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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话说三藏一行四人过太阳花田,经文片字未得,自先将折兵损,一番弄巧不成,只落得猪八戒中毒倒地,沙悟净身困难挣,行者又去永远亭求医未果,独留长老一人在花田外久候。三藏等的焦了,望假行者开口道:“悟空,你去这花田看过,道无甚凶象,为何他二人久去不回?且去寻你两个师弟看看。”那假行者如何能应?长老问了几声不答,自是不快,正要怨他,忽见花田中又走出一个女子,撑着一把阳伞,径往此处走来,正是幽香来看他师徒。可怜啊!这便是运不济高徒散伙,命不迭凶魔断路,留唐长老一人独面花田妖怪,他哪里有降妖的本事?就走至面前,眼里也不认得。你看这幽香分明是个妖怪,他却只见是——
袅袅人自花出,微微香凭衣来; 翩翩蝶随身飞,亭亭柔姿闲态。 青青碧丝蓬发,殷殷赤色裙摆; 浅浅唇启隐笑,幽幽心思难猜。 飒飒风发意气,威威俯瞰尘埃; 踽踽倚伞漫步,恍恍天仙如哉。 全无半点凶样,岂知力抵山开; 且祷残生无恙,生杀自见安排。
这厢三藏认不得幽香,那幽香却识他们师徒,眼见花田外一个白脸胖和尚,一个毛脸雷公嘴,情知是三藏悟空,捏紧了伞观望,却不见行者杀气,当下便知猴王是个假身。她本是个腹黑之辈,见三藏独在此间,有意要戏他一戏,乃近前问道:“那和尚!哪方来的?怎么在我花田外癔症?”三藏慌忙行礼道:“贫僧远方行路之人,路过此间,因二徒弟去此中不回,我在外久候,心神不安,故此见笑。施主若是此间人物,可曾逢见两个小徒?”幽香道:“这和尚是个没心的!既过此地,就不闻我花田妖怪风见幽香之名?你那徒弟扰我清静,早被擒住,供你在此,正要拿住问罪哩。”那三藏听是妖怪,就慌了神,揪着行者衣襟,一连唤了几声,哪里能应?长老用手去推,把假行者往前一掼,扑的跌了一跤。原来那个假身本是毫毛变的,却就飘起去,无影无形。长老遇着这急难处,没奈何,躬身赔礼道:“贫僧路过此处,因见草叶繁盛,着二徒去割草喂马,想是言语不端,冲撞冒犯,自当赔罪,我那徒弟虽是口笨嘴拙,却不敢有坏心,万望菩萨舍个慈悲,放我师徒行路。”幽香道:“你不说倒还无事,既闻此言,断不得生。既过我这花田,就不曾闻敢损花叶者性命无存?却怎么还来割草?”唬得个长老骨软筋麻,战战兢兢,只叫:“大王饶命!贫僧初来此方,实不曾知,万望大王慈悯,念不知初犯,留我残生,定永注大王恩情,回东土千古传扬也!”幽香道:“若要免死,你且折辩折辩,说个饶你的由头来。”那三藏垂泪道:“贫僧法号玄奘,乃是大唐皇帝御下往西天取经的和尚,想我唐王盼望殷勤,万民只凭真经劝善,若中道而亡,岂不盼杀我一国老小。”又恐她不信,慌忙捡出那通关文牒,双手捧承,幽香接过,那上面分明写着:
“东土大唐王皇帝李,驾前敕命御弟圣僧陈玄奘法师,上西方天竺国娑婆灵山大雷音寺专拜如来佛祖求经。朕因促病侵身,魂游地府,幸有阳数臻长,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盛蒙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过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施行。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自别大国以来,经度诸邦,中途收得大徒弟孙悟空行者,二徒弟猪悟能八戒,三徒弟沙悟净和尚。”
