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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妮敲门的时候,蕾米莉亚依然跪在地上,被散射的阳光弄得头晕脑胀,腿软得站不起来。她挣扎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顾这么点面子得好,要是被人看到自己以狗啃屎的姿态摔地上,那才真叫丢脸。 
 “进来。” 
 她稍微擦了下脸上的眼泪和汗,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点,很困难,散射进眼睛的阳光还在那徘徊。果不其然,珍妮一看到她这副样子就匆忙跑过来。蕾米莉亚感谢她至少还记得先把门带上。“大小姐,您——”对方哽住了似的没有继续说,伸手搂住她,半脱半抬地挪到床边。 
 蕾米莉亚慢慢坐下,喘了口气,她拨开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刘海,发觉自己流的汗比想象中还要多。 
 “……”珍妮站在旁边,绞着手指。 
 她大概是认为,若非她那个疑问句,蕾米莉亚本不会挑那天去见芙兰朵露,也就不会像芙兰朵露的玩具娃娃那样被扯得稀烂。其实根本不能怪她,连魔女都说芙兰朵露的爆发毫无规律可循。何况这里有预知能力的是蕾米莉亚,她自己没去做而已。 
 “珍妮,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个私人点的问题。”蕾米莉亚说。 
 “什么,大小姐?” 
 “你的恢复速度怎么样,受创之后的恢复速度。” 
 “那个要看伤得多重……”她继续绞着手指,又补充道:“不过用我自己当例子可能提供不了有参考价值的结论,我几乎没怎么受过伤……” 
 蕾米莉亚点点头:“那么,你有没有见过其他吸血鬼,比如说,被砍掉胳膊之类的?” 
 “有过。” 
 “他们恢复速度如何?” 
 “肢体受损的话,”她咬着嘴唇,“大概半小时左右,如果是头部受伤会久一点。” 
 半个小时,这可比蕾米莉亚预想的快得多。在这之前,她自己也没受过比割破手指更严重的伤。她在余光里看到珍妮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没等珍妮作出回应,蕾米莉亚抬起双手,摊开在她面前。“你看,受过伤的手和没受伤的比起来,是不是显得细嫩一些?”她问道,对方犹豫着点了点头。“其他吸血鬼也会有这种情况么?”蕾米莉亚追问。 
 珍妮再次点头。“会,在断肢刚长好的时候都是这样,不过,”她又摇摇头,“一般一天之后新长出来的部分就跟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了。” 
 这就是蕾米莉亚想求证的东西。“而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天了,”她放下手,说,“我的恢复能力比一般吸血鬼要差很多。” 
 “也许那是因为您并非一般的吸血鬼。” 
 珍妮眼中闪过身为知情者的神色。是啊,她,以及在这幢庄园里呆过的其他吸血鬼,似乎都比蕾米莉亚更了解庄园主人的过去。通常说来,上了年纪的人总会倾向于一遍遍讲述自己的故事,但维托里奥不在其中。他甚少提及自己的过去,他甚至不一定能称作“上了年纪”,她怀疑这个说法是否足以用来形容自己的血宗。 
 她揉揉之前受伤的那只眼睛:“我还以为维托里奥之所以被称为夜之王,是因为比其他所有吸血鬼都要强。” 
 “难道那位大人的恢复能力也不及通常吸血鬼吗?”珍妮问道。 
 “倒也不是,”蕾米莉亚耸耸肩,伸出手指挠了挠脖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没见他受伤的样子。不过或许,”她干涩地一笑,“这个事实或许恰好能成为他比其他人强的佐证。” 
 珍妮没有回应,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回应,要么是不能回应。蕾米莉亚伸平翅膀,躺了下去,拉起被子。另一只吸血鬼俯身帮她掖被角的时候,她又开口道:“不知道如果我以死相挟,能不能让他放过芙兰。” 
 这次珍妮给了回应,虽然还是略显犹豫。“维托里奥大人的决定……大概不会轻易改变。”她说。 
 “我想也是,”蕾米莉亚把半张脸都埋在布料下面,“不过,你难道不好奇在你敲门之前,我在干什么?” 
