

在此之前她已然碰上了万中无一的巧合,偌大的世界里,能有多少这样的巧合呢……帕秋莉当时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简直就好像”什么?

突然,有什么人盯住了她,如同掠食野兽的气息扑在后颈,只是并不暖,反而冰冷刺骨。蕾米莉亚保持步伐的节奏。在如此空旷宽敞的街道上尾随跟踪,这人要么是愚不可及,要么是对自己太有信心。

她正暗自盘算该怎么绕点路,设法揪住自大的追踪者,那股气息又陡然没了。克制着回头张望的冲动,蕾米莉亚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

这事还不算完,待她走出“治安良好”的街区,进入人更多、味更重、和着稀泥的沙土代替了铺路砖的地方,如芒在背的感觉又包覆上来。老实说她不该完全拒绝乘车,今天穿出来的这双短靴怕是要不得了。她贴着路边墙根,拐进最近的巷子。巷子夹在两栋外刷石灰的三层建筑中间,逼仄阴暗,两侧墙壁上没开窗户,非常完美。

追踪者跟了进来,不是感觉,更不是幻觉,她确定听到了身后不远处的脚步。如果蕾米莉亚是个人类,肯定听不出任何异常。

她继续前进,然后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转过身。在蕾米莉亚与巷道的出口之间确有人影,但随着眼睛的正视,它留下的残影也消失无踪。明摆着是被耍了,怒火油然而生,蹭蹭往上窜,她差点攥破手掌投出长矛,只为看看那躲躲藏藏的鼠辈是不是仅仅用了个障眼法。不,追踪者已经不在这儿了。

蕾米莉亚松开紧咬的牙根,只觉腮帮子阵阵酸疼。


他们真的知道我“亲爱的表叔”是哪位了,蕾米莉亚大步冲入魔女的图书馆,准备宣布这条消息,眼下情景却让她闭上了嘴。

“这谁?”她从躲藏在书架阴影下的褐发男子身上转过脸,面向帕秋莉。

答话的是红美铃。“神秘跟踪者。”妖怪手里转着三个雕有图案的白玉球,蕾米莉亚隐约觉得自己在水晶宫见过一模一样的展品。

“这就抓到了?”

“更像是自投罗网,”妖怪回答,“跟描述中的确不太一样。”

蕾米莉亚看了眼珍妮,拉开椅子坐下。“也可能是因为珍妮说的那位今天跟上的是我。”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她脸上,“当然,我没抓住那人,像描述中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美铃闻言,耸了耸肩。

“这是安德烈,大小姐,”珍妮在座位里往前挪了点,“他以前也侍奉过维托里奥大人。”

“噢。”

在维托里奥“死掉”之后的那段时间里,确实有那么一群吸血鬼围着她,念叨什么血族的生存与命运之类的东西,这张脸仿佛似乎混入其中。那实在过去太久了,那会她是多么无知啊。“以前侍奉过维托里奥。”蕾米莉亚缓缓重复了一遍,“现在侍奉诺维露尼姆?”

“我们还没……询问。”魔女开口道。

她俩对视一会,蕾米莉亚了然点头,抬眼看向褐色头发的吸血鬼,朝旁边的空座比划了下。“坐吧,安德烈。”她说,另一边,帕秋莉让小恶魔去给男子斟茶。

自投罗网的吸血鬼离开阴影,走入魔焰照亮的地方。他要是拾掇拾掇头发,面目不这么憔悴,周身华服没有那么多线头与裂口,完全可以直接走进任何一个国王的宫廷宴会,而无半分不适。舔了舔嘴唇,安德烈慢慢滑进靠背椅,动作之谨慎,仿佛那木头家具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下他一块肉。

“她是个疯子。”他说,干瘪起皱的眼眶里,血红眼睛不住颤动。

蕾米莉亚控制住嘴角的肌肉。“很高兴多年之后的现在,我们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不!”吸血鬼露齿咆哮,“你不明白!”

珍妮绷紧了身子,红美铃手里的玉球也停止了转动。咆哮的余音犹存,男人缩回去,抬手掐住自己的脸。“不,你不知道她有多疯狂。”他战栗着吸了口气,开始讲述。

在安德烈的描述中,诺维露尼姆早就回到了旧世界,蕾米莉亚她们追寻的只是她预先留好的线索,倘若事实如此,也不算太意外,她毕竟是个活了两千多年的疯子。故事的其他部分则骇人听闻得多,听上去吸血鬼之祖确实彻底疯了,她过去便不是什么慈母,却也从没有像最近几十年这般毫无底线。过去,她也会无情地惩罚那些让她失望的吸血鬼,而如今,仿佛单纯是多看一眼,就会被钉在太阳下尖叫燃烧。

然而跟另一些事相比,随意处决也能称得上是可以理解的部分。这几十年中诺维露尼姆时常消失,连带着她最亲密的那帮血族——因主人的残暴不仁与喜怒无常,他们数量渐稀,但出于各种原因,残留的那些依然无比忠心。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干了什么,只知道每次重新出现,诺维露尼姆身边总有一个银发孩子跟着,有时是男孩,有时是女孩,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孩子,每一个都与她有着肉眼可见的亲缘关系。

那些孩子不断轮换。“直到‘十六号’为止。”说到这三个字时,蕾米莉亚能看出吸血鬼的骨头正在他皮囊的包覆下颤抖。“她说‘十六号’是完美的造物,但……”安德烈又舔了舔嘴唇,然后笑了笑,那表情在魔焰的冷光中显得尤为阴森。

“你打过猎吗?”他问蕾米莉亚,后者摇了摇头,“有时候猎人并不杀死猎物,只是把它们弄伤,用来训练猎犬扑咬。”笑容抹去了,“‘十六号’就是那只猎犬,我们成了被扔给她的肉,而现在她终于准备好了。”

蕾米莉亚摩挲扶手,安德烈盯着她。“这位‘十六号’才是我们的追踪者。”她说。

吸血鬼点点头。“她一开始就是冲你来的,我们对她已经彻底没用了。”他的眼珠子跳得更加厉害,“不,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用。我们可以牵制你,作为一次性消耗品,她是这么安排的。”他扭头看向珍妮,接着是帕秋莉,最后转回蕾米莉亚这边,“她要我们抓住你,如果抓不住,就抓住你身边的吸血鬼或者魔女,不过你们这显然有计划之外的人。”

红美铃手里的球儿咕噜响,蕾米莉亚正想追问,被帕秋莉抢了先。“这听起来似乎太便利了。”

“的确。”妖怪在旁附和。

“我说的都是真的!”安德烈叫道,“你能翻看我的记忆,我知道!你尽可以看!你会知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蕾米莉亚看着他扭曲的脸,“那个‘十六号’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要是见识过,就没机会在这说话了不是吗?我只知道她是个怪物,天生的杀手。”

一个被吸血鬼称作怪物的怪物,要不是现场气氛凝重,蕾米莉亚会为这个笑出声。

也许她没能像自己期望的那样控制住表情。吸血鬼乞求似的伸出双手,语速之快叹为观止,他说至少蕾米莉亚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说他不想死,说诺维露尼姆只当吸血鬼是炮灰,而已经有很多炮灰被布置到陷阱中。

“很多吸血鬼,很多炮灰,我不知道她具体计划怎么引你们上钩各个击破,但如果我是你,我会据点死守。”

蕾米莉亚依他所言,查看了安德烈的记忆。他说的都是真话,可他的真话毕竟也只能是他所知道的那一部分真相。既然“十六号”如此神通广大,为什么不在昨天就掳走珍妮,如果抓住她们中的某一个是诺维露尼姆的目的,那就是最好的时机。或者说,早知她们在这里,她为什么不直接踢上门来呢,她有那么多炮灰可用,而此时维持结界的只有帕秋莉一个。诺维露尼姆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想要达到怎样的结果。

“把埋伏地点定在两个贫民窟,真是奇怪的选择。”蕾米莉亚弯曲指节抵着下巴。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把你们各个击破正是她的计划!”

“据点死守是对的,”帕秋莉插入对话,“假设他所言全是真话。”

“据点死守是最保险的选择没错,但这次我们不是来钓鱼的。”蕾米莉亚与魔女对视,“除了叛逃的吸血鬼,我们还有不在她计划内的助力。断开图书馆和外界的连接,美铃继续暗中跟着珍妮去其中一处,我去另一处,你在这边盯着我们,小恶魔作为后备,万一出了问题,优先保护珍妮。”

“大小姐!”

“你他妈疯了!”

两只吸血鬼同时叫出声来。“显然还没疯到高不高兴都杀人的地步。”蕾米莉亚张开双手,“而且我真的很好奇,她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如果你失败了呢?”安德烈面如死灰,“她绝不会放过叛徒……”

在吸血鬼做出冲动的事之前,蕾米莉亚把他“摁”了回去,不可视的重压几乎挤出他的眼珠子。她稍微放松了点力道,吸血鬼仍紧贴桌面,大口喘气,却嗡嗡不出半个音节。“我还没想好你在这事里要扮演什么角色,”蕾米莉亚瞥着他,“不过给我足够的理由,我也会杀人,听懂了吗?”

吸血鬼尽他所能,抖动了下脑袋。蕾米莉亚松开钳制,“在我想出怎么安排你之前,嗯——”她抬眼扫向桌边的其他三位。

“先让他呆在备用的那间地下室吧。”不知何时,美铃手里的球不见了,她站起来,拂了拂袍摆,“我送他过去。”

“好。”

需要说服的少了一个。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当年千筹选择走上死路,她也未曾阻止。蕾米莉亚觉得任何以自由意志做出的选择,红美铃都不会阻止,哪怕是当着她的面往火山口里跳。麻烦的是另外两位。

妖怪刚领吸血鬼出去,珍妮便急着开口:“大小姐,您一定要再考虑一下,安德烈从前就是个胆小鬼,但他这次的提议是没有错。非要以身试险的话,”她攥着双手,“请一定让美铃跟您去,我会保护好自己,我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帕秋莉大人,您也劝劝大小姐吧!”

帕秋莉嘴唇紧闭,脸上纹丝不动,眼里阴云密布。“是的,其实,”蕾米莉亚抓了抓头发,“可能是在一起太久了,所以我老忘记这点。你们对我没有任何义务,也不欠我任何东西。美铃,按她的说法,是为了还债,而你们实在没理由非掺和进这件事不可。”

“你想说的就这些。”

听魔女的口吻,蕾米莉亚感觉随时会有烈火从地板里喷涌出来,将自己连人带椅子烧成灰。“经过数个世纪,那么多的事情,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你想说的就这些。”也许在被烧成灰之前,她会先因魔女的恐怖凝视而神形俱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我不能要求你们为我冒险。”蕾米莉亚硬着头皮与魔女对视,“实际上我不希望你们为我冒险,只是万一的话,芙——”

剩下的话语变成介于咳嗽和喷气之间的奇怪声音,蕾米莉亚猛地撞进椅背,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惨烈尖叫,接着朝后掀去,轰然倒地。巨大的响动回荡在图书馆中,珍妮可能惊叫出声,不过蕾米莉亚的注意力全在自己遭受痛击的胸腹,只觉那部分的骨头全碎了,肺叶内脏都被锤成了烂肉饼。

通过朦胧泪目,她看到小恶魔变的血眼黑猫团在另一端的桌腿边,责备地瞅着她,露出尖牙打了个哈欠。

至少魔女最终还是同意了她的计划,这顿打挨得值。

回复 1 0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3-21 18: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6.3


漆黑发臭的水沟里漂浮着死老鼠湿漉漉的尸体,以及其他一些难以辨别的玩意,数十种不同来源的臭气混合起来,像是生了倒钩与吸盘的触手,钻进鼻子,在胸骨与肋骨间扭来扭去,散播但愿只存在于想象的致命毒素。蕾米莉亚随时可能晕过去,晕过去,然后倒在街道上拌了屎尿的稀泥里。

也许这正是诺维露尼姆选择贫民窟作为伏击点的理由,难怪安德烈要叛逃,她现在发自内心地同情那些同样感官敏锐的吸血鬼。

尽管目前为止,没有证据表明这儿确实有埋伏。

蕾米莉亚努力忽略恶臭和脚下的粘稠,把注意力集中在警戒上。她的两侧是砖砌的房屋,有一部分似乎随时可能倾倒下来,许多窗户失去了窗棱,发霉木板封住了其中一些,另一些则大开着,叫人想起被敲掉的牙齿留下的洞。她留意着所有那些窗户,尚未发现任何动静,事实上,这里与正常贫民窟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丝毫人声。

路边某团盖着麻布的杂物动了动,她立即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谨慎,只发现那是名凄惨妇人,缩于危墙之下,脸上沟壑积着黑灰,怀中破布里伸出只肮脏小手。蕾米莉亚从她身前经过时,那双浑浊眼珠动也不动。

关于统治者职责与人民福祉的念头在脑海外围徘徊,她尽量忽视它们。诺维露尼姆设下埋伏,蕾米莉亚来了,只发现空巷一条,为设置陷阱而提前清场还算能解释,可是那些吸血鬼上哪去了,或者说,在等什么?又或者因为安德烈的背叛,她中止了这次行动,那么事情便回到了原点。也许蕾米莉亚应该一间间屋子找过去,倘若吸血鬼们确实来过,没准会留下些线索。

太阳该是升到了天顶,十二响缥缈钟声穿透机器此起彼伏的远嚎传入耳中,然而没有一丝阳光能够穿透重叠层云,驱去周遭阴霾。这城市里连树木都被毒死了,偏偏人却还活着。

第一波冲击传来时,像是有人拿棍子猛抽她的后背,一次心跳过后,同样的感觉又连续击中躯干各处。蕾米莉亚喘了口气,低下头,看见三把裹有黑皮革的银色刀柄插在胸腹。内燃般的痛苦随神经放射,深红近黑的污渍迅速渗入附近的布料。难怪安德烈会那样害怕。

黑影闪过,鲜血长矛划破空气,撞入街对面的房屋,砖墙向内倾斜,轰然倒塌。那里面没有人,应该没有。

又一把刀插进蕾米莉亚肩胛,又一发未中的攻击捣毁了另一堵墙。

盛怒灼烧,她要把这个一无是处的可悲地方撕碎,叫那耗子无所遁形。

脚边响起细微声音,仿佛受伤动物的悲鸣,妇人蜷缩身体,护住胸前包袱,咿呀声正从中传来。蕾米莉亚狠咬牙关,振翅而起。人影出现在下方,妇人旁边,黑色风衣黑色手套。“肉眼可见的亲缘关系”说得太保守了,这根本是生了双冰蓝眼睛的诺维露尼姆。

“十六号”似乎动了,又好像没动。腰侧毫无征兆地破开道口子,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出来,前所未有的剧痛打乱了蕾米莉亚的专注,她挣扎着扑腾了几下,便从半空摔进肮脏污泥。身体侧面的刀子扎得更深了,冰冷又灼热的尖端蹭过骨头与心肺,她的吊坠从领口滑出来,落在烂泥地上。伸手撑住滑腻地面,她想要爬起来。肚破肠流、浑身沾染的恶臭脏物,可说是此刻最不必担忧的事情。

诺维露尼姆到底做了什么?

