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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雪不正常,往年也有大雪,但从没在这种倾盆而下的势头上持续这么久。冰层越堆越厚,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把船底全给压破。” 
 斯卡莱科恩先生推门进屋,嘴里念念有词,面上愁云惨淡。维托里奥紧随其后,赶在雪花钻进来之前关上大门。他俩看上去冻惨了,霜雪像一层薄薄的斗篷,覆盖在深色大衣外面,两人在玄关又是跺脚又是拍打,总算把大部分地方拾掇干净。然后他们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木头承受重压,吱嘎作响。 
 “下午好孩子们,还有诺蕾姬小姐。芙兰,妈妈到哪去了?”商人就着炉火烤手,维托里奥则倒出热水,把盛威士忌的瓶子温上。 
 帕秋莉的嘴巴几乎没动,脑袋也没动:“下午好,斯卡莱科恩先生。” 
 淡金头发的小家伙皱眉瞅着棋盘:“她去参加隔壁弗沃加夫人的茶会了。” 
 “下午好,伯伯。”蕾米莉亚说,抬头看了眼,外头阴云密布,像是肮脏的棉被内胆,低低地压在屋檐上。她摇摇头,捏起木雕的黑色主教,将白棋王后踢到棋盘外。“将军。”她宣布,此举惹得她的对手一阵嘀咕。芙兰朵露半趴桌上,在自己剩下的棋子之间逡巡不定。 
 “啊,我的船在被冰层捏碎,她还有心情参加茶会,这女人……” 
 维托里奥拿着酒瓶回到桌边,给自己和斯卡莱科恩先生各斟了一杯,边出言安慰:“往好的方面想,表兄,至少你已经把货物都转移到仓库里了。而且等天气暖和起来,动作快的话,也能赶在船沉底之前把它们补好。” 
 “是啊,如果天气还能暖和起来的话。”商人依旧满脸悲观。 
 “用骑士解掉主教,”坐在炉火旁看书的魔女又,没错,是又,横插出来,“反将一军。” 
 吸血鬼咋了下舌头,束手无策地看着妹妹开心地吃掉了她的骑士。“喂,我当我是在和芙兰下棋。”她抗议道。 
 “而我,正在教导我的学生。”帕秋莉头脸不红心不跳。 
 “帕琪最好了!” 
 最后,这盘棋以芙兰朵露的反败为胜告终。不如说是以帕秋莉的胜利告终更贴切,蕾米莉亚想,咬牙把自己那份下午茶点心交了出去。她要吸取教训,以后绝不再同芙兰下棋,就算要下,也要等魔女不在附近的时候。 
 另一边,两个男人还在讨论异常气候和海水封冻的事。她不由得插嘴:“难道往年海峡都不会结冰吗?” 
 “当然会,”虽然满心忧虑,芙兰朵露的父亲仍旧耐下心来解释,“每年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封冻期,但就算结冰,多半也只是表面上较薄的一层。这次天气太冷,我听说南边更宽阔的水域也都冻住了,冰层很厚,并且一直在增多。长此以往,港口里停泊的船只都得遭殃。”他又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不该多拖那么最后的一批货过来。” 
 蕾米莉亚拂开挡住视线的刘海:“不能想想办法,凿开附近的冰层,把船拖上岸隔着之类的。” 
 “理论上这当然是可行的。”维托里奥说,“可是现在港口里停满了船,而船只修葺厂的地方不够把每一艘都塞进去,所以不能开这个先例。” 
 “真麻烦。” 
 维托里奥呷了口热酒:“岂止,还有更麻烦的。大雪妨碍的不只是海上运输,陆路交通也很艰难,刚才我和表兄去市集打听到的消息,运送补给的车队已经延误两周了。” 
