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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les

[长篇] 爱丽丝梦游异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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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2 23:0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3 18:57 编辑

时间: 《概念真空》梦境后的次日清晨
地点: 费尔温德大学,认知现象学研究办公室

清晨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橡木书桌上切割成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空气里悬浮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旋转。艾维安·瑟拉思教授的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实验日志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某个数据旁标注的问号。

敲门声响起,两下,清晰而克制。

“请进。”

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推门而入。她看起来比昨日测试后恢复了许多,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那双金色的眼眸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明晰感。她穿着那套自制的深蓝色连衣裙,颈间的铁环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教授,早上好。”爱丽丝的声音平稳。

“早上好,玛格特罗依德小姐。请坐。”艾维安抬起头,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爱丽丝全身,“看来你恢复得不错。身体和情绪还好吗?”

“是的,教授。昨晚睡得很沉。”爱丽丝在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无可挑剔的端庄。

“很好。那么,关于昨天测试最后阶段你感知到的那个‘悬浮女性’,经过一夜,是否有任何新的细节浮现,或者关联性的回忆?”艾维安翻开新的记录页,钢笔已经握在手中,准备记录。

爱丽丝微微偏头,似乎认真检索了一下记忆,然后轻轻摇头:“没有,教授。那个形象……依然很清晰,但很孤立。我想不起任何与她相关的信息。不过……”

不过什么?”艾维安的笔尖顿住。

“不过昨晚,我做了一个梦。”爱丽丝的语气带着一丝谨慎的迟疑,像是在报告一个可能无关紧要,但鉴于对方身份又不得不提的小事,“一个很……特别的梦。醒来后记得异常清楚,我觉得……或许该告诉您。”

艾维安教授的表情在瞬间凝固了。

手中的钢笔猛地一顿,在纸张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艾维安教授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瞬间锁定爱丽丝,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混合了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骤然绷紧的警惕。   

“什么?”她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了半分贝,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疑惑,“你是说,昨晚做了个梦?”

爱丽丝被教授的反应弄得有些困惑,她不明白一个梦境为何会引起对方如此明显的震动。

“是的,”她点了点头,金色的睫毛微微垂下,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一个……非常清晰的梦。关于……嗯,关于《概念真空》里描述的那些状态。”

艾维安教授放下了笔,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这个姿势充满了压迫性的探究意味。

“你确定那只是一个‘梦’?而不是某种……残留的感知投射?或者测试影响的延迟显现?你在梦中,有没有感受到任何……‘认同’的倾向?或者,有没有任何你觉得‘真实’的细节,哪怕只是感觉上?”

爱丽丝努力回想,然后缓缓摇头:“不,教授。那感觉……就是梦。我知道自己在睡觉,知道那是梦中的场景。虽然感觉很……真实,”她斟酌着用词,想起了那种感官被逐一剥离的冰冷触感,胃部不由得轻微抽搐了一下,“但醒来后,我知道那是梦。它没有……蔓延出来。房间里一切正常。

“仔细描述它。”艾维安教授命令道,已经抽出了一张新的记录纸,拿起了笔,“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感受的变化,从开始到结束。不要遗漏任何你觉得无关紧要的部分。”

于是,爱丽丝开始叙述。她描述那个梦境如何从“开拓者号”上熟悉的恐怖场景开始,描述色彩如何褪去,声音如何消失,触感如何剥离,世界如何变成几何线条和数据流。她描述自我认知如何稀释,如何从“体验者”变成“接收器”,如何思考“我是谁”而得不到答案。她描述那绝对的、无痛无惧却也毫无意义的“安全”感。最后,她提到了那从认知裂缝中渗出的、属于“从前爱丽丝”的哭声,以及自己最后那一点基于存在本能的挣扎脉冲。

艾维安教授的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记录下关键词,但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当爱丽丝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艾维安教授盯着自己的记录,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纸面。

“一个完整的、逻辑自洽的、关于《概念真空》体验的……模拟梦境。”她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实验现象,“没有外部触发源,仅凭白天的理论阅读和测试压力,就在抑制器作用下,于潜意识中完成了如此高保真的‘预演’或……‘体验复现’?”

她抬头看向爱丽丝,眼神复杂:“这解释不通。抑制器会压制你的活跃感知,理应也抑制这种深层次的、结构化的潜意识叙事构建。除非……”

“除非什么,教授?”

艾维安教授摇了摇头,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除非爱丽丝的潜意识活动强度,远超抑制器的设计阈值。或者,她的认知结构本身,就在以某种未知的方式与《概念真空》的理论产生“共振”,甚至是在……主动探索那条被禁止的道路。

但这些都是推测,没有数据,没有观测证据,只有当事人的主观描述。


“没有证据。”艾维安教授最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显露出一丝疲惫,“单凭描述,我无法下结论这是单纯的梦境,还是某种需要关注的认知活动迹象。也有可能只是精神压力下的正常反应,只是比常人更……鲜明一些。”

她将记录纸仔细地归档,然后再次看向爱丽丝,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权威,但其中添加了一份明确的指令:

“听着,爱丽丝。鉴于你的特殊性。从今天起,如果再次出现类似异常清晰的梦境,尤其是任何涉及认知扭曲、现实感知改变、或者自我体验异常的梦境——无论它看起来多么无害——你都必须第一时间向我报告。”

“不要自行判断它‘只是一个梦’。在这里,尤其是对你而言,‘梦’可能不仅仅是梦。明白吗?”

爱丽丝看着教授严肃的面容,感受到了话语中的分量。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教授。我会的。”

“《概念真空》的研读暂缓。你的大脑需要巩固更基础的《认知壁垒》,而不是在禁忌的边缘进行无意识的‘压力测试’。

“是,教授。”

爱丽丝拿起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开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艾维安教授独自坐在阳光下,手指依然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她面前的报告纸上,那个因为爱丽丝的话而留下的墨点,像一只黑色的眼睛,静静地与她对视。

一个清晰到可怕的《概念真空》体验梦?

在抑制器作用下?

在仅仅阅读理论之后?

她需要更多数据。也需要更加密切地观察。那个女孩的内心,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爱丽丝走在回宿舍的走廊上,脑海中回放着梦境的尾声——那个“从前爱丽丝”的哭声,和她自己最后那点挣扎的脉冲。

奇怪的是,此刻回想起那哭声,她依然感觉不到梦中心的那种空洞,反而鼻尖泛起一丝极其轻微的酸涩。这感觉转瞬即逝,像是错觉。

她停下脚步,抬起手,注视着自己在阳光下的手指。触感是真实的,温度是真实的。可是,如果连“悲伤”的感觉都能在梦中被剥离得那么彻底,为何醒来后对“剥离”的记忆,却带着如此……清晰的“感觉”?

如果“概念真空”状态是可逆的,那么,一个从中返回的人,是会冷漠地审视那段空洞的记忆,还是会被记忆中封存的、复苏的情感瞬间淹没?

她摇了摇头,将这个过于哲学的问题驱散。教授说得对,现在需要的是更坚实的基础。她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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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4 05:27: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8 00:23 编辑

时间:梦境坦白后数日,一个寻常的午后
地点:费尔温德大学校园,气动基础实验室外廊道

时间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自那场令人战栗的《概念真空》梦境后,艾维安教授有近一周没有再对我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测试或授课。她似乎将我投入了一段自主沉淀的时期,只要求我每日前往办公室,在那座“书山”前自行选择文献阅读,并随时准备回答她提出的、关于我理解细节的问题。

这感觉很奇怪。就像在经历了一场心灵的地震后,被留在寂静的废墟里,独自辨认每一块碎石的纹路。我知道,这并非放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观察——她在观察我的好奇心会引我走向何处,我的潜意识在缺乏明确指引时会如何与这些禁忌或艰涩的知识共鸣。

今天,在完成例行的文献阅读后,一种细微的躁动感在体内盘旋。书架间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那些排列整齐的书籍标题在视野边缘模糊成意义不明的色块。我需要离开这个被知识和静默填满的方盒。

于是,我开始了午后的校园漫步。

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在米白色的建筑立面上投下浅淡的影子。空气中飘散着青草、远处食堂隐约的食物气味,以及永远无法彻底驱散的、来自工学院方向的、若有若无的金属与煤炭的气息。学生们抱着书本或图纸匆匆走过,他们的交谈声、笑声,构成一种属于“正常生活”的白噪音。

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将我带向了工学院区域。与认知现象学研究办公室所在的静谧角落不同,这里的空气质地更为“粗糙”——不仅仅是气味,更是一种氛围。年轻、急切、带着器械摩擦特有的“生涩”活力,从那些敞开的窗户和门缝里逸散出来。

然后,我听见了那个声音。

从一扇半开的气动基础实验室门内传来,清晰、平稳、带着教学特有的抑扬顿挫,却又缺乏寻常教师为了吸引注意而刻意添加的温度。

“……记住,感知气流,但不要‘感受’它。把它想象成一组数据点——温度、密度、流速矢量。你的任务是读取它们,调整它们,而非赋予它们意义。”

我的脚步停下了,像被那声音中某种冰冷的东西攫住。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实验室内部宽敞明亮,巨大的窗户保证了充足的自然光。大约十几名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学生——多半是刚入学不久的新生——围拢在一个简单的演示台周围。台上没有复杂的多管联动装置或轰鸣的锅炉模型,只有一个经典的、在魔法使的炼金教材中也曾见过的托里拆利实验装置——近一米长的玻璃管倒置在承装水银的浅槽中。

但眼前的景象,与教科书上静止的图示截然不同。

玻璃管中那段银亮的柱体,并未安静地悬挂在某个固定高度。它在动。

以一种违背物理直觉的、平稳到诡异的方式,水银柱的顶端正在缓缓地、匀速地上升,仿佛有一只无形而精准的手,在玻璃管顶端轻柔地抽气。随后,在达到某个高点后,它又开始以同样的平稳匀速下降。

控制着这一切的,是站在演示台后的那位教授。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留着整齐的、已见灰白的短须,穿着工学院标准的棕色帆布工作外套,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他的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并未触碰任何仪器。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那根玻璃管上。

更确切地说,是他的“视线”落在了玻璃管口周围的空气上。

“现在,”教授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数学定理,“我正在减少玻璃管口外部、半径约五厘米球形区域内的气体压强。注意观察水银柱高度的变化——它上升了,刻度显示约2厘米汞柱。这意味着,我成功地将外部气压降低了约26.6毫汞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学生们或专注或困惑的脸。

“这不是‘魔法’,”他强调,这个词被他用毫无情感的语调吐出,听起来更像一个需要被驳斥的错误概念,“我没有‘命令’水银上升。我只是运用你们正在学习的基础能力,在特定坐标点制造了一个持续的低压区域。外部正常大气压与这个人工低压区之间的压力差,遵循帕斯卡原理,作用在水银槽液面上,推动水银柱上升。整个过程,完全遵循托里拆利原理和理想气体状态方程。”

爱丽丝的呼吸,在门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不是因为那精准的气体操控——见识过佩斯的手段后,这已不足以让她惊讶。真正攫住她注意力的,是那位教授的脸。

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没有初试身手的紧张或生涩,没有向学生展示精妙控制时的自得,甚至没有教学者为了抓住年轻人心神而通常会有的、那种生动的、略带表演性质的感染力。他的面部肌肉松弛,眼神专注却空洞,仿佛所有的“人”的情绪都被抽走了,只留下纯粹观察与计算的机能。那张脸,像一副用上好木材雕刻而成、再经仔细打磨光滑的面具,唯有眼睛在精准地追踪着刻度尺上的数值变化。

(这不对劲。)

一个清晰的念头划过爱丽丝的脑海,带着冰凉的触感。

(这不是《认知壁垒》训练后应有的状态。)

她回忆着科里爽朗的大笑、亚尔气急败坏的抱怨、列夫指挥官揉着眉心时那无奈又疲惫的神情。他们都接受过《认知壁垒》训练,在面对异常时能迅速启动那套“数据化感知、阻断故事编织”的思维模式。但他们依然是活生生的人,拥有丰富的情感反应和表情。《认知壁垒》是一套在特定情境下启动的防御程序,它并不要求,也不应该导致日常情感的永久性剥离。

可眼前这位教授……他的平静,已经渗入了骨髓,成为了他存在的基底。这不像训练的结果,更像是一种……磨损。长期的、高精度的、必须极度冷静才能安全进行的气体操控实践,本身就在缓慢地重塑着使用者。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围在演示台旁的新生们。

一个戴着眼镜、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男生举起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纯粹学术性的好奇:“教授,我们怎么知道您降低的气压恰好是26.6毫汞柱,而不是25或者27?有外部仪器校准吗?”