空气潮水般拍打在背,一双踏着布鞋的脚落在前方,她抬起头,看到红美铃藏青色衣服的下摆。

“你怎么在这?”

妖怪没有回答。突然间,蕾米莉亚觉得身体变轻了,每一片被利器分割开的皮肉都又贴住了彼此,血迹加速扩散,衣裤没有被黑色污渍覆盖的地方全被浸得猩红。她努力撑开眼皮,不让自己倒下去。

逐渐灰暗的视野中,所有东西都出现了重影,无论多么努力也辨不清眼前发生的事。构成世界的每一根线条都在缓慢摇荡,唯有美铃静如止水,金属凿击陶瓷似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一把未能穿透某样东西的武器掉在蕾米莉亚手边,她有理由相信那银色刀子不久前还插在自己身上。这妖怪为什么会在这?珍妮呢?混沌的脑子拒绝工作,全身骨骼肌肉渐渐化成了水。

静如止水的红美铃和她的重影同时动起来,一声闷响,年轻女性的压抑痛哼,沉重的东西摔在墙壁残桩上。蕾米莉亚不受控制地颓下去,鼻尖离恶臭淤泥不到两寸,妖怪托住了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弯曲手指,勾了勾地上的匕首。


他们抓了珍妮。

蕾米莉亚一手捏着裹了皮革的刀柄,另一手伸出食指,试探匕首的锋尖。她在富丽堂皇的四柱床里动了动,浑身的刀口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疼痛切身而又遥远。刀上镀了银,蕾米莉亚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但一整天过后还未彻底愈合的伤口,说明在某些方面,她确实跟吸血鬼有共同之处。

试探着,她将银光闪闪的刀尖摁入皮肤,殷红血珠吹泡泡似的冒了出来。

“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门口的红美铃开口道。

蕾米莉亚搓去手指尖的血,边朝妖怪转过脸,边想她口中的刚才指的什么。醒来之后,她一直觉得时间慢得诡异,当然也可能因为颅骨里装的依然是一团浆糊。她皱起眉毛,使劲推动那团浆糊,于是想了起来:“刚才”她得知八个钟头前,她和珍妮同时遭到袭击,而帕秋莉让美铃救了她。

然后,她冲魔女发了一通脾气,咬牙切齿,歇斯底里。

“是吧?”蕾米莉亚答道,放下刀子,抬手挠了挠眉毛,“是吧。不过当务之急是找到珍妮。”

美铃看了她一会。妖怪没太多表情,不过蕾米莉亚觉得她是想揍自己,蕾米莉亚希望她能够狠狠揍自己一顿。然而最终,红美铃什么都没做,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伏下去,双手拽住头发,盯着金色丝绸上的刺绣,只觉眼睛被闪得刺痛。她会向帕秋莉道歉的,有必要的话,让她倒立喝辣椒水也行,哭着下跪也行,怎样都行,只要魔女愿意原谅。但这都是后话,道歉也好,自责也罢,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珍妮。

同样的尝试她只做过一次,那次结果并不好。蕾米莉亚盯着被褥上的刺绣,集中精力,想象珍妮的感觉,抓住它,沿着那种联系……如果那尽头只是虚无中的一抹血色,就像当年的千筹?

不,别想没用的,集中。

鸟类和老鼠的骸骨铺散在青苔与泥土堆积的地面上,幽暗中,两条锃亮银锁垂下来,钻透所囚之人的两侧肩胛,末端连接着固定在地面的沉重圆环。那人亚麻色的头发散乱着,跪伏在地,两端尖锐的银钉钉穿双掌。蕾米莉亚想要哭泣,但即便肉身在此,她也不见得能哭出来。她抬头望向圆形囚室的天花板,彻底锈蚀的网状栅栏垂着苔藓,两侧绞盘连接着银链,更上方还有一层东西掩盖着。些许空气在掩盖物和栅栏之间流动,令垂落物左右摇摆。

一个天井,何等直截了当的恶毒设计,蕾米莉亚能看到那样的前景:黑暗被日光侵蚀,银链撕裂血肉,吸血鬼逃无可逃、在太阳下尖叫燃烧。

还要多久,珍妮就会落得如此下场?地上的泥土是泥土,还是前人的灰烬?

吸血鬼的脑袋动了动,蕾米莉亚也听到有脚步声从未上漆的囚栏外传来。她注意到囚栏上的金属跟吸血鬼的刑具一样崭新。一抹人影跪伏在对面的牢笼里,也被刑具串着。另一只吸血鬼。安德烈还不知道这个地方,鼓起勇气从诺维露尼姆身边逃离,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外面过道里的人挡住了她的视线。黑风衣,银发,冷若冰霜的眼睛,定下神来细看,“十六号”也不是真跟诺维露尼姆长得完全相同,更像是年轻些、少女时期的她,虽说蕾米莉亚从没见过她少女时的模样。

“红头发的那个是什么?”“十六号”的声音让她联想到结冰的河水。

珍妮一言不发。大约三次心跳之后,“十六号”走向牢门的另一侧,抬手伸向外墙上的什么东西。珍妮扬起头,面部肌肉在皮肤下跳动,蕾米莉亚听到铰链转动的吱嘎声,以及吸血鬼戛然而止的尖叫。

她掀开被褥,跳下床,双腿却像是被抽了骨头,压根撑不起身体的重量,踉跄两步便扑通一声摔在厚绒地毯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房门打开了,原来红美铃一直守在门外,并未离开。

“带我去找帕琪。”蕾米莉亚说,感觉有几处伤口再度撕裂,衬衣湿湿地贴在身上。

妖怪犹豫片刻,伏身将她抱了起来。


业已废弃、周边又无遮挡的古旧地牢,这城市及周边地区符合条件的地方可太多了,蕾米莉亚趴在泛黄的地图上,将它们一个个圈出来。硕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地图,全是上一次两位魔女造访此地时搜罗到的。帕秋莉和美铃也各自做着同样的事,魔女的水晶球压在桌面一角,正保持与化身蝙蝠的使魔的联系。

距离太阳下一次升至天顶还有五个小时,美铃很确定这将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在最坏的假设中,五个小时便是珍妮剩下的全部时间。可能的囚所一个个被圈出来又一个个被划掉,好在魔女的图书馆里没有钟表,否则蕾米莉亚定然会被它的滴答声逼疯。

“你当时把‘十六号’伤得有多重?”她死盯地图上纵横的街道。

“少说断了三根骨头。”妖怪回答,“不过她不算大问题,只是防守和击退的话,她那闪来闪去的神奇本事也不算。”

“我只是在想她到底是什么,或者说,还会不会有别的惊喜。”

“‘十六号’可能是某种混合产物。”帕秋莉忽然说话了,从妖怪抱着蕾米莉亚跑进图书馆到现在,她是第一次说话。蕾米莉亚自问没这胸怀,她活该到死也得不到魔女的原谅。“诺维露尼姆想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惩罚被抛弃,有了对照品之后,换做是我也会做这样的实验。但她与你的差别在你们诞生之前而非之后,连我都能想到这一症结,诺维露尼姆难道会想不到吗?”

蕾米莉亚抬起头来看向她的魔女朋友,发现对方难得换下睡衣似的袍子,穿了深灰色衣裙,一双手套搁在旁边。重重心事在她眼里投下重重的影子。“如果她想到了,那么她这次行动,她做所有这一切又是想要达成怎样的结果呢。”自语般,帕秋莉说,她似是无意间瞟了下水晶球,眼中阴霾沉入最深处,“找到了。”

一道黑色裂隙开在魔女身边,蕾米莉亚意识到向来足不出户的魔女今天改变着装风格的原因。“不!”音量高了些,她眨了眨眼,“不,帕琪,我去。”

魔女并未停下戴手套的动作,蕾米莉亚绕过桌子快步朝她走去,美铃纹丝不动,静观事态发展。“你想到诺维露尼姆的目的了不是吗?”蕾米莉亚抓住帕秋莉的手腕,她必须略微扬起脸才能直视她的朋友,“‘解铃还须系铃人’,对不对?”

出乎意料的是,魔女没有甩脱她的手。“在未得印证之前,一切都只能是猜测。”

“那么就更应该是我去了,毕竟我和她都希望经由彼此找到那个王八蛋。”她们像两尊雕像凝视彼此,忽然,蕾米莉亚明白了。“珍妮被抓是我的错,不是你的,我……向你发脾气纯属混账行为。我不能再让另一个朋友为我赴险,何况无论如何,她最终都是要找上我的。”她抓得太紧,手指却像生锈般不肯松开,“求你了,帕琪。”

“曾经我不为任何事后悔。”魔女的嗓音中是否有一丝颤动?“但自从认识了你,我似乎总在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和她一起去。”红美铃适时加入对话,她挺直腰背,挽起一边袖子,然后是另一边。“别犯傻,你一个人做不到。”蕾米莉亚开口前,妖怪继续说,“你知道我们那一物降一物的说法,相信与否,‘十六号’克制你的事实不会变。”她瞧向魔女,“芙兰和安德烈需要有人看着,我去正合适。”

僵局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最终,魔女颤了颤睫毛,表示同意。蕾米莉亚摘下项链放到桌上,走向空间中撕开的那道门,对面的景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同一副模样。妖怪冲她使了个眼色,率先踏过去。

她想再看看帕秋莉,但提不起勇气。深吸一口气,蕾米莉亚也钻了过去。


6.4


这儿原本有座石砌的主体建筑,但现在只剩杂草簇拥下覆着黑灰的断壁残垣,那些石头粗糙而陈旧,缝隙里生着苔藓。泰晤士河的浊水在堤岸下流淌,河对面以及左右近旁全是伸出高耸烟囱喷云吐雾的厂房,衬得此处的荒芜空旷无比怪异。

蕾米莉亚试着追溯这周围发生的事,得到的反馈却像曾经在新大陆时那样,无穷的镜子,无穷的倒影。诺维露尼姆没准真在这里,如果能见到,她一定要问问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想干嘛。使魔被打发回宅邸,血族之主打的什么主意且不论,小心点总没错。

站在一小节墙壁的残桩边,美铃哼了声:“有点小问题。”

“怎么了?”

“有人设下了结界。”

“哦,那大概是诺维露尼姆,她在新大陆学会的新招数。”

妖怪的表情有些微妙。“如此说来,”她说,“就是有两个结界了。正如小恶魔所说,有活物在地下,我能感觉到珍妮,还有其他吸血鬼、人类、以及‘十六号’,但他们的气息被扰乱了,所以没法知道有多少。”

一大堆可能性在蕾米莉亚脑袋里盘桓。“你感觉到的是你们那的术式?”她问。

“有些区别,却也差不了太多。”红美铃环视周围,“结界的基底在地下。我不该为这种程度的交流感到意外,但确实很意外。”她看看蕾米莉亚,“没关系,除非底下塞了百八十个道士,否则还入不了我的眼。”

既然她这么说,应该无需过于担心,虽然蕾米莉亚还是觉得其中大有古怪,她实在不太相信诺维露尼姆能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学会那么多新花样。

不过光是蹲在原地胡思乱想并没有用,也得不到答案。通往地下的入口在残留建筑一角的活板门后面,不难找到,不如说某人好像生怕她们找不到。包铁的门板相当新,门轴也上好了油,拉动起来悄无声息,意外地没藏着任何机关。它下面,跟地表废墟一样古旧的石头台阶伸向更深处的黑暗,靠中间的部分磨得光滑,两边则积着灰。

太阳离天顶还有段距离,她们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向通往地下的台阶,隧道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如果没有远处机器的聒噪,氛围倒是像极了古早时候流行的冒险故事:勇敢的英雄深入邪恶巢穴,拯救被困的公主。蕾米莉亚用指甲刺破掌心,把血液攥在手里。

她们很快到了平地上,是个有着交叉拱撑的方形房间,一扇箍铁门嵌在楼梯口对面的墙壁。意外的是在下来的阶梯左侧,另有一段阶梯通往更深的一层。“有空气流动,那底下没塌,”美铃说,“至少没有全塌。”

“珍妮应该在这层。”

“我会留意下去的方向。”

“对了,”蕾米莉亚抬头看向妖怪,“这次可小心点,别又把天花板掀了。”

“放心。”

蕾米莉亚点点头,抬脚踹向那扇门,崩裂的墙体随之飞入后面的走道中,箍铁的橡木哐当落地,又在不甚平整的地面上滑了一段。走道如她先前所见,并不很宽敞,只够三个成人并肩前行,火把在两边墙面上燃烧,一直伸向相当距离的尽头。身着黑色长袍、带着兜帽的人影立在最后一对火把之间。

