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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换卧室后的第二天,蕾米莉亚发现这间房子的墙壁并非纯色,在银灰色的墙纸里,游走着白色的纹路。一开始她看不懂这些形如乱麻的白线是什么,顺着它毫无章法的曲折看过去,终于从中分辨出脑袋、尾巴,和分叉的舌头。 
 蛇,互相纠缠的蛇。 
 没准他就是条蛇,长了蝙蝠翅膀的吸血鬼漫无边际地想着,狡猾且冷血,以教唆为乐,就像最初让夏娃吃下禁果的那条。她这么想着,同时内心深处又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这样想的。自欺欺人,啊,自欺欺人。从结束到现在,蕾米莉亚一直在等待自己的泪水,但眼睛却打定主意绝不把它们分泌出来。 
 她坐在维托里奥的书桌前,摆弄着他留给她的信笺,纸张边缘被她的手指揉得满是皱褶。屋外大雨瓢泼,云层低低地压在窗檐上面一点的地方,她没拉上窗帘,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听起来就好像楼下有群愤怒的家伙在往上扔石头。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蕾米莉亚把视线从窗外融化扭曲的色块上移开,垂眼看向那张信笺。她用拇指刮擦它的边缘,再一次将之展开,读着里面简短的留言。 
 “芙兰朵露是我给你的最后的礼物。要记住,世事无常。——维托” 
 维托,无声地,蕾米莉亚用嘴唇和舌尖勾勒出这个词的形状。维托里奥·德·卢卡,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他的第几个名字,如果珍妮和其他吸血鬼所言不虚,他的名字多得能赶上蛮荒时代那些古老的神祇。她突然觉得自己对此人一无所知,可笑的是,在他死之前,蕾米莉亚还一度认定,在世上所有迅速凋亡的事物中,维托里奥就是天地间唯一的永恒。 
 他究竟是谁,他得到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她从来没找到答案,而现在看来,恐怕也没机会找到答案了。她抚弄着那张纸,冲上面黑色的字迹发呆,品味着自己的无措,以及比无措庞大千万倍的空虚。 
 空虚,这个词让她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很奇怪,在无数面目模糊的记忆里,关于空虚的那个却无比清晰,堪称历历在目。那时候维托里奥还是她的舅舅,而她是个过早接过权柄的、无知的小女孩,用空虚来形容自己离经叛道的念头。可那算什么空虚呢?直到今天为止,蕾米莉亚才真正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也正是在那一天,她继而想起,维托里奥第一次向她描述了只在夜晚出现的活力。他并没有明说,不过现在她认为,他指的就是吸血鬼这群夜晚的子民了。 
 苦涩又甜蜜的味道在喉头涌动,蕾米莉亚无力地叹息着,把那张纸重新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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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星期过去了,蕾米莉亚没再踏出房门半步。 
 其他人时不时会来找她。珍妮负责送餐,或是更换生活用品什么的,头几次她尝试跟蕾米莉亚搭话,但收不到超过两个音节的回答,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开始的几天,芙兰朵露也来过三两次,她似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好似从未有过尚且为人的生活,至少,没有那部分记忆——这大概就是维托里奥所谓的礼物,来找蕾米莉亚多半只是想叫她陪自己玩。还有就是吸血鬼,蕾米莉亚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那些,他们满脸愁云惨淡,唯唯诺诺、絮絮叨叨,说着蕾米莉亚根本不关心的话,像是她该成为新的夜之王啦,或者血族的命运前途之类,对这些言语,她统统不予理睬。 
 这些,所有的这些,都让蕾米莉亚感到不胜其烦,他们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呆着吗?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难道还不够传达这个意思吗?不久后她明白了,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他们不会自动停止骚扰的。于是她把维托里奥留下的财产,以及所有人际关系都交给帕秋莉打理,然后让珍妮负责跟芙兰朵露玩,至于其他她不在乎的家伙,一律闭门谢客,反正他们也不敢违背她的——虽然她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命令,鬼知道为什么。 