教授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了玻璃管,转向提问的学生。然而,即便是在进行师生互动时,他脸上那副木质面具般的表情也没有丝毫裂纹。

“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措辞异常谨慎,仿佛在避开某个危险的雷区,“更准确地说,经过长期训练,我的感知系统能够分辨出大约0.5毫汞柱级别的压力差异。你们中的一部分人,未来通过严格训练,也有可能达到类似的精度。但前提是——”

他略微加重了语气,那加重并非源于情绪,更像是在强调一个关键的操作规程:

“——你必须学会把主观的‘感觉’,彻底转化为客观的‘数值’。在你的意识里,不能是‘这里的气压好像轻了一点’或‘感觉比刚才重’,必须是‘当前读数为23.7毫汞柱’或‘目标压力需达到24.2毫汞柱’。任何模糊的、带有个人感受色彩的描述,都是危险的开始。它会为不必要的故事和联想打开缝隙。”

爱丽丝站在门外阴影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颈间抑制器冰凉的弧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想起了佩斯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眼睛,想起了艾维安教授将那本墨黑色封皮的《概念真空》递给她时,那句沉重的警告:“……不要试图去‘完全学会’它。”

一个清晰得令人不安的认知,在她脑海中轰然成形:

这些能够熟练、精确、稳定地操纵气体的费尔温德人——也许他们绝大多数从未读过,甚至被禁止接触《概念真空》那本极端手册。但他们在无意识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专业训练与实战运用中,正在被这条能力本身所要求的“绝对冷静”与“极致精确”潜移默化地改造。

他们学习的不仅是一门技术或一种天赋的应用。他们是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更高效、更安全的“操作单元”——为了精确而剥离冗余联想,为了稳定而压制情绪波动,为了安全而将鲜活的世界体验蒸馏成冰冷、可控的数据流。

那个教授脸上平静到近乎虚无的表情,不是天生的冷漠。那是经年累月、如同金属在流水线上被反复冲压锻打后,形成的“职业性状”。是能力反过来塑造使用者的痕迹。

而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年轻学生们呢?他们眼中还有对未知能力的好奇之光,脸上还会因水银柱的奇妙运动而露出或惊讶或兴奋的表情,他们交头接耳时声音里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他们还是“完整”的,充盈着生命热度的人。

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当他们也将“气体力学”运用到如臂使指,当他们经历了更多次《认知壁垒》的实战洗礼,当“精确”、“稳定”、“安全”成为他们思维中不可动摇的铁律……

爱丽丝忽然透彻地理解了艾维安教授强迫她阅读《概念真空》的真正深意。那不仅仅是对一个危险禁术的警告,更是一个冰冷而精确的预言,是对费尔温德这条依赖特殊天赋的生存道路,其潜在终极代价的残酷展示。

《认知壁垒》是文明在外部疯狂侵蚀下筑起的防御盾牌。

而“气体力学”这类需要内在极致平静才能驾驭的力量,其长期、深度的使用,本身就在内部悄然进行着一场静默的“情感蒸发”。

为了对抗外部的混沌,他们或许在无意识中,走向了另一种内部的“秩序化”——一种以情感丰度为代价换取的、基于绝对理性的生存稳态。

佩斯并非不可理解的怪胎或偶然的悲剧。他是这条被无数先驱者踩出的、旨在生存的道路上,一个走到尽头的、醒目的路标。而眼前这位教授,以及所有那些在码头、在工厂、在开拓团中熟练运用着气体力学的费尔温德人,都走在这条路上。只是有人走得远些,有人尚在起点附近徘徊。

新生们此刻鲜活的、带着毛边的生命力,在此刻的对照下,竟显得有些刺眼,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这条道路对“人”的某种缓慢而坚定的“磨损”。

“同学们。”

教授平板的声音将爱丽丝从翻涌的思绪中拽回现实。玻璃管中的水银柱已恢复静止,稳稳地停在一个标准大气压对应的高度。

“今天的压力感知与微控演示到此结束。记住,下周的实践操作课前,你们必须通过《认知壁垒》第一章至第三章的全部理论考核。试卷会涵盖情景判断与数据化描述练习。未通过者,”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本身就像一道安检扫描射线,“严禁参与任何形式的气体感知实操练习。这是为了你们的人身安全,也是铁律。”

他的语气依旧没有起伏,但每个字都像铆钉一样,被敲打进现场的空气里。

“现在,解散。”

学生们开始收拾笔记和测量工具,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刚才的演示,声音逐渐嘈杂起来,重新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而教授则已转过身,开始一丝不苟地清理演示台,检查玻璃器皿,用绒布擦拭可能的水银蒸汽沾染处。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也看不出任何对这项工作的喜爱或厌烦,仅仅是在执行流程。

爱丽丝悄然后退,转身,离开了那扇半开的门。

走廊空旷,午后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踏在光洁的石板地面上,脚步声清晰而孤独地回响。

心中那份因阅读和研究而产生的细微躁动,此刻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不仅仅是对个人命运的忧虑,更像是在俯瞰一个庞大文明的生存悖论时,所感受到的、冰冷的悲悯与警惕。

她摸了摸颈间的抑制器。它沉默地履行着职责。而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远不止于控制感知,更在于如何在抵御外部疯狂的同时,守护内心那片不至于冻结的、属于“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的完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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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4 06:43: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8 00:50 编辑

时间:午后观察结束约一小时后
地点:认知现象学研究办公室

爱丽丝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深色木门。手指触碰到门板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稍快——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急切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

“请进。”

艾维安教授抬起头,看到爱丽丝的脸时,她银边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快速读取某种数据。

“玛格特罗依德小姐。怎么了吗?学习遇到困难,需要我讲解?”

我去了工学院。”爱丽丝走近书桌,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在气动基础实验室外……看了一堂演示课。”

教授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起。“哦?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那位教授,”爱丽丝选择直接切入核心,“他操控水银柱时……面无表情。不是专注,是彻底的、像面具一样的平静。”

她顿了顿,组织语言:

“我看过佩斯先生是怎么操作的。我也见过开拓团的人使用气体力学。但那位教授给我的感觉……不一样。科里先生、亚尔先生,甚至列夫指挥官,他们使用能力时也会有表情——警惕、专注、有时是紧绷。但那位教授没有。他就像……就像他的情感被抽干了,只留下操作的机能。”

艾维安教授放下了手中的钢笔。这个动作很轻微,但爱丽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是教授表示“我在认真听”的信号。

“继续。”艾维安的声音很平静。

“我一开始以为,这是《认知壁垒》训练到极致的表现。但后来我意识到不对。《认知壁垒》教的是如何在感知异常时,阻断情感和联想,把信息数据化。它是一种防御模式,一种可以启动和关闭的思维程序。”

爱丽丝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

“但那位教授的状态,更像是他的……日常状态。就像长期从事某种需要极致精确工作的人,他的情感系统在不知不觉中……被‘磨损’了。不是主动剥离,而是慢性侵蚀。”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远处工学院隐约的蒸汽嗡鸣传来。

艾维安教授缓缓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她的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审视着爱丽丝。

“你很敏锐。”教授最终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辨认的情绪——是赞许?还是某种沉重的确认?

“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读《概念真空》,玛格特罗依德小姐。不仅仅是为了警告你一个危险的禁术。”

她站起身,走向那座书籍堆积的小山。

“《认知壁垒》是我们文明的外壳——保护我们不被外界的疯狂污染。但任何保护,都有代价。气体力学这样的能力,它要求的不是‘在危险时保持冷静’,而是‘在所有操作时刻保持绝对精确’。长期如此……”

她抽出一本厚厚的、装订整齐的档案,翻到某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

“我们称之为‘操作性情感钝化’。”艾维安教授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不是疾病,不是缺陷。而是一种长期的、高精度认知作业引发的适应性改变。当你的工作需要你时刻将‘感觉’转化为‘数值’,当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影响你感知的精度甚至导致危险时……神经系统会学会一条捷径:抑制那些‘不必要’的情感反应。”

“所以佩斯先生……”爱丽丝轻声说。

“佩斯是另一回事。”教授合上档案,“《概念真空》是试图用理论和技术强行完成这种‘钝化’,甚至走得更远——不仅要钝化,还要剥离。那是手术,不是自然适应。结果你也看到了。”

她走回书桌旁,但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爱丽丝。

“那位教授的状态,是大多数资深操作者的常态。他们依然是‘人’,依然能感受情感——聚餐时会笑,家人去世时会悲伤。只是那些情绪变得更……浅淡,更克制。就像长期在噪音环境中工作的人,听力阈值会改变一样。”

教授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复杂:

“但这引出了另一个问题,玛格特罗依德小姐。如果这种‘钝化’会随着专业训练代代传递,如果整个文明中最核心的技术阶层都在经历这种缓慢的……‘情感蒸发’,那么一百年后,费尔温德会是什么样子?”

爱丽丝感到一阵寒意。她想起了那些新生们鲜活的表情,想起了科里爽朗的笑容,想起了亚尔气急败坏的样子。所有这些生命的“噪音”,都会在时间的研磨下,逐渐变得平滑、安静吗?

“你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吗?”艾维安教授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不是理论推演,不是数据模型。是活生生的人,在没有任何规则和保护的情况下,第一次撞上这个世界的真相时,发生了什么。”

她指向那座书山深处,停顿了一下之后,又补充道:

“你可以把它们看作……我们这个文明在学会站立之前,留下的满地血痂。”

先前,她的目光总是被最上方那些装订整齐、标题清晰的“教科书”所吸引。此刻,她蹲下身,开始真正审视这座文献之丘的根基。手指拂过蒙尘的皮质封面、粗糙的帆布封面,甚至还有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的纸册。最后,一本深蓝色硬壳、边角被盐渍腐蚀出白痕、用粗糙麻绳穿订的厚册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封面上没有任何烫金标题,只有用似乎被水浸染过的墨水,用力写下的几个单词:“晨星号”航海日志。

科里在介绍铁崖港历史时,曾提到过,在“破壁者号”成功之前,有许多先驱船只消失在迷雾中。这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爱丽丝捧起这本沉重的日志,走到窗边的阅读椅坐下。翻开封面,一股混合着旧纸张、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字迹因用力而深深嵌入纸纤维,墨水色泽不一,显然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心境下记录的。

点评

是有点像,概念真空是只看到你看到的,听到你听到的,不去补充完整一个信息蕴含的概念。而认知堡垒是不联想,一具尸体和一把染血的剑,它们之间是没有关联的。你要先把它们分成两个独立的概念,然后再去思考其他的   发表于 2025-12-4 20:23
有点像恋恋的无意识呢,确实看到了,但是不直接理解  发表于 2025-12-4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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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8 01:06: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8 09:00 编辑

