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Kalorn 于 2015-5-24 07:45 编辑 
 
 4.2   
 夜色澄清,星辰像是青白的粉尘,沉在黯蓝近黑的深空里。尽管蕾米莉亚知道,离日出不远了,她看着泛光的半圆月亮,手里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拉车驽马的屁股。草海向四面八方延伸,在视野边缘形成一片悠然起伏的黑影,马车缓慢前进,仿佛广袤大地上一只爬行的蚂蚁。 
 约一周前,一行人终于离开鱼龙混杂的边关,踏上草原,向千筹所说的江南行去。为了照顾三个吸血鬼的作息,他们都是晚上赶路,然后趁着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扎营休息。最开始,蕾米莉亚常想那两位自称妖怪的家伙会不会趁着白天掀开帐篷,让阳光把她们烤死。虽然他们完全没有那么干的动机,实际上,显然也并没有这么做。她只能把自己的被害妄想归咎于这片陌生的土地。 
 毕竟,她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 
 风餐露宿的日子蕾米莉亚也不是没试过,在她刚刚成为吸血鬼的那几十年间,跟着维托没少吃苦。回想一下,那时候的生活比起现如今,无论平民还是贵族,本身就没什么享乐可言。但那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那种生活有什么不舒服的,那时候即便身处荒野,她也不会像惊弓之鸟那样,随时绷紧神经。 
 这几百年来蕾米莉亚一直都在别人的庇护下为所欲为,先是父母,后是维托。几百年的时间里,她没有多少长进。而现在,责任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落在肩上。她不禁怀疑这才是帕琪非要赶她出来的原因。 
 不过,吸血鬼任性地想,就算魔女的出发点是好的,她也还是很不痛快。下次用那个小球,她非好好抱怨一通不可。 
 这么想着,蕾米莉亚觉得稍微舒坦了点。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浅浅的溪流在草皮中若隐若现,马匹和车轮经过时,卷起点点水声。两天前的黎明,蕾米莉亚就看到了这条小溪,在熹微晨光中,像条银色缎带横铺在看似不怎么远的地方。 
 她不由得再次感慨这地方真是大得离谱。好几天过去了,放眼四顾,周遭景色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好似不经意间,起伏的牧草便覆盖了整个世界。 
 吸血鬼长吁一口气。 
 轻快而杂乱的马蹄声从后方逼近,逐渐放缓,来到蕾米莉亚身边。她转过头,看到芙兰朵露和珍妮。虽然整体来说,那匹马对芙兰朵露而言太大了,但她稳稳当当跨坐在马鞍里,双翼悬挂的水晶晃荡不已,看上去乐在其中。蕾米莉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刚刚学骑马的样子,扒在她那匹小马背上,颤颤巍巍。反观芙兰朵露,自要求珍妮教骑马到现在也不过三天而已,显然比她有天赋多了。 
 “姐姐,”芙兰朵露从马背上滑下来,爬上马车,坐在蕾米莉亚旁边,“我们刚才在那边碰到一群小狗。” 
 草原上,当然是不会有狗到处乱跑的。珍妮脸上挂着苦笑,于是蕾米莉亚可以确定,芙兰口中的小狗,实际上是群草原狼,她的常识还需要培养。“哦?”蕾米莉亚活动了下翅膀,“那群小狗怎样了?” 
 芙兰朵噘了噘嘴:“我本来想摸摸它们,但珍妮不让。” 
 “珍妮是对的。那些不是狗,芙兰,那些是狼。” 
 “狼怎么了?” 
 “狼,”蕾米莉亚吸了口气,“会想要伤害你。它们会咬你,如果你是个人类,它们能把你咬死。” 
 金发吸血鬼摇摇头:“它们为什么要咬人?” 
 “因为狼要吃肉,否则就会饿死,而且它们不喜欢其他东西靠近它们的领地。” 
 “就像我们要喝血?” 
 “是的。” 
 “那人类也讨厌我们吗?” 
