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7-1-8 12:46 编辑
4.6
年复一年,吸血鬼继续着她远离人世的生活。芙兰朵露似乎对自己失控的事情毫无记忆,聊且算是件幸事,至于被焚毁的镇子,以人类的标准也没花太久的时间便重建起来。
好几年来,除了偶尔拗不过芙兰,被强拉去夜市之外,蕾米莉亚没跟外界打任何交道。很奇怪的,她反倒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坐在房顶上,看着黑色湖面上起伏的波浪,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就像现在。
如此怪癖,怎么看都是被两个妖怪带坏的,两只妖怪,和他们该死的哲学。
夜风轻抚吸血鬼的头发,一切都沉浸在一种特别的静谧里,虽然波涛声声入耳,但她却感觉连时间都停滞了下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这座房子与外界隔离了开,把她和其他事物隔离了开。她感到无比平静,心绪一片空白,似乎已经被世界所遗忘,也已经遗忘了世界。
天地万物,仅在一念之间。
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看破红尘了。看破红尘也许是永恒的归宿?那之后是什么呢?蕾米莉亚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并不去深究。
下面天井里有些动静,右边厢房的门开启又关上,里面走出的红发妖怪抬头看到她,轻巧地踮了下脚,便跳到了屋顶。当然了,绝不仅仅是跳这么简单。一点小小的法术,用妖怪们的话来说。
“我最近一直在想,”红发妖怪说,“你是不是变得安静了。”
“怎么说?”
“感觉以前会更活跃些,好久没出去走动过了的样子,血也是珍妮在采,上次和上上次,小芙兰都没拉动你去夜市。”
“这也没什么不好吧,对你们来说,”蕾米莉亚耸耸肩,“最开始的时候,你们不还提防着‘凶残的吸血鬼’么。”
“这个嘛——”
红美铃抬手挠了挠头。“实话是,我们这块地方向来少有外来的妖异,极少的那么几次,结局都不怎么愉快。曾经,在你们三个之前,也有过西边来的吸血鬼,他们……反正算不上友善。”
“吸血鬼之间毕竟没有什么算得上约束力的东西,仅有的规矩只是不能同类相残。”蕾米莉亚说,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了什么,又迫使自己忘记。
“总之,还请不要介意我们最初的防备。”
有时候,这妖怪还真是死板得可以。吸血鬼挥挥手:“玩笑而已。防范外来者再正常不过,你们已经很不错了。”她决定换个话题,“说来,你又是怎么回事,是睡不着,还是单纯的起夜上厕所?”
妖怪抬头看着天顶上挂着的半圆月亮,叹了口气。“睡不着。你呢?”她把话茬抛回给吸血鬼,“就这么看着月亮和湖水,整夜整夜什么都不干?”
“对。”
红美铃笑了:“就不觉得无聊?”
“这可奇怪,”蕾米莉亚扬起眉毛,“选这么个地方,一住就是几百年的可不是我。”
对方很无辜地眨了眨眼:“这地方是我选的没错,但也没有住几百年啊?”
“你们不是一直住这的?”