新纪元2年3月17日,晴,西南风
执政官奥古斯都阁下亲自在码头为我们送行。“晨星号”被选中作为第一批深入未知海域的探索者,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沉甸甸的责任。他拍着我的肩膀,目光如铁:“瓦兰吉尔,带回对岸的泥土,带回那里的景象。费尔温德的未来,不能困死在这片迷雾之海。你们是眼睛,是手臂。”
全船一百二十名好小伙子士气高昂,高唱战歌驶离铁崖港。甲板上充满了对未知的憧憬而非恐惧。一个很好的开始。

3月18日,多云,东南风
航行顺利。晚餐时,厨师特意多分了些腌肉,说是“启程的犒赏”。年轻的水手们在甲板上唱歌,唱的是费尔温德的古老船歌。我允许了——纪律固然重要,但士气更重要。

大副海因里希报告,一切正常。他是个严肃的人,但能力出众。我注意到他今天下午在舰桥待了很久,一直望着远方的海平面。

“有什么不对劲吗,海因里希?”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只是……海面太平静了,船长。太安静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享受这平静吧。风暴总会来的,但不必提前为它忧虑。”

他点头,但眉头没有舒展。

3月19日,晴,风力增强
进入未知海域。上午瞭望员报告说看到了“海面上有奇怪的反光”。我亲自用望远镜观察,发现只是阳光照在水面的折射。我向船员们解释了这一点——保持冷静和理性至关重要。

下午,二副约翰悄悄来找我,说有个水手声称在夜里听到了“低语声”。

“哪个水手?”我问。

“新人,叫托马斯。才十八岁。”约翰压低声音,“他说声音是从海里传来的,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轻声说话,但听不清内容。”

我让约翰带托马斯来见我。那孩子很紧张,反复说自己可能听错了,可能是风声或者缆绳摩擦的声音。

我没有责备他,只是平静地说:“在海上,人的耳朵会听到各种声音。重要的是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想象。回去休息吧,值夜班时保持警惕,但不必疑神疑鬼。”

孩子松了口气。

但我注意到,当托马斯离开时,站在门外的海因里希大副脸色有些苍白。

3月20日,阴,小雨
雨水带来了不安。

今天一直下着毛毛细雨,能见度降低。我们降低了航速。

午餐时,船医卢卡斯找我,说有两个水手抱怨头疼、恶心。他检查后认为不是疾病,可能是“海上焦虑症”——在封闭环境中,面对未知时产生的心理压力。

“给他们一些镇静草药,”我说,“并观察是否有更多人出现类似症状。”

傍晚,我在船长室写日志时,听到甲板上传来争吵声。出去一看,是两个老水手在争执——一个人坚称自己看到远处的雨雾中“有东西在动”,另一个人嘲笑他眼花了。

我用望远镜朝那个方向看了十分钟,什么都没有。

“注意力是宝贵的资源,”我对所有人说,“不要把它浪费在幻影上。我们要找的是真实的陆地,不是海市蜃楼。”

但说实话……当我盯着那片灰蒙蒙的雨雾时,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觉得看到了某种轮廓。是错觉吗?

3月21日,大雾,无风
雾锁大海。

今天清晨起,浓雾包围了整艘船。能见度不足五十米。我们完全停船,放下了浮锚,敲响了雾钟——每两分钟一次,沉闷的钟声在浓雾中回荡,然后被吞噬。

在这种天气里,人的想象力会变得活跃。

中午,海因里希大副来报告,说有三个水手分别声称在雾中看到了“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尽量让语气保持平稳。

“第一个说看到了‘苍白的反光,像鱼鳞’在雾里一闪。第二个说看到了‘一根弯曲的、暗色的东西扫过雾墙’,像树枝,但没看到树。第三个……第三个说他听到了‘湿漉漉的拖拽声’,就在船舷外不远处。”

我沉默了一会儿。

“把他们分开询问,”我说,“确保他们没有互相交谈过。”

询问结果一致:三人是单独在不同时间、不同位置看到或听到这些的。

这让我感到不安。集体幻觉?还是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自然现象?

我召集了所有军官开会。最终决定:加强值班,但不过度讨论这些“目击事件”,避免恐慌蔓延。

3月22日,雾散,阴天
雾终于散了,但气氛更凝重了。

今天早餐时,水手长报告说少了两个人:托马斯和另一个年轻水手迈克。他们的吊床是空的,个人物品还在。

全船搜索,一无所获。

这是第一次有人失踪。我下令彻底搜查每个角落——货舱、炮舱、甚至帆桁顶端。没有踪迹。

海因里希大副脸色惨白地告诉我,他昨晚值班时,确实听到过“落水声”,但当时雾太浓,他以为是某种海洋生物跃出水面。

“你为什么没有报告?”我质问。

“我……”他低下头,“我当时不确定。而且,如果我真的报告了,其他人会更恐慌。”

我无法责备他。我自己也在怀疑与行动之间犹豫。

下午,我们为两个失踪的水手举行了简短的悼念仪式。我说了些安慰的话,承诺会调查清楚。但说实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晚上,我在船长室里,海因里希敲门进来。他看起来一夜没睡。

“船长,我需要告诉你一些事。”他的声音干涩,“从三天前开始,我就……看到了更多东西。在雾散之前,我就看到了那些轮廓。我听到了那些低语。”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不想被当成疯子。”海因里希苦笑着,“但现在托马斯和迈克失踪了。我觉得……也许他们看到、听到的和我一样。只是他们更年轻,更控制不住自己。”

他详细描述了他的“幻觉”:海面下有时会出现巨大的阴影,形状无法辨认;风中会夹杂着破碎的词语,像是某种古老的语言;在极安静的夜晚,他能听到船壳外有“刮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试图爬上来。

“但当我让别人听时,他们都听不到。”海因里希说,“所以我开始怀疑是我自己的问题。也许我疯了,船长。也许这趟航行对我的精神负担太大了。”

我看着他。海因里希是我认识最久、最可靠的船员之一。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崩溃的人。

“保持理智,大副。”我说,这句话既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无论我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们都要用理性去分析。这艘船需要你保持清醒。”

他点点头,但眼神中的不安没有消失。

3月23日,阴,风力恢复
我们重新启航了。

今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夜间增加甲板巡逻。每班两人,携带武器和提灯,每半小时巡逻一次。

我必须做点什么。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在威胁我的船和船员,我不能坐视不理。

宣布这个决定时,海因里希欲言又止。会后他找到我。

“船长,增加巡逻……也许不是好主意。”他说,“如果那些……东西……真的存在,更多的人在夜间活动,可能会……吸引它们。”

“你的意思是,我们假装它们不存在,它们就会放过我们?”我反问。

海因里希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都无法回答。

傍晚,我在舰桥上用望远镜观察海面时,清楚地看到了——大约一海里外,有一个黑色的背鳍划破水面。很大,不像鲨鱼,也不像鲸鱼。它游了一会儿,然后沉下去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3月24日,风暴前兆
今天一整天,气压急剧下降。暴风雨要来了。

所有人都在为风暴做准备:加固索具,封闭舱口,检查排水系统。

但比风暴更可怕的是另一件事:昨晚巡逻的两名水手,今天早上被发现死在左舷甲板上。

死状诡异。两人都面朝下趴着,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但皮肤呈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像是……被抽干了生命力。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了恐惧。
船医卢卡斯检查后,无法确定死因。“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没有窒息特征……就像是……突然停止了生命。”

恐慌开始在船员中蔓延。

我召开了全体船员会议。站在他们面前,我能感受到那种恐惧——它像是有形的物质,弥漫在空气中。

“我不知道是什么杀了我们的人,”我诚实地承认,“但我承诺会查明真相。从现在起,夜间巡逻增加到四人一组,携带火器和信号弹。我们假设,如果有东西能从海里爬上来,我们就要在它踏上甲板前发现并击退它!任何人看到任何异常,立即鸣枪示警。”

“船长!”一个老水手喊道,“这是怪物!海里的怪物!我们应该掉头回去!”

其他人开始附和。

我抬起手,示意安静。

“掉头?”我的声音在甲板上回响,“回哪里去?费尔温德正在等待我们的消息。我们的执政官——奥古斯都阁下——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如果我们因为恐惧而退缩,费尔温德就永远是个囚徒,困在那片迷雾围绕的海域中!”

我扫视着每一张脸。

“我们是水手。我们面对过风暴、暗礁、敌舰和疾病。现在我们要面对未知。是的,它很可怕,因为它未知。但如果我们不去了解它,不弄清楚它是什么,我们就永远无法战胜它。”

人群安静下来。

“风暴要来了,”我继续说,“那是我们熟悉的敌人。让我们先战胜它。之后,我们再一起弄清楚这海里的秘密。”

我说服了他们。或者说,我暂时压制了他们的恐惧。

但当我回到船长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只是我把它埋得更深。

3月25日,风暴
一整天的狂风暴雨。

船像玩具一样被抛来抛去。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奋战。没有时间思考怪物和死亡,只有生存的本能。

直到午夜过后,风浪才稍稍平息。

我筋疲力尽地回到船长室,刚坐下,就听到了枪声。

不是一声,是连续好几声。然后是尖叫。

我冲上甲板。雨还在下,但风小了。提灯的光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晃动,映出混乱的影子。

我看到它们了。

上帝啊,我真的看到它们了。

鱼头。人身。覆盖着湿滑的鳞片。指端是惨白的利爪。它们从船舷外爬上来,动作扭曲而迅速,像是某种两栖生物。

船员们在和它们搏斗。火枪在近距离射击,发出闷响。刀剑砍在鳞片上,溅出暗绿色的粘液。

“坚守岗位!”我大喊,拔出自己的佩剑,“不要后退!把它们赶下海!”

一场噩梦般的战斗。

那些东西力量很大,爪子能轻易撕裂帆布和绳索。但它们似乎怕火——提灯砸在它们身上时,它们会发出刺耳的嘶叫。

战斗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就像它们突然出现一样,它们突然退去了——一个个翻过船舷,跳回海里。

甲板上留下五具怪物的尸体,还有八具船员的。

我们赢了这场遭遇战。

但我知道,我们输了更重要的东西——那名为“正常世界”的幻觉。

这些东西是真实的。那些失踪、那些死亡,都是它们造成的。

海因里希大副走到我身边,他的手臂在流血,但他似乎没注意到。

“现在你相信了,船长。”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3月26日-4月21日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我们处理了死者的遗体,举行了海葬。怪物的尸体被船医卢卡斯解剖研究——他说这些生物的生理结构“不可能自然进化出来”,像是多种海洋生物的扭曲融合。

夜间袭击几乎每天都有。有时是鱼头人,有时是其他形态的东西——长着太多触手的球状物、像巨大海星但中心有嘴的生物……

我们的伤亡在增加。弹药在消耗。士气降到冰点。

更可怕的是,那些“幻觉”并没有因为怪物实体化而消失。反而更强烈了。

越来越多的人声称看到了幻影:死去的亲人站在甲板上招手,船帆上浮现出扭曲的面孔,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海因里希是受影响最深的。他几乎不睡觉了,整天待在舰桥上,眼睛盯着海平面。他会自言自语,有时会突然大笑或哭泣。

但他仍然履行职责,以一种机械的精确性。

今天,他来找我,说他知道陆地在哪里了。

“我能感觉到它,船长。”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闪烁着一种狂热的清醒,“很近,非常近。”

我没有理由相信他,但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调整了航向。

4月22日
陆地。

上帝保佑,真的是陆地。

清晨,瞭望员嘶哑地喊出了那个词。所有人都冲上甲板,看着远处那道青灰色的海岸线。

我们成功了。我们找到了新大陆。

但船上只剩下31个人了。一半的同伴永远留在了这片疯狂的海域。

4月23日
我们找到了一个浅湾停泊。派出小艇侦查,确认岸边安全。

下午,第一批人踏上了陆地。坚实的土地。有人跪下来亲吻泥土,有人放声大哭。

但我注意到,海因里希没有上岸。他站在船舷边,看着那片陆地,表情复杂。

“你不下来吗,大副?”我问。

他摇摇头:“陆地……不一定更安全,船长。我能感觉到……那里有更多东西。更多声音。”