无论身高还是肩宽,看着都不像是“十六号”,亦不像是诺维露尼姆。也就是说那俩随时可能从周遭四伏的阴影里蹦出来。

“需要我走前面吗?”美铃的嗓音里混杂着奇怪的气声,蕾米莉亚在余光里瞟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脸、胳膊和手上覆满了泛着金属光泽的暗绿鳞片。她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迈开脚步踏进监狱。

第一对囚室出现在两边,里面也关着吸血鬼,每座囚室都有着同样崭新的笼门和银链,近旁的墙壁上都嵌着绞盘和火炬。蕾米莉亚默默数了数,视野范围内这样的囚室还有七对,不知珍妮在哪个位置。

“这些吸血鬼不太对劲。”美铃的声音几不可闻。岂止是不太对劲,蕾米莉亚不知道自己神经紧绷时的步态如何,但这妖怪走起路来像是捕食中的猛兽,显然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警告,所以她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她们已经行进到牢狱中间,囚禁珍妮的那个窟窿——以及潜在的敌人——还没有出现。走道尽头的人影突然转向一侧,其手指还未够到隐藏在凹槽内的拉杆,已经被细如蛛丝、坚如钢铁的血线钻透了掌背。男性的痛呼令蕾米莉亚迟疑,并不因为她带给他的伤害,而是那嗓音——她没来得及辨明,那人空着的手抓住了缠着布条的杆头,蕾米莉亚没能阻止他扳动机关。

崭新的牢门都打开了。她下意识地催动血丝,朝视野边缘的异动扫过,一条胳膊飞了出去,深色天鹅绒袖子上满是毛刺。这没能阻止它的主人重重撞在蕾米莉亚身侧,她感觉捕兽夹似的东西钳住了肩膀,骤然收紧,那是吸血鬼的牙齿和上下颚。

第二击削去了那只吸血鬼鼻子以上的头部,他瘫软下去,剩下的那只手的尖锐指甲仍挂在蕾米莉亚后背,插入肉里。另两名吸血鬼先后袭来,这次她看清了他们的面目,仿佛以软蜡塑成却融化了一半,骨骼与肌肉都扭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露着牙龈和獠牙,血红欲滴的双目陷在眼眶里,乃是疯狂的点睛之笔。

上次见到发疯的吸血鬼,她还是和维托里奥一起。蕾米莉亚尝试镇压他们,毫无作用,十几只吸血鬼疯狗般一拥而上。“只能干了。”她说。红发妖怪应了声,挥爪将某个生着金发的脑袋碾碎在墙壁。

战斗异常血腥,而她们还未彻底放开手脚,一是担心塌方,二是时刻警惕着比成群疯狗更加致命的威胁,虽然到头来,那两位没有现身。待到场面暂时平静下去,现场一片狼藉,血液、碎骨、残肢、倒下的躯体堆满了狭窄通道,多数仍在抽搐,几条尚未彻底碎裂的声带哼哼着无法理解的叽叽咕咕。蕾米莉亚背带裤的背带断了一根,衬衣被戳出好些洞洞,血迹斑斑,美铃的袍摆被抓成了一条一条,鳞片上滴淌着不属于她自己的鲜血。

铁腥味掩盖了一切,地狱的最深处景色也不过如此,让蕾米莉亚想起千筹,和那只死狐狸在夕阳下制造的罪孽。当然,尽管看上去十分惨烈,但这种程度的伤势远不足以杀死吸血鬼,让他们短期内无法再爬起来烦她们倒是绰绰有余。

蕾米莉亚抹去眼皮上的血,妖怪在满地残渣间挑剔翻找,但哪儿都没看到珍妮。

“也许她在下面一层。”美铃说。

“待会再去看。”蕾米莉亚答道,践踏着血肉与骨头,走向蜷缩在牢房尽头、裹着黑袍的人。

男人蜷缩着,紧抓自己流血的手。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象牙、黄金、大理石和檀木的簇拥下,那时这位爵爷穿金戴银,面容饱满。如今他这幅憔悴消瘦、眼底发红的模样,配上乱糟糟的头发和胡渣,还有粗糙的黑布长袍,差点叫她认不出来。

她垂眼俯视,对方沉默地回望,眼中充斥着某种狂热,以及狂热也掩盖不住的恐惧。血味冲天的地牢里只剩下细微的叽咕,以及血肉缓慢聚合的、类似泥土中虫子钻来钻去的声音。哒,蕾米莉亚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但她感觉到美铃转过了身。哒。金属与金属相摩擦的巨响如锉刀刮过头盖骨,耀白阳光透过十余天井灌入这幽暗地底。

吸血鬼们暴露在光下的那部分肢体火烧似的嗤嗤作响,蕾米莉亚骤然转身,红美铃先一步窜出去,但她俩同样盲目。

珍妮的惨叫只差一点点就将她击倒,那地方离她更近,却又无比遥远。蕾米莉亚掀第一层囚笼底部的生锈铁网,跌进更深处。这儿有两层,她凭什么认为只有第一层才具备她所想的功能?看不见的烈火在珍妮体内燃烧,所过之处徒余灰烬,皮肤如燃尽木炭般开裂,而看到蕾米莉亚,她满是痛苦的脸上甚至勾起了一抹笑容。

她向蕾米莉亚伸出手,然后整个垮了下去。

空荡荡的银锁轻轻摇晃,蕾米莉亚跪在飞灰盘绕的衣物前。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随珍妮的死而湮灭,另有什么东西得以释放。

过去的数百年里她一直相信,从“死而复生”的那个晚上起,自己已然睁开了眼睛,拓宽了视界。而此时此刻,跪倒在珍妮的灰烬前,蕾米莉亚总算明白,那只是另一种半盲的状态,非要用言语形容,是刚刚诞生的胎儿尚未学会使用双目时所见的模糊印象。她看到过去只能感受到的东西,辨清构成它的每一缕丝线,每一股波纹,意识到其中蕴含的、冷酷而壮丽的完美韵律。并且知道,这编织笼罩整个世界的庞然巨物,相较被称作命运的那个整体,不过是沧海之一粟。

为庞然顿悟所占据的思绪的小小一隅,名唤蕾米莉亚·克莱默兹的人纵声尖叫、嚎啕大哭。

她知道诺维露尼姆在哪里,不是这里,她也知道启动第二层机关的人正朝她发起攻击。“别杀她。”蕾米莉亚说。

“没那打算。”美铃回答。

妖怪和被她掐着脖子拎离地面的“十六号”仿佛被从连贯的世界中剥离而出,不断从动作的一帧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帧,声音也是时断时续。好一阵疯狂闪动后,她俩终于回到现实,蕾米莉亚见美铃空着的爪子捏住了银发少女的左手,而那手里握着只银色怀表。“十六号”依然镇定,继续用脚发动一波又一波攻击,可惜她踢的是一株橡木,或者说一段钢柱。妖怪叹了口气,将猎物拉近,一头撞上她脑袋。

“现在怎么办。”红美铃把软塌塌的女孩放到地上。

“等我一会。”

蕾米莉亚走进旁边的囚室,扯下铁网,回到上一层。没被烧掉的吸血鬼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她一路走过,一路把他们踢进两边的敞亮阳光里。疯与不疯,她终归要收拾他们,不如说疯狂是吸血鬼的最终归宿,他们以为诺维露尼姆能够治好它,以为“夜之王”能够治好它,他们错了。吸血鬼的存在就是错误,而弥补绕了太远的路。

爵爷重新站了起来,如她所知的,并未试图逃走。片刻之前蕾米莉亚还假设他是中了法术,但不,他是自愿的,虽然被骗了,但是自愿的。除去决心与恐惧,他眼中又多了点东西,希望,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应该对转机报以期待,她并不准备让他死。

“你该知道,对于未来,那位‘先知’并不比你了解得多,她只是很有说服力和煽动性,仅限于此。”她跺跺脚,把抓住裤子下沿的断手甩到一边,“她的允诺尽是些虚言,当然,相信她不是你的错,至少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过去虔诚教徒也曾相信过赎罪券,有些人可能现在依旧相信。”

就实际来说,她只比爵爷的腰线高一点,而眼下,蕾米莉亚差不多是在俯视他。“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跟报应毫无关系,更不是什么诅咒,单纯的运气罢了,喝同样的水却染上疫病是他们运气不好。哦,是的,你女儿也病了,她只会比你儿子晚死一周,算起来是下个星期四的傍晚。相信我,”她盯着他的眼睛,“不似那位自诩的‘先知’,我是货真价实的预言家。现在,把袍子脱下来给我,除非你还想知道自己的死期和死法。”

而后,她们尽可能地聚拢原本属于珍妮的灰烬,连同其衣物一起裹在黑色长袍里。

重新爬上古旧台阶,外界的阳光依然明媚,太明媚了,一点也不像是个悲惨日子该有的样子。

“放在过去,”红美铃开口道,“我会说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的确不可泄露,不过这一个没关系,我已经看过了,不影响。”

“那么这一个呢?”妖怪瞥了瞥自己肩膀上不省人事的俘虏。

“还不确定。”蕾米莉亚答道。在今天的顿悟之前,她都以为自己无法窥测亲近朋友的未来是出于心理障碍,因为赫尔辛堡的事件与维托里奥的“死”,因为她的预见为千筹带来厄运。现在她知道真正的原由了,道理很简单,虽然很难说明白,非要描述,就像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飞离地面。

红美铃挑起眉毛。“我可以解释。”蕾米莉亚说,她相信妖怪正在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以排除她陷入精神异常的可能性,“但说起来话就长了,所以还是等回去之后一次性讲完的好。”

妖怪耸了耸肩。


6.5


珍妮暂时得不到一个合适的葬礼。实际上,蕾米莉亚从来不知道吸血鬼的葬礼该是什么样,也没见过,即便遵循内心所想带回了珍妮大部分的遗骸,她并不相信这行为中具备任何意义。话虽如此,她还是清空了一个漆盒,尽量把带回来的那部分东西全部抖落进去,盖上盖子,放进大图书馆一角的橱柜里。

她总觉得自己应有决堤般猛烈的悲伤,可那悲伤像是另一个人的,她心里只盘算着,该找个清风和煦绿草如茵的美丽地方将珍妮安葬。她会找到那么个地方的,等她要做的一切结束之后。

魔女和妖怪在桌旁等她,所有用过的地图都已经重新卷好,收回相应的书架格子里,金链串着的血红挂坠还躺在帕秋莉手边,蕾米莉亚放下它的位置。她坐进空着的椅子,面向那两位精心维持的“正常”表情。

我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蕾米莉亚想说,最难的部分是怎样措辞编排,好让她们相信她所说的不是某种幻觉臆想。思来想去,她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听天由命直入正题。

“帕琪关于维托的猜测是对的,虽然具体细节我还不清楚,但他和诺维露尼姆的露娜还有我的母亲至少有一部分是同一样东西,而且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说这个世界原生的生物以及这些生物所产生的因果关系是水滴与河流,那么他们就像是岸边丢石头的人……别这么看着我,实际情况复杂百倍不止,但这比方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的形容了。诺维露尼姆是维托他们丢进来的第一块石头,有意无意还不好说,总之这块石头落入水中,造成了深刻且长远的改变。后来他们又丢了第二颗石头,我只知道他们此举意图抵消前一块石头产生的影响。”

短暂沉默中,红美铃捻起茶盏,抿了一口。“但你和诺维露尼姆不一样,”魔女面无表情,目光却犀利得很,“也许他们之前犯了个错误,而之后想要弥补。”

“也许,这能解释为什么我能看到那条河流和它的波纹,只是不明白何必要如此委婉,委婉到成败取决于巧合。”

“也可能是取决于他对你们的了解。”

“这世上的一切终有规律束缚,或许即便是站在河岸上的‘人’,也有不能违背的规则。”美铃对杯中茶水说。

蕾米莉亚摇摇头,“我还以为你已经受够了天命那套玩意。”

“我厌恶的不是天命本身,而是它那帮不请自来的守护者。”

她们看着彼此。“‘天命不可违’,我真讨厌这种说法。”其中大半原因是蕾米莉亚知道,无论多么痛恨,自己仍会去完成维托给她准备的任务。她又摇摇头,“是与不是,也只有问了维托里奥才知道。”

帕秋莉似乎走了下神,顿了会才问:“你找到他了?”

“还没有,不过他会出现的,等我见到诺维露尼姆。”蕾米莉亚十指交叉,用力挤压,“去见她,然后剿除剩下的吸血鬼。”她看了眼美铃,妖怪放下茶盏,等着她的话。“诺维露尼姆躲藏的地方很……奇怪,她确实没学会你们那的术法,但有你们那边的妖怪在帮她,千筹的那个老朋友。”

自她们重逢以来,红美铃头一遭露出了如过去那个她的表情,“妲己?”

蕾米莉亚点了点头,“她知道要怎么去诺维露尼姆所在的地方,到时候去见她,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妖怪若有所思,不过还是颔首答应了下来。

蕾米莉亚又点了下头,接着转向魔女,正要开口,后者却抢先一步,报出个地址,恰是妲己所在之处。红美铃来回看了看她们俩,“让我猜猜看,那是咱们要去找妲己的地方?”