妖怪摇摇头。的确,在有过的所有自揭家底中,他们也没说过类似“一直住在这里”的话,完全是蕾米莉亚自己把自己的揣测当了真。“其实自从我化出双腿能满地跑了,我们就没在一个地方长呆过。像这样长住在一处倒是头一回。”红美铃解释道。
没什么根据的,吸血鬼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那么一丝担忧。那种恍惚中知道些什么,不愿去细想,然而再不得安宁的感觉。就像你偶尔在屋里瞥见条蛇,之后,既没有证据表明它还在,亦不能证明它不在,于是惶惶不得终日。
千筹又不知去哪潇洒了。几十年的相处下来,吸血鬼知道这是正常的,不过她仍忍不住想,现在并非冬天,二者结合起来,仿佛是个凶险预兆。
“定居下来也没什么不好,想要继续修行的话,总要找个地方定下来。”妖怪继续道,“只不过这里太靠近尘世,容易被打扰。”
比如说那次的道士吧,蕾米莉亚想。她也知道这里的人类中也不乏求仙问道者,无论是出于自我飞升的念头,还是为了对抗不那么友善的妖魔鬼怪。可以通过修行,而从凡人升格成神,这种说法要是让那帮教士听了,一定会被痛斥是魔鬼的异端邪说。“不过于你们而言,那些道士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不是挺好打发的么。”吸血鬼说。
“好打发是一回事,平时也的确不是问题,不过某些关键时期被打扰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蕾米莉亚点了点头。尽管她还是觉得靠近尘世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把自己关在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慢慢烂掉。然而她不打算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千筹不是吸血鬼,这儿也不是罗马郊区的别墅。
那之后她们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夜色下的湖水,各自想着心事。在月亮西沉,天空淡去颜色时,红美铃提议说一起耍耍枪。在此之前,她俩也提枪对练过许多次。蕾米莉亚欣然答应,即便这里的枪和枪法都与故土相去甚远,总还能让她提起点怀念的味道。虽然基本赢不了这点让吸血鬼很无奈,说到底是自己技不如人,只好甘拜下风。
一个月过去了,千筹依然没出现。前后加起来,他离开了三个月,夏天即将结束,就算以狐狸的标准,这次也玩得太久了点。
红美铃的担忧与日俱增。最初她还能掩饰得很好,但时间长了,就连芙兰都看出这个红发妖怪的心事重重。两次将糖当做盐之后,烧火做饭的工作也被珍妮接管过来。妖怪时常发呆,或者朝着某个方向,不过每次被其他人发现,她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蕾米莉亚觉得红美铃在隐瞒着什么,虽然这么说有失公允,毕竟自己从没问过。应该是过去的问题,千筹活了那么长时间,要说没有点遗留瓜葛,谁会信啊。
问题只是那瓜葛有多大而已。
狐妖的朋友,除美铃之外,蕾米莉亚也见过那么几个。然而一方面是他们多半操着奇怪的口音,想听也不怎么能听懂,另一方面吸血鬼自己也并不热衷于交际,因此都称不上认识,更别提知根知底。
四百年过去了,她这方面依然没什么长进。蕾米莉亚把石子丢进水里,只激起了小小的两圈波纹。今天晚上云层很厚,看不到月亮,不过在吸血鬼的视野中,还足够明亮。她搓了搓手里剩下的几颗圆石头,接着下定决心般,把它们抛出去,拍拍手。
要说有所隐瞒,红美铃和千筹也不是独一家的。吸血鬼吸了口气,只是看看过去而已,她对自己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只是看看曾经发生的事,能怎样呢?最多只能算偷窥而已。
她摇摇头,开始集中精神,像很久以前被训练的那样,把念头放在目标上。只有这方面,蕾米莉亚一直在进步。她想象千筹的模样,透过那个表象,抓住核心部分,然后沿着那条不可视的因缘向前——
尽管“幻象”是没有气味的,可吸血鬼却感觉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血,浓稠得像是浆状物的腥臭味塞满了鼻腔。
她眯起眼睛,把视线放在铺了一地的东西上,月色下,那些像是被踩烂的肉包子似的东西,全是破碎的人体。这是草原的一角,腥风吹过,被鲜血压弯的草叶轻轻摇晃,浸着银光。蕾米莉亚绷紧牙关,许多年前她曾随维托去处理一只疯狂的吸血鬼,那个吸血鬼所犯下的杀戮与面前的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但她追随的是千筹,那只狐狸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吸血鬼朝四周张望,在染血的帐篷之间,看到了她的朋友。看到,却几乎认不出来。
千筹——应该是千筹的那个东西,把手里拎着的一溜人头抛到地上的一堆人头里。
蕾米莉亚感到自己冰冷的心脏砰砰直跳,如果她不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大概会直接出手和狐妖拼个你死我活。尽管那是她的朋友,即使那是她的朋友。很多时候,人类自己对自己做的事,也并不比这更好,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曾是人类,是这么个意思吗,可是为什么?