“休息一下吧,”我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还是摇头。

晚上,我们在岸边建立了临时营地,点燃篝火。这是一个月来第一次感到些许安全。

4月24日-5月6日
噩梦的第二阶段开始了。

陆地上也有“它们”。

有人看到树木长出了眼睛。有人听到岩石在低语。有人在溪流中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倒影。

我们开始减员。不是被怪物杀死,而是自杀,或者走入森林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海因里希终于上岸了,但他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着。他会用树枝在地上画奇怪的符号,对着空气说话。

今天,他来找我,进行了我们最后一次清醒的谈话。

“船长,我要告诉你真相。”他盘腿坐在我对面,篝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从一开始,我就比其他人感知到更多。那些低语、那些幻影、那些轮廓——对我来说不是模糊的,是清晰的。”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

“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船长,是……碎片。”他的眼神涣散了一瞬,“我听到的不是句子,是词语,重复的词语:‘冷’、‘深’、‘饿’……我看到的是……混杂的影像:一片巨大的鱼鳞的特写,一个溺水者张开的口腔,一只指间有蹼的爪子抓握的动作……还有不属于任何生物的身体部位,漂浮在黑暗里,自己组合又拆开……”

他痛苦地抱住头:“最近,这些碎片开始……拼凑了。我‘听’到水手们抱怨‘海里好像有东西’时,那些‘冷’、‘饿’的词语就涌向‘东西’这个概念。我‘看’到有人指着雾说‘怪物’时,那些爪子和鳞片的影像就缠绕上去……是我们在告诉它们该变成什么样子,船长。是我们用恐惧和猜测,在给无形的混沌捏造形体。”

我无法理解。这太疯狂了。

“你需要休息,海因里希。”我说。

“太晚了。”他站起身,“我已经……回不去了。它们的声音现在太清楚了。有时候,我分不清哪些是我自己的想法,哪些是我听到的。”

5月7日
海因里希失踪了。

他们都认为他死了,或者彻底疯了然后死在了某个角落。

我不信。至少,不全信。

5月16日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船,我们的“晨星号”,虽然受损,但主体结构仍在。我要修好它。必须有人把这里的情况、这片“新大陆”的存在、我们遭遇的一切……带回去。警告后来者。

剩下还能动弹、神智尚存的人不多了,算上我,还有18个。我们会尝试。把同伴的遗体火化,骨灰收集起来。如果我们失败了,至少后来者找到我们的残骸时,知道我们战斗到了最后。

5月17日-6月3日
白天砍树、锯木板、敲敲打打。晚上围在篝火旁,虽然这些天下来,我们已经确认了岸上没有怪物,但……还是有人在减少。

木匠彼得有一天突然说,他听到工具在和他说话,然后走进了大海。

厨子亨利在准备晚餐时,盯着篝火看了太久,第二天早上发现他把自己烧死在火堆里。

枪炮长马丁是最坚韧的之一,但他最后也崩溃了——他说看到死去的船员从森林里走出来,向他招手。我们把他绑起来,但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现在只剩9个人了。

我每天晚上写日志。这是我保持理智的方式。把一切都记录下来,让混乱的经历变成有序的文字。这让我感觉……我还控制着点什么。

6月4日-6月27日
船在慢慢恢复。

主桅杆换好了。船壳裂缝补上了。我们开始重新捻缝。

今天,瞭望员理查德——最后一个年轻水手——死了。他在树上观察时,突然大喊“我看到了!我全都明白了!”,然后跳了下来。摔断了脖子。

只剩8个人了。

然后是7个。

6个。

5个。

4个。

3个。

2个。

只剩我一人了。

7月1日
今天,最后的修复工作完成了。

“晨星号”可以航行了。虽然不是完美状态,但足够支撑我们回到费尔温德——如果我们能找到回去的路。

我决定后天启航。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收集淡水和食物。

7月2日
准备启航的最后一天。

清晨,我去检查最后的工作时,看到了他。

海因里希。

或者说,曾经是海因里希的东西。

他站在船头的阴影里,背对着我。衣服破烂不堪,头发和胡子纠结在一起,覆盖着泥土和干枯的树叶。他看起来像是在森林里生活了两个月——事实上,他的确如此。

我停住脚步,手按在佩剑上。

“海因里希?”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他慢慢转过身。

他的脸……老了很多,憔悴不堪。但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某种清明回来了。不是完全的疯狂,而是一种……疲惫的清醒。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干涩的声音:“船……修好了?”

我点点头:“是的。我们今天启航。”

海因里希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晨星号”上。他看了很久,然后抬起脏污的手,指向船只。

“它……”他艰难地组织语言,“它能……回去吗?能……穿过……那些声音?”

“我们会试试。”我说。

他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惊讶的事——他走到海边,跪下来,用冰冷的海水清洗自己的脸和手。他撕下最破烂的衣襟,尽力擦掉身上的污垢。

当他再次站起来时,虽然外貌依旧狼狈,但站姿挺直了一些。那个曾经的大副的影子,短暂地回来了。

“需要……”他说,“埋了他们。不能……留在这里。”

他说的是死去的船员。那些我们草草埋葬,或者根本没来得及埋葬的人。

花了一整天时间。我们把能找到的遗体都挖出来——有些已经只剩骨头——然后火化,将骨灰收集起来。

海因里希选了一棵醒目的巨树,在树下挖了一个深坑。我们把所有骨灰坛放进去,掩埋。

然后,他用刀在树干上刻了一个箭头,指向树下。又在旁边刻了“费尔温德”。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黑了。

海因里希站在坟墓前,久久不动。

“海因里希,”我走近他,“跟我们一起走吧。船上有你的位置。”

他摇摇头,但这次的动作很坚定。

“我……回不去了。”他看着我,眼神中有一种深深的悲哀,“那些声音……它们已经是我的声音了。如果我上船……我会把它们带回去。我不能……污染费尔温德。”

“但你可以学习控制——”我试图劝说。

“已经太迟了。”他打断我,“但我可以……做点别的。”

他转身面对我,表情变得异常严肃:“船长,听我说。这个大陆……不只是大陆。它是……活的。它在做梦。我们的到来,惊醒了它的梦。而它的梦……变成了我们的现实。”

“恐惧是它的食物。我们的恐惧,我们的想象,我们的猜测——所有这些,都在喂养它,都在告诉它‘你应该变成什么样’。”

他指着森林深处:“那些东西……鱼头人、触手怪、会说话的石头……它们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它们一开始什么都不是。是我们先‘觉得’海里可能有怪物,然后怪物才出现。是我们先‘害怕’森林里有东西,然后东西才成形。”

我屏住呼吸。

“你要告诉执政官,”海因里希继续说,“告诉所有人……不要用恐惧回应它们。不要用想象喂养它们。如果想要生存……必须改变思考的方式。”

他缓慢地向后退去,退向森林的边缘。

“记住我的话,船长。改变思考的方式。这是唯一的出路。”

“海因里希!”

他已经转身,消失在树木之间。

我站在原地,直到夜幕完全降临。

7月3日
这是我在这个大陆上写的最后一篇日志。我撕下了剩余的纸张用于之后的航海记录,而这本航海日志将和他们的骨灰埋在一起。

我不理解海因里希的话,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或者已经变成了森林的一部分。

但我要把这个消息带回费尔温德。这是我的责任。

驶入那片疯狂的海域,我可能会死。但我必须尝试。

因为如果连尝试都不做,那些死去的人就真的白死了。

愿神明保佑我们。

如果我失败了,后来者,请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

不要恐惧。

恐惧会创造怪物。

——阿德里安·瓦兰吉尔,于新大陆,新纪元2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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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8 01:14: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8 08:58 编辑

爱丽丝合上日志的最后一页。

她的手指很稳,呼吸很平。经过了认知壁垒训练,她可以清晰地分析出日志中展示的认知污染典型模式:异常现象出现 → 恐惧在集体中发酵 → 幻觉因“认同”而具现化 → 完全崩溃。

这是完美的反面教材,印证了所有理论。

她甚至能在脑中列出时间线、关键转折点、错误决策节点。这份日志可以成为《认知污染案例研究》的绝佳素材。

但是。

但是。

但是她的胸口,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那不是恐惧,不是焦虑。那是……别的什么。

她的目光停留在日志中的几句话上:

“新人托马斯,才十八岁,很紧张。”

“海因里希说他昨晚听到落水声,但没报告,因为‘不想引起恐慌’。”

“全船一百二十人……船上还剩31人。”

“只剩我一人了。”

爱丽丝的指尖轻轻拂过“十八岁”那三个字。墨迹已经褪色,但用力过猛留下的凹痕还在。

她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年轻的学生们——他们大概也是这个年纪。脸上带着好奇和兴奋,眼睛里有光,会因为几个彩色气球的移动而惊叹。

托马斯上船时,是不是也这样?

然后他听到了不该听的声音,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最后消失在浓雾和大海之间,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还有海因里希。那个最早感知到异常、最终被异常吞噬的大副。他对着空气说话,在森林里存活了两个月,回来时带着“疲惫的清醒”。他最后的选择是自我放逐,因为“不能污染费尔温德”。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责任感?在疯狂边缘,仍然想着保护家园的责任感?

爱丽丝闭上眼睛。

她试图用认知壁垒所说的训练技巧处理这种情绪——将“胸口沉甸甸的感觉”归类为“生理反应:轻微胸闷,可能与阅读时呼吸节奏变化有关”。

将“对托马斯的想象”归类为“基于文本信息的合理联想,无实际意义”。

将“对海因里希的复杂感受”归类为“对历史人物行为模式的分析性共情,应控制其情感强度”。

她做得很好。非常专业。像一个优秀的费尔温德认知研究者该做的那样。

可是为什么,当她再次睁开眼睛,视线却有些模糊?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日志封面上,迅速被粗糙的纸面吸收,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爱丽丝愣愣地看着那滴水渍。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在哭。

没有抽泣,没有颤抖,只是眼泪安静地滑落。这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可能更久——她第一次真正地流泪。在镇静室里没有,在开拓者号的恐怖夜晚没有,在得知佩斯的过去时没有(虽然那时鼻尖发酸),在经历了概念真空的噩梦后也没有。

但现在,读着几十年前一群陌生人的死亡记录,她哭了。

为什么?

她问自己。

是因为悲伤吗?为了一百二十个死在疯狂中的人?

是的,但不止如此。

是因为恐惧吗?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危险,意识到自己也可能成为下一个托马斯或海因里希?