“这事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蕾米莉亚说。

在美铃和蕾米莉亚好奇的注视下,帕秋莉伸出手,把桌边的吊坠拿起来。“爱丽丝联系我了,”深紫色眼睛盯着血红的宝石,“她提到神绮指引她去了个奇怪的地方,现在正同那奇怪地方的来客一起,呆在我报出来的住址。虽然河流与石头的比喻拙劣无比,前因后果也没说清,但看起来,这些事情的确是围绕着你发生的。”

“等我搞清楚一定告诉你,”蕾米莉亚说,“现在我知道的只到这一步。”她的朋友们很好心,既没有提珍妮的死,也没有问起芙兰朵露同为吸血鬼是否也要被清除。“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珍妮的死会成为让我知道这些的契机。”

“或许是因为,除了维托里奥,珍妮是最后一个认识蕾米莉亚·克莱默兹的人。”说这话时,魔女看向妖怪,“偶尔,死得过于突然的人会忘记自己死去的事实,变成徘徊不散的鬼灵,我听说你们那也有类似的例子。”

“有,还有一类是因为心怀执念,逗留于世,无法往生。总的来说都是因为过于坚定不移地相信。”妖怪抬手蹭了蹭下巴,“可是它们都是灵体,肉身不会因为灵魂坚信自己是个西瓜就真的变成西瓜,掌握相应的术法倒是能短期变形,但也无法改变本质。”

“多谢你们的关心,我就在这儿呢。不过帕琪说的,也有点道理。”

“这就接受了?”妖怪挑了挑眉。

“不接受也没别的办法,”蕾米莉亚耸耸肩,“而且感觉上,虽然也说不清具体,但像那么回事。除了维托里奥,珍妮是最后一个见过身为人类的‘我’的了,如果真是一种纽带——”

抖落灰尘的震动和随之而来的闷响打断了她的话。自从妖怪开始帮她疏导,芙兰朵露发疯的频率显著降低,可还没到根治的地步。“也是得告诉她这件事。”蕾米莉亚随美铃一道站起来,“该由我亲自来说。”


芙兰朵露的反应相当平静,因此她不称职的“姐姐”避免了预期中脑浆炸裂、身首分离的结果。被囚禁的吸血鬼压根当她不存在,全向妖怪询问事情的经过,听完后只点点头,不再多做言语。

“你的那些法子还是有效果的。”金发吸血鬼的囚牢外,蕾米莉亚说。

“也只到有效果这一步。”

“我知道。”

早些时候,当蕾米莉亚坦白她的目的是消灭诺维露尼姆以及所有吸血鬼,妖怪和魔女都没有追问,“所有吸血鬼”中,是否包括芙兰朵露。这是个蕾米莉亚自己尚未找到答案的问题。对芙兰朵露的命运,维托似乎早有暗示,然而在有足够理由下手的时候,他却突然放弃了,于是结果又扑朔迷离起来。

她突然想到这别墅里还关着另一个吸血鬼,那位的命运倒是确定无疑,剩下的只是挑日子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位吸血鬼相关产物。

她们走在通往临时囚所的走廊上,妖怪开口道:“关于‘十六号’,你之前说过会解释。”

“看得出来你很关心。”

“可爱的问题谁不关心呢?”

蕾米莉亚难以克制地瞪向妖怪,对方一脸云淡风轻、理直气壮。“我看不清她的命运,就像看不清帕琪和珍妮的,现在能找到的解释是她们与我关系过于密切,她们的命运因我扭曲。我看不清以自己为因的果,就像人不能拽着头发非离地面。”其实你的命运也是,她想,但没有说。

“意思是这位‘十六号’也会成为与你密切相关的人。”

“按目前的规律来看,就是这么回事,别问我她怎可能成为我的亲密友人,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妖怪偏偏头,停在那扇门前,“需要我在场吗?”

“不用了,谢谢。”

银发囚徒坐在床沿,双手搁在腿上,蕾米莉亚推门进屋时,她睁开眼睛看过来,其他部分纹丝不动。这间房原本是为芙兰朵露备用的,因此家具虽然朴素,却是一应俱全。外面的妖怪帮她关了门,蕾米莉亚背着双手,踱步向囚徒靠近,美铃的提议多半出于好意,但有帕秋莉的抑魔结界在,压根没什么好怕的。失去了操纵时间的本领,这位叫吸血鬼闻风丧胆的猎人,不过是个拥有超常速度和恢复能力的普通人类。

扎眼的功夫,寒光闪闪的匕首尖儿停在蕾米莉亚眼前,两次心跳的时间内,她又见招拆招,化解了接下来的一通攻击。几番不得手,“十六号”退了回去,倒也脸不红气不喘。

“你显然没多少身为俘虏的自觉。”蕾米莉亚拖来一把椅子,面朝俘虏坐下去,对方不搭腔,继续用那种估摸着怎么杀她的眼神盯着。可爱的问题,亏那色迷心窍的妖怪说得出口。她粗略看了“十六号”的过去,与安德烈的描述不同,“十六号”记忆中的诺维露尼姆堪称理性与冷静的代名词,教育她,训练她,如同铁匠锻打刀身,磨利刀刃。她们之间从未有过感情,这点上诺维露尼姆值得赞赏,起码她没像许多父母那样,以爱胁迫子女。

总的来说,蕾米莉亚看不出任何一丝这孩子成为“常人”的可能性,也依然想不到任何她成为自己亲近之人的理由。

但是尚未发生的事总还是能变的。在为爵爷“预言”的时候,蕾米莉亚短暂地考虑过,现如今那个念头又回到思维中:如果由她来预言死亡,再由她亲自下杀手,是不是就打破了既定的规则呢?

当然,她自问还没狂妄到仅仅为了验证一个无关痛痒的设想便取人性命的地步。她翘起二郎腿,抬手托着下巴。仔细看来,“十六号”的脸相较印象中还要稚嫩些,这小孩毕竟不过十五、六岁,比蕾米莉亚外表停滞时的年龄也就大那么一点点。

猎人与猎物盯着彼此,站着的那个面孔如石头般纹丝不动,随着手上的小动作,她的刀子凭空消失了。蕾米莉亚动了动眉毛,银发女孩仍然是那副不变的冰冷神情,保持着对她的关注,坐回床沿。

“十六号”过去的生命中说得最多的是“明白”和“是”,除此以外的只言片语也全属必须之举。她肯定认为跟蕾米莉亚没什么好说的,这判断也不见得有错。若非她那看不透的未来,蕾米莉亚同样也不会觉得她俩有什么话好说。

在一定程度上,蕾米莉亚的确对“十六号”乃至她之前的一到十五负有责任,罪魁祸首是开始这一切的维托里奥,头号犯人则是诺维露尼姆,但蕾米莉亚确实也有那么一部分责任。别的不说,假如她能在新大陆的交锋中胜出,乃至毁灭她注定要毁灭的那位,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尽管这个美好假设实在不大可能成立,疯狂与否,诺维露尼姆的才智与强大毋庸置疑。

“十六号”过去没有选择,这次,该让她自己来选。蕾米莉亚放下手,直起腰背,叹了口气,猎人可能不会相信猎物的话。

“我是个什么东西,诺维露尼姆已经给你们介绍过了,她说的是她所认为的真相,实际恐怕也不会相差太远。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可以被称为先知,或者预言家,只是远非故事里那些先知和预言家那般无所不知。而我不知道的部分里,包括了我自己以及跟我相处密切的人的未来,这正是问题所在,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在让你给珍妮陪葬。”

对着“十六号”冷若冰霜的双眼,蕾米莉亚继续:“我也看不到你的未来。”猎人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当然,可能你是例外,可能诺维露尼姆之所以认为你是她完美的造物,不仅仅因为你不惧阳光,没有她其他那些孩子们刻在骨子里、终将毁灭他们的疯狂。”

沉默,然后“十六号”说了她的第一句话:“你能看到她的未来吗。”

“我还没机会试,但我知道,就像你有你与生俱来的任务,我也有我的。”猎人等着她的后话,蕾米莉亚又叹了口气,“这话听起来很离谱,但我就是她的命运。”

银发女孩表情上的变化细微到难以察觉。考虑到她的经历,擅于演示情绪并不意外,但蕾米莉亚仍不禁想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老碰到这种长着石头面孔的家伙。她倒进椅背,摊开双手,“我的任务,是被你母亲奉为神明的那位定下的,我拿他毫无办法,就好像你可能也以为自己除了听从诺维露尼姆之外别无选择。但如果,她不存在了呢?这是否会改变什么。”

女孩的眼神冷得不能再冷,即使帕秋莉见了,也只能甘拜下风。“我只是想要探讨一种可能性,毕竟任何假设在成为事实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有什么反应。”蕾米莉亚站起来,猎人冰蓝眼珠跟着她动。她旋身背对此时此刻仍想要她命的人,走向出口,红美铃果然等在外头。

“啊,有一件事我还不知道,”蕾米莉亚停在门边,“你本来准备怎么杀死我呢?”

“肢解,丢进熔岩。”

蕾米莉亚点了点头,反手带上门。“多可爱的麻烦啊,她那办法没准真能成。”她冲妖怪说,后者耸了耸肩,“我还是想象不出她成为咱们的好朋友的场景。”

“故事总还得继续。”

“没错,下一站该去会会千筹的老朋友了。”

妖怪欲言又止,蕾米莉亚大概明白她准备说的话。红美铃是她自己误打误撞才摆脱封印,不知解救那只狐妖的是何方神圣,他们又是怎么跟诺维露尼姆勾结在一起的,爱丽丝为什么也搅合了进来。“十六号”知道的还是太有限,只是作为武器,确实没必要知道更多。

她吞下一声叹息,至少现在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也相信每前进一步都离所有问题的答案更近一些,怎么着也算有所进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3-21 18:05:55 | 显示全部楼层
6.6


      这故事的主角若非蕾米莉亚本人,倒也称得上有趣。数周前刚抵达这座城市的她,绝对想不到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也想不到到自己会这样频繁造访“治安良好”的街区。千筹旧友所盘踞的房屋论气派远不及爵爷的豪宅——那栋门楣镀金的宅邸不见半个侍者,所有窗帘都紧闭着。

回头看来,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余下的问题只是那狐妖和她可能存在的幕后主人到底有何企图。她们停在相对朴素的房子门口,石砌的台阶之前。

“有结界。”美铃提醒道。

蕾米莉亚点点头,“你觉得这事会怎样?”

“我只能说,即使以妖怪的标准而言,妲己也称得上肆意妄为,真有什么人能制服她,必然不可小觑。”

蕾米莉亚想说点俏皮话,屋子朴实无华的清漆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说不上来的隐约香味从中飘来,目之所及,除却通常摆设,并无人影。她对这三流恐怖小说式的展开皱起眉毛:“看来人家是在邀请咱们进去。”

红美铃比了个请的手势,苍蓝头发的非人摇摇头,率先踏进屋子。

跨过那道门扉,如同没入水中,工业城市永不停歇的底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出奇的静寂,静寂到足以听见血液流动、空气嗡鸣。极其短暂的过隙间,她有考虑后退或者出言警告随同而来的妖怪。但最终,蕾米莉亚不带迟疑地落下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再朝前两步,好给后面的美铃腾出位子。

她们显然已经不在伦敦了,单就装修而言,是东瀛的风格,只不过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处住址的窗户外面会塞满翻搅着黑、白与灰的混沌迷雾。整个空间里没有照明物,却亮得不自然,她回头看了眼,进来的位置是扇棕框白纸的格子拉门,但她不认为它有看上去那般脆弱,也不觉得靠蛮力穿过它就能回到原本的地方。

身边,红美铃肩膀紧绷,双手背在身后,盯着房间另一头。那儿搁了张长矮桌,看起来像是以巨大树根的一部分加工而成,靠近她们的长边摆着两块炭灰色方垫,桌面另一侧应该也有两块,现下正被“人”占着。

两“人”均是金发金眸,着装上也有明显的相似之处,白色长裙外套了道士般的褂子,只是一紫一蓝——相当古怪。头发短的那个虽然用软塌塌的帽子掩盖了耳朵,但背后孔雀开屏似的九条狐狸尾巴藏不住,自然是狐妖妲己本狐。而长发微卷,正用一种叫人讨厌的方式笑着的那位,蕾米莉亚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很快想起,数天前自己从爵爷的豪宅里出来,看到的那辆棕色马车,车里载的紫衣女人可不就是这位么。

蕾米莉亚交抱双手,懒得掩饰自己的怀疑和不快。

“向你表示歉意,这并非待客之道。”长发的那个说的是法语,而她的歉意跟瞎子的眼珠一样只是摆设,“我是八云紫。”

“而我,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建议你用一种在场各位都听得懂的语言讲话。”

八云紫身旁的妖怪以一种生吞活剥的眼神看向蕾米莉亚。“没关系,蓝,咱们毕竟失礼在先。”金色长发的妖怪改用汉语,“可以请你们坐下吗?我们有很多话要说。”

“我只想知道诺维露尼姆的下落。”

“这个问题恐怕比你想的复杂,还是坐下来说比较好。”

蕾米莉亚瞥了眼美铃,红发妖怪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这最好不要耽误太多时间。”她盘腿坐在八云紫对面,红美铃则对上了九尾狐妖。

“不用担心在这里浪费的时间,”狐妖的主人笑道,“蓝,给客人沏茶。”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凭空出现的各种东西蕾米莉亚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在看到空空的桌台上出现了整套茶具和一只紫砂壶,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被叫作蓝的狐妖为她们摆好杯子,倒上茶水,低眉顺眼,异常驯服,全然不似美铃的评价。

与此同时,八云紫开始正式的自我介绍。她自称是隙间的妖怪,特长是操纵境界,改变概念的界定,通俗点说,她能够从定义的层面毁灭旧事物创造新事物,也可以在原本没有概念的地方划分出概念来,譬如她们所处的这个地方,就是从物质现实外界的虚无之地分离而出。听上去八云紫的能力堪比那位魔界神,蕾米莉亚当然不全信,她只相信这个“隙间妖怪”足够强大,至少相比九尾狐狸是压倒性的强。

“你说的这些跟我的问题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你要找的那位现下正在另一个我所创造出来的地方。”卷发妖怪竖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手里的黑骨折扇,“在你追问之前,还有另一个大有关系的事实,世上每一位非人之物都该关心的事实。”

“少废话。”

狐妖又开始用杀人的目光瞪向蕾米莉亚,她的主人依然面带笑容,不为对话者的无礼所动。“人类已经越来越不相信我们的存在了,”说这话时,八云紫有所指地瞧着美铃,“过去他们寄托祈祷和怨愤的鬼神,终将被取代,届时我们这些古灵精怪都会被遗忘。也许对你蕾米莉亚·斯卡雷特来说没关系,你的存续并不依赖人类的相信,但你的朋友们呢?比如说帕秋莉·诺雷姬,随着人类的不信,魔法也会逐渐消亡,虽然大图书馆浩瀚如烟的魔导书不受影响,不过她自己想必还得仰赖魔法延年益寿。再比如这位红美铃,作为曾经镇一方风水的瑞兽,想必对眼下的变化有着更加切身的体会吧。”

红发妖怪的脸阴沉得吓人,八云紫视而不见:“这颗星球上神秘主义的消亡乃是大势所趋,无可逆转,我们这些妖怪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如前所述,我恰好掌握操纵境界的能力,因此圈出一块地方,令其外的非常识变为其内的常识,自然也是办得到的。”

“我猜你要说诺维露尼姆就在那儿。当然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相信那地方确实存在,而非什么可疑人物的胡言乱语。更何况,”蕾米莉亚话音冷厉,“跟‘十六号’合作,在地下监牢设下结界,阻碍美铃侦查情况的就是你们吧。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这些参与谋杀我至亲好友的家伙?”