“我当年就该直接把你的脑袋咬下来,狐狸。”
“你只是你女主人的一条狗而已。”
不知何时,一个吸血鬼没见过的黑发男人出现某个帐篷边上。这人脸上有着奇怪的纹身,装束则更加奇怪。虽然蕾米莉亚不认识他,但她猜,这就是她曾经看过的、跟在某个女人身边的那头灰狼。
“你的女主人呢?”千筹用一种陌生的口吻说,带着阴郁的笑意。她张开双手,仍有人血从尖锐的指甲间垂落:“如此场面,她不可能还不现身吧?”
“神女大人就在这里。”
狐妖的笑容先是僵住,随后变得非常悲哀。她放下双手,吸了口气,接着朝吸血鬼所“在”的方向转过脸来。
一股可怕的寒意刺进蕾米莉亚的脊椎,像是有人拿了把冰做的匕首从后面捅了她。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叫出声,话说回来,即使叫出声,又有谁能听得
到?剧痛在每一根血管里炸裂,仿佛周身血液都变成了猩红的荆棘,正从内部割碎她的身体。她摔倒在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然而片刻之后,蕾米莉亚发现自己横趴在湖边的草地上,浑身冷汗,大口喘气。
“大小姐!”
“姐姐!”
她听到异口同声的喊叫,接着有人把她翻了过来,是珍妮和芙兰。她们看上去急坏了。“我没事……”蕾米莉亚说,在另两个吸血鬼的帮助下坐起来。尽管那股贯通全身的疼痛已经消失,她还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痛苦的余韵犹存。
“姐姐,你怎么倒在地上?你没事吧?”
蕾米莉亚摇摇头,一想到她刚刚目睹的东西,血管又突突的跳了起来。“我没事,”她打手势安抚她们,同时抬头张望,“我需要找——”她闭上了嘴,红发妖怪正在朝这边走。对上视线后,红美铃猛然停住脚步,僵在那儿,她似乎全都明白了。蕾米莉亚停顿了一小会,然后开口道:“美铃,我有事要跟你说。”
“原来你有天眼。”
在听完蕾米莉亚的话之后,红发妖怪说了这么一句。吸血鬼不知道她所谓的天眼是什么意思,想来,也就是窥探命运的能力了。窥探命运的能力,听上去真是蠢到家。
“我只能看着,做不了更多。”
“嗯。”
这人为什么能这么平静。蕾米莉亚又想起她看到的那些,鲜血、人头、残破的尸体,还有最后她受到的攻击,应该是攻击没错。微弱的幻痛在被刺的地方若隐若现,她不禁把手绕到背后揉了揉。
旁边,珍妮咬了咬嘴唇。“我不懂,为什么千筹要那么……”
“她这次离开前,留下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我的,”红美铃叹了口气,她垂下头,从左袖的暗袋中掏出一个信封,“这封是给你们的,我没有拆开过。”妖
怪把信件递给蕾米莉亚,但后者没有伸手去接,只回瞪着对方。
“你一开始就知道。”吸血鬼说,这不是个疑问句。
红发妖怪既不回答,也没有回避吸血鬼的瞪视,她沉默着,维持递出的姿势。蕾米莉亚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从对方手里抽过那封信,将它拆开。
信的内容特别短,短得不像是某人的临终遗言。蕾米莉亚迅速读完,之后转交给珍妮和芙兰。狗屎。那里面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唯一称得上有意义的东西只是拜托她们,如果有计划去东瀛,代千筹探望探望妖狐妲己。且不说那个搞事的妖怪是否建在,经过所有这些事情之后,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竟还有脸提出要求?!