是的,但不止如此。

是因为她看到了某种……在极端绝境中,依然闪耀的东西。

瓦兰吉尔船长在只剩一人时,仍然修好船,试图把消息带回去。

海因里希在已经被疯狂侵蚀后,仍然回来传递警告,然后选择自我放逐。

他们失败了。他们死了,或者变成了非人的东西。

但他们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在认知彻底崩溃之前,用最后一丝清醒,做了一件超越自身生存的事:试图保护后来者。

这让她想起了佩斯说过的话:

“……当你自己也不再能感到悲伤时,总会有人,在替你悲伤。”

现在,她在为那群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悲伤。

而这份悲伤本身,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因为她还能感到悲伤。

因为她没有变成实验室里那个面无表情的教授——他可能是个优秀的教师,但他操纵气体时,眼中没有任何光芒,只有精准的参数。

因为她没有变成佩斯——他能理解瓦兰吉尔的策略错误,能分析海因里希的心理崩溃模式,但他无法为“十八岁的托马斯”感到一丝一毫的心痛。

悲伤,此刻成了她人性的证明。成了她与费尔温德人正在无意识走向的“概念真空”状态之间的分界线。

爱丽丝用手背擦去眼泪,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将日志小心地放回原位,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片刻。

“谢谢,”她在心里轻声说,对象是瓦兰吉尔船长、海因里希、托马斯、迈克,以及所有没有留下名字的船员,“还有,安息。”

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了。办公室沉入一种柔和的灰蓝。

艾维安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或许早就离开,留给她消化这一切的空间。

但她感觉自己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仅理解了认知污染的理论,不仅看到了气体力学训练带来的潜在异化,她还感受到了一段被掩埋的历史的重量。

而这份重量,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站在哪里,以及未来要走向何方。

她不会成为那个面无表情的教授。

她不会成为佩斯。

她会找到第三条路——一条既能在这个疯狂世界生存,又不失去为十八岁陌生人落泪的能力的路。

这很难。也许不可能。

但至少现在,她知道自己要尝试。

爱丽丝站起身,走到窗前。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切割出一个个规整的光明方格。远处工学院的方向传来隐约的蒸汽嗡鸣,规律而稳定。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颈间的抑制器上。

冰冷的金属环。

但她的心,是温热的。





(PS:把之前的几乎所有部分都修改了一遍,不影响剧情走向,只是丰富了细节和人物的塑造(明明我记得我好像有写过这段剧情,但读的时候发现根本没写)并优化了文笔(大概是优化)虽然试图修改一下来到大学之后的叙事节奏,但很遗憾,无从下手,只是添加了一小段剧情用于引出航海日志,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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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8 07: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8 21:58 编辑

时间:阅读《晨星号》日志后的第二天,早晨
地点:费尔温德大学,认知现象学研究办公室

清晨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斜射进认知现象学研究办公室,在橡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间的光栅。浮尘在光柱中缓缓游弋,空气里,旧纸张与薄荷的气味之下,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来自历史尘埃的沉重。

爱丽丝敲响门时,指尖触碰到的木纹触感异常清晰。昨晚阅读日志带来的沉重感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无形的薄纱,覆盖在她对世界的感知上。但她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这种沉重共存——不再试图推开它,而是观察它,承认它,然后带着它继续前行。

“请进。”

艾维安教授已在书桌后。晨光在她银边的镜框上凝成一点寒芒。她面前摊开的并非往常的研究文件,而是一份边缘磨损的旧档案,封面印着模糊的舰船轮廓。她没在看它,而是在等待。

“教授,早上好。”

“早上好,玛格特罗依德小姐。”艾维安从报告中抬起头,目光敏锐地扫过她的脸,在微微泛青的眼睑下方稍作停留,随即落在她的眼睛上。“请坐。你看起来……昨晚睡得不算太好。”

爱丽丝在对面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依旧无可挑剔的端庄。“思考得比较多,教授。”

“《晨星号航海日志》。”艾维安教授开门见山,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笃”声,“现在,告诉我——在所有这些关于认知污染阶段、集体幻觉模型、灾难性应对失误的分析之外——它给你留下了什么?”

一个精心设计的、绕过所有理性防御工事的问题。直指情感暴露的腹地。

爱丽丝沉默了片刻。她可以给出一个标准答案——“它展示了认知污染未经控制的灾难性后果,印证了《认知壁垒》训练的必要性”。但教授要的不是这个。

她抬起眼,迎上教授的视线。那双金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坚定。

“我感到悲伤,教授。”她的声音很平稳,没有颤抖,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为瓦兰吉尔船长,为海因里希大副,为那个十八岁的水手托马斯,为那个十八岁的托马斯。也为所有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她顿了顿,吸入一口气,仿佛需要额外的氧气来承载接下来的词,“还有……敬意。”

艾维安教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敬意?”她复述,语调平坦得像一块铁板,“对一场论证了‘无知即毁灭’的标准化失败案例?”


不。是对失败之前的东西。”爱丽丝的目光没有动摇,“是对他们在那片疯狂彻底碾碎一切之前,用最后一点清醒尝试去做的事——修好船,埋好同伴,刻下标记,想着‘不能污染费尔温德’。他们在被黑暗吞没的边缘,抓住的不是求生欲,是责任。”

艾维安教授向后靠去,椅背发出轻微的呻吟。她摘下眼镜,缓慢地擦拭着镜片。这个动作剥去了她身为学者的那层锐利外壳,显露出其下承载着某种重负的疲惫形体。

“‘敬意’……”她喃喃道,目光似乎穿透了爱丽丝,落在遥远的、血色弥漫的过去。“你知道这份日志,是如何回到我们手中的吗,玛格特罗依德小姐?”

爱丽丝摇头。

“‘晨星号’没有回来。”教授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入寂静,“没有英雄归航,没有临终讯号。它和船上可能残存的一切,永远消失在了那片海。这份日志,是多年后另一支探索队在海岸边发现的……它被埋在一棵刻了箭头的树下,和许多骨灰坛一起。”

她重新戴好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重新变得冷硬、清晰:

“你看到的,不是一段供人分析的历史。它是我们文明地基之下,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水泥。托马斯、迈克、海因里希……他们不是数据点,他们是代价。我们赖以生存的每一道规则——《认知壁垒》、抑制器、乃至你正在学习的‘气体力学安全规范’——都是用这种代价浇铸而成的。”

她的身体前倾,目光如钉,将爱丽丝牢牢固定在她的座位上:

“所以,当我评估你的测试数据,看到你单凭潜意识就险些锚定一个‘静默区’;当我得知你完成了一次结构完整的《概念真空》梦境模拟……我感受到的,不是学术上的兴奋。”

她一字一顿,声音降至冰点:

“是恐惧。最原始、最职业素养无法过滤的恐惧。因为我仿佛看见了一个行走的、潜在当量未知的‘海因里希事件’。”

空气凝固了。远处锻锤的声响消失了,或者说,被听觉自动过滤了。

“昨晚你离开后,我回来检查过日志。”她的语气变了,带上了一丝近乎违和的、微弱的波澜,“封面有一处新鲜的、微小的水渍痕迹。”

她停顿了足足三秒。

“那滴眼泪,玛格特罗依德小姐,是你迄今为止产生的、最重要的数据。”

爱丽丝怔住了。

“它意味着,你的内心——你将他者痛苦内化为自身情感体验的那部分——仍然是完整且活跃的。”艾维安的语气恢复了分析性的平稳,却隐隐透着一丝如释重负,“这意味着,在情感层面,你依然将自己锚定在‘人类’的范畴之内。这或许,是你与纯粹‘认知异常现象’之间,最关键的区别。”

爱丽丝感到胸腔里那股持续的沉重感,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它未曾消失,但其中一部分,似乎转化为了别的东西。

“因此,基于这份更新的风险评估,”艾维安教授坐直身体,双手指尖相对,摆出典型的决策姿态,“我决定启动下一阶段:实践测试,第二次。我们需要确认,你感知到的那个‘悬浮女性’,是一个偶然的认知事件,还是一个具备固定性、可重复性的认知实体。”

“测试将在三天后,上午九点,隔离测试室进行。这次,你将作为协作者,而非单纯的受试者。我们需要你主动引导感知,尝试再次定位并观察那个实体,同时严格保持《认知壁垒》的防御状态。目标是获取信息,而非互动。明白吗?”

爱丽丝点了点头,声音清晰:“明白,教授。”

“去准备吧。这三天,你可以自由安排。”艾维安教授摆了摆手,目光已移向下一份待处理的文件,示意谈话结束。

爱丽丝起身,走向门口。当她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教授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比刚才低沉,也柔和了些许,仿佛一句本该埋藏在心底的附言:

“还有,爱丽丝。”

爱丽丝停步,回头。

艾维安教授没有看她,依旧侧对着窗户。晨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轮廓,和鬓角一丝不易察觉的银白。

“保持住……那份为陌生人流泪的能力。”

她的声音轻得像尘埃落地。

“在费尔温德,那是比任何能力都更珍贵的东西。”

门在爱丽丝身后轻轻合拢。

走廊空旷,唯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石板地上规律回响,清晰、稳定。

三天。不再是未知的刑罚,而是一项有待完成的任务。恐惧仍在,但它现在与一种沉静的决心交织在一起。她理解了这测试的双重意义:它既是文明对她这个“潜在风险”的严密校验,也是赋予她的、一次证明自己能够驾驭而非被驾驭的机会。

她抬起手,指尖拂过颈间抑制器冰冷光滑的弧面。三天后,这份禁锢或许会暂时解除。而这一次,她将不再只是风暴中的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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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2-8 21:5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11 00:04 编辑

她是观察者,是记录者,是试图在疯狂深渊边缘,设立第一座灯塔的协作者。

这个认知带来一丝沉静的笃定,却也伴随着更深的重量。测试被定在三天后,意味着她获得了七十二小时——一段前所未有的、未被任何明确指令填满的时间。

没有测试,没有课业,没有必须啃下的文献。时间像一片陌生而平整的沙地摊开在脚下,而她握着铲子,却不知道第一铲该落在哪里。

她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过去数周,每一分钟都被严丝合缝地填满——阅读、训练、理解、恐惧、消化。即使在铁崖港等待时,也有明确的目标:熟悉环境、寻找生计、为最基本的存活奔波。现在,生存的压迫感暂时退潮,测试尚悬在三日后,她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空旷的“此刻”。

“不知该做什么”——这种状态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陌生的焦虑。纯粹休息?紧绷太久的神经无法真正松弛。继续埋首书堆?艾维安教授说的是“自由安排”,潜台词或许是希望她离开那个被知识和过往惨剧塞满的房间,去接触一些……别的。

一种微妙的焦躁在心底滋长。她意识到,自己过去数周的生活节律,早已被费尔温德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合。她的生物钟精准地卡在食堂开放的时间点上,她的思维路径被《认知壁垒》的练习反复熨烫平整,连她的焦虑,都带着某种“是否符合评估标准”的预期性质。真正的、属于“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的、无目的的闲暇,似乎已遥远得像幻想乡洋馆里,某个被魔法灯暖光浸泡的、散漫的午后。

第一天清晨,她醒得比平时更早。窗外天色还是沉郁的靛蓝,只有东边地平线撕开一道冷白的裂口。她习惯性地坐起,手伸向床头那本深灰色的《认知壁垒》,指尖触及书脊时,却顿住了。

(没有任务。)

这个认知带来一阵轻微的失重感。她在床边静坐了好几分钟,听着自己平稳的呼吸,听着远处第一班工人列车的汽笛,如何嘶哑地划破黎明前的沉寂。

最终,她换上了那套自制的深蓝色连衣裙,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每一个褶皱都需要被重新抚平,熨烫进身体的记忆里。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拍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滴进陶瓷水槽,发出清晰、孤零零的脆响。

(只是水声。没有关联。没有隐喻。)

她完成了《认知壁垒》的基础练习,然后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衣柜,书桌,床,上海人偶在枕边静卧。一切都整洁有序,但此刻,这种秩序带给她的不是安心,而是空虚。

她必须走出去。

大学园区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爱丽丝没有走向往常那条通往研究办公室的主路,而是折向西侧一条更窄、更少人迹的小径。它通向一片她未曾涉足的区域——几栋更老旧的建筑,米白色的墙皮斑驳脱落,爬满了深绿近墨的藤蔓。

她在其中一栋挂着“植物学附属温室”牌子的建筑前停下。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湿润的暖意和复杂的气味,与外界的清冷泾渭分明。

犹豫片刻,她推门而入。

暖流混杂着浓郁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土壤的腥甜、花朵的馥郁、某种叶片被揉碎后的辛辣。温室比她预想中更宽阔,玻璃穹顶下构筑着一个微缩的异世界。高大的蕨类植物舒展着羽状叶片,攀援植物在金属支架上织成密网,花圃里盛开着形态各异的鲜花——有些尚在常识之内,有些则明显越过了边界。

一株花的茎干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另一株的花瓣边缘呈现出精密的锯齿结构,宛若微型齿轮;还有一丛矮灌木,叶片在无风的环境下自行轻颤,发出类似风铃的、细碎清脆的叮当声。

爱丽丝下意识地启动了《认知壁垒》的训练程序——将气味分解为化学成分,将视觉信息拆解为形状与色彩数据流。但她随即停住了。

(这里不是测试场。这里没有认知污染。)

她尝试放松,允许自己仅仅是“看着”。金属茎干在透入的晨光里折射出暖金色泽;锯齿花瓣的几何排列有种奇异的美感;自颤的叶片仿佛遵循着某种独属于植物的、静谧的生命韵律。

“第一次来?”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一丛巨大的阔叶植物后方传来。一位穿着沾满泥土的帆布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的修枝剪,眼镜滑到鼻尖。

“是、是的。”爱丽丝微微颔首,“打扰您了吗?”