幽香读毕,假意喝了一声道:“你原来是那西天取经的唐僧。一向闻得人说,吃了唐僧一块肉,白发转乌,落齿更生,能寿延千纪,你今撞上我门,我肯放你?”唬得个长老魂飞魄散,止不住腮边泪堕,扑在路旁草科不住地磕头,只在那求饶活命,把个花田妖怪笑得几要打跌。那幽香挽了伞,拍拍手道:“唐和尚起来,也不吃你,也不打你,且说说,如何到这幻想乡来的?”三藏抹泪起身,道:“只因我师徒西行路上逢着一个妖怪作乱,遣大徒弟悟空去降,他又棍重,那怪不敌,作起法来,把我等卷入此境,正穷途无路之际,得蒙两个菩萨赐卷指路,点出境之方,故此行路欲归,不想冲撞了大王!”幽香道:“二菩萨是甚人?”三藏道:“白莲菩萨赐我等经卷,西行寺菩萨为我等指路。”幽香笑道:“寺中老尼,花下亡骨,怎称得菩萨。”又问道:“那二人为你指的甚么路?”三藏道:“只说持经卷在此间游历,待卷上经满,出境之路自通也。”幽香道:“无紫岂有通路?就真个打开那结口,放你们出去,当世千年已过,昔人尽已作古,何处拜佛求经?”三藏道:“前闻西行寺菩萨有言,只要出去,归时还是那贞观之世。”幽香笑道:“那幽幽子信口胡诹,归去时如何,她哪里知道?”三藏道:“那菩萨至诚,料必不欺我等。”幽香道:“那西方我岂不曾去?你等误投东方,盼归西路,我却早自西回东矣,归来所见,却非旧时之景。”三藏道:“所云西是何方?东是何所?所见又是如何?”幽香道:“事往二十年,可知那——
皆云当世新貌,谁忆旧时朱颜? 群山隐迹东国,悠悠二十余年。 彼时水无红雾,幽冥何通云天; 不闻竹月亭台,遑论星间浮莲。 我本往世之人,独居梦幻别馆; 一日身入西境,玉成稀翁奇谭。 遗我樱花恋冢,去我长发翩翩; 归来昔颜尽改,转瞬沧海桑田。 故园已失,举镰人换,双月谁人曾见? 好似龙宫归返,始悟烂柯人言。 山峦巍巍,岂顾云霞明灭; 江河东逝,独留我临川茫然。 念天穹苍苍,竟不能通达外世; 众生芸芸,与谁话旧日绮谈? 是以知西去东归,恍如梦违隔世; 尔来远道之人,何以信再续前缘?”
三藏闻言,不解其意。幽香道:“唐和尚,莫说此世彼世,我且问你,若出了此境,果是回不得贞观东土,将何往耶?”三藏合掌道:“若果拜不得佛祖,面不得圣君,渡不得万民,情愿寻个寺宇栖身,见性明心,善布浅求,三个徒弟愿从的同留相持,不愿的还归俗世,只是要诫他扶弱济困,扬善抑恶,也不唐捐我师徒一路善缘。”幽香叹道:“你这修禅之人,扫除根识,无余无欠,倒也洒脱。强如我自西而归,旧缘尽失,茕茕孑立此世,也不知彷徨了多少时节。”三藏道:“王少府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常言聚散皆缘,因旧缘散而拒新缘,如惜昨日而拒来日,窃以为大王所不取也。”幽香喝道:“这和尚夺理强言!你师徒名高天上,谁人不知?若转回当世,少不得万众欢欣。如我故园知己两失,教与何人比邻去?”三藏见她发怒,心颤颤舍着胆应道:“人所安身者,非识我处,乃需我处,纵当世无知我者,但尽微力,行善度人,何愁新缘不结?以大王如此神通,倘不溺旧名,恤弱慈孤,岂无感大王之德而候于途者?”那幽香思虑片时,默然离去,隐于花田,不复为见。
话分两头,却说猪八戒吃了那小妖怪斋食,倒在地上不醒,也不知睡了多少时辰,睁目醒来,四下一望,呀!哪里是什么花田景象?分明是一片荒原,又有一股水挡在前面,你看那——
潇潇阴风,漠漠荒原,洋洋逝水东去,水雾渺茫接天。但见湛湛寒波涌浪,盈盈清水生烟。那里得客商来往?何曾有渔叟依栖?鸟兽隐踪绝迹,水游昔世珍奇。平沙无雁落,远岸水子啼,彼岸红花知景色,孤魂徘徊任依依。