“那是个不幸的意外。倘若知道一个承诺会造成如此后果,当初便不会立下,可惜不似阁下,命运于我而言还是太反复无常了。无论如何,我正在努力补偿。”

蕾米莉亚一声冷哼。

“建立那样的庇护所并不简单,我需要任何可能的帮助,你的目标,她自称露娜,正是那么一个颇具才识的盟友。”八云紫用折扇敲打手心,“我们承诺彼此帮助。她的伪装很完美,我也确有失察之责。最初的十几年过去后,她开始变得过分激进。我设立庇护所,是为了保存那些因不信而濒临消失的神祇与妖怪,因此人类的存在不可或缺,但露娜越来越不在乎维系合理的平衡。”

“我相信你有能力轻易解决这个问题。”美铃说。

“解决她当然不难,纵使身怀古老的智慧和强大的力量,吸血鬼终究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问题在于,其一,我只是庇护所的创立者,并非它的统治者,不如说恰因它没有统治者,妖怪和神祇们才会乐意前往。其二,露娜仍是我的客人,怎样的主人才会谋害客人呢?”

这次轮到美铃冷哼,而蕾米莉亚任凭自己大笑出声。“所以你这位有原则的好主人就另托他人之手解决这个麻烦?不,我不在乎你所谓的补偿,抑或说顺水人情,只要告诉我怎么去到诺维露尼姆面前,剩下的不用你管。”

八云紫仍然笑着,那副笑容简直就像是长在她脸上的,蕾米莉亚都快要开始感到佩服了。她抖开扇子,又折拢回去,“便如你所愿,我现在就能把你们送到她面前。”面对听众不信任的眼神,“隙间妖怪”补充道:“如此处一般,庇护所也不是能用通常法子抵达的地方。”

蕾米莉亚想了想,“等我处理完该处理的事再通知你。当然,得先留下个联系方式。”

“大可不必,阁下准备好时我自会知道。”

“你一直在监视我们?”蕾米莉亚眯起眼睛。

“我更愿意用‘关注’这个词。”

愤怒在心中隔绝了热量的一处地方凝结,坚如钢铁,寒如玄冰。蕾米莉亚自觉并不受之影响,仍朝属于八云紫的那股丝线伸展出去,只看到一团乱麻、变幻不定,充斥着无法对应的因果和同一时间内的矛盾情景。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金发金眼的妖怪笑而不语。

不待她追问,甚至没有恰当的过度,周遭光线陡然暗淡,工业噪音再度充满沉默的空气。蕾米莉亚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坐在一张铺了桌布的方桌前,美铃、帕秋莉和爱丽丝分别坐在桌子的另三边后面。桌布中央摆着个黄铜小香炉,青烟如丝,芬芳浓郁,她们该是回到了那个会自己开门的屋子里。

红发妖怪脸上混杂着恍惚与迷惑,蕾米莉亚自己大概也差不了太多。

“看来她们回来了。”人偶师说。

“看来你也见过那个八云紫。”蕾米莉亚回嘴。

“不然呢?”

“她跟你们说了什么?”魔女问。

“名字饶舌的那位在她的地盘肆意妄为,她希望除掉她但不愿意自己动手。”美铃回答,“她还预言了神秘的消亡和魔法的衰落,凡人的不信,妖魔鬼怪的末路。”

对此,爱丽丝评论道:“八云紫有种难得的天分,哪怕她说的全是真话,也还是给人一种不能相信的感觉。”

“很高兴咱们终于能在一样见解上达成一致。”蕾米莉亚说,假装没听见人偶师的哼声,也没看到她翻的白眼,她俩多少算是同病相怜,都不知道自己的造物主创造自己是安的什么心,“你这些年上哪去了。”

“还要再说一次吗?”爱丽丝夸张地叹了口气,看向帕秋莉,“好吧。”

几十年前爱丽丝回到魔界,神绮果然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继续一贯的顾左右而言他。“与其称为魔界之神,不如改叫装傻充愣之神更为贴切”,人偶师原话如此。魔界神没有从任何层面上回答她的问题,反倒“建议”她去“一个朋友”的“试验场”看看,说是会对她想研究的东西有所帮助。众所周知神明的“建议”无不等同于“命令”,爱丽丝别无选择,只能从命。

神绮所谓的朋友便是八云紫,而试验场则是“隙间妖怪”嘴里的庇护所。在爱丽丝抵达的时候那地方已经颇具规模,其包罗不说万象,千象还是有的,绝大多数是东瀛的各路神佛妖魔。例外的除了来自魔界的人偶师,就是诺维露尼姆和她的一批吸血鬼。

“我本想给你们传个信,但热情好客的主人不放我走。”爱丽丝拨弄她的众多指环,“在那个地方倒也并非全无收获,东瀛术法在表现形式上虽然与我熟悉的法术大相径庭,但根本和原理都一样,确实提供了不少新思路,而且那儿魔法的浓度确实更高,施展起来也方便。至于诺维露尼姆,她一度找过我,希望我俩能够‘互相帮助’。我当然拒绝了,不过现在看来,她到底还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虽然她所做的只是一部分灵魂特质的复制和融合,但以一个凡人出身的家伙而言,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显然,热情好客的主人并不喜欢她把凡人当实验消耗品的做法。”

她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八云紫说那是因为庇护所需要足够数量的凡人作为基底。”蕾米莉亚说。

“是的,以及储备粮,毕竟他们那儿的非人之物都依赖于人类的相信才得以存在,不像我们魔族。”

人偶师话音落下,美铃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蕾米莉亚。她能猜到妖怪在想什么,从另两位的神色看来,她们得出的结论也差不离。“目前看上去,帕琪的那个假说还是挺贴近真相的。”蕾米莉亚揉揉额头,“维托里奥是跟魔界神类似的东西,因此跟魔族一样,他的造物不怎么被这个世界的‘相信’所影响。但魔法也会因为人们的不信而衰败,这又怎么解释呢。”

“并非完全没有影响。”帕秋莉说。

“帕琪这类后天而成的魔女使用的魔法的确源自魔界和魔族,”爱丽丝接过话茬,“非要对门外汉解释细节的话,你就当运用层面的‘魔法’是火星,而原本便存在于凡人世界的‘魔法’是可燃物。实际情况比这比喻复杂至少一百倍。”

“如果有办法见到那个神奇的维托里奥,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吧。”美铃说。

蕾米莉亚难掩意外,“无论你声称欠我什么,事到如今也该结清了。”

“就让我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反正也没别的事好干。那个‘隙间妖怪’有一点说得没错,凡人不再需要我们了。”

苍蓝头发的非人又看了看两位魔女,她们明显也不打算置身事外,于是她笑了笑。“我运气真好,碰到的都是些善良的家伙,而你们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碰上的是我。”对此,人偶师哼了一声,红发妖怪与紫发魔女则无甚表示。

蕾米莉亚摇摇头,收敛起笑容:“话说回来,你们对八云紫的庇护所有什么想法?”

“等诺维露尼姆的事解决了再说不迟。”帕秋莉回道。

“比起这个,我对那个十六号很有兴趣,还没机会研究他们呢。”爱丽丝插入对话,“不着急出发的话我很想当面见识一下。”

“那正好,出发前我本也打算找她聊聊,”蕾米莉亚说,“咱们要去讨伐的毕竟是她的母亲。”


得与失·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4-18 17:28:44 | 显示全部楼层
暮歌


结局将至,回想起六个世纪前的那个傍晚,世事的确无常,起码站在蕾米莉亚的角度看来是如此。她们一行穿过八云紫开启的门扉,踏入“隙间妖怪”的庇护所。粗石台阶自鞋尖铺延而下,沿坡度平缓的山体蜿蜒,为两侧树木所掩,山底平原上,棋盘般的农田、茅房和零星瓦屋拼凑而成的村庄占据了一小部分,而其他多数地方为繁茂森林所覆盖,蓝宝石般的湖泊开在平原左上部分,一片竹林长在右上部分。

按时间推算,现在该是中午,然而路边田间均不见人影,这本该是件怪事,但再怎么样,也怪不过湖边喷涌升空、囤积扩散的红雾。

“这些就是你找来解决问题的?”

青年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十几步开外处响起,说的东瀛语言。蕾米莉亚,还有跟她一起来的魔女、人偶师、红发龙妖,以及“十六号”渐次转过身。她们站在漆成红色的牌坊似的玩意下面,稍作回忆,结合面前石板铺地的院子和院子另一头趴伏的建筑,她认为这红色东西应该叫鸟居。

显然她们正站在一座神社的大门口,院子里白色上衣红色下装的黑发女子则是神社的巫女。现下巫女一手扶着竹柄扫帚,另一手叉着腰,皱眉瞅向八云紫,后者立在新来的妖魔鬼怪们不远处,仍摆着那副招人厌的笑容。“对呀。”“隙间妖怪”轻快答道。

黑发女子摇摇头,又望向蕾米莉亚她们,满脸的不信任外加一点愠怒,仿佛这帮新来的已经犯了事儿。“你好像从来没提过这个。”蕾米莉亚转向八云紫,抬手指了指红雾。

“显然情况有所变化。”

“是吗?可距离我们上次谈话才过了不到一天。”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我信你才有鬼,蕾米莉亚交抱双手。“太阳公公的帮助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旁边的美铃说。

龙妖说的很中肯,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翻白眼。“实在不行只能让帕琪她们想办法变出个熔岩池子,”蕾米莉亚摇摇头,“然后把那帮吸血鬼剁碎了扔进去……看我干嘛?这主意又不是我想出来的。”

美铃耸了耸肩。

“变出个熔岩池?这法术是你的新发明?”爱丽丝冷冷反问。

“足够高温的火焰或许也行,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驱散这片雾。”帕秋莉说,“两手打算都要做。”

她们热烈讨论的时候,巫女也没闲着,她虽不刻意压低声音,语速却快得很,蕾米莉亚一心二用,只听得个大概。不久前红雾从湖边洋馆——“露娜”的住所——弥散开来,吸血鬼在其掩蔽下朝人类村庄进发,居于此地的其他妖怪中,一部分愿意帮忙抵挡,另一部分仍在观望。她列举出来的那些也不知是名字还是种类,除了天狗河童,都没听说过。蕾米莉亚尚不知这摊子铺得有多大,就她俯瞰所见,人类聚居地一丁点遮拦也没有,而如果巫女的消息没错,还有一批人类提前投靠诺维露尼姆,成了她名副其实的新鲜血液。

对八云紫的庇护所来说,真是糟糕的事态,但从她脸上,蕾米莉亚看不出半点忧虑。也不难理解,这个试验场里的人类,最初是怎么进来的呢?说到底人类这种东西,外面的世界有得是。不过她还是很钦佩八云紫的淡然皮相,上次被用那种眼神瞪着,她差点断了十几根骨头。

“这些新来的朋友会救他们的,别担心。”“隙间妖怪”胸有成竹。

她们已经定下对策,人偶师还是翻着白眼:“我们又不是来干这个的。”

“随便了,能救几个是几个。”蕾米莉亚说。

美铃又耸了耸肩,帕秋莉转身望向湖边洋馆,就在她们说话的这数分钟内,魔雾遮盖的范围又大了两圈。“还有一个问题,”魔女说,“‘十六号’跟谁走。”

“那得看她自己。”蕾米莉亚侧过身,并非向银发少女,而是朝她的魔女朋友看去。对方转过脸,回视着她,帕秋莉是反对让“十六号”跟她们过来的。确实,谁都不知道“十六号”对此有何打算,蕾米莉亚也不相信短短两三天能改变一个人,没了抑魔结界,她随时可以消失,或者在恰当的时候反捅一刀。当然了,帕秋莉总是她们中考虑周全的那个,蕾米莉亚则负责任性妄为。

“你最近做了许多错误决定。”紫发魔女说。

“希望这个不是。”

龙妖、人偶师,乃至“隙间妖怪”和巫女的视线全落在她们俩身上,然后,“十六号”不见了。不满兼带狐疑地,黑发女子轻哼一声,帕秋莉倒是没多大反应,只除了略微沉重的一次呼吸。

爱丽丝语调尖锐:“这也在你预料当中?”