“打扰?”老妇人笑了,眼角的皱纹层层堆叠起来,“温室里最缺的,就是活人的脚步声。学生们要么怕这些‘怪东西’,要么只对能写进论文的样本感兴趣。我是玛尔塔,这里的园丁——或者说,看守人。”

“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我……在认知现象学研究办公室协助工作。”

“哦?”玛尔塔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艾维安的人?很久没见她那里添新面孔了。”她没有深究“协助”的具体含义,转而用修枝剪的尖儿虚点了点那片奇异的园地,“觉得它们吓人,还是着迷?”

“我……说不清。”爱丽丝诚实地回答,“它们很特别。都是生物部的实验样本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玛尔塔走到那株金属茎干的花前,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花瓣,“有些是跟着费尔温德一起穿越过来的‘本地品种’,有些是后来从新大陆的岸边捡回来的,还有些……”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是在某些‘认知事件’平息后,自己来到这温室里的。”

爱丽丝的心跳悄然漏了一拍。

“别紧张,孩子。”玛尔塔看穿了她的反应,“它们现在很稳定。或者说,它们已经‘完成’了。认知污染诞生的造物,如果足够完整、逻辑能自洽,就能持续存在下去。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脚踩的土地——谁又知道呢?或许整个费尔温德,在最初,也是某个更庞大意识的‘认知产物’。”

这个想法过于宏大骇人,爱丽丝一时无法消化。

玛尔塔没有继续深谈,转而指向温室深处:“想看点真正有趣的东西吗?”

她们穿过层层叠叠的绿意,来到温室最内侧的角落。这里光线更加柔和,空气也透着凉意。墙边立着一排低矮的木架,上面摆放着几十个朴素的陶土花盆,每个盆里都生长着同一种植物——看起来像是普通的苔藓,深绿色,如绒毯般紧密覆盖着盆土。

“这是什么?”爱丽丝问。

“我们叫它‘静默苔’。”玛尔塔蹲下身,爱丽丝也跟着屈膝。“从‘开拓者号’第三次航行带回来的样本。发现它的时候,它长在一处吞噬所有声音的洞穴里,连岩石都学会了沉默。”

爱丽丝屏住了呼吸。她想起了船上那个万籁俱寂的领域。

“有趣的是,”玛尔塔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如果你能对它保持绝对的、内心的安静——不是不说话,而是真正停止脑子里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它就会……”

她示意爱丽丝靠得更近些。两人静静地凝视着那盆苔藓。

爱丽丝尝试清空思绪。这不是《认知壁垒》的数据化处理,那本身仍是另一种形式的喧闹。这更难——停止讲述关于自己的故事,停止分析,停止筹划。仅仅是“存在于此”。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又或许凝滞了。她不确定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个心跳的间隙。

然后,苔藓的表面,极其缓慢地,浮现出微弱的、银蓝色的光点。宛若沉睡的星尘,在深绿色的绒毯上渐渐苏醒,呼吸。

“它喜欢安静。”玛尔塔耳语般说道,“不是外面的,是里面的。大多数费尔温德人做不到——我们的脑子塞满了数据、清单、下一步。就连喘口气,也像是在‘执行休息程序’。”

光点持续了约半分钟,然后如同退潮般,慢慢黯淡、隐去。

爱丽丝直起身,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从深处漫上来。不是训练得来的那种控制下的平稳,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接近松弛的安宁。

“你是怎么做到的?”玛尔塔好奇地打量着她,“第一次尝试的人,通常需要引导,甚至借助药物。”

“我……不知道。”爱丽丝诚实地说,“也许因为我来自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玛尔塔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随时欢迎你来这儿。温室早晨六点开门,晚上十点落锁。钥匙在门框左上角——别告诉太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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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10 03:16 编辑

爱丽丝从温室走回主路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静默苔”绒毯般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土壤与异花混合的、生机勃勃的复杂气息。

那份由内而外的宁静感并未完全消散,像一层柔和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她与外界那种无处不在的、金属与焦虑的嗡鸣。

她看了看天色。接近正午,距离午餐时间还有一会儿。上午在温室度过的时光,尽管平静,却也让一种新的认知悄然浮现:她对这个“大学”的了解,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狭窄。她熟悉了研究办公室、宿舍、食堂和工学院实验室,却不知道就在一条小径之隔的地方,藏着一片由一位老人独自守护的、异想天开的生命绿洲。

(还有多少这样的角落?)

一种探索欲,纯粹而非功利的探索欲,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她没有返回主路,而是沿着温室旁一条更幽静、似乎少有人至的碎石小径,向深处走去。

小径尽头连接着一片开阔的、被低矮原木围栏圈起来的区域。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空气中飘散着干草、泥土和一种……类似小动物皮毛的温和气味。

爱丽丝好奇地靠近围栏。

里面是几只毛茸茸的、体型如中型犬大小的生物。它们有着圆润的耳朵,覆盖着棕灰色短毛的健壮身躯,以及一条毛蓬蓬的大尾巴。此刻,它们或在阳光下摊开四肢打盹,或慢吞吞地嚼食着栏中散落的绿色菜叶,神态安闲得近乎慵懒。

“很温顺,对吧?这是我们第一批成功稳定驯化、并确认无害的‘新大陆灰尾狸’。”一个温和的男声从侧面传来,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平稳的语调。

爱丽丝转过头,看到一位穿着浅褐色亚麻外套、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外套袖口沾着些许草屑和泥土。

“它们……很可爱。”爱丽丝轻声说,目光还停留在那些生物身上。它们在费尔温德这个充满钢铁与规则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普通”,却又因此格外令人感到慰藉。

“可爱是一个不错的观察起点,但并非我们筛选的首要标准。”男士友善地笑了笑,走到围栏边,与爱丽丝并肩而立。“我是安德森,生物学部负责基础饲育与行为观察的讲师。你是……新面孔?我猜,不是我们生物部的学生。”

“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她简单介绍自己,“目前……在认知现象学研究办公室协助工作。”她下意识地想用“协助”这个中性的词。

安德森讲师的目光在她颈间的抑制器和那身做工精巧却风格迥异的深蓝色衣裙上快速而礼貌地掠过,点了点头,没有深究。“艾维安教授那里啊。欢迎来到我们这片相对……‘接地气’的角落,玛格特罗依德小姐。”

他用笔尖轻轻敲了敲记录板:“如你所见,这些‘灰尾狸’,还有那边棚舍里的‘绒羽雀’、地下观察区的‘掘地甲虫’,都是经过数轮严格筛选的‘安全样本’。”

“安全样本?”爱丽丝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是的。生理指标稳定,行为模式高度可预测,最重要的是——”安德森推了推眼镜,语气认真,“经过认知影响评估,确认它们的存在本身及其正常行为,极难引发观察者产生非理性的联想或恐惧。它们就是它们,吃、睡、活动、繁衍,遵循简单的生物本能,不携带任何……嗯,‘额外的信息’。”

他顿了顿,看向爱丽丝:“你知道,在新大陆,很多东西并非如此。扭曲的树林,叫声奇特的鸟,甚至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都可能成为认知污染的触发器。所以我们只能把最‘干净’,最‘单纯’的带回来。”

“带回来……主要是为了研究?”爱丽丝问。

“研究是其次,更多的是教学和……‘适应’。”安德森解释道,“让低年级的孩子们,在一个完全可控的环境里,第一次接触来自新大陆的生命形式。学习如何测量它们的体温,记录它们的进食量,观察它们的社会行为——用绝对客观、数据化的方式。这本身,就是《认知壁垒》最基础的实践课程之一。”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感慨:“亲手照料一个生命,记录它最平凡日常,能有效地……‘祛魅’。

让‘来自新大陆的未知生物’这个概念,褪去恐惧或过度浪漫的想象,变成一个需要你每天喂食、清扫、并冷静记录的客观研究对象。这对许多将来可能前往新大陆,或者仅仅是在本土从事相关工作的学生来说,至关重要。”

“那……那些不适合带回来的呢?”爱丽丝不禁追问。

安德森的笑容收敛了些,语气变得务实:“大型的,有潜在攻击性或不确定性的,行为难以预测的,或者……体貌特征过于挑战常识、容易引发不当联想的,都严格禁止进入费尔温德本土。对它们的研究,只限于铁湾、前进基地,或者条件更好的新大陆临时研究站。只有通过《认知壁垒》考核、经验丰富的资深研究员和开拓团成员,才有资格长期驻留或频繁前往新大陆进行田野调查。”

他话锋一转,指向更广阔的远方,仿佛能看到费尔温德的农田和牧场:“而那些没能通过考核,或者志不在此的学生——他们并不会被边缘化,玛格特罗依德小姐。我们这个社会需要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会分流到同样重要,甚至更为基础的工作中去。”

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种由衷的认可:“你每天吃的面包,它的原料小麦,可能就出自某个对《认知壁垒》反应过度,却在育种图谱上有非凡直觉的前学生之手。还有畜牧改良——医学院解剖用的、食堂食用的那些牲畜,很多品种的优化和稳定繁育工作,正是由这些留在本土的人完成的。他们确保我们的食物来源稳定、安全,从源头上就杜绝了任何‘异常’的风险。”

他看向爱丽丝,目光真诚:“所以,留在费尔温德,未必是坏事,更不是失败。它意味着另一种贡献,另一种生活。远离那些随时可能扭曲现实的未知,专注于让脚下的土地更丰饶,让餐桌更稳定,这同样是一份踏实、安稳且受人尊敬的成就和幸福。并非每个人都必须,或者都适合,去直面深渊。”

“看那边,”他指向不远处另一片更规整、带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建筑群。“那是医学院的解剖教学区。里面用的‘无尾棕毛鼠’,最初就是我们在新大陆边缘发现的‘安全样本’之一,专门带回费尔温德培育的品系。它们温顺、繁殖快、生理结构稳定,是完美的教学材料。”

他似乎想起什么,说道:“当然,物尽其用是费尔温德的准则之一。解剖课后的‘材料’,符合食用标准的部分,会由食堂统一处理,有时会作为额外加餐。更常见的是,参与课程的学生小组,如果愿意,可以申请将可食用部分带走自行处理。所以,你偶尔会在解剖楼后面的空地上,看到他们在课程结束后举行小型烧烤。”

他注意到爱丽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补充道:“当然,这通常是在学期中后期。头几次解剖课后,总会有那么几个新生,对着食堂的肉菜脸色发青,好几天食欲不振。等他们习惯了——或者说,学会了将‘研究对象’、‘教学材料’和‘食物来源’在认知上清晰地区分开——烧烤会才会被提上日程。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适应性训练吧。”他说得平静无波,仿佛在描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教学环节。

爱丽丝沉默地听着。安德森讲师的话语平和,甚至带着一种知足常乐的淡然,但其中透出的对“生命”彻底功能化的态度,却让她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当——当——当——”

悠扬而清晰的钟声从校园中心的方向传来,穿透午间的空气,宣告着午餐时间的开始。

安德森讲师收起记录板,对爱丽丝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看来愉快的闲聊时间结束了。玛格特罗依德小姐,食堂的炖菜和黑麦面包可不会等人。说不定今天的汤里,就有上周某次解剖课的‘贡献’呢。”他开了个玩笑,但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

“……谢谢您的讲解,安德森讲师。”爱丽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个玩笑,只是礼貌地点头致意,“让我……看到了大学另一面。”

“随时欢迎。这里总是需要更多单纯的好奇心。”安德森摆摆手,转身朝着与食堂相反方向的一栋小楼走去,看来他另有安排。

钟声还在回荡,逐渐唤醒了这片宁静区域的“日常”。远处有学生说笑着朝食堂方向走去。饲育区里,吃饱了的灰尾狸们挤在一起,开始午睡。

爱丽丝轻轻呼出一口气。上午的探索,从温室的静谧异想,到饲育区的平和日常,再到安德森讲师那番关于“安全”与“幸福”的阐述,像几块色彩不同的拼图,为她心中的费尔温德图像增添了新的、更生活化的细节。

探索的渴望暂时被满足了,或者说,被这象征着规律生活的钟声暂时打断了。

胃部传来诚实的空乏感。

她转身,朝着钟声响起的方向,汇入渐渐增多的人流。深蓝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拂过路边的草叶。

午餐时间到了。而午餐之后,还有整整一个下午,以及悬在三日后的测试。平静的间歇即将结束,但至少在这一刻,阳光很好,钟声清晰,而前路,尽管依然布满迷雾,却似乎因为上午这些微不足道的“发现”,而显得稍微坚实了一点点。

(先填饱肚子吧。)她这样想着,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下午……该做点什么呢?)