 “我想这不是我该问的。”珍妮垂眼看着被褥上的花纹,不与她对视。 
 “是嘛,但你刚才打听维托里奥的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蕾米莉亚闭上眼睛,又倏地睁开。“算了,没关系,”她说,“已经没事了,你下去吧,晚安。” 
 “……晚安,大小姐。” 
 等她出去,蕾米莉亚翻了个身,看着阳台方向严丝合缝的黑色天鹅绒。天鹅绒的另一侧现在应该已经满是阳光了吧。疲惫和疼痛的余韵还残留在体内,但她又涌起一股冲动,想下床去拉开帘幕。她没见过吸血鬼被阳光烧死的模样,不晓得那死法是短暂还是漫长。也许珍妮可以告诉她,珍妮的血宗死于自杀。然而死又有什么用呢,对芙兰朵露而言都是一样的。 
 不过如果她一直拖延着不去执行,维托里奥会自己动手么?还是说他会让其他人动手,那些家伙只要他一声令下,连晒太阳也在所不辞。就让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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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蕾米莉亚扫过店家铺陈在暗红绒布上的东西,伸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些物什,一串由贝壳串成的项链,骨白色的战马木雕,黄铜铸成、镶有彩色玻璃的十字架。这些小玩意都挺有意思,但没一个让她产生掏钱的欲望。 
 这家流动商铺的主人脸颊瘦削,蓄着山羊胡,长了双精明的绿眼睛,蕾米莉亚猜他有部分的阿拉伯血统。见她兴味不高,店主弯腰在陈列架下面翻了会,再直起身来时,手里多了个店面上没有的东西。“对您这样尊贵的小姐来说,那些东西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他朝陈列架努了努嘴,然后将手里的商品递上前,“但这个,就不一样了。” 
 “最好如此。”她玩味地翘起嘴角,把那块掌心大小的圆形工艺品接到手里。看上去,它该是雕成了某种蕾米莉亚不认识的生物,有点像蛇,但要比蛇粗壮得多,脑袋和背上生了鬃毛,头部更接近犬类,额后却长着一对鹿的犄角,在周围的灯火下显出婉转变化的色泽。 
 一开始,蕾米莉亚还当那东西的原材料是有色水晶,但她很快便瞧出其中区别。水晶不太可能有这么多颜色混杂在一起,摸起来要冷得多。何况她也没见过有谁能把水晶雕得这么圆滑。“这是什么材料做的?”她抚摸着那东西身上的鳞片,问道。 
 商人很是自豪。“它叫琉璃,”他说,那个词多半并非来自蕾米莉亚所知道的语言,“是一种炼金术制造制造的彩色水晶,产于丝绸之地。” 
 丝绸之地,她记得这个描述,在世界最东边,像天堂一样富庶无忧的地方。蕾米莉亚突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没见过,而她一度以为已经看得够多了。想在漫长的时光里找到新鲜事物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何况帕秋莉没准会喜欢,她一向沉迷炼金术。 
 “这东西我要了,多少钱。” 
 “这个嘛……”店老板轻轻搓着手指,那动作配合他眼里的闪光让吸血鬼联想到碰上奶酪的耗子,“您也知道,从那么远的地方运货是件辛苦又危险的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事搭上命,而且琉璃这东西,就是在丝绸之地也是稀罕货,平常人买不——” 
 蕾米莉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你不用铺垫了,直接开价吧。”她说着,朝身后的珍妮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步上前,拿出钱袋。 
 做买卖的人一定爱死她这种顾客了。那男人立刻收起唯唯诺诺的模样,笑呵呵报了价码:“四十二枚金币,不多不少。”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 
 不过无所谓,蕾米莉亚看珍妮数出四十二枚金闪闪的硬币交给商人,换回装在浅色带着云朵花纹的小匣子里的琉璃雕塑。反正她再怎么挥霍,也比不上抛金如土的维托里奥他自己。 
 “大小姐,”她们走出两个街区,路过抛火炬的杂耍摊时,珍妮提醒说,“别往了诺蕾姬小姐拜托您的事。” 