 “所以恐怕一段时间以内我们都要同咸鱼打交道了。”斯卡莱科恩先生一脸凄苦,他对食物的挑剔也算闻名。 
 “我不喜欢咸鱼。”芙兰朵露嘟囔道。魔女小口啃着蕾米莉亚的曲奇饼,没发表意见。而蕾米莉亚自己,比每餐嚼咸鱼更可悲的日子又不是没享受过。 
 “听起来,不怎么让人心驰神往。”她耸耸肩,无意中和另一个吸血鬼对上眼,只是片刻,蕾米莉亚就移开视线。她不喜欢那种眼神,那种深知接下来会发生糟糕的事情,但毫不在乎的眼神。战争,瘟疫,饥荒,死亡,人类的事,维托里奥毫不在乎。他也许会装出关心的模样,就像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反射层面上的反应,变色龙能改变颜色,但改变不了本质。 
 他实际毫不在乎,而且按他的意思,蕾米莉亚也不该在乎。   
 
 又过了两周,天气仍然没有好转,拇指盖大小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像是从破枕头里飞出的羽毛,而且无穷无尽。赫尔辛堡像底部雕有微型塑像的粗陶杯,被降雪慢慢填满。 
 一周前,积雪压垮了几栋老房子,把尚在睡梦里的住户统统活埋,死了十多个人。人们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治安官调拨人手,同时鼓励居民自己清理房顶和周围的积雪。拖运积雪的车队没有片刻停歇,往来于城镇和海岸,将所载重负倾倒在结冰的水面上。 
 严重积雪和食物短缺只是大雪带来的一部分问题。蕾米莉亚发现这里的人会为一些奇怪的事吵架,乃至大动干戈,比如应该怎么放置劈好的木柴才更防潮,树皮朝上还是朝下。她很想说,其实怎么放都无所谓,在这种天气想要保持任何东西的干燥,都是只有魔法才能做到的事。现在,她大部分时候都赖在帕秋莉的图书馆。只有在魔法维持的环境下,才能找到点温暖的感觉,楼上虽有壁炉,里面跳跃的火焰却似幻觉,跟没有也不见多少差别。 
 连梦里都感觉不到温暖。要不是魔女坚决反对,以日光浴做威胁,吸血鬼早就把自己的床铺也搬进图书馆了。 
 眼下,寒冷并非词语,而是一种实物,确切地存在于每一缕空气,地板和砖墙的每一丝缝隙,它无处不在,掠夺所经之处的热量。沸水倒出来,你能看到它的热气飘拂着结成冰晶,无外乎巡逻队每天都能在街道上发现冻得好似冰块的灰白尸体。 
 简直就像传说里的冰雪女王降临一般,但童话故事可不会让人冻伤,更不会让人冻死。 
 “唉,”蕾米莉亚把脸埋进一本法语版的马克·波罗行纪,“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出去。” 
 魔女背对着吸血鬼,守在炼金台边,台面上摆满了形状奇特的玻璃器皿,蓝绿色的液体填满了弹簧形状、绕着圈圈的玻璃管,慢慢滴入下面沸腾的小坩埚里。那味道的确有点怪,既不香也不臭,难以描述。接着蕾米莉亚发现对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 
 “我不是说受不了这味道。”她辩解道,边挪到魔女旁边探头探脑:“你这是干嘛呢?” 
 “做实验。”听那口气,仿佛蕾米莉亚刚才的问题是“一加一等于几”。 
 “雪都下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鼓捣实验。” 
 “不然怎样,去跟主教说,我是个魔女,我能在教堂里架一个小型结界供人取暖么。” 
 如果这么干,至少可以在城里来一把大火。吸血鬼把自己恶毒的想法撇到一边:“斯卡莱科恩先生说明天上午要一起去教堂祈祷,我猜你不去?” 