这个念头悄然浮现,带着一丝午餐钟声也无法完全驱散的、对未知时光的轻微迷茫。

点评

你有这个疑问可能是因为我之前在优化文章的文笔时,顺便改了下航海日志的前后剧情,你没有看到我写的提示,所以才会疑惑。  发表于 6 天前
额......你是指为什么来到温室和饲养区吗?教授给了她三天假期,为第二次测试进行准备,所以她在此期间能自由行动,严谨的来说,确实跟魔法使的身份有关。   发表于 6 天前
爱丽丝能走这条路跟她是魔法使有关系吗?  发表于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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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11 01:22 编辑

午餐的炖菜依旧寡淡,黑麦面包扎实地填补了胃部的空隙。爱丽丝安静地吃完,将餐盘送回窗口,再次走入午后有些慵懒的阳光里。

上午在温室和饲育区的探索带来的短暂新奇感已经沉淀,转化为一种更模糊的、对“接下来做什么”的轻微无措。三天后的测试像一块隐形的磁石,吸引着部分注意力,却也制造了一片等待填充的空白。她可以继续上午的探索,去校园更僻静的角落,或者……去看看那些学生们通常聚集的公共区域?

她站在食堂外的岔路口,目光扫过通往图书馆的林荫道,通向工学院区域的宽阔坡道,以及延伸向宿舍区和更远处不明建筑的小径。犹豫像一层薄雾,笼罩着她的选择。

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评估每条路径可能带来的“信息收益”,旋即又为自己这种被《认知壁垒》训练出的思维习惯感到一丝无奈。

就在这片刻的迟疑间——

“请、请等一下!”

一个略显急促、带着年轻女性特有的清亮嗓音从身后传来。

爱丽丝转身,看到一个女孩正朝她小跑而来。女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浅棕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略显松散的低马尾,几缕发丝调皮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衫和一条深色长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沾着各色颜料污渍的小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里抱着的一块用粗布包裹的方形画板,以及另一只手里提着的、看起来相当简陋的木制颜料箱。

女孩在爱丽丝面前停下,微微喘着气,脸颊因奔跑而泛红。她的眼睛是温暖的琥珀色,此刻正毫不掩饰地、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欣赏,打量着爱丽丝。

“你、你好!”女孩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起伏,但语气里的热情清晰可辨,“我叫莉娜·怀特。是艺术院的学生。”

艺术院?爱丽丝在脑海中快速检索。在她的认知地图上,那几乎是一片空白。

“你好,我是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她礼貌地回应,同时注意到莉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金色的长发、深蓝色的自制连衣裙,以及颈间那个无法忽视的铁环上。那目光里没有常见的审视、警惕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观察欲,像是在记忆每一个细节。

“我知道!我听说过你!”莉娜的声音兴奋起来,“从新大陆来的,对吧?金发,穿着自己做的衣服——天哪,这针脚和设计,太精致了!和我们所有人穿的完全不一样!”

爱丽丝微微一怔。这种直白的、对“不同”的欣赏而非怀疑,在此地实在罕见。

莉娜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眼神依然明亮:“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只是……我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

“观察我?”

“嗯!从你在图书馆外面走过,在食堂角落吃饭,还有今天上午去温室那边的时候。”莉娜坦白道,没有丝毫躲闪,“你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不是指那个环——”她指了指爱丽丝的脖颈,“我是指……你的姿态,你走路的方式,你看东西的眼神。就连你刚才站在这里犹豫的样子,都……都很有‘画面感’。”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将怀中的画板抱得更紧了些:

“所以,爱丽丝小姐,我有一个非常冒昧的请求——请问,我可以为你画一幅肖像吗?”

这个请求完全出乎爱丽丝的意料。在这个一切以实用、效率、安全为首要准则的地方,竟然有人想进行“绘画”这种看似毫无产出的活动?

莉娜似乎看出了她的惊讶与犹豫,连忙补充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在费尔温德,艺术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它是被允许的!真的!艺术院虽然很小,但它是大学正式的一部分。我们的教授,埃德加先生,他说艺术是……是‘心灵的呼吸’。”她说最后几个字时,声音轻了些,仿佛在复述一句珍贵的箴言。

“而且,”莉娜的眼神变得认真,“教授说,在早期,很多人崩溃,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教授说,是因为他们……‘看不见美了’。当你的眼睛里只剩下危险、数据、生存需求时,有些东西就死掉了。画画,观察,记录那些‘无用的’美,是保持……”她寻找着词汇,“保持内心某个部分不干涸的方法。现在艺术院的课,有时甚至会推荐给一些需要心理调节的人去选修。”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她想起了温室里玛尔塔的话,想起了“静默苔”需要的内在宁静。艺术,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静默苔”?不是通过停止思想,而是通过一种专注的、创造性的观察,来达到内心的平衡?

莉娜见她没有立刻拒绝,眼中燃起希望:“不需要很久!我知道你肯定很忙。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在那边——”她指向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橡树,树下有一张石质长椅,“那里的光线下午很好。而且很安静,很少有人过去。”

爱丽丝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橡树巨大的树冠投下斑驳的阴影,长椅半掩在光影之间。确实是一个安静而私密的角落。

这个突然的、带着鲜活热情的邀请,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别样的涟漪。这是她在费尔温德遇到的、第一个与“生存训练”、“理论研究”、“历史沉重”完全无关的请求。它关乎美,关乎观察,关乎一个少女想要用颜料捕捉另一个少女“独特画面感”的纯粹冲动。

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对“千篇一律”的微小反抗吗?

“你们的教授……”爱丽丝开口,声音温和,“埃德加先生。他经历了早期混乱?”

莉娜点点头,神色多了几分崇敬:“嗯。埃德加先生年纪很大了。他不是那种……天才画家。他自己总这么说。但他活下来了。他说,也许正因为他不是天才,没有那么强烈澎湃的‘艺术灵感’,所以他画画时很平静,只是老老实实地看着东西,一点一点地画。那种平静保护了他。大学建立后,他几乎是唯一还活着、还能拿起画笔的人。他就申请建立了艺术院,虽然一开始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并非天才,却因平静而幸存,并试图将这份平静的观察传承下去的老人。爱丽丝心中触动。

“我想见见他。”她说。

莉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太好了!那……那画肖像的事?”

爱丽丝看着少女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期待,还有那沾着颜料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她想起了自己制作上海人偶时,那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状态。那也是一种“创作”,一种将心中意象具现化的过程。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是相似的。

“好。”爱丽丝轻轻点头,“就今天下午吧。不过,我可能不是一个好的模特,我不太习惯长时间静止不动。”

“没关系!完全没关系!”莉娜几乎是欢呼起来,“你可以随意一点,看看书,或者只是发呆、想事情都可以!我要捕捉的是那种……神韵,不是精确的测量图!”

她雀跃地引着爱丽丝走向那棵橡树,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鸟。

爱丽丝跟在后面,感受着午后阳光穿过叶隙洒在脸上的暖意。探索的方向在此刻已经不重要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这幅即将被画下的肖像,本身就成了一个值得探索的、全新的“角落”。

一个关于美、幸存与传承的角落。

橡树下,光影斑驳。莉娜已经利落地打开画板,铺开纸张,摆弄起她的颜料。爱丽丝在长椅上坐下,将背包放在一旁。

“这样坐着可以吗?”她问。

“完美!”莉娜已经拿起了一支炭笔,目光在爱丽丝与画纸之间快速移动,眼神变得专注而不同,“那么,我们开始吧。请放松,爱丽丝小姐。”

爱丽丝尝试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身体靠向椅背的木质纹理时,她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她来到费尔温德后,第一次被人要求“放松”——不是为了测试,不是为了训练,不是为了生存,仅仅是为了让一幅画进行得更顺利。

阳光透过橡树茂密的枝叶,在她深蓝色的裙摆上洒下摇曳的光斑。远处工学院隐约的蒸汽嗡鸣,像这个世界恒定不变的背景心跳。但在这里,在这树荫下,那心跳声似乎被隔绝了一层。空气里有青草被晒暖的气息,松节油与矿物颜料的微涩,还有画笔擦过纸面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这让她想起了一些久远的画面。

是了,很久以前——在另一个世界,一个被魔法结界温柔包裹的午后——她也曾这样坐着。不是橡树,是樱花树;不是画笔的沙沙声,是人偶关节组装时细微的咔哒声。那时,她也像这样沐浴在透过叶隙的阳光里,享受着无事发生的、缓慢流淌的时光。

原来,“放松”是需要被练习的。当生存本身变成一场需要时刻警戒的考验,这种毫无目的、仅仅“存在于此”的状态,反而成了一种需要努力唤起的、近乎陌生的记忆。

在这个由钢铁、理性与生存焦虑构筑的世界里,一幅肖像画的创作,悄然开始。它或许无用,但它真实地发生着。而爱丽丝,在成为被观察的“客体”的同时,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被另一个人,如此郑重而温柔地凝视着。

笔划过粗砺纸面的沙沙声,起初像是闯入静谧的某种异响。爱丽丝下意识地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自然”——这本身就是一种不自然。

莉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绷,停下笔,轻声说:“没关系的,爱丽丝小姐。你不用刻意保持一个姿势。如果脖子酸了,可以稍微动一动。如果你在想事情,表情就让它自然变化。我想画的不是一尊雕塑。”

她的话让爱丽丝微微放松了些。她尝试将注意力从“被观察”这件事上移开。阳光透过橡树叶,在裙摆上投下摇曳的光斑。远处,工学院方向隐约的蒸汽嗡鸣与近处几只鸟雀的啁啾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有青草被晒暖的气息,还有从莉娜颜料盒里飘散出的、混合着某种矿物粉末的独特气味。

这气味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魔法工坊——那里也总是弥漫着木屑、胶水、颜料和旧书籍混合的味道。制作人偶时,她也是这样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材料,看着它们从无生命的零件,逐渐组合成一个拥有姿态和“神韵”的造物。

