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6 04:04 编辑
时间: “开拓者号”事件后第三日
地点: “开拓者号”蒸汽轮船,爱丽丝的新舱室
事件结束后,爱丽丝顺从地接受了船医的检查,吞下了那些据说能“稳定神经”的药片。送来的餐食,她也机械地、一口一口地吃完。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隔着一层粘稠的胶质,缓慢而滞涩,仿佛她的灵魂被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冷漠地旁观着这具躯壳执行生存指令。
她不再试图观察这艘船。目光像受惊的飞蛾,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房间里唯一的舷窗——尽管这已是重新安排的舱室,但在她视线的余光里,每一块玻璃后面,都仿佛烙印着一个由纯粹恶意凝结而成的、巨大眼球的虚影,正透过钢铁船壁,无声地凝视着她。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床角,或是更深地蜷缩进房间与墙壁形成的夹角里——一个能同时观察到门口动静,又远离所有舷窗的“安全”位置。
睡眠是奢侈品,更是刑具。任何细微的声响——走廊里遥远的脚步声、船体金属骨架发出的轻微呻吟、甚至只是她自己血液在耳中流动的嗡鸣——都足以将她从破碎的浅眠中猛地拽出,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浸湿额发,久久无法平息。
她的沉默,比之前的惊惧或恼怒更让周围的人感到不安。那不再是带有情绪的抵触,而是一种彻底的、向内坍缩的死寂。仿佛那个会因为突然的声响而惊叫、会因他人的评价而气恼的少女,已被永久地遗弃在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静默领域之中。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爱丽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她没有立刻回应,沉默在舱室内蔓延了数秒,仿佛她在内心完成了一套复杂而迅速的校验流程。最终,一个干涩得几乎陌生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
“……请进。”
佩斯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微咸而清冷的空气。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与声响。没有问候,没有过渡,他那缺乏起伏的目光直接落在蜷缩在角落的爱丽丝身上。
“你的精神状态正在恶化。”他陈述道,声音里没有评判,只有观察结论。“在抵达费尔温德之前,你就会疯掉。”
爱丽丝没有回应,只是将膝盖抱得更紧。
“你在进行无效的认知防御,”佩斯继续说,“试图通过停止感知来避免危险。但这行为本身,就是在‘定义’危险。你认定舷窗等于威胁,声响等于预警。你在用恐惧加固恐惧的牢笼。”
爱丽丝终于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疲惫与一丝被刺痛的真实反应:“那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对它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不。是获取信息,但不急于定义。”佩斯走到墙边,手指按上一个不起眼的按钮。天花板上的灯光随之明暗变化,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爱丽丝的肩膀应声猛地一耸。
“刚才,你听到了什么?”佩斯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
“……开关的声音。”
“它伤害你了吗?”
爱丽丝愣了一下,摇摇头。
“但它让你感到了威胁。”佩斯陈述道,“为什么?”
爱丽丝抿紧嘴唇,没有回答。为什么?因为声音让她联想到船上铁门打开的声音?联想到汽笛拉响的瞬间?她的大脑自动为那声“咔哒”编织了一个通往灾难的故事。
佩斯没有追问,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块表面粗糙的岩石,一片边缘光滑的金属片,一团蓬松的棉花。
他将岩石递到爱丽丝面前。“触摸它。”
爱丽丝迟疑地看着他,又看看石头,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尖快速而轻触了一下。
“描述触感。”
“……粗糙,凉,硬。”
“它携带‘危险’的信息吗?”
“……不。”
“它只是‘粗糙、凉、硬’。”佩斯重复了她的话,将岩石放下。然后,他拿起那片金属。
“现在,闭上眼睛。”
爱丽丝的身体瞬间僵硬,闭眼意味着失去视觉,意味着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未知中。“……不。”
“这是认知重塑训练的必要步骤。”佩斯的语气没有命令,只是陈述。
爱丽丝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闭上了眼睛。视觉被剥夺后,听觉和触感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能感觉到空气拂过皮肤的微凉。
冰凉的金属片被放入她手中。
“描述。”
“……光滑,冷,边缘……锋利。”
“它割伤你了吗?”
“……没有。”
“它只是‘光滑、冷、边缘锋利’。”佩斯再次重复,“感官信息本身,不携带危险。”
接着,是那团棉花。轻柔的触感落在她手心。
“……柔软,轻,温暖。”
“它携带‘安全’的信息吗?”