 其他人多半以为她只是还需要时间来悼念维托里奥,他们那种自以为理解的神色也让她无比厌烦。不是那么回事,压根不是那么回事。无论她做什么,其目的都不是为了“悼念”谁,相比之下,“成为”谁可能是更加贴切的动机。早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蕾米莉亚就思酌过,时间花了多久才让维托里奥成为维托里奥,而把她自己变成维托里奥又要花多久。 
 然而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蕾米莉亚所经历的时间还不够多。所以她才会把自己关起来,绞尽脑汁,却仍然不明白每天面对空旷屋子的维托里奥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什么让他做出那样的决定呢,蕾米莉亚眯眼看着铺在脚趾前面一点的床单上的阳光,暖暖的,毛茸茸的。想不通,她揉揉眼睛,背对着窗户——她没再拉上那道窗帘——躺下,拉起被褥盖住脑袋,紧闭的眼皮下浮现出色彩斑斓、大小不一的圆点。 
 拥抱阳光这事对她而言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而且经过这几天的尝试,蕾米莉亚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怎么需要睡眠,相对人类来说不怎么需要。她不需要睡眠来缓解身体的劳累,不过依然需要它来逃避心理上的疲惫,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维持神智清醒也是件特别累人的事。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拼尽全力,想去感受感官之外的东西。换做任何其他时候的蕾米莉亚都会认为这种行为既愚蠢又疯狂,可能还有那么点可悲。不过在“当下”这个连续推进的时点上,吸血鬼最不缺的就是漫长、难以消磨的时间。 
 漫长、难以消磨的时间,这说法很是亲切,也许在她那些真实梦境里曾有过体会吧。 
 在这个连续推进的时点上,虚度年华是她唯一想做的事。一种报复和宣泄,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对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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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她不太清楚。吃饭、睡觉、排泄,应该都有照常完成,不过要回忆,却全然没有印象。某个尚且年幼的女声说过关于寂寞的话,另一个更加成熟的女声报告了一群人离开的消息,她望着她们的脸,望着她们张合的唇瓣,视线却穿透过去,投入一片虚空。 
 其他人对她来说就像舞台上会动的布景,不值得关注。不,她关注别的东西,曾经徘徊在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来自往日的幽灵。那个身影和他附近的区域都笼罩在模糊不清的阴影里,仿佛另一个时空重叠过来,时而闪现,时而消散。 
 大部分时间,他跟她一样无所事事,坐在床边或桌前,对着空气中的某处愣神。不过在那个时空里,窗帘一直是拉上的,少数打开的时候,玻璃之外点缀着远处城市的灯火,比灯火更高的地方则遍布繁星。 
 她还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那些行为有何意义。他只是日复一日,虚度年华。 
 然后,终有一天,她看到了他最后的一段时光。她看他铺开一张纸,提起笔,却久久不能落下。她从背后看着他,看着他因低头而显得特别突出的颈椎骨,看着他蜷曲的黑色头发。那张纸上最终写了些什么,她早就知道了,不过她还是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等待着,他终于动笔了,没有丝毫踟蹰或犹豫,迅速地写完了他简短的遗言。做完这些后,他把蘸水笔放到一边,封好墨水瓶的盖子,等字迹风干,又把纸张对折起来,留在她第一次见到它的位置。接着,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衣服的皱褶,深吸了口气,伸出手去,将闭合的窗帘一把拉开。 
 不存在的阳光泼洒进来,驱散幻影。她眨了下眼睛,窗外日已西沉,只在天际留了抹红肿余晖。 
 所以她究竟没能目睹死亡的过程。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失望,然而没有。 
 她摇了摇头。 
 有人推门闯入,弄出跟平日不一样的声音。她扭头望向来人,对方有着长而直的紫色头发,冷着张脸。这只是第一眼,很快,她就看到了另一幅画面。她看到个尤其眼熟的地方,虽然多半并非同一个,但大致是一样的:宛如井底,逼仄异常,一缕天光自上方透入,却没法带来丝毫温暖与光明。也有个少女被关在这,双手遭铁钉贯穿,跪坐在结了冰的秽物里。不过,即便深处绝境,即便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这女孩看上去依然比她所认识的魔女更富有生气。女孩眼中充满了情绪,看上去像个人,而不是像魔女那样,两只眼睛好似冻结的湖面,下头积蓄着紫色的池水。 
 要想知道魔女的过去,除非亲眼去看,如今她看到了,许多事情都能说通了。成为魔女的代价的确不菲,她注视着现在的魔女,不禁产生了些许同情。 