八戒见了此景,寻思多时,咬牙骂道:“那小童定是大人唆使,假送斋之名,把我行路之人蒙倒,他却好搜刮钱财,见我身上无物,就扔在这荒野里。也是老猪命里无虞,若撞上那没心的,也不看老猪是个人,只当个半壮不壮的健猪,卖在屠市,不是死了?”那呆子一番摸索,不见了钉耙,恨道:“刮不得钱财,反把老猪钉耙拐去!罢罢罢!这厢不是计较处,须是先回路要紧。”你看他主意已定,要复前路,奈何望不着花田,天不见星月,怎知南北?正烦恼间,忽闻一声道:“那岸上的,且随我过去!”八戒循声看去,只见河上渡来一条小舟,船上又有一个女子,你道她什么模样,究是何人——
长裙素摆,火发蓬松。腰束六文带,衣缚怎遮峰。顶上高缠马尾双,背倚弯镰寒光映;一声长唤气意昂,星瞳飞采风头盛。 心随遇喜,性懒疏慵。短棹分波浪,长刀断虚空;八重雾中过迷途,迎来送往无间生;此是三途河上摆渡人,彼岸接灵小野冢。
八戒道:“那掌船的,你我不识,又不知我往哪里走路,怎么就唤我过去?”那女子道:“我名小野冢小町,长年管此渡口,管你何方来何方去,凡到此岸者,少不得坐我的船。也罢,我且问你一问,往哪里走的?”八戒道:“我也不知甚地名详细,只知师父在一片花田处等我。”那女子道:“这河对岸正是一片花海。”呆子听了欢喜,正要上船,又见她背后一柄长镰,就心虚了道:“女施主,你要渡船,也只该掌桨,怎么使这般个凶器?”那女子笑道:“我这把镰,不斩人身,只斩路程,不管千里万里,只一刀下去,须臾便到”。那八戒闻说这般,真个上了船,那小町把镰一挥,劈风破浪,径至对岸。八戒下船一看,果然是一片花海,却又与先前不同,乃是无数彼岸花盛放,铺红垫锦,卷地接天,渺渺茫茫,不知所尽。八戒见了,口中嚷道:“船家,路错了!路错了!那花田不是这般血气样,我师父不在此处,你还渡我回去。”小町道:“却难!却难!我这船只渡来者,不渡回者。”八戒道:“你这人说的是甚话,渡河有来有去,方做得生意,怎么敲这一锤子买卖?”那女子道:“不是我船儿回不得,是你身回不得。这水唤作三途河,乃生死相隔之处,但过了河,就是死人,要往我阎魔处听审受判,轮回转生,再不复回阳间矣。”那呆子一听此言,就唬破了胆,正要逃时,被小町一把扯住,道:“自古生死有命,不老实往生,跑个什么?”那呆子哪管言语,他又是个有夯力气的,挣开手撒腿便跑。小町不慌不忙,放着八戒,眼见远了,只把镰轻轻一挥,追至近前,却又不抓他,就如放牛羊般,一连遛了他个把时辰。那呆子力尽难支,累倒于地。小町一把拽起,笑道:“死神面上,也敢跑路?”又恐他挣脱,使一条绳绑住他两手,牵着走路。不多时,过了彼岸花海,抬头远见一处楼宇,后又有几间殿舍,着实轩昂,但见——
彼岸接驿,黄泉名方,清楼雅殿,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云护正堂。门首一道高牌,上书是非曲直;庭间一片花开,正鉴去留无常。浮世幽冥两路分,阎魔居此断案忙,人生谁无到此时,切莫辩短数黑黄。
呆子见了那门楼,心知是阴阳两分之处,使泼力站定脚跟,小町拉他不动,便揪着呆子耳朵,拽至门庭。八戒忍着疼,口里哼哼道:“且住了!先回去上告你家阎王,他与我许多年前交得甚好,念旧日人情,放我残生罢。”小町道:“你是哪个?”八戒道:“我乃玉皇敕命,掌天河八万水军的天蓬元帅。”小町笑道:“这妖怪嘴长舌滑,你若称甚天河元帅,我便叫个过河观音!”呆子急了道:“就不认我老猪,好歹看师兄齐天大圣面上罢!”那小町哪里肯信,只是不放。他两人在此争执,早惊动了厅内阎魔,走出一看,只见前门院里小町与八戒推推扯扯,问道:“小町,你引的是何人到此?怎么又把他绑住?”小町见她问话,道:“先前说是个人,还是我差了,这般面貌,生时不是妖怪,也是个家畜。又巧嘴滑舌,说甚么神仙大圣。”八戒骂道:“你儿子便是妖怪!你孙子才是畜生!”那阎魔贤能明慧,道:“休说生死,到底是外来之客,不可无礼,快给松了说话。”那小町不敢不从,依言解了八戒绳,那呆子定了心神,这才细看那阎魔,原来是——