爱丽丝沉默了。棉花本身并不代表安全,只是在当前语境下,它与之前的东西相比,显得无害。她的“故事”赋予了它“安全”的标签。
佩斯让她睁开了眼睛。
“你的感官——视觉、听觉、触觉——只是信息通道。”他指着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它们接收数据:光波、声波、压力、温度。数据本身是中性的。”
他然后指向她的头:“危险,源于这里。源于你大脑自动、且快速为这些中性数据编织的‘故事’。开关声不危险,是你为它编织的‘灾难前兆’的故事触发了应激反应。阴影不危险,是你为它编织的‘怪物潜伏’的故事带来了惊悸。”
爱丽丝怔怔地听着。这个道理似乎很简单,但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将“感知”与“解读”分离开来。
“接下来的训练,”佩斯继续说道,“是学习观察‘数据’,延缓编写‘故事’。”
他再次按下那个按钮。
“咔哒。”
爱丽丝的身体依旧有瞬间的僵硬。
“描述你听到的,仅限物理属性。”佩斯的声音平稳地引导。
“……一个短促的、轻微的机械叩击声。”爱丽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很好。它只是那个声音。现在,观察你的身体反应。你感到了肌肉紧绷,心跳加速。观察这些生理反应,它们也只是数据,是身体古老的预警机制被激活。承认它们的存在,然后,看着它们如何随时间衰减。”
一次,两次,三次……佩斯重复着按下按钮的动作。每一次,他都引导爱丽丝仅仅描述声音的物理属性,观察身体的应激反应,而不去深入那个自动浮现的恐怖故事。
起初,爱丽丝依然会紧张。但随着重复,那“咔哒”声开始逐渐褪去它附带的恐怖色彩,慢慢回归其本身——一个中性的、简单的机械声。
几天后,训练升级了。佩斯带来了一盏可调光度的船用阅读灯。他会毫无预兆地调暗灯光。
“描述。”
“……环境光照度降低了约百分之七十。”
“观察你的反应。”
“……我……感到呼吸略微急促,试图看清黑暗中的细节。”
“光照只是减弱了。视觉信息输入减少是事实。‘试图看清’和‘急促呼吸’是你为这个故事写下的开头。现在,停在这里。不要继续书写‘黑暗中隐藏着什么’的后续情节。”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如同在意识的洪流中试图逆流而上。那些自动化的恐怖故事已经形成了坚固的神经通路,每一次阻断都需要耗费爱丽丝巨大的心力。她时而成功,时而失败,在失败时会陷入短暂的自我厌恶。
在一次训练间隙,她疲惫地问佩斯:“你……为什么能这么冷静?你真的不会感到恐惧吗?”
佩斯看着她,沉默了几秒,这对他来说已是罕见的情绪流露。
“恐惧是存在的。”他最终回答,“它是一种高效的风险评估工具。但工具不应反过来控制使用者。我的训练,是让‘风险评估’的过程更快、更准确,并迅速导向‘应对方案’的生成与执行,而不是沉溺于‘恐惧故事’的情节渲染。”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静默区,我的应对方案是:分析现象模式、测试环境规则、寻找逻辑矛盾点、执行清除或利用规则。我的认知资源分配给了‘解决方案’,而非‘恐惧故事’的细节沉浸。”
爱丽丝若有所思。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一声洪亮而悠远的汽笛长鸣,穿透了船壁,回荡在舱室内。
“呜——!”
声音传来的瞬间,熟悉的生理反应再次攫住了爱丽丝:心脏猛地收缩,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窜升。
但这一次,在那熟悉的恐怖故事即将自动全屏播放之前,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混合着佩斯平板的语调和她自己的意志:
“一个来自外部、持续约三秒的低频声音。”
“心跳加速至约每分钟一百二十次。”
“不联想,不延伸,不编写剧情。这只是数据,和身体的古老反应。“
她只是观察着这些“数据”,像观察仪表盘上的读数。她感受着剧烈的心跳如何像退潮般逐渐缓和,感受着紧绷的肌肉如何一丝丝放松。那声汽笛,不再是她个人恐怖剧场的开幕钟声,它仅仅是一声……汽笛。
感官信息本身并不携带危险。危险源于她大脑自动为其编织的故事。
而现在,她第一次成功地,在故事刚刚起笔时,亲手按下了“停止键”。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一种久违的、细微的、却真实无比的轻松。她知道这远非胜利,那些幻觉根系深植于这个世界,不会轻易消失。但它们不再是无法抗拒、吞噬一切的洪流。她找到了第一块可以立足的礁石,掌握了第一件,属于她自己的,对抗这个疯狂世界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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