 魔女也回视着她,过了会,突然抬起双手,揪住吸血鬼的两侧脸颊,完全没留余地,使劲往两边扯。 
 蕾米莉亚疼得哇呜直叫,打掉对方的手。 
 “你干什么啊!?”她捂着自己发烫的脸,感觉它们已经肿了起来。 
 对方根本不理她,俯身从她手里抽走那张纸,翻开来看了看,又转身将它丢到书桌上。蕾米莉亚揉着脸,发现珍妮和芙兰在门口探头探脑,便招呼她们进来。 
 看上去,芙兰朵露在——实在是出乎意料——压抑自己的雀跃之情,她扬着笑容,坐到蕾米莉亚旁边,“翅膀”上多彩的水晶一阵摇晃。“还是帕琪厉害,”她说,“能让姐姐搭理人。” 
 对象就在面前,蕾米莉亚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强行咽回抱怨,干笑了几声。最后的礼物,她看着芙兰的笑脸,又瞟了眼站在不远处、表情放松的珍妮,心想自己为什么会企图把她们抛到一边呢。 
 “下次,”帕秋莉突然开口说话,吸血鬼连忙转回脑袋“再用那种眼神盯着我,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魔女的表情冷得不能再冷,几乎能看到笼罩在她脸上的阴影,蕾米莉亚都有点害怕了。奇怪的是无论芙兰还是珍妮,好像都没什么反应,看来蕾米莉亚这段时间的表现的确惹恼她们了。虽然另一方面,她却很想提醒魔女,就算真挖出来也不会怎样,除了会很疼之外。不过她决定还是闭嘴点头比较好,否则对方准得来个现场演示。 
 本来还想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她的,这样一来,就把这份隐瞒当做是一个小小的报复好了。把知识藏在渴望知识的魔女眼皮底下,多有趣,蕾米莉亚忍不住沾沾自喜。“你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才闯进来的吧,”她说,“不是说好你来处理一切事务的吗。” 
 帕秋莉眯起眼睛,摇了摇头:“别说的好像我该做哪些一样。不过,反正我也从没对你有良心这事抱多少期待。姑且问一下,你以为维托里奥死了多久了?” 
 蕾米莉亚用夸张的动作挠挠头。“三个月?”她猜道。 
 “是半年啦,”芙兰朵露插嘴道,神色黯淡了些,“帕琪说死掉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但我怎么也记不清维托到底是怎么死的。” 
 魔女点点头,继续说:“不过必须承认,蕾米莉亚给的答案比我想象中要接近事实一点。” 
 蕾米莉亚自己完全没觉得过去了这么久,虽然以吸血鬼的标准而言,六个月的时间很短暂,但若以梦境的标准,的确长了点。但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所以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 
 神圣罗马的皇帝要攻打罗马,在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魔女口气里讽刺的味道比蕾米莉亚认识她的一百年来见过的所有情绪加起来还重。虽然人类的皇帝想要怎样都不关她们什么事,但伴随战争而来的混乱是她们不乐意卷入的。帕秋莉提出的解决方案,一方面由她设立一个结界,把这座别墅隐藏起来;另一方面,她们自己暂时到别处去呆一阵子。蕾米莉亚问起其他吸血鬼的事,被冷笑着告知他们早已陆续离开,因为她不是他们想要的夜之王。 
 那倒是替她省了一桩事。“我知道了,”她抬手梳理了下久未打理的头发,“那就开始收拾东西呗,然后商量商量咱们去哪。” 
 这次插话的是珍妮。“帕秋莉小姐并不打算跟我们共同行动,大小姐。” 
 “什么?”蕾米莉亚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她瞪着一脸淡定的魔女,“为什么?” 
 “我要去一趟英国,帮朋友的忙。” 
 吸血鬼不假思索地顶了句嘴:“除了我这个冤大头之外原来你还有别的朋友啊?”话音未落,她就深深地感觉自己迟早会被这根舌头害死。 
 好在魔女只是剜了她一眼,并没有展开物理层面的行动。 
 “好吧,不管怎样,我们恐怕是不能跟你一起去对吧。”蕾米莉亚泄了气。 
 “没错,这是魔女之间的事。” 
 好一个“魔女之间的事”,吸血鬼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再次顶嘴的欲望。她耸了耸肩:“那就这样吧,给我点时间,让我挑个去处。” 
 “没关系,帕琪不要姐姐,我要。”蕾米莉亚总觉得妹妹这话调侃的意味挺浓。“还有珍妮也是。”芙兰朵露当然不会落下任何家族成员。 
 蕾米莉亚心里稍微好过了点。“谢啦。” 
 帕秋莉的表情也柔和了些,似乎是受到了芙兰朵露的感染。“别担心,”她说,交抱起双臂,“分别只是暂时的,我相信珍妮能照顾好你们俩。” 
 “当然,在永恒面前,一切都是暂时的。”蕾米莉亚重复着自己曾听过的话。她知道魔女跟吸血鬼一样,没有寿命过短的烦恼。但愿友谊长久,可同时,她又宁愿帕秋莉不要像吸血鬼一样,必须承受永恒本身。不知魔女有没有自杀的方法? 
 “无论如何,”年长的吸血鬼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对魔女说,“不久就会再见的。” 
 
     古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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