 蕾米莉亚突然觉得一口气没喘上来,芙兰提出这个问题的动机,她瞬间就想出了十几条,是记起了过去的事,还是怎样。然而当她看向对方的眼睛,却发现年幼的吸血鬼似乎完全没有多想什么。芙兰朵露眼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就好像这个问题跟“为什么我们不能晒太阳”一样。 
 应该吧,蕾米莉亚想,人类应该是讨厌吸血鬼的,他们当然是讨厌吸血鬼的,不仅仅是讨厌的程度。 
 “其实也不能怪二小姐,”珍妮插话进来,“我们好久没碰到过其他人了。” 
 “就是,这块地方除了草还是草,根本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之前的镇子呢。”芙兰朵露附和道。 
 按千筹的说法,她们之前呆的地方顶多算是个半武装化的贸易集散地,不过蕾米莉亚懒得去纠正。“如果千筹没骗人,只是这里有点大罢了,等走出去,就能到很好玩的地方。”她说。 
 “我干嘛要骗人。” 
 那个妖怪掀开帘子,钻出车厢。蕾米莉亚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位子,说:“因为我总有种感觉,好像我们永远也没法从这走出去了。” 
 千筹轻轻笑了几声。“你的家乡难道没有草原?”他用手指梳了梳头发。 
 “当然有,但不是这个样子。”吸血鬼抬起双手,比了个范围。 
 另一边,芙兰朵露插了句嘴,说在这之前她没有见过草原。“草原就是这个样子的呀,除了草,还是草。你们该庆幸没见过冬天时候这地方的模样。”千筹说。他朝东边瞟了眼,在土丘黑色的剪影后面,天上呈现出一线稍浅的深蓝。“咱们该停下来扎营了。”   
 
 腌肉和一些没见过的香料在小锅里冒着泡泡,蕾米莉亚按捺着深呼吸以嗅取其香味的冲动,用手里的灌木枝拨弄着篝火。食物并非绝对必要,但口舌之快她还没能戒掉。其他人正着手搭帐篷,芙兰朵露在帮忙,确切地说,帮倒忙,不过没人在意她增添的小麻烦。 
 三分之一的天空已经褪去深蓝,散布在那里的星辰也已淹没在更明亮的颜色里。如果赶不上,吸血鬼琢磨着,也可以进帐篷里吃。于是她回过头确认营帐搭建的进度,恰好见到红头发的家伙在跟千筹说话,如果这里的人并非用皱眉和拉长脸来表达喜悦之情,那么,那家伙应该是生气了。 
 蕾米莉亚把脑袋转回来,竖起耳朵。以她还不如三岁小儿的汉语能力,根本闹不明白那两个妖怪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听起来,他们是在争吵,至少是红发的那个在表达不满。 
 红美铃,啊,这古怪的名字。蕾米莉亚还从来没见她以笑容之外的表情示人。红头发的妖怪是他们中唯一一个仍遵循着正常作息规律的,晚上睡觉,白天则保持清醒,负责照料马匹以及担任警戒。 
 每当太阳落山,蕾米莉亚都会在食物的香味和乐声中睁开眼睛,然后把芙兰从睡袋里扒出来,接着吃“早餐”。那支……姑且称之为笛子的东西,有着吹弹可破的轻柔音色,吸血鬼难以理解那玩意是怎么能被吹响的。总之,红美铃很会吹笛子,调子虽怪,却绝对称不上难听。有那么一次,她见蕾米莉亚盯着乐器看,还比划着询问吸血鬼,是不是想学。蕾米莉亚当然是摇头的,还好,至少这个动作在哪都表示否定。 
 没过太久,吸血鬼背后的争论平息下去,千筹笑着说了句什么,红美铃并没有作出回应。这时候芙兰朵露跳了出来,还拉上了蕾米莉亚,把所有人都叫到帐篷一角,以展示她的伟大成就——一个钉歪了的固定桩。真心或是假意地,他们都向金发吸血鬼献上了自己的赞扬。 
 然而直到吃饭的时候,红美铃的表情依然不怎么好。蕾米莉亚难免觉得她跟千筹争论的话题是关于三个吸血鬼的,也许这也正是东方妖怪不太在她们面前说话的原因。又或许,他们正是为了防止这种解释不清的误会,才并不太交谈。 
 她摇摇头,幅度之轻,连自己恐怕都没有注意到。但千筹显然注意到了。“别在意,”他说,“虽然看上去很像是针对你们的,但那纯粹只是我的问题,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蕾米莉亚耸了耸肩。她忽然发现芙兰尤其安静,比任何一天都更加专心致志地吃着东西,珍妮仿佛也在食物上投入了比平时多得多的热情。看来对之前的事保持关注的也不只是她一个。 
 千筹小小地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红美铃,多少有点责备的意思。后者抬抬嘴角,却没能像往常那样形成笑容。 
 “我今天得去看看一位老朋友,”最后,千筹说,“可能要晚点才回来,等不等我回来再开拔都无所谓,看你们。” 
 “哦,没事,反正都已经在这破地方走了一个星期了,多延长那么几个小时也无所谓。”蕾米莉亚咽下嘴里的东西,回答道。然而她实在忍不住,又加了句:“所以你们刚才就是在争这个?” 
 “算是吧。”对方苦笑了下。 
 吸血鬼耸了耸肩。   
 
 这天傍晚,吸血鬼们醒来的时候,千筹还没回来。这天没有笛声。 
 蕾米莉亚吃过早餐,半比划着向红发妖怪表达了自己不着急上路的意思,对方点点头,开始在扎营地旁边的小水池里清洗炊具,珍妮也走过去,给她帮忙。那个水池一开始是没有的,按千筹的解释,这个红毛可以将地下的水引到地面上来。这倒是很方便,尤其在荒野中。蕾米莉亚还记得早年跟维托里奥一起在疫病横流的地区旅行,干净水源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 
 不知要到何时,她才能不要时不时就想起维托。蕾米莉亚又想叹气了。她漫无目的,把视线投向远处最后一抹淤红的天色,地表的轮廓在那划出起伏的黑影,再下面一点的位置,他们的马匹正在低头挑拣着草枝。这个千筹,也不知道是死哪去了。 
 “姐姐,”金发吸血鬼忽然蹭过来,“我想帕琪了。” 
 “好啊。”蕾米莉亚说,从地上爬起来,到马车后面的行李里翻出那个神奇小球。她把那玩意递给芙兰朵露:“你会用吧?” 