“随她去吧。”蕾米莉亚摆出不在乎的嘴脸,实际却是,她认为其他几位的猜测跟自己差不多,“不如说帮了大忙,刚还在想假如她说要和我一起去见诺维露尼姆,该怎么带她飞过去呢,我还从来没试过负重飞行。”

美铃抬起胳膊,束拢长发,“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该动起来了。”

“坦率地讲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嘴上这么说,爱丽丝勾起手指,人偶们自空中浮现,跃跃欲试。

“那便拜托了,祝各位武运昌隆。”八云紫笑眯眯地说。

做得到的话,蕾米莉亚倒想撒手不管,看看这妖怪面对遍地死者和倾覆的秩序,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可惜她做不到,只能乖乖拍打翅膀,同她的朋友们一起升入空中,朝各自的目标奔去。

+

红雾不断扩散,在其遮蔽下,森林显得幽黯惨淡,蕾米莉亚自上空掠过,感觉到重重树冠下朝村落疾行的大批血族,数量比预想中还要多。往乐观的方面想,从安德烈的过去看,诺维露尼姆残存的“亲信”不过十几二十,也就是说这其中大部分是新晋吸血鬼,未曾获得漫长生命给予的经验、狡诈以及疯狂,相对而言容易对付。

啊,安德烈,他的死亡并不平静,蕾米莉亚也没指望他能欣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但至少他死得明白。她从来不是他们想要的夜之王。

“真可悲。”

呼啸而去的风卷走了她的自语,它飘散的方向传来龙的怒吼和烈火的咆哮,那边的战斗已经开始。前方,湖面自树梢间显现,因魔雾的倒影而呈现出瘀伤的紫色,对岸宅院的结构清晰可见,差不多是当年罗马城郊那栋别墅的翻版。八云紫的庇护所——试验场——不算大,有坏处,也有好处。

飞到湖面中心的时候,蕾米莉亚看到了诺维露尼姆,她其实不确定对方会留在那,聊且省去了些麻烦。血族之主站在洋馆二楼白石栏杆圈出的露台边,仍是浑身漆黑,双手伸向空中,红色烟雾源源不断从中发散。吸血鬼保持那个姿势,直到蕾米莉亚越过紧闭的铁艺大门,落在荒废的庭院中间。出乎意料的是,“十六号”不见踪影,当然,她可能正隐藏自己,等待时机。

她们注视彼此,表情平淡,保持沉默。蕾米莉亚有太多话想说,因此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一样,不会对这件事的结果产生任何影响。被距离淡化的噪音经久不衰,她摇了摇头:“要知道如果你不是这么能干,大家都能少点麻烦。”

对方不予回应,蕾米莉亚感到不可视的重担又一次倾轧而来,它曾经仿佛倒置的山峰般势不可挡,现如今却不然。不是说那股力量变得轻如鸿毛,它仍然有着千钧之重,但却可以承受,不至于让人粉身碎骨。她抵挡住这次攻击,将之卸到一旁。诺维露尼姆向前倾身,伸出双手撑在抛光的石栏上。

“你来完成你的任务了。”

“没错。”

“你打算怎么杀我?”

“谁说我要杀你?”

闻言,吸血鬼笑了起来。即使这样的情景下,即使那笑容阴郁又讽刺,诺维露尼姆依旧美丽——只让她做过的事更加恐怖,不可原谅。“我发誓从没想要你死,哦,也许在珍妮死的那个瞬间有想过,可那不在计划之中。”蕾米莉亚抬手勾住她的项链,把挂坠拉出衣领,“我来完成我的任务,实现你的愿望。”

他曾说,“我可以用它找到你,反之亦然”。那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玩意真正的作用会是这个。维托里奥真的早在四个世纪前便预见到了此时此刻吗?以蕾米莉亚模模糊糊理解到的他的本质来说,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

诺维露尼姆面露怀疑,和警惕,庭院里依旧只有她俩。一个不可知的瞬间过去,吸血鬼的目光转向蕾米莉亚身边,似有什么东西无声碎裂,她的表情在诉说什么呢?狂喜?难以置信?怨恨?释然?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蕾米莉亚只知道所有这些都在脑子里翻腾,太多彼此矛盾的感情混搅成一团幽邃深谙的旋涡,翻腾抓挠,但正如珍妮死时那般,当一半的她不知所措,另一半的她正冷眼旁观。

黑色微卷的头发,淡蓝的眼睛,系发的缎带,以及那身色泽晦暗的服装,完美地应上了她的模糊记忆。维托里奥·德·卢卡从罗马庄园的灰烬中活过来了,尽管他未曾真正死过。蕾米莉亚终于明白,诺维露尼姆的愿望,也是她自己的愿望。无论如何,数百年前的那次别离实在太突然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抬脸望着吸血鬼。不知诺维露尼姆有没有那种分裂的本事,她并未失态,只是浑身僵硬、雕像一般……至少她也察觉到了第四者的行动。

蕾米莉亚想出言警告——警告哪一个呢?反正在她开口之前,事情已经发生了。

洋馆,红雾,伺机待发的“十六号”,全被另一幅景象所取代。湛蓝如画的天空下是一望无垠的平整草地,轻风拍打后背,捎来缕缕花香。转身之前蕾米莉亚便知道会看见什么,她来过这里,虽然就一次。双层的房屋,长满玫瑰的花圃,只多出两把相向摆放的木椅子,和坐在右边那把椅子里的维托里奥。

“坐。”他说。

她想尖叫,对这该死的混蛋放声大哭,或者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撕烂他的脸,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命令,坐进左边的椅子里。它有着软垫和普通的木质触感。蕾米莉亚盯着维托里奥那张缺乏感情的脸,陌生又有那么点熟悉,很久很久以前,濒死的诺维露尼姆眼中,露娜就给她这种感觉。

“你做了什么?”她问。

“正确的问题是将要怎么做。”

不待她有所反应,变化已然降临,先是坠落的感觉,尽管这虚假的天空和大地依然稳固,再来是身体知觉的丧失,如同白盐融于水中。

然后,蕾米莉亚——不,没有蕾米莉亚了,是它,它在思考,在暧昧不清的混沌中吞吐一个个念头。它与同类漂浮在外界的混沌与虚空之中,所有那些念头飘散流动,扭转出丝丝缕缕的银黑微光。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投入到各自的研究里,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压实的内界。

它的注意力聚焦于那颗蓝色星球。原体因接触方式的分歧而分裂:基于经验来行动,或是基于实际情况来行动。孪体使用传统的迂回策略进行接触,而它认为可以采取更直接的举措。这颗星球虽然处于内界,以物质作为存在的根本,却孕育了部分依赖于依赖意识活动的族群,说明现阶段其局域规则尚且宽松,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只要伪装得当,保持警惕,别引起广域规则的注意。

第一步是挑选切入点。理想中的对象应该有着最少的因缘纠葛,其紧密关系越少,接触所造成的影响越小。它很快发现了这样一个对象,一个即将死于非命的奴隶,所处区域也相当完美,生活大陆这一角落的人类虽然有着多样化的信仰,却没产生实际的原生意识族群,他们会倾向于当它是本土鬼神,而非外来异物。

它在将死之人面前降下投影,形象参照了当地供奉的神明,她果然信以为真。为修补身体损坏而扭转的“概念”,对局域规则而言不过是一缕微风,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影响。

实验体接受修补后,阳光开始对她造成伤害。它做了一系列实验,最终结果是只有直接照射的阳光能够产生灼烧,而经过反射、遮挡、过滤的阳光以及来自其他光源的光线则不能。显然,这种现象的产生源自局域规则的判定,就经验而谈,内界的局域规则往往与智能生物的集体意识联系紧密,而无论哪一个聚落的人类,都在太阳上寄托着类似的概念:光明,生命,净化,驱散黑暗与邪恶。身含异常概念的实验体被局域规则打上了异端的标记,因此会受到人们所相信的、拥有净化能力的阳光的影响。

它试着重新调整那些概念的作用方式,将与实验体的血液相结合,经由自然循环浸润全身,依然没法彻底去除阳光的伤害,只是让那效果减轻了些。最后它确定,在不直接介入的前提下,这种判定无法逆转。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顺利,它很快理清了他们基于物质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又是如何推动因果、编织碰撞,形成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至于实验体的缺陷,她本人并不感到困扰,反倒将之当做某种奖励,与其他人区分开来的印记。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它正是神明本尊,而她则是神的选民,甚至给自己重新起了个适合这一身份的名字。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它漠然的态度,不过连这一点,也被视作某种考验——在这些人类看来,神若不对自己微笑,定然是因为虔诚与供奉还不够。

为博取它的青睐,实验体不知弃磊地行动着,以她认为会使它高兴的方式行动。它已足够了解人类,可以判断那不是凡人对神的爱,不是造物对造物主的爱,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的爱。或许它还是不够了解人类,复盘过去的交互,挑不出任何足以让实验体产生这种感情的理由。无论原因为何,这个事实本身足以引起警惕,至今为止的观察而言,爱是难以控制的,而保持控制是这场实验得以继续的根本。

抹消和阻断只会适得其反,参考观察得出的结论,它开始阶段性地一点点满足实验体的期待。扮演一个她想象中的神明并不难,效果也非常好,实验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驯服,更加不假思索地执行它的命令。作为交换,它给她的只是些镜子般的笑容和言语,以及无伤大雅的、“违抗”的特权。

后来的某个平常时刻,集体意识癫狂地波动起来,与之相伴的是局域规则的混乱和广域规则的注意,仿佛山峦终于发现自己脊背上趴着只打洞的蚂蚁。实验体对自己得到的“祝福”的本质一无所知,她本不该知道如何将这种“祝福”传递给其他人,但就结果而言,她确实让异常概念扩散出去,不经掩饰、无可挽回。她把自己的血给了濒死的孩子,一个信奉唯一神的奴隶。当它介入时,“接受血液而复活”的消息已然野火般散布,跟实验体想象中不同,教徒们并不当那是祝福,反倒称之为诅咒。

数十教徒的簇拥下,新生的异类在阳光中燃为灰烬,进一步坐实了诅咒之名。它对这一结果并不意外,这次转移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接受者也被人们当做彻底的异类,因此受到最完全的排斥。实验体第一次质疑它,顺着她的思路,想当然地认为它应当庇护那个孩子,庇护“选民”,正如它“庇护”她。

在她的意识中,它的形象开始异化。人类有多爱一样东西,就可以变得多么恨它,而当他们恨一样东西的时候,不管有意无意,往往会反对与之有关的一切。这当然会威胁到它的控制,实际上,她的行为已经动摇了这场实验的根基,局域规则的混乱虽然平复,但影响仍在不断蔓延,集体意识里植入了这个异常概念,这个靠血液传播的诅咒,从今往后,他们会主动地去认知、识别其携带者。与此同时,广域规则的注意愈发集中,它需要采取措施。

潜在的方案有很多,一番斟酌挑选,它在剩下的最后两个之间犹豫。它可以处理掉原本的实验体,然后蛰伏一段时间,等集体意识中的那一概念产生偏移之后再重新开始。这种方法安全保险,能将被广域规则识别进而被阻隔在内界之外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或者,它也可以将计就计,抽身远望,放任实验体自行演化,将那过程作为下个阶段的研究方向。后一种做法无疑是个冒险,异常概念必然会大规模散布,而作为最根本的源头,它也多半会被广域规则抓住,而后面等待它的,将只有紧闭的内界和外界混沌中永无止尽的反思。但,在它们的知识中,这亦是史无前例的,能够提供独此一份的经验。

它最终选择了不确定性,为强化实验体的动机,还用实际行动将疑问与动机钉进了她的身体。被抛入海中时,她眼中的它完成了异化,生出类似蝙蝠的翅膀,对应集体意识里标记为魔鬼或是恶魔的概念,源自孪体的概念。

与许多其他同类一样,孪体选择制造一个伪世界,在此基底上培育使者,再由使者与研究对象进行接触。这么做即便后续引发广域规则的注意,也只有伪世界会被隔断,不殃及本体,不足之处是接收的信息缺乏挑拣,杂乱且良莠不齐,还缺乏控制研究方向的手段,整体效率低下。广泛认知中,人类将这些使者视为教唆堕落的邪恶根源,不过因各种欲望的驱使,愿意付出“代价”换取“禁忌”的向来不缺。

经过水淹日灼,实验体还是活了下来,这个结果传递回族群中,亿万思维往来交错,换了人类来“看”,定会当做是星辰碎片织造的风暴。同族多数赞同它的求知精神,期待这次尝试提供的信息,同时也认为行动本身过于冒险。

的确过于冒险,实验体迅速扩大了异常概念的散播,情况最糟的那段时间里,广域规则的注意简直已经收束在它“身上”。而事件的转折点来自两方面:其一,人类对实验体及衍生物的认知产生了偏移,把他们的感染方式和畏光特性与一种天然疾病的症状混淆,降低了源头概念的比重;其二,实验体开始在“后代”身上进行自己的研究及“改良”,所运用的方式来自与孪体使者的交易,这次混合进一步减弱了源头概念的辨识度。

这种发展当称幸运。在它们的终极目标——全知既全能——实现之前,“运气”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

那之后,蓝色星球围绕星系恒星的数百轮转动里,它远远观望。大陆这一边,不同的人类族群兴衰融合,实验体和孪体使者的影响渗透不止,仅仅是观看所有这些扭转交汇,便能得到相当收获。如果它们有“感受”,甚至可以说它是乐在其中。达成目标是一方面,求知本身同样是一种乐趣,这点即便是受困于物质的人类里也不乏认同者,其中更小的一部分愿意为之寻求异端,无论是成为实验体的血族以延长生命,从而增加用以求知的时间,还是直接向孪体的使者追索未知。虽然这部分人下场往往凄惨,不是被各路信仰清洗,就是因天生的缺陷走向疯狂。

血族的转变过程也极有意思,最初的百余年中他们尚且没有太大改变,而随着实验体愈发大胆的尝试,以及他们与普通人类的接触,集体意识对他们的定义一再改变。如今血族的特征多了不少,只有实验体本身还维持着最初的“特征”。