吸血鬼气得有点头晕,她抬手揉揉太阳穴,再次开口时,嗓音虚弱得连自己都惊讶。“我真是不懂,你们这帮妖怪……看在这些年交情的份上,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这些却不去阻止?”
“天命不可违。”
“放屁!”蕾米莉亚一拳砸断了面前的矮桌,她没法控制自己的火气。余光中,珍妮和芙兰都抖了抖,反倒是该死的红美铃,还是那副死相,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她动容。茶壶滚落,茶水撒了一地。如果当年她知道维托的打算,蕾米莉亚尽量不让自己大喊大叫:“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折断他的手脚也要阻止。
“如果姐姐或者珍妮要做那种事,就算打断她们的胳膊和腿,我也一定会阻止她们。”芙兰朵露说。
屋子里另外三个,包括红美铃,都睁大了眼睛,目光聚集在年幼的吸血鬼身上。后者面不改色,继续把话说完:“才不管什么天命不天命呢!”她的表情,蕾米莉亚想,是像谁呢?孩子总会长大,即使并没有人告诉她,你要长大。
红美铃突然笑了,有那么一小会蕾米莉亚还以为她是得了失心疯,但很快,妖怪恢复了正常。“说句不怕你们骂的话,这样的结局,没准反而是最好的。”她说,“我也该出师了。”
这妖怪果然还是疯了。相遇与别离都是无可避免的,但不该是以这种方式,不该是在可以阻止的时候仍旧听之任之。不该等到一切都太迟,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就像谁也无法阻止夜色从东方的天际褪去,世界还会按照它的规律继续运作下去,并不因某一个生命的逝去而改变。
日出之后,蕾米莉亚久久无法入睡,尽管累得脑仁都疼,那个夜晚太过漫长。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失眠的,至少芙兰睡得挺好,珍妮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而最终,当期盼已久的倦意终于包围住她时,她所梦到的只有一片黑暗,从最深处传出些微啜泣,以及缥缈得不像是存在于此世的回音:
——曾经我常想,如果我死去,你会为我落泪吗?
——不过这些都已经没关系了,到头来,我也只是个成不了仙,也没什么从一而终的妖怪而已。
——……。
——真是只笨狐狸。
世事无常,当初被雪困在客栈里、碰到那两个家伙的时候,谁能料想到这样一个结局。
蕾米莉亚站在雨棚下,看着船舷之外的景象。红美铃只送她们到渡口,没等船来就离开了,说是还有急事需要处理。也许那只是个借口,谁知道呢。现在,她们三个再次踏上旅途,为了混蛋千筹的遗愿,以及某个魔女的指示,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她其实有点,那么一点,想要回家看看。哪儿都不是天堂。吸血鬼抬眼看向岸边,大雨中步履匆匆的行人,正在远去的镇子看上去,丝毫没有被烧毁过一次的痕迹。某些时候,短命也不尽然是件坏事。
白光闪过,接着是爆炸般的雷鸣。
“哇!”
芙兰朵露后知后觉,捂着耳朵,珍妮伸手搂住她。人们惊呼、低语,船上的、岸上的,都看向同一个地方,指指点点。
吸血鬼顺着他们的指点看去,波涛与云层之间,灰白的烟雨中,一道影子蜿蜒向上,窜入天空。她眯起眼,在它消失之前,勉强分辨出一鳞半爪。以前千筹有副画,这道影子看上去,就像画上叫做龙的东西,属于此地的龙,而非教会典籍里说的那种长翅膀的大蜥蜴。
“是龙王爷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人们纷纷朝影子消失的方向跪下,他们叩拜,嘴里念念有词:“龙王爷显灵了!”
“……龙王爷是什么?”芙兰朵露问。
蕾米莉亚和珍妮互相看了看。“大概是一种比较高级的妖怪吧。”蓝发的吸血鬼说,耸了耸肩。
狐与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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