 虽然蕾米莉亚很想纠正她,应该是“命令”而不是“拜托”,但若非她的提醒,自己可真要把出门一趟的正事给忘了。她可不是为了花整袋钱买个没用的小玩意才跑到罗马城内来的。何况忘记办正事的话,丝绸之地从古至今所有的琉璃加起来,也没法博帕秋莉·诺蕾姬一笑。 
 激活那个黄铜箍着的玻璃球费了她不少功夫,蕾米莉亚一向觉得这些魔法制品靠不住。而在此之前,魔女甚至都没警告过她,那玩意不但能传递声音,还能发光。要知道她们站的地方,可是基督教世界的中心,要不是街上路人的注意力都被小摊贩和各式杂耍占据,没准她们得跟宗教裁判所的家伙们杀个血流成河。 
 总之,好一阵手忙脚乱后,蕾米莉亚终于能把那破东西收回斗篷内侧的口袋了。她朝珍妮比了个手势,转身打道回府,结果差点迎面撞到别人身上。 
 ——不是“别人”。 
 维托里奥穿着他最朴素的一件黑色束腰外套,只在接近领口的位置别了枚胸针,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配合堪称肃穆的表情,看着像个神职人员。他衣着单薄,斗篷被对折起来,挂在胳膊上,惹得路过行人纷纷侧目。当然,这点寒冷对吸血鬼来说不算什么,蕾米莉亚穿这么多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自己先回去,”他对珍妮说,眼睛却没看向她,“我要和蕾米莉亚单独谈谈。” 
 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的维托里奥只下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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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要谈谈,但什么都没讲。他们上一次交谈不怎么愉快,所以蕾米莉亚也不想做声。她视线向下,看着罗马斗兽场朝天敞开的残骸,像是被诸神遗弃的舞台,夜色的黑影凝结其中。他们并排坐在最高那层的拱顶上,凛风在周围盘旋呼啸,穿过观众席外围的一圈圈拱门,游弋在底端林立的支撑石墙之间。曾经那些角斗士就是在这些石墙围绕成的逼仄空间里为上场做准备,他们活着出去,却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斗兽场,她想,或许在那个年代,奴隶和野兽确实并无区别。于是她不禁揣测那些风里是否还有死去的奴隶的怨魂。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在这个年代,同样的事也并不少。蕾米莉亚想起遥远北地的地牢,和女孩被贯穿的双手。 
 恐怕连野兽都不如。吸血鬼摇了摇头。 
 不知这里死过多少人,十万,还是百万,不得而知。没人会为野兽哭泣。她只听说这里无数次上演的桥段,让人赤手空拳面对饿虎,或者把一群只穿了布衣、手握小刀的人丢进场内,与装备精良的战车骑兵搏斗。可惜她没有生在那个年代,无从亲身体会观赏这种“竞技”的乐趣。 
 蕾米莉亚的思绪飘到了更加久远的过去,战马、长枪,以及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的铠甲,它们从记忆深处浮现,覆满了岁月的苔藓与尘埃。她想起那位所向披靡的冠军和他摘不下来的头盔,想起为冠军颁布桂冠的小家伙。 
 那个小家伙现在如何了?蕾米莉亚笑了笑。 
 “在竞技场之前,这里本是片农场。”古老的吸血鬼开口说,抬手比划了下,“夏天,橄榄树和无花果散发出阵阵清香;秋天,及腰高的大麦和小麦在风中摇晃,仿佛金色的波浪。” 
 蕾米莉亚希望对方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好在他也确实没有往这边看。很久以前她就相信维托里奥的确十分古老,但她还是没想到会古老到这个地步。这么说他至少有一千五百岁了,难以想象,那样漫长的时光要怎样消磨。 
 他收回手,拍了拍身下的石块:“后来他们迁走了那些农庄,在原本生长庄稼的地方建起了这个。有些人死在建造过程中,更多人死在建成之后。” 
 那些亡魂,蕾米莉亚望向脚下的遗迹,又想起之前的念头。如果灵魂真的存在,恐怕耳边呼啸的都是他们的哀嚎吧。不过她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维托里奥突然说这些。她转头看向对方:“你那个时候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吗?” 