凛凛青袍玉笏,清清碧发童颜;正襟衣冠垂双带,凝神意肃端然。朗朗声澈,明目如电。明目如电,心邪何敢正视;朗声清澈,功过论说周全。小人戚戚却步,君子坦荡当先,此是乐园最高裁判长,四季映姬御前。 三途逝水浮沉,茫茫生死两岸;须臾人间六十年,多少黑白明判。悔悟棒随身,净琉璃在手。净琉璃在手,镜映今生是非;悔悟棒随身,罪者细问追盘。善者羽化登仙,恶徒狱火熬难;须诫众生寡欲少嗔贪,免教身后清算。
好呆子,整了整衣服,走上前与那阎魔唱喏道:“大慈大悲阎魔地藏王菩萨!”那阎魔还礼道:“莫错认了,我不是阎王,也非那地藏,乃是此幻想乡中判官,名四季映姬者也。”八戒道:“是了,是了,那十王个个狼犺,哪是这般小巧个人儿。”映姬道:“却不知阁下何人?”八戒道:“长官,我——
本是敕封天河帅,一朝降罪落尘埃; 正在高庄喜结亲,命低撞着孙兄来。 背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债; 铁脚天蓬本姓猪,法名改作猪八戒。
小町笑道:“这妖怪全不知悔,四季大人在上,也敢打诳语,再不老实,捆了给燐推车。”映姬道:“你莫言语,等我看看。”遂取净琉璃镜,要将他照鉴。八戒道:“长官是个仔细的,想是信我不过,要拿照妖镜分辨哩。”映姬道:“我这面镜子,不照人相貌,只映人平生过往,你所言是实是虚,待用这镜子看了便知。”乃举镜一照,吃了一惊,私下拽过小町责道:“你平日不去渡人也罢,怎么今日一去,就把个书中人拐来?”小町道:“真个是他?”映姬道:“不是他怎的!你瞧这镜上怎言?”小町看过,立知他师徒遇妖贤、入幻乡、求经文、过花田之事,慌了道:“既这般说,还送他回岸?”映姬道:“你且少言,待我问他一二,再作计较。”
这映姬定了主意,复与八戒行礼道:“宝镜鉴明,已知天蓬元帅在此,适才少礼勿怪。”八戒道:“幸是我来,若是那弼马温啊,他不掀翻你这楼怎的!我今也不强销死籍,也不怪你责你,只要送我回阳世便罢。”映姬道:“元帅莫急,我这彼岸间亡者,还有两道去处,且听过再行。”八戒道:“哪两条去路?”映姬道:“一曰地,一曰天,罪者入地狱受苦,功者升天界享禄。适才观元帅一世,见上天为神时,醉酒冒犯;下界为妖时,作恶伤人;幸受戒沙门,随圣僧西行取经,却又贪闲爱懒,色心未泯,搬弄口舌是非,如此深罪,合当收归地狱。”八戒道:“长官,若只计人短,不念人长,就与我那高家庄丈人一般见识了。我老猪虽有几般不是,却一路挑担有力,涉水有功,黄风岭争先,枯松涧救难,荆棘岭努力,稀柿衕开山;纵降不得魔头,小妖也不知打死多少,就不算得功劳?”映姬微笑道:“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如此功德,不知天界可愿往否?”八戒道:“那天界如何?”映姬道:“有顶天上,诸灾灭却,不堕轮回,逍遥极乐;从此化归天人,不复尘世离苦,永居桃源仙境,佳肴俯拾易得。”八戒道:“不去!不去!长官再莫多言,只放我回路罢!”映姬道:“你平素只怨路遥多艰,斋食难饱,又怕你师兄手狠棍重,怎么今日就执意要回?”八戒道:“我若当真命绝,随阎王老儿发落,但此世未终,鸟你甚来世桃源!速放我老猪走路!”映姬怪道:“你那世上亦存六道轮回,称善恶有报,多少人修行念佛,不都为来世福报?那唐王派你等取经,不也为度脱前世罪厄?若舍此一步成佛之机,却不荒废了此生功德?”