 魔女点了点头,把注意力转回她的实验上。   
 
 赫尔辛堡的教堂并不是流行已久的哥特式建筑,没有那些笔直尖锐、直冲天顶的锋利线条。它像头棕褐色的巨兽,浑身披雪,四肢着地,坚韧不拔,塔楼尖端由一系列顶端磨尖的白长石拼凑而成,最高处也不及它时髦表亲的一半。 
 天使在穹顶壁画中无声歌唱,细碎彩绘玻璃另一头透着黯淡的光。虽然这么做实在有点可笑,但蕾米莉亚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垂头祷告。礼拜堂非常大,而且挤满了人,若非严冬和暴雪带来的减员,恐怕还会更多。衣着光鲜的富商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天灾面前,都只能瑟缩肩膀,无能为力。 
 不可违逆的天意总有办法剥掉人们给自己披上的外壳,抹去虚构出来的差异。阶层、权力,只是墙上的阴影,发明出来用以互相倾轧、自相残杀的工具。一开始,蕾米莉亚对维托里奥的这种说辞还不屑一顾,后来却不得不相信。 
 人和人其实并无差别,待宰羔羊,无论生前如何,都注定要一无所有地死去。 
 她已经见证无数的死亡,可爱的人,可憎的人,并不相识的人,婴孩,老者,女人,男人,没有不同。 
 就算整个城镇的人都死光了,他们也会活下去,类似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蕾米莉亚想起在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国交界处的那个小镇。她的旅途从一开始便遭遇不顺,先是维托里奥在佛罗伦萨的存款账户出了问题,后来又在威尼斯耽误许久,好不容易踏道北上,又碰上来自世界东方的游牧民族大举入侵。于是维托里奥主张先就地停留一段时间,等这场混乱过去再上路。反正三年五年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事。 
 但事实证明,维托里奥选错了停留的地方。太靠近战争前线,某天一批从围城里逃出来的士兵住进镇子,他们中的一个在围城期间喝下受污染的水,染上了瘟疫。恶梦就此开始,红黑脓包像雨后的菌类一样从人们皮肤上冒出来。最初,附近教堂的教士们还帮忙照看病人,直到他们也遭受感染。 
 当时有个女人,蕾米莉亚记得她的模样,长长的亚麻色头发,总裹着条白头巾,微胖,身上散发着草药的味道。在瘟疫爆发之前,她是小镇上的业余医师,熬煮些汤药,治治咳嗽之类的小毛病。她尝试配置药水来缓解瘟疫的症状,但没效果,这是理所当然的。可镇民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是医师没有尽力,进而,不满发展成了归咎和憎恨。有人散播谣言,说这场瘟疫实际由她一手炮制,她是个女巫,而且,最初感染瘟疫的士兵,正是喝了她的汤药才会变成那样。 
 蕾米莉亚预见到此事的结局,也努力想要改变它,但没能成功。 
 理智和逻辑不再起作用,一夜之间,镇民都忘记了十多年来女人为镇子做出的贡献。他们把她从家里拖出去,一路踢打咒骂,最后捆在镇中心新搭起来的火堆上。完事之后,他们大肆庆祝,仿佛已经平安度过最终审判。 
 他们还烧了女人的屋子。那时候,维托里奥面对熊熊大火,只说:“看来我们得搬家了。” 
 当然,女人并不是女巫,瘟疫也并非由她而起。她死后,疾病继续收割生命,直到最后一个幸存者也逃离那里。 
 蕾米莉亚念完祷词,在胸前比了个十字,抬头看了看周围,正瞧见维托里奥满脸沉重,还在继续吟诵附加词句。也许他那种麻木不仁的态度也并不是那么可恨,老天,这个吸血鬼到底活了多久?她越来越相信他对自己过去的模糊描述了,不过一个半世纪,她已经感觉到自己也在朝同样的方向发展。 
 永恒又何尝不是囚笼,生命中囚笼无处不在,摆脱生命,你将获得自由,你将一无所有。但摆脱生命,那是怎样的困难啊。 
 其他人也纷纷结束祈祷,站起来朝门外走去。教士们则回到内侧的厅室里,他们似乎收留了很多流浪汉,并且开始定期发放救济粮。教会偶尔也做点好事。但若陷入那种失去理智的集体狂热,没人能保证自己下一秒不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蕾米莉亚和家里另外三人一起,等斯卡莱科恩先生和地区主教说完话。主教是个中年男人,脑袋半秃,剩下的头发半棕半白,没留胡子,神情肃穆,镀金十字架沉甸甸地垂在他胸口。他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起右手,按了下圣经,又放在商人的额头。愿主保佑你,多半是类似的发言。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连透过云层的光线仿佛都多了些,可见祷告虽无法结束大雪,却也还有点用处。饭桌上,家主甚至忘记抱怨咸鱼的硬度,开始展望开春时,自己要下的船只订单。 
 多点乐观主义精神总是不坏的。蕾米莉亚希望自己也能保持乐观,即使在芙兰死缠硬打非要跟她一起睡、并成功得逞的情况下。她听说这孩子睡相很糟糕,同时由衷希望可以跳过卧谈会,直接进入睡眠环节。 
 她用“哦”和“嗯”回答芙兰朵露的一切话语。这惹得对方很不高兴,所以她丢出一枚重磅炸弹,终于引起了吸血鬼的注意。 
 “其实我会魔法哦。”芙兰朵露脆声说。 
 蕾米莉亚倒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脑袋,看到黑暗中对方得逞的笑容:“……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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