孪体使者和人类持续不断地交流也有其后果。尽管主流思潮的眼中,它们始终是不应存在的异物,但不管哪个年代,倒向它们的个人或是秘密结社从未彻底断绝。某些与世隔离的地方,还存在把它们尊为神灵的信仰,极其罕见的情况下,甚而有天然携带非常规概念的人类诞生。孪体的布局相当完美,可以说它的伪世界已经相当贴近这块物质宇宙的一部分,可称迂回策略所能达到的极致。

这是一段相对闲适的时光,静待演变期间,它转移注意,考察了大陆另一端的广袤土地。那儿的人类虽然外貌上大有区别,爱恨情仇却差不了太多。只不过,同样以物质生命的形态诞生的他们,相信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摆脱肉体的桎梏,达到“飞升”的境界,不只是相信,也不乏成功者。尽管他们的最终形态依然不能真正称之为神,也无法真正脱离外物独立存在,但的确成功从物质生物转化成了部分的意识生物。从因果作用的角度看,这群人的存在正是局域规则保持开放的原因,在大陆的这边,原生意识族群虽然被称为妖怪,不过人、妖、“神”之间的关系始终维持着合作与对立的平衡。因为这种关系的存在,他们整体对不属于此世的异物极为敏感排斥,孪体使者和血族都没能长久地在这儿站稳脚跟。

外界无尽的虚空里,它观察着,已经发生与正在发生的,由此延伸出的因果交缠,和因果交缠编织而成的繁盛如星海的不确定性。主大陆的西方,当初信者寥寥的独一神教派经由多次分裂,其中一支成为了主流。千百年前,信徒们目睹了第一位血族的燃烧,那件事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是他们尤其热衷消灭“不应存在之物”的原因之一。血族活动最频繁的时候,主流派系建立了“异端审判庭”,只是很快他们的审判目标就不再局限于非人之物了。即便如此,多数人依然感激他们、相信他们,当他们把矛头指向无辜者时,愿意跟随他们。然后是旷日持久的战争与杀戮,众多信仰销声匿迹,局域规则潜移默化,不确定性中渐渐浮现出难以忽略的威胁。

两种可能的未来从广袤的不确定性中脱颖而出:一种是这个排他性和侵略性极强的宗教在全人类范围内成为绝对主流,摧毁人与非人得以共存的根基;另一种是人们终于受够了宗教的专权,世俗的执政者重掌权柄,推动人类走上眼见为实的求真之路。无论哪种,结果是一样的,局域规则会闭合收束,不再有非人之物存在的空间,无论来自本土还是来自外界。

面对新的状况,孪体判断旧有的使者不足以有效行使作用,于是投身新型代理的开发。它自身则在应对方式上产生分歧,不似上次,这一次的分歧没法择其一而施行。

它变成了新的孪体和新的它。

孪体相信还为时未晚,依然能够从源头阻止那个可能性成为事实,让局域规则保持开放。为达此目的,需要让各方势力回到过去的状态,教廷多余的统御力来自过分活跃的外敌——主要是血族——的威胁。虽然直接处理血族只会导致物质宇宙的排斥,他们现在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了,但它仍可以培育第二个“实验体”来达成目的。

它却认为,事态的演变中,血族并非决定性的因素,实际上许多基于物质的智慧体都有过类似的历程,那种转变对他们来说是成长和进步,于它们而言则是大大的不利。它们所能做的,只是在局域规则颠覆之前尽量创造条件,确保不会全域都倒向物质一侧,如此,至少能保住上级孪体与这颗星球的联系,以及其他同类接触它的可能。

考察主大陆东方期间它曾注意到过一只妖怪。作为这个星球的原生意识族群,妖怪的来源无外乎是动植物的化形、执念过重的魂灵、或者寄托太多念想的死物,总之大抵有个确定的“本源”。这一只却是例外,从构成来归类应该是妖怪的一种,但偶然瞥到的几次里,的确判断不出其根源。更让它印象深刻的是这只妖怪掌握的力量,重塑概念的力量对内界的原住民来说,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寻找这只妖怪并不容易,它行踪诡异且十分警惕。结合这妖怪超凡的能力,它一度怀疑她某种意义上是自己的同类,也许外界的虚空之中不只有它们,不只有一个觉醒体,只是过去没碰到罢了。这种可能非常非常非常小,但并非不存在。

然而事实证明,那确实仅仅是个能力异常强悍的妖怪。它找到了妖怪“漂浮”在内外界之间过渡区域里的巢穴。对它来说甚好,这个区域不在物质宇宙,可以从容舒展,更重要的是,这个地方的存在说明妖怪能做到它意图让她去做的事。至于妖怪,自然不怎么高兴,她很不习惯未经邀请就出现在自己家的“客人”。

适当展示力量是必须的,妖怪需要明白她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尽管她到最后也没完全接受它的自我介绍,但好歹承认它不属于她的世界,同时确实比她“强大”,以上两点让她愿意坐下来听它后面要说的话。解释工作还算顺利,作为能够操纵概念的妖怪,她很清楚神仙鬼怪本质上是依靠什么才得以存在,所以它只需要告诉她最可能实现的两种未来,无论哪一种成为现实,现有的妖怪和神魔都将灭亡。

而对它的“预言”,妖怪将信将疑,只给出了需要进一步观察的回复。它也没想过能立刻得到保证,一个念头埋进去,到了正确的时机自然会生根发芽。

它寻找那只妖怪的时间里,孪体也在行动,边利用上级孪体的使者在血族间散播“夜之王”的传说,边搜索合适的对象。最终孪体选择了颇有权势的国家里一个颇有声望的家族,打算在繁殖过程中干预胎儿。思绪交流中它便警告过,计划太鲁莽,孪体定然会被广域规则强制排除,同时导致母体和胎儿双双死亡,但孪体执意执行。其过程可说是一场灾难,孪体降临的瞬间,因果登时被撕得粉碎,局域规则七零八落,广域规则“聚焦”过来,烧穿一切。人类的几次心跳内,内界对孪体关闭了。

这一过程传达到每一个同类的思维中,念头的交换停滞片刻。它们向来知晓内界意识集合的脆弱,知晓规则的存在是为了保护,知晓以“本质”降临内界,它们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足以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因此更加难以接受孪体的作为。

受影响的母体没有立刻死去堪称奇迹,胎儿成功诞生,符合孪体对她的所有预期,是父“母”双方完美的融合,拥有一切应该拥有的特征,没有任何被标记为异类的反应——说明当它们自断后路、全力以赴,局域规则是可以改变的。包括它在内的所有同类都感到不可思议。从现实的角度出发,眼下的情况是,孪体无法如计划中那般承担引导的责任。对此它早有准备,显然孪体最初即是做的这般打算。这个“孩子”是前所未有的,无论从求知的角度还是实现目标的角度,它都没法拒绝。

自妖怪巢穴归来,它接过孪体的蓝图,布置资产,扮演孩子的“舅舅”,除了它们不存在性别之外,也称不上彻底的欺骗。她是个聪明的孩子,除去贵族身份给予的高人一等的自视,并不认为自己跟其他人类有何区别,即便她有那些反常的梦境、那些每每成真的预感。根据上一次的教训,这种状态不无好处,至少大幅降低了她像实验体那样擅自散播“祝福”的几率。

引导她是它的工作,尽管它始终不认为她能达成孪体的目标,取代实验体,成为血族新的领导者或许可以,但让已经倾斜的天平恢复平衡,这是连它们也办不到的事。

它很快取得了信任,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因果在她周围扭曲,但她所拥有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它们的本质,波及到的范围有限,不足以影响大局。更广阔的因果不断延伸,更多不确定成为确定。母亲死去,让她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葬礼。教廷发动了又一次战争,更多的杀戮和掠夺,更多的死亡与怨怒,人类的集体意识朝着它预见的方向更进一步,然后她经历了第二场葬礼。它看着变化的局势,也看着她的变化,知道进入下一阶段的时机到了。

无需更多催化,仅仅是让她相信自己“被转化”成了血族,她就真的获得了血族的特征:停止生长的身体,敏锐的感官,饮血的欲望,对阳光的厌恶。自然,这些改变只在她的主观范围内,规则对她的判断并未动摇,不必用实验来证明阳光对她无害,她也足够理智,不会跑去求证。

它开始教导她驾驭她的“预知”。与它们相比,她的能力实在有限,只能“看”到已经固定的事实,以及实现概率最大的不确定。她很努力,却总难免为目之所及的苦难分心。世间苦难无法避免,她也需要磨砺,尽管也许永远不能做到视而不见。跟实验体不同,她过去的人生太美满,有太多东西值得留恋,难以割舍。

时间流逝,引导者与被引导者关系融洽。她不说全盘接受,至少做到了尽量遵照叮嘱行事,不去插手人类的事务,也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但从未质疑过自己血族的身份。而它已足够了解这个星球上的因果,因此并没有被平静的表象蒙蔽,诚然,至今为止她都循规蹈矩,但可以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孪体散播的谣言开花结果,血族中出现了分歧,实际是,分歧一直都在,只是曾经他们别无选择。并非所有血族都能像实验体那样欣然接受这份礼物,即使欣然接受,集体意识潜移默化的影响最终也还是会把他们推上疯狂的崖边。在过去,这样的血族除了自我毁灭没有其他出路,而如今,那个传说给了他们希望。他们不知道这希望是假的,即便如孪体所想,孩子从实验体手中夺过了血族的统治权,成功恢复了平衡,血族仍会是血族,“诅咒”无从解除。

时间流逝,已然打破的平衡正朝着倾覆的方向加速。操纵概念的妖怪下了决心,可是建立一个能够满足需要的庇护所远非她一己之力所能及。它无法提供实际的帮助,唯有远远观望。上级孪体意图协助妖怪,但新的代理刚投入使用,尚无法担此重任,旧有的使者又作用有限,计划的推进相当困难。在这个生而充满竞争的星球上,博取支持,尤其是计划所需的发自内心的支持,可说是最难以实现的。从这个实际出发,它考虑到计划失败的可能。哪怕只有那么一小部分,她毕竟还是它的同类,自有知情权,因此有必要留下一份记录作为保险,以防万一。

帮它做出这件东西的人不难选,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寻求异端者各有各的原因,绝大多数逃不过一己私欲,单纯为探究未知的少之又少,它选择的那位魔女是其中之一。她不是最具天赋、实力最强的,但她拥有最纯粹的求知欲,这也会带来问题,不过相对得到同样知识的其他人,这种问题最小。出于同样的理由,上级孪体的新代理也对她青睐有加,用上级孪体的称呼,“这孩子”,有自己的好恶,不喜欢浮于物欲的物质生物。

通过使者,它与魔女取得了联系,她当前寄住在一户人家,主要原因是那家里有个天生异能的孩子。广袤因果中的一束正在汇集,愈发清晰、愈发真实,确定委托内容和相应的报酬,它带着孩子朝魔女所在的地方前进。

可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这一次她恐怕不会遵守规矩,她太喜欢那个小女孩了,即使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事情发生之前,魔女完成了他的委托,一个挂坠模样的容器,魔女很好奇它的实际用处,却也明白契约之外的内容需要额外代价,她支付不起的代价。不确定一丝丝固化成事实,它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尽了力,知道无法改变其结果。她做出了选择。于是它将盛满回声的容器交给她,回到观察者的位置,考虑自己的选择。

踏出那一步,在她自己的认知里,以及局域规则的判断里,孩子完成了异化,接受血液的被标记为吸血鬼,给予血液的自然只能也是吸血鬼,预想之中的结果。魔女执行委托的附加部分,把她们带到了约定之处。另一边,妖怪争取到了一些支持,虽然还远远不够,但不确定性中最终目标得以实现的比例在逐渐增长。

属于它的目标几乎已然得到了确保,妖怪能够建立起需要的区域,即便外面的规则颠覆,上级孪体依旧可以保持与这个星球的联系。余下的是要不要就此放弃孪体的计划,那个让原体分歧为它和孪体的,它从来没有认同过的计划。那些同样聚集在约定之处的,渴望得到“解救”的吸血鬼相信,它的投影就是“夜之王”。反复无常的表现只是加深了他们的相信,而庇护一个明显已经彻底疯掉的吸血鬼更是进一步的佐证,所有这些消息传回到实验体耳中,以她的见识和才智,已然开始怀疑它的本质。

广域规则的注意从来没有离开,此时只是更近了,它能预见到自己的结局。另一方面,集体意识的作用在孩子身上显现,将她的悔恨和恐惧——她害怕它会处理掉自己疯狂的后裔,本着一惯性的原则,它确实也是那么说的——转化成自毁的倾向。如其他多数血族一般,她不具备实验体拥有的执着,除去对死亡的天然抵触,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延缓那种冲动。

它打算开始收尾工作,开诚布公,向孩子解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上级孪体给出了一个提议。上级孪体认为她的故事还能继续延伸,很期待其延伸,因此需要设法将局域规则对她的判断恢复原状。假如它愿意如孪体那样以降临的方式介入,有几率达到目的。不管成功与否,作为回报,上级孪体愿意转移自身领域的一部分所有权,如此,即使它被内界排除,依然能保留一个间接观察的窗口。作为附带的一点要求是,现在还不能告诉她真相。

条件非常优渥,它知道上级孪体期待的是怎样的发展,孩子很聪明,她有疑问,只不过也聪明地没有去问那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实验体已经注意到她,在不远的未来定会采取行动。它接受了上级孪体的提议,手头恰好也有个能够照顾到“感情”的契机。它把疯狂的吸血鬼召至投影身边,然后降临于世间,广域规则的灼烧即刻而至,有了孪体共享的经验,主要目标倒是相当轻易地实现了,次要目标则只来得及完成前两步——稳定吸血鬼的意识,将她天生的异能抽离转化为附属物。

内界闭合,五彩斑斓的色泽消失了,余下混沌、虚空、无穷无尽的思绪。

+

它对着自己的投影和捏造出来的天空草地,有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比起翻搅的混沌,这一幕场景,哪怕本质虚假,也要显得更“好”。毫无意义,它不应有这种毫无意义的感觉。但那感觉仍在膨胀,其中心又涌现了别的感觉,更加没有意义的感觉。它们膨胀,膨胀,直到填满整个身躯。

它,不,蕾米莉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只手用力捏着另一只手,尽管真正的肉体不在这里,但那触觉仍给她难以取代的安心感。她就在这里,而非身坠虚无,她是蕾米莉亚·斯卡雷特,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无血无肉的东西。

那东西就坐在面前,还是说那东西的投影?回声?哪个都无所谓,她所认识的维托里奥一开始就从不存在,假的,全是假的。恐惧的余波塞满胸膛,愤怒在其外围燃烧,而最核心处,无血无肉的镇静仍然冰凉,不受影响,她知道它是从哪来的了。那个图有人类外表的东西看着她,能叫看着吗,它只是个……是个假象。

“你到底是什么?我又算是什么?”