八戒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们这套说辞,只好唬得住唐王与那愚信之辈,却唬不得我,唬不了当世万万千千之人!不争今世之福,徒望来世之报,非愚而何?不惩眼前之恶,推说天必有责,非懦而何?不救当下危难,只道命定该此,非奸而何?那弼马温纵是猴心性急,时要唬我弄我,却决非那道德伪善之辈。他一双火眼,洞观八方之苦难,一条铁棒,扫荡六路之沉疴。见危必解,逢恶必除,管甚么前世因果?休扯这空头胡话,今日就是说破天、论破地,也要放我回师父处行路!”
映姬闻他此言,转步走入庭院,须臾采紫花一朵而出,付于八戒道:“元帅如此意决,在下自不复多言,只采此花相赠,请携交三藏法师,聊表彼岸之人寸心。”八戒道:“你这人却也悭吝,道旁野花,有何稀奇作礼?”映姬道:“彼岸彷徨之灵甚多,亏是此花指引迷途,回登岸上,若不知前方去路,只问这花便是。”八戒收了,又道:“长官还是个知事的,回见哥哥,叫他改日嘱咐五阎王,与你加官一级。”映姬笑道:“不劳,不劳。”又嘱小町道:“你且留心,务沿原路送他回阳。”那小町闻言得令,自不敢慢,引八戒同离曲直厅,径过红花海,阎魔送出门外,长揖相别。
他二人行至岸边,小町引八戒上船,遥桨摆橹,举棹冲流,悠悠地朝对岸渡去。八戒不解道:“来时道有神通,一刀斩了路程,怎么去时便不施展?”小町道:“半日怎好做一日功?若来去疾快,四季大人见了,只道能者多劳,与我加摊活计,还怎么得闲睡觉?”八戒道:“你这人却是个伶俐的,我老猪若不留些儿力气,怎与那老和尚做长工?”眼看行至对岸,小町对八戒道:“来时忙乱,有一事未提,这番送你上岸,有些话儿须讲说明白。”八戒道:“有甚话讲?”小町道:“三途河上渡殷勤,算来只为几文银。摆下这船,也不是白发善心,空费劳力,适才四季大人面上不好开口,上岸前须把六文船钱与我交定。”八戒道:“可怜啊!出家人怎么有钱拿你?就有、也买零嘴吃了,哪里有剩?”小町道:“这和尚不知好歹!平素只有来无去,似你这来了又回,两程路合该一十二文,还少我六文哩!”八戒道:“早知要钱,我便飞了去,游了去,也不买这生意。”小町道:“你真个不给?”八戒道:“半文也没得!”小町也不与他言语,飞起一脚,把呆子踢下水,任他扑腾,径转船头回岸不提。
且说孙行者往永远亭请来永琳,两人同往花田,行者驾云在前,永琳飞升在后,行至八戒处落云驻脚。那八戒还大伸着手脚躺在地上,口里白沫生生,粘涎答答。行者见了,心中不忍,替他擦了,道:“我等殷勤,这呆子却睡得自在!”永琳看了,取一丸药安在八戒嘴里,两手扳开牙齿,又取一壶清水,把药冲灌下肚。有半个时辰,只听他肚里呼呼的乱响,须臾回过气来,不住地乱叫:“淹杀我也!淹杀我也!”行者一巴掌拍醒,骂道:“呆子,你是个掌水兵的天神,嚷甚么淹杀!”八戒醒了,见行者永琳,知是回阳,心下始安,遂把那遇小妖、见阎魔、渡河岸、索钱钞的事与二人说了一遍,又道:“哥哥,前年诈我那四文六分银子,还我些儿,好作日后保命钱哩!”