 “‘变成’现在这样?”他凄然一笑,也看向她,“可我不曾是其他模样啊,小蕾米。” 
 这不可能,蕾米莉亚几乎冲口而出,吸血鬼的诅咒是一代代传递下来的。“不曾是其他模样”,除非…… 
 她的表情一定充分暴露了内心想法。维托里奥赞成似的加深了笑意,随后掸掸衣服,站了起来。“回去吧,”他说,抬头看了眼,“好像要下雪了。”说完,迈开脚步走出去。但蕾米莉亚却没有跟上,她坐在原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自己是怎样驱动声带和嘴唇的。“你把我单独留下,就为了这些?”她说。 
 维托里奥停下来,回过身,用那种死灰般的神色看了她好一会。在震惊之外的内心一隅,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问题。不过最终他还是回答了。 
 “芙兰朵露那事,”他缓慢地念出词句,那副表情,让蕾米莉亚想起当初他阻止自己去救芙兰那时候的样子,“就算了吧,要去见她的时候让帕秋莉多准备一些预防措施,别再弄伤自己了。” 
 谢谢,这两个字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蕾米莉亚站起来,又看了眼竞技场沉默的石柱和拱门,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充满了对维托里奥的怨恨。真是自私且狭隘。他的经验,他经历过的东西,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她望着竞技场的废墟,想象着它曾经的辉煌,想象着维托里奥的过去。 
 魔女曾经暗示过,蕾米莉亚的能力或许不止局限于未来,她或许也能“预知”过去,毕竟命运之网从不断结。他见证了多少兴衰和起伏,至少就此而言,维托里奥看着石块一层层码起,他肯定也体会过它座无虚席、万众欢腾的时候,看过那些搏杀,闪光的刀刃、洒在砂砾上的鲜血,而现在它只剩空洞废墟,唯有寒风与魂灵徜徉其中。 
 她突然感觉到对方的痛苦,仿佛看到他形单影只,站在一片虚无之中,任凭岁月流淌。偶尔蕾米莉亚自己也会有这种感觉,时间洞穿而过,留下无法目视却永不愈合的细微伤口,层层叠叠、覆盖周身。经历过的东西有那么多,能记起来的少之又少,那些人隐去音容,那些日月不辩位置,那些事,只剩下风蚀水刻后的空洞残骸,就像这斗兽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她抬头看向维托里奥,在来得及停下之前,走过去伸手抱住了他。这是她第一次拥抱她的创造者、朋友和导师,不知为何她害怕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她的这个举动,僵立了会,然后伸手轻抚了下她的后脑勺,又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 
 一个问题再度出现于脑海,这几个世纪来蕾米莉亚问过自己无数次,也问过维托里奥很多次,从来没得到答案。最初是什么让维托里奥选择了她?他从不回答。不过这次,冥冥之中,蕾米莉亚觉得结果会不一样。于是她开口问了。 
 维托里奥皱起眉毛,一只手还搭在她肩上。他动动嘴唇,又游移着视线,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就在蕾米莉亚准备放弃的时候,他总算说话,眼睛越过她的头顶,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你很像你母亲。” 
 再一次,他做出了蕾米莉亚未曾料想、五雷轰顶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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