 年幼的吸血鬼歪歪头:“姐姐你不想跟帕琪说话么?” 
 不,是她不想跟我说话。然而,蕾米莉亚算了算,距离上次通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期间只有珍妮跟她联络过一次,没准魔女不会将之归类进烦她的范畴。谁知道呢,她耸耸肩,反正大不了也就是被甩几个白眼,那豆芽又不能从球里面钻出来揍她。“那就一起吧。”她说。 
 两个吸血鬼就在马车边坐下,蕾米莉亚拨弄了下小球上的铜环,把它托在自己和芙兰之间。 
 帕秋丽的回应比预想中快得多。魔女还是那个样子,苍白而冷漠,很显然,三十多天的时间并不能在她身上产生任何改变。实际上蕾米莉亚觉得,哪怕自己都老死了,魔女也依然会是这副模样,没准还能友情提供一把烈火,将吸血鬼的遗体烧成灰。 
 芙兰朵露兴高采烈,讲述着这些日子的见闻,包括差点让她摔下马折断脖子的兔子洞,以及昨天那群可爱的小狼。 
 蕾米莉亚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加上“可爱”和“小”这两个形容,并且再一次发自内心地认为,帕秋丽一定很讨厌自己。否则没法解释,为什么同样是滔滔不绝,她对芙兰就更耐心一些,甚至脸上还出现了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 
 不过,当然,背上长着蝙蝠翅膀的吸血鬼能肯定,这种情绪绝不是妒忌。她只是不满这种明显的差别待遇而已。 
 最后,等讲完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芙兰朵露终于想起了她的姐姐。“姐姐,”她冲蕾米莉亚转过头,“你也跟帕琪说几句呀?” 
 这会魔女才头一遭把目光转向蕾米莉亚,仿佛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脸上不多的笑意也没了。这女魔头一定是故意的,绝对。“……呃,你近况如何?”蕾米莉亚犹豫再三,吐出这么句蠢话。 
 “还好。” 
 蕾米莉亚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不过对方后面还有话:“你呢?” 
 “噢……”吸血鬼撇开视线,盯着附近一根半蔫的杂草,耸耸肩,“我也还好啊。” 
 “姐姐最近有用功学汉语,写错的字比原来少多了。”芙兰在旁插嘴,蕾米莉亚皱着眉毛戳了她一眼。 
 “那还不错。”帕秋丽评论道。 
 “谢啦。” 
 “不客气。” 
 在这人嘴里,连夸奖都是有毒的,蕾米莉亚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事实证明,并没有。“听珍妮说你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挺有趣,风土人情,妖异怪谈,我很有兴趣,”帕秋丽继续道。 
 换句话讲,如果跟她通讯是报告这些东西,便不会被纳入烦人的范围。蕾米莉亚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次挨千刀的魔女,但她开口却是:“我尽量留意一下。” 
 “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点用不着我提醒吧。” 
 “是是,我知道。” 
 “但千筹和美铃都很好啊?”芙兰朵露说。 
 魔女沉默了一小会。“我不是专指他们,”她说,又看了眼蕾米莉亚,“总之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凡事还是小心点,地方不一样,规矩也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 
 玻璃球里,帕秋丽好像还想再嘱咐点什么,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中传来,她回头应了声,接着说有事要处理,向两个吸血鬼道了别。蕾米莉亚把黯淡下去的小球收起来,伸了个懒腰。 
 “姐姐,我还是不懂,帕琪什么意思呀?” 
 “她的意思是,”蕾米莉亚抬手揉了揉芙兰朵露的脑袋,“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哦……” 
 金发吸血鬼挠挠头,好在是不打算继续追问的样子。余光里,蕾米莉亚瞥到靠近的珍妮。“大小姐,”她说,“帕秋丽小姐还好么?” 
 “好的不得了,还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架势。”蕾米莉亚摆摆手。 
 她的女仆忍俊不禁:“话是这么说,可您似乎也并不十分讨厌她这点。” 
 “是啊是啊,我还不想变成一片火烤蝙蝠干。”她又摆了摆手,转移话题道:“千筹还没回来啊。” 
 “是的,还要继续等么?或者我去跟美铃说?” 
 “不用了,”蕾米莉亚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摆弄着面前无辜的野草,“反正又不急。”或许她的取材可以从千筹开始,虽然那妖怪肯定不会轻易就范。“反正,又不急。”她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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