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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灵魂仿佛去了壳的牡蛎,漂浮在一片黑暗中。除去黑暗,这里一无所有,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身躯和自我:有的只是纯粹无瑕的黑暗,以及无穷无尽的悔恨。蕾米莉亚既不知这悔恨源于何处,亦不知它的主人究竟是谁,她只知道这是个梦,而悔恨像鲨鱼,逡巡在周围,撕咬着她。
梦境是蕾米莉亚的常客,从她记事起,几乎每晚都会光顾,其中相当一部分会成为现实。它们大都并不直截了当,比如不久前的一个,沙蛇抢走了猎鹰爪下的宝石。此梦过后没多久,便传来圣城耶路撒冷再度易手的消息。当然,她的梦也不全都是为大事件做的预言,更多的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到她根本不会去留心,像是哪家的母鸡多下了几个蛋,或者世上某处的某个小孩在石头上磕破了膝盖,之类之类。蕾米莉亚无心运用她的“预知”能力,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
然而梦境,即便明知它是梦境,在其自行结束前,她没法醒来,只能任凭另一个人的思绪在她的灵魂中乱窜。蕾米莉亚经历过的梦境何止千百,却没有那一次如这般诡异又陌生。她甚至觉得它不属于自己所知的世界。
她连挣扎都做不到。
在这时间也不见踪影的地方,唯有痛苦作为煎熬的计数。当疯狂破土而出时,蕾米莉亚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出离于黑暗和虚空之外的什么,又或者,那个“什么”只是疯狂的佐证。
那里确实有什么。液体般软弱无骨,却反射着金属的银光——虽然并无光源。那东西不断重塑着形状,逐渐朝“她”逼近,最后碰到了她的额头,是的,她又能“感觉”了。不过蕾米莉亚没能分辨出那股感觉到底是冰冷还是灼热,它刺穿了她的头颅。她听到歇斯底里的大笑,那声音是她自己的。
克莱默兹伯爵小姐睁开眼,金线绣制的玫瑰和藤蔓依附在被褥上,从她鼻尖一直延伸到视线外。她呼吸平稳,面色平静,眉心隐隐作痛,梦境末尾的狂笑依然缭绕耳边。
侍女敲响房门,她叫她们进来。厚布窗帘被拉向两边,阳光倾泻而入,璀璨中透着些许嫣红,看来她的愿望确实传到了上帝耳中,今天是个好天气。蕾米莉亚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更衣,然后坐在梳妆台前,任满脸雀斑的珍妮摆弄她的头发。
“您的头发真漂亮。”老管家的孙女赞叹道。这话快成了早晨的例行功课,蕾米莉亚在城堡住了四天,就听到了四次,她知道下半句是,就像流淌的真金。
“就像流淌的真金。”珍妮把话说完,手指灵活,将“真金”编织成辫。
蕾米莉亚冲她微笑:“谢谢。”也许同珍妮的红棕头发相比,她的的确宛如真金,可她对自己的发色还不够满意,比起深沉的暗金色,她更喜欢明亮的白金色。
管家的孙女不打算就此止住话头,她自说自话,嚼着人群中滋生的各类传言。蕾米莉亚并不责备她,毕竟比武大会、以及比武大会带来的拥挤和热闹不是每天都有,何况昨天晚上为止,“真正的骑士”们也终于全数来齐了,其中不乏颇负盛名的战士,他们的光荣战绩和浪漫往事一样多。
白玫瑰和四分鸢尾花,双头鹰与雄鹿,金翼狮,银手套,盘蛇宝剑,三眼火龙……珍妮细数着那些徽记和徽记之下的轶闻趣事。她学得不错,关于这些家族的情况,蕾米莉亚自己大概也说不出更多。
“但他们中的有些人也不如自己所声称的那么举止高贵,居然说小姐是花瓶。”她撅起嘴,仿佛遭受轻慢的是她而非蕾米莉亚。
“没关系,珍妮,品行不端者,天父必不会赐之以胜利。”
虽然她不觉得胜利与正义和品格有多大关系,这话能让她多嘴的贴身侍女信服就够了。有时候蕾米莉亚真怀念庄园里那些寡言少语的中年妇女。不过托珍妮的福,她成功地把梦中经历的不快甩到了一边。
珍妮吐了吐舌头:“而且也得不到少女的青睐。”
那倒无所谓啦,蕾米莉亚无奈地笑笑,这帮贵族老爷无聊得紧,年轻一辈的个个眼露青光,就差没把心思写脸上。如果老爸的用意真是把她这花瓶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效果大概还是不错的,可惜若把欣赏的方向倒转过来,感想方面实在乏善可陈。蕾米莉亚并非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憧憬,可这些人实在看不上眼。以老爸的地位和对她的溺爱程度,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噢,不,她想,他们中的某一位也许有,也许。