“你看到的是一缕回声。‘我’在你们的概念中没有确切称呼,最接近的是魔鬼或者恶魔,二者中魔鬼更恰当,它不包含主观善恶的判断。基于你们的概念,你也可以自称魔鬼或是恶魔。”

她极力克制抄起椅子砸过去的欲望。她是一个木偶,一个遵循着过期指令的木偶。这帮高高在上的王八蛋。“毫无意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耗尽之前,‘我’还可以回答一些问题。”图有人皮的东西说。

还能有什么问题?吸血鬼和魔女都是它们的实验品,八云紫的庇护所让魔界得以继续存在,它们还会继续盯着所有人,它们全知全能的最终目的跟她没有关系,即使有关系也无力阻止。还能有什么问题呢。她只是有点后悔,也许不该阻止诺维露尼姆,该让她毁掉庇护所,让平衡完成最后的翻转,铲除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和窥探。然而另一方面,果真如此,帕秋莉要怎么办呢,美铃、爱丽丝,她们又要怎么办呢。

蕾米莉亚扭过头,看到远处天空一隅,闪烁变换的银灰色像墨汁浸透纸张,星星点点地扩散。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成为“它”的时候,很多很多东西仍无法理解,但她知道那片混沌是“这里”真正的形态,失去了幻境的庇护,她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会像……对,会像白盐溶于水中。她已经体验过一次,不想体验第二次。

“所以诺维露尼姆是打算破坏你们的计划。”

“实验体有着优秀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她察觉到了我们的一部分动作,推测的方向也没问题,但她仅是尝试‘迫使’我们面对她,而非颠覆我们的计划。”

“她从来没有恨过你们。”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指望它们受到良知的谴责吗?良知,爱恨,欢欣,痛苦,所有这些是物质生物才需要的东西,它们只关心这些东西的作用方式。不出意外,那个“回声”没给出任何反应。

“我没有想说的了。”她叹道。

眨眼间她回到了真实的世界。真实的阳光晃着眼,真实的空气簇拥在身边,真实的体重将双腿压向地面。她想放弃抵抗,原地坐下,但诺维露尼姆和“十六号”还在。维托里奥,或者说,回声,不见了踪影,蕾米莉亚低头看了看她的吊坠,红宝石的内心空了出来。

她相信另外两位也经历了自己所经历的。

“十六号”还站在原处,只是放低了握刀的手,面部表情以她自己的标准来说,足够困惑,足够震惊。蕾米莉亚看向露台上的血族之主,见到维托里奥的瞬间,诺维露尼姆戴在脸上的超凡面具便已寸寸崩裂,春雪似的消融,此时此刻,她的血红双目空洞地盯着庭院内无甚特别的某处。

远方的嘈杂仍在继续,银发的吸血鬼叹了口气,她站直身子,双肩耷拉下去,显得疲惫而脆弱,就像任何一个被命运击垮的凡人。魔雾依旧遮天蔽日,诺维露尼姆的眼睛对上蕾米莉亚,“知道了一切之后,你还想阻止我吗?”

蕾米莉亚摇了摇头:“不然呢?”

“但你刚刚才发过誓,说从来没想要我死。”

看着吸血鬼的双眼,那种想要颓然倒下的感觉更强烈了,骨头和血肉都在软化,无力抵抗持之以恒地、将她拉向地面的力量。蕾米莉亚尽力挺直腰背,又一次摇了摇头:“有时候个人的荣辱是可以牺牲的。”

吸血鬼短促地笑了一声,边朝再度捏紧武器的“十六号”晃了下手指。也许她们之间终究还是有感情的,蕾米莉亚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欣慰。“‘个人的荣辱’,瞧啊,你到底还是那个自命不凡的小公主。”诺维露尼姆的眼角眉梢依然挂着不清不楚的笑意,“总有那么多东西不能失去、无法放弃,不像我。”

“我曾经羡慕过你,我真的有过,但现在看来,一无所有也不见得是个坏事,该说是几乎一无所有。正因如此,我终于可以拥有一个你永远不能拥有的东西。我不羡慕你了,蕾米莉亚·斯卡雷特。”

语毕,她举起手,轻轻挥了挥,仿佛道别。上空堆积的雾气间破散开一道缝隙,缝隙裂成孔洞,接着是第二个,第二十个,直至连成一片。红雾散去了,璀璨阳光毫无阻拦地洒向地面,碰到吸血鬼裸露的皮肤,发出让人胆颤的声响。她最后朝“十六号”投去一瞥,闭上眼睛,肉眼无可察觉的炽火缓慢灼烧,比杀死珍妮所花的时间长得多。它最终烧尽了血族之主,漆黑服饰裹着灰烬落下去,由始至终,诺维露尼姆没有半点声音。

是啊,蕾米莉亚想,你自由了,不像我。她转头望向“十六号”,当年见到维托里奥的“灰烬”,自己大概是差不多样子。银发女孩盯着诺维露尼姆消失处,手里紧攥皮革包覆的刀柄,忽然间,她转过身去,将空着的手凑向面孔。

蕾米莉亚假装没有察觉。

周围迅速安静下去,不过多久,朋友们一个接一个降落在阳光倾泻的荒凉院子。“结束了?”蕾米莉亚问。

红发的龙妖点点头,除了袍摆裤脚粘上的污渍,没有别的东西表明她刚跟大批吸血鬼干过架,“有几只设法突破防线,但没多久雾就散了,因此损失不大。”蓝绿的眸子朝别墅露台的方向瞥了瞥,“看来是都结束了。”

“对,都结束了。”

魔女没有明显的表示,龙妖小小地舒了一口气,瞥了眼背对她们的银发猎人。交抱着双手的人偶师——魔界神的“新代理”——放松下肩膀,又冲蕾米莉亚挑起眉毛,一如既往,蕾米莉亚并不太善于掩饰自己的表情。她能理解爱丽丝与其他魔族,例如小恶魔,的区别,只是没法用语言描述。

“抱歉,”蕾米莉亚移开视线,“有些事我想单独跟帕琪说。”

人偶师轻哼一声。紫发魔女用一种洞彻的眼神瞧着蕾米莉亚,点了下头。

+

诺维露尼姆的房子大归大,里面却像外头的荒废庭院一般空空荡荡,看上去根本不像住人的地方。双层天鹅绒的窗帘和帷幕张张紧闭,深黯氛围倒是很接近维托里奥在罗马城郊的那栋宅子。一片昏黑中,魔女走在前面,蕾米莉亚跟在后面,就着微光魔球的冷色,瞧向帕秋莉晃动的紫色长发,思考自己该从哪说起。

“你想说的有这么难开口吗?”魔女问。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维托里奥给我看,不,给我体验的那些东西,感觉怎么说都是词不达意。”

她们走出环廊,回到入口大厅二楼,镂空栏杆延伸出去,拐过一个弧线,顺着阶梯滑向一层。帕秋莉停下脚步,一手搭上抛光的扶手,一边半转过身看向蕾米莉亚。魔光衬得她尤为苍白,深紫色的虹膜通透又幽邃。蕾米莉亚现在知道所谓契约的实际含义,它们将“代价”从人类身上剥离,用“异常”填补空出的部分,而更深一层的协议,譬如将恶魔作为宠物差遣,实际上是让契约者变成连接两界的节点。只因所有这些交换都是“自愿”的,才得以绕过规则生效。帕秋莉决定成为魔女的时候,并不比“殁于”14岁的蕾米莉亚年长多少。

她努力将所见所感用词句说出来,简直就像是拿锤子敲打花岗岩,试图雕出个维纳斯来,结果是那描述又臭又长,充满了含糊其辞的形容和不恰当的比喻。难以名状的“它”们,魔界的起源,诺维露尼姆、蕾米莉亚、爱丽丝,“维托里奥”的选择,一切的来龙去脉。

说完,蕾米莉亚闭上嘴,清了清干燥的喉咙,抬手握拳抵揉发痛的太阳穴。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帕秋莉,看上去,魔女没有把她说的那些当做疯言疯语,尽管它们确实匪夷所思、不合常理。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能说通了。”帕秋莉说。

“是吗?”

“我有所怀疑,自从你去到东边,向我转述那些妖怪和神仙的事情。实际见到美铃,跟她的交流进一步证明了怀疑的正确性,现在,不过是彻底坐实而已。无论表现如何,只要是在同一体系中,非人之物的根本应该是互通的,大部分确实是,但魔界和魔鬼不在这套系统里。”

蕾米莉亚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那爱丽丝要怎么办,该把真相告诉她么。”

“嗯,”帕秋莉眼眸低垂,“我来跟她解释吧。”

将她压向地面的重担又轻了点,虽然只有一点。时间过去,也许是十数秒,又或者十数分钟,魔女又开口道:“你想说的就这些?”

“呃、是的。”

“那么我有件事要问你。”她的眼睛没有看过来,“在知道那些之后,为什么没有站到诺维露尼姆那边,颠覆它们的计划。”

“然后眼看你们去死吗?!”蕾米莉亚喝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委屈多点还是怨愤多点,只知道那该死的核心仍旧岿然不动,冷眼旁观着一切。魔女终于正眼看过来。蕾米莉亚要说些蠢话了,永远镇定的核心如此提醒,但蠢话还是源源不断蹦出来:“我考虑过,没错,要是能把那帮玩意从这世上连根拔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你,你们,不是我能够付出的代价!你当我是什么人啊帕琪!?”

她喘了口气,近乎咆哮的尾音在空旷大厅里轻轻回荡。魔女睁大了眼睛,就跟那时候一样,蕾米莉亚得知珍妮被抓走的那个时候。委屈和怨愤迅速变为羞愧,加倍地灼烧。毕竟她并非完全没有想过不是吗?哪怕只有一瞬间,她确实想过碾碎维托里奥和魔界神的如意算盘,管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帕——”

“我不是那个意思。”

“啊?”

帕秋莉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表情。“我只是在想,八云紫的‘庇护所’是个很小的笼子。”她再度移开视线,“不,该说是问的方式有问题,但也已经得到答案了。”她是笑了吗?有吗?在被那样毫无道理地责备之后,真有人能笑得出来吗?怎样都好,蕾米莉亚搞不明白魔女在想什么,实际上冰冷核心给出了一个推断,她固执地将之拒于门外。

“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可能之后还会问问美铃她们。”学着魔女的样子,蕾米莉亚搭上扶手,盯着盘桓于厅堂的黑暗,“现在我们都知道我真正的身世了,你能不能回头想想,当初兑现维托里奥的委托后,是什么让你继续,那个、就是那个……”

“继续留在你身边?”

真是奇了,怎么同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一丁点暧昧的意思都没有了呢?蕾米莉亚撇了撇嘴,“对,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不等蕾米莉亚解释,帕秋莉接着说,“所以你现在的问题其实是,我留在你身边,会不会是命运遭到扭曲的结果。我承认这是个很好的问题。”魔女抬起手,用指节抵着下巴。

蕾米莉亚用力闭紧嘴巴,绷住脖子,不让自己朝对方转过头,不去观察她的神色。简直就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

“对你问出来的那个问题,我的答案依然是,第一,我不放心芙兰,第二,维托里奥的情况值得研究。至于你真正的问题,嗯,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那感觉,好似经过漫长看不到头的坠落,终于摔在山底的岩石上。

“它作用的方式十分巧妙。我的的确确是献祭了人性才得以驾驭魔法,而在遇到你之前,即使对芙兰,我也只是认为她的情况非常罕见,应该控制,值得研究,并没有怜悯或者别的情绪在里面。如果我从未改变,就不会跟你一起去救她了,这种改变也许是魔界神期待的发展之一。”

“目前为止的结论,是自我意愿让我留在你身边,而非某种不可见力的捆绑作用。”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做的,只察觉到双臂环绕中的躯体,还有压在脸上的布料的触感。由于原定计划中便涉及到可能发生的战斗,这天帕秋莉穿的是那套深灰色衣裙。魔女呼吸都停了,与之相对的,心脏却在蕾米莉亚脑袋下面一点的位置怦怦直跳。这太肉麻了,不过她一丝一毫也不想松手退开。

“干什么。”

“没什么。”

空气既没有烧起来,也没有冻成冰块,帕秋莉的胸膛缓缓恢复了起伏,的确没什么,反正要论扑上去抱着人,蕾米莉亚又不是她俩中最先干出这事的。“珍妮被抓那会的事都没好好道过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千真万确是个不知感恩的混球。”

“你要是想忏悔,该去找个牧师。”

“说得在理。”

她一声叹息,只觉睡意朦胧。要真这么睡过去,虽然也不是不好,魔女的身板却未必撑得住她的重量。百般不情愿地,她松手退开。帕秋莉看上去非常镇静,“时间浪费得够多了。”蕾米莉亚多少有些失望,还是点了点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少女注册中

本版积分规则

合作与事务联系|无图版|手机版|小黑屋|喵玉殿

GMT+8, 2025-10-31 07:34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