行者道:“这呆子讨打!不是你贪嘴误事,哪耽搁这等功夫?快与我回见师父!”三人望花田外而出,行不多远,又见沙和尚困在一片花藤中,行者上前使金箍棒拨开花藤,放他出来,问道:“沙师弟,你不在师父身旁保护,在此耍子儿哩?”悟净道:“二哥久去不回,师父等得心焦,又唤你不应,我便来此花田寻人,不料遇着一个凶顽妖怪,使一把伞,不问长短,见人便打,我敌她不住,反被她使弄手段,困在此地,幸大哥回来,却好同往降妖。”永琳听了,打了一个寒噤道:“那妖怪不是幽香怎得!三位休要在此闲讲,快看你们师父去。”
三徒闻言慌乱,急出花田去寻,却见长老泱泱地坐在地上,脸上又有泪容。行者道:“师父,也不使你化缘,也不叫你挑担,只在此闲坐,哭个什么?莫哭,一哭就脓包了。”长老见了行者,一把抱住道:“徒弟,你怎么这时才来?方才一个妖怪到此,先是要打要杀,后又盘问相逼,几要唬死我也。”八戒道:“师父好造化!妖怪只是唬你,弟子却先死了一遭了。”沙悟净又论那妖怪去向,四人复聚一处,论说前事,长老怨起行者,大圣恼起天蓬,都在那里嗟叹埋怨。一旁永琳劝道:“幸是法师一行洪福天佑,不曾伤损,今后务要一心同体,休生间隙,方能照看周全。眼下这花田吉凶难测,切不可再去了,当另择稳路计较。”三藏道:“悟净,把我们的经卷拿来看看。”沙僧取出,摊开一看,不见下文,长老道:“奈何经文未得,离了此地,却不知又往何处去耶?”
永琳见此,谓八戒道:“闻说梦中曾至彼岸一行,那阎魔明察洞微,又有宝镜照鉴,必知前路,不知可有言嘱否?”八戒这才忆起映姬之言,道:“师父,弟子临行时,那判官与我留花一朵,道是迷途无路时,只问花便知。”行者道:“这呆子又发昏了,草木岂能言语指路?”永琳道:“大圣休怪,我道映姬必有主意,且拿来看看。”八戒往怀中一探,果然摸出那朵紫花,众人围前一看,却见它迎风而散,化作尘烟,收于经卷纸上,又启出一句颂子,道是——
三途川岸水易去,是非堂前意难平; 几度春秋霜红谢,妖怪山中参神明。
三藏看了,满心欢喜道:“八戒,累你黄泉路上殷勤,地府门前打听,求得经文,这场当注你头功。”行者道:“这呆子馋嘴误事,却怎么成他功劳?”八戒道:“舍着命换的,怎么不是头功!”沙悟净道:“只是这经文蹊跷,妖怪山上,怎么好寻神明?”永琳道:“法师,我这幻想乡中妖怪山上,确是有神明居所,此言定是教往那守矢神社去也。”行者道:“那神却是几年下界?缘何在此占山为妖?”永琳道:“大圣,此非天上星宿下界,乃是地上土著神明,数年前由外世移来,长居妖怪山上,倒也不惹是非,论起信众,比那博丽还多些儿,尽可放心前去。”长老闻言欢喜,称谢便行,一行四人辞了永琳,依图往妖怪之山投路,只望守矢神社而行。
他师徒这一去,也不知前方见何神明,向后又有甚么事体,诸般言说不尽,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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