为了比武大会,伯爵临时把城堡大厅改成了餐厅,十几张长桌和许多座椅搬了进来,散发着新木材的味道。主座位于台阶上,原本摆放领主座椅的地方,后头挂着绘有家徽的骑士盾。时间尚早,但餐厅已经半满,人们吃喝闲聊,大都穿着绣有徽记的束腰长袍,某几位还披了薄斗篷,各式各样的别针闪闪发亮。靠近主座的几位大人看到蕾米莉亚进来,纷纷举杯向她致意,她以屈膝礼回应。老管家为她拉开主席位旁边的椅子,伯爵还未上座。
“伯爵大人有事需要处理,临走前交待,说今天的长枪比武由您代为致辞。”
“知道了。”
等管家退下去,蕾米莉亚悄悄牵起一抹笑容。这像是某种考验,老爸一直乐此不疲,他总会出乎意料地弄丢什么东西,或者把无关紧要的小事搞砸,接着向她“求助”。头两次,年幼的蕾米莉亚还会满心使命感地做“补救”,不过后来,她明白这些只是游戏——那不等于她不会认真去做,蕾米莉亚喜欢玩游戏,更重要的,她喜欢赢的感觉。
在等待上餐的时候,她花了点时间打量餐厅内墙。来参加比武大会的贵族和有产骑士都把自己的徽记带了进来,五花八门的旗帜铺满两侧墙壁,大多数她都能认出来,偶有几个眼生的,可能属于新晋贵族或有产骑士。她来回扫了两遍,没找着内心所想的图案。
没准是她看错,或是记错了,当时夜色正浓,那人的衣服颜色又很深。蕾米莉亚拿勺子敲开煮鸡蛋。又或者他是商人而非骑士?有可能,徽章又不是贵族独有,富商家族也有自己的旗帜。来自威尼斯?那人口音并不重,她还是听出来了,由于母亲的缘故,蕾米莉亚多少懂一些意大利话。
“意大利没有战士,只有商人,他们舌灿莲花、讨价还价,擅长阴柔做派,却无力用刀剑捍卫自己的尊严”。即便家教对意大利人语出刻薄,个人而言蕾米莉亚觉得“阴柔做派”没什么不好,至少在衣着品味上,意大利人走在世界前列。至于意大利男性的风流倜傥,她算是亲自领略了一番。
伯爵小姐悄无声息,叹了口气,把注意力转回她的早餐和之后的致辞上。
太阳升入空中,前夜降雨所润湿的土壤已被烘得半干。工人们撤去团体比武的圆形篱笆,犁平场地,又钉好南北朝向的木隔栏,将之分割成两边对称的跑道。贵族高台对面,为平民观众设置的站位席人满为患,父亲们把孩子抗在肩头,翘首等待着诸位骑士的出场。
蕾米莉亚经过时,人群爆发出参差不齐的欢呼,在那些祝福声中,她听到“红龙对黑龙,赔率一比二十”之类的叫嚷——为了压过那股浪潮,庄家们可是卯足了劲。她抬手致意,在卫兵的护送下绕过跑道,登上高台中央就坐。
号角响起,长枪比武的骑士们列队入场。观众席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司仪高声宣报诸骑士的名号。金属交鸣,马蹄隆隆,阳光反射在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铠甲上。有些骑士的坐骑也笼罩着甲具,看上去似乎与主人融为一体。侍从们步行在侧,手中擎起缝着家徽的旗帜,清风和煦而不失力道,将它们舒展开来,呈现出原貌。
跟前几天的乌合之众比,倒像那么回事。
待四十二位骑士全部入场,地上的影子又缩短了不少。他们面对高台,在日光下眯着眼睛,戴了全盔的都没揭开面罩,这种心情蕾米莉亚十分理解。连同在座的所有人,她站了起来,开始致辞。
她感谢到场的各位,他们不辞辛苦,有些更是经过长途跋涉来此,为她的十岁生日助兴。她为父亲的暂时缺席表示道歉,恳求客人们不要将之理解为怠慢。最后,她祝所有参赛者武运昌隆,愿荣誉和力量与他们同在。接着,神父也以上帝的名义祝福他们,并请全能之主见证比武的公平和公正,见证战士们的勇气。
那些地位不够显赫、排在队伍两端的骑手恐怕一个字也没听见,不过他们好歹装出了认真聆听的模样。
致辞结束,骑士们从两侧退场,短暂休整后,长枪比武的第一场比试就会开场。游戏规则蕾米莉亚早已熟记于心:击中胸口得一分,头盔则是两分,率先凑足三分者获胜,倘若被捅下马便直接出局。但她一直很好奇,比赛用的木头骑枪由主办方提供,长度都是一样的,光凭想象实在很难理解一方攻击到另一方、自己却不受伤害的情形。所以,她对比赛还是有那么点期待的。
号角再度响起,对阵双方在跑道两头就位,一人占据一边,持盾手靠近围栏侧面。他们的侍从来到台下,把主子的旗帜拔出来拿在手里。四分鸢尾花对格子狮,前者属于皇室分支,是这次集会里地位最高的人物之一,而后者,蕾米莉亚并无印象,多半是新封的骑士。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方格狮骑士是多么勇敢,或者愚蠢。
两位骑士举起长枪,向观众和对方致敬。方格狮骑士的全身甲颜色暗沉,样式朴素,顶着桶式巨盔。相比之下他的对手简直璀璨得过了头,镀银盔甲闪闪发亮,头盔和胸甲上刻有水流的纹路,同样的花纹也遍布马铠,黄金打造的鸢尾花镶在肩头,让人错觉他是不是准备参加仪仗游行而非下场比武。
记分员扬起方旗,两人放平长枪,将后半段枪柄放入卡座。赛旗挥下,双方同时猛夹马肚,鸢尾花骑士直冲出去,马蹄声轰隆作响,方格狮的坐骑一个人立,也狂奔起来。两匹马的距离急速缩短,骑士的枪头随之转动,始终正对着敌手。
只是眨眼的功夫,两人身形交错。伴随木材撕裂的脆响,鸢尾花骑士的长枪碎成数段,裂片四散纷飞,而他的对手向后一仰,摔下马背。
胜利者继续朝前跑了一段,然后调转马头,掀起面盔,喜形于色连看台上的蕾米莉亚都瞧的一清二楚。长枪比武中首位落败的骑士在侍从的帮助下爬起来,摘下头盔,简短地向观众席欠了欠身。他还没彻底失去机会,首轮对战淘汰的人如果赢了后面的最终淘汰赛,还可以继续上场。
遗憾的是蕾米莉亚仍然没搞清决定胜负的关键,也许等这事结束了,可以去问问老爸。
后面进行的比赛跟这场差别不大,致敬,对冲,骑枪断裂,重复,直到一方落马,或是一方先得三分。有那么几场,双方势均力敌,总是同时击中对手,不得不进入加长赛。其中最胶着的一次,三眼火龙对交错战锤,两人共折断了十八杆木枪,直到第十次交锋,更为年长的战锤领主才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结束后,全场观众对他俩报以这天最热烈的喝彩。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看似安全的游戏的危险性也显露出来。几位骑士肋骨折断,雄鹿麾下的一位封臣被木头碎片刺伤了眼睛。好在没闹出人命,按老管家的说法,这已经是非常受眷顾的长枪比武了。既然会出人命,干嘛还要骑在马上拿木棍互相捅?蕾米莉亚越来越不明白了。
但幸运儿总是有的,比如仪仗队骑士,一天下来,那身漂亮的铠甲上连条划痕都没有。方格狮反而成了他遇到的最强劲的一个对手,其他的要么连枪都端不稳,要么直接弃权。他也再没有显露出第一场那般的勃发气势。根据珍妮打听到的消息,四分鸢尾花少主人体内的皇室血脉比蕾米莉亚以为的还要浓郁,甚至能排上王座的继承名单。
大概只是另一个品种的花瓶而已,克莱默兹伯爵小姐几乎对他产生了些许同情。
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间,太阳越过正空,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映出朵朵血红。午餐被简单的豆汤、奶酪和面包打发,蕾米莉亚已有些许饿意。但长枪比武亦接近尾声,伯爵却还没出现,她稍微有点焦急:她没有兄长,按照惯例 ,父亲应该作为最后的守护人,与长枪比武冠军进行象征意义上的比试,整个比武才算真正完成。开场致辞之流尚属小事,可连最后的仪式也缺席,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就在她坐立不安时,观台侧面传来骚动,一路上人们纷纷起立,向她视线外的谁低头行礼。最后,人群重新落座,一头暗金短发的克莱默兹伯爵从中走出,他安慰般轻捏女儿肩膀,坐到空了一整天的领主席上。
“爸——”你不应该去准备上场么?
蕾米莉亚的话被号声盖过。最后一场比赛的双方分别就位,四分鸢尾花和白玫瑰。可是老爸就在这啊?她睁大眼睛望向场地右端跨骑黑马,身着乳白覆釉盔甲的骑士,又回头看看伯爵。这么做的不止她一个。
克莱默兹伯爵站起来,伸平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诸位大人,”他朗声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舅弟以及代理骑士,来自罗马的维托里奥·德·卢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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