(凝视……)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动。她忍不住将目光转向莉娜。

少女已经完全沉浸在她的世界里。琥珀色的眼睛在爱丽丝的脸庞和画纸之间快速移动,每一次停留都异常专注。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不自觉地抿着,右手执着炭笔稳定地勾勒,左手偶尔抬起,用手指丈量着虚空中某种只有她能看见的比例。那些沾满颜料污渍的手指,此刻却显得无比灵巧而确定。

爱丽丝忽然意识到,莉娜凝视她的方式,与她凝视即将成型的人偶,何其相似。那是一种创造的凝视——不是为了评判、分析、归类或防御,而是为了理解形态,捕捉本质,然后将那个“看见”的东西,用自己的方式带回这个世界。

这与《认知壁垒》教导的“观察”截然不同。《认知壁垒》要求剥离意义,只取数据。而莉娜的凝视,恰恰是在主动赋予意义——她在寻找线条的韵律,光影的层次,神色中那些难以言传的细微之处,并将它们视为值得记录和表现的“美”。

这是一种危险的能力吗?在这个“联想可能催生怪物”的世界里?但埃德加教授活下来了,莉娜也在这里安然地作画。或许,创造性的凝视与恐惧性的联想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源于对世界的好奇与爱欲,是主动的构建;后者源于对威胁的警觉与想象,是被动的反应。

“你的眼睛……颜色真的很特别。”莉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不是普通的蓝色或绿色……是一种很清澈的金色,但在阴影里会变得像琥珀。我得想想怎么调出这种颜色……”

她苦恼地嘀咕着,翻找着颜料盒里几管已经用得半瘪的色膏。

爱丽丝没有回答,只是任由她观察。这种被细致地、带着专业考量地观察的感觉很新奇。在幻想乡,很少有人会这样盯着她的眼睛看——妖怪们要么不在意这些细节,要么早已熟悉。在这里,人们要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么像艾维安教授那样,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是为了剖析而不是欣赏。

莉娜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完整的、值得被仔细观看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堆需要被管控的特质的集合。

时间在沙沙的笔触声中缓慢流淌。爱丽丝渐渐找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半靠在长椅背上,目光落在远处一丛开着淡紫色小花的灌木上。她的思绪开始飘散。

她想,如果魔理沙看到这一幕,大概会大笑起来,然后嚷嚷着也要画一幅“威风凛凛的魔理沙大人肖像”吧。灵梦大概会嗤之以鼻,觉得这是无聊的浪费时间。而上海……上海会安静地坐在她膝上,和她一起被画进画面里吗?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暖笑意,无意识地掠过她的嘴角。那是对遥远回忆的一丝眷恋,被此刻宁静的气氛悄悄勾出。

“啊!”莉娜发出一声低低的、却充满惊喜的轻呼。

爱丽丝回过神,看向她。

莉娜的脸兴奋得发红,炭笔快速在纸上移动了几下:“刚才那个表情!就一瞬间……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但那个表情……太好了。有一点怀念,又有一点温柔,还有一点点……孤独?我说不好,但就是……非常‘你’。”

爱丽丝微微一怔。她没想到自己无意识的表情会被如此敏锐地捕捉和解读。这让她感到一丝被看透的赧然,但莉娜眼中纯粹的、对“捕捉到精髓”的喜悦,又冲淡了这种不适。

“我……想起了以前的朋友。”她轻声承认。

莉娜用力点头:“能感觉到!不是具体的记忆,是那种……气氛。你的过去一定和这里很不一样。”她没有追问,只是低下头,更加专注地描绘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莉娜停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歉然地说:“抱歉,我需要调一些颜色试试看。皮肤和头发的色调很难把握,尤其是这种光线。”

她打开颜料盒,拿出几个小陶瓷碟,开始挤出色膏,用一把小刮刀小心翼翼地混合。

“艺术院……学生很少吗?”爱丽丝问。

“嗯。”莉娜专注地调着颜色,头也不抬,“算上我,只有七个学生。而且只有埃德加教授一位老师。很多人觉得学这个‘没用’,毕业了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除了少数像我这样真的喜欢,大部分人是为了……嗯,治疗或者放松才来的。”

“治疗?”

“嗯。”莉娜调出了一抹接近爱丽丝肤色的暖调,满意地看了看,又开始调试另一种,“有些开拓团的成员,或者长期在高压岗位工作的人,会出现‘情感钝化’或者‘联想匮乏’的症状——这是埃德加教授用的词。意思是,他们对世界的感受变得很……平,很灰。看什么都只是‘物体’,没有温度,没有美丑。这种情况下,他们更容易被单调的、负面的幻觉吸引,因为他们的认知‘调色板’太贫乏了。”

她用刮刀挑起一点调好的肤色,在画纸边缘试了试:“所以,有时候诊疗中心会推荐他们来上几节绘画课。不要求画得多好,只是让他们重新学习‘看’——看一朵花的颜色渐变,看一片叶子的形状,看光影的变化。教授说,这是在给他们的认知‘补充营养’,重建与世界的情感连接。虽然很慢,但有些人确实感觉好一些了。”

爱丽丝若有所思。这印证了她的猜测。艺术在这里,确实被赋予了某种心理修复的功能。它不是奢侈的消遣,而是一种对抗“认知贫瘠化”的温和武器。埃德加教授,这位并非天才的幸存者,找到的或许不是创作伟大艺术的方法,而是一条通过专注的、美的观察来稳固心神的实用路径。

“你呢,莉娜?你是为什么来学画?”爱丽丝问。

莉娜的动作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就是喜欢。从小就喜欢。我父亲是码头调度员,母亲在纺织厂。我们家没有什么‘艺术’背景。但我就是喜欢看东西,喜欢把看到的东西画下来。小时候在废纸上画,用木炭画。后来听说大学有艺术院,还能学到怎么用真正的颜料,我就拼命考进来了。”她的眼神变得明亮,“埃德加教授说,喜欢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他说,在现在这个世界,‘纯粹的喜欢’是一种很珍贵的能力。它能让人锚定在‘生活’里,而不是仅仅‘生存’。”

纯粹的喜欢。爱丽丝品味着这个词。她对制作人偶,不也是一种“纯粹的喜欢”吗?那种将想象化为现实,赋予无生命物以姿态和灵魂的过程本身带来的喜悦。来到这个世界后,这份“喜欢”几乎被遗忘了,淹没在生存的焦虑和认知的训练之下。

莉娜重新拿起画笔,蘸取调好的颜色,开始小心翼翼地为画纸上炭笔勾勒的轮廓铺上第一层淡淡的底色。她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埃德加教授下午会在艺术院吗?”爱丽丝问。

“应该在的。他几乎每天都在。他说画室就是他的‘锚点’,离开久了会不安。”莉娜一边上色一边回答,“你想去见他?等他画完这幅的初步构图和底色,我可以带你去!画室有点乱,但……很有味道。”

“好。”爱丽丝应道。她对那位平静的幸存者产生了真正的兴趣。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陷入了安静的专注。莉娜完全沉浸在她的调色与上色中,偶尔会请爱丽丝稍微调整一下头部的角度。爱丽丝则放松下来,目光时而放空,时而观察着莉娜工作,时而飘向更远的天空。

她注意到,在绘画状态下的莉娜,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感。那不同于佩斯那种剥离情感的冰冷平静,而是一种因高度专注而达到的内在和谐。她的呼吸与笔触的节奏似乎合为一体,她的整个世界缩小到了画纸、颜料和眼前的模特。那种状态,让爱丽丝联想到制作人偶时的自己。

也许,这就是埃德加教授得以幸存的关键?当混乱与恐惧席卷世界时,他将自己锚定在了“观察与描绘”这一具体、宁静、需要极致专注的行为中。这种专注本身,构筑了一道独特的防御工事,不是通过否定感知,而是通过全然接纳并转化感知。

“好了!今天的部分大概只能到这里了。”莉娜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了画笔。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睛亮得惊人。她小心地将画板转向爱丽丝,“只是很初步的,离完成还早。但……你觉得怎么样?”

爱丽丝看向那幅画。

纸上,一个清晰的轮廓已经显现。虽然只有粗略的炭笔线条和薄薄的一层底色,但姿态的松弛、头部的角度,甚至那一瞬间被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带着回忆的淡淡神色,都被捕捉到了。画中的“爱丽丝”坐在光影斑驳的长椅上,目光似乎望向远方,又似乎沉入内心。颈间的铁环被淡淡地勾勒出来,但它只是画面中的一个细节,并非定义这个形象的唯一焦点。

最让她触动的是眼睛。莉娜用非常克制的笔触,却画出了眼神中的某种深度——那里面有警觉,有疏离,有疲惫,但也有一丝尚未熄灭的好奇,和一抹被午后阳光温柔照亮的、极细微的柔和。

“这……是我吗?”爱丽丝轻声问。她看到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熟悉的是轮廓,陌生的是那种被他人之眼捕捉并赋予形式的“神韵”。

“是你。”莉娜肯定地说,语气带着完成一件重要工作的满足感,“至少,是我看到的你。可能和镜子里的不一样,和你想的也不一样。但这就是我今天下午看到的,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

她看着爱丽丝,有些忐忑地问:“你喜欢吗?或者……觉得奇怪?”

爱丽丝沉默了几秒,仔细地看着画中的自己。那不是一个需要被评估、管控或研究的“异常个体”,也不是一个沉浸在哀伤或恐惧中的受害者。那只是一个坐在午后的树下,被阳光和树叶的影子轻抚着的、有着复杂心绪的年轻女性。

“不奇怪。”她最终说,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一些,“我觉得……很真实。谢谢你,莉娜。”

莉娜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仿佛这是最高的褒奖。“太好了!那我们改天再继续?下次我们可以试试不同的光线——啊,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爱丽丝也微微一笑。这个约定让她对“三天后”那个沉重的测试之外,有了一丝可以期待的、轻盈的东西。

莉娜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画具,将未干的画板用一块干净的布盖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走吧,”她背起颜料箱,抱起画板,对爱丽丝说,“我带你去见埃德加教授。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他总说,真正的‘美’往往存在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存在于那些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存在身上。”

爱丽丝起身,拿起自己的背包。深蓝色的裙摆拂过草地。

她跟随着莉娜,离开那棵橡树的荫蔽,走向校园更深处一条她从未踏足过的、被繁茂藤蔓半掩的小径。午后的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画板的边缘在莉娜怀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炭笔与颜料的轻微气息还萦绕在鼻尖,画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凝视仿佛还在视网膜上停留。

爱丽丝知道,这次午后的偶然邂逅与静坐,这幅未完成的肖像,以及即将见到的老画家,都将成为她理解费尔温德——以及她自己——的又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

这一次,拼图的颜色,是阳光穿过树叶后,落在地上的、斑驳而温暖的金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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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13 23:31 编辑

“就是这儿了。”

莉娜在一栋低矮的二层旧楼前停下脚步。外墙的黄砖已然褪色,深绿的常青藤几乎爬满了半面墙壁。几扇窗户的玻璃蒙着尘,隐约透出里头晃动的光晕。

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一股复杂的气味涌来——松节油的锐利、亚麻籽油的温润、旧画布的潮气,还有矿物颜料特有的、近乎金属的苦涩。

爱丽丝轻轻吸了吸鼻子。

画室比外观显得开阔。挑高的天花板上悬着几盏带铁链的老式吊灯,光线昏黄柔和。整面北墙都是窗户,午后的日光斜射进来,在布满颜料斑点、早已看不清本色的木地板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

画室最深处,靠窗的位置,一个背影佝偻的老人坐在高脚凳上。他面前是巨大的画架,绷着的画布上可见未完成的色块。他左手稳托着调色板,右手执一支细笔,正缓慢而专注地往画布上点染着什么,整个人凝止得仿佛与画架融为一体。

莉娜轻轻合上门,脚步声放得更轻。她朝爱丽丝递过一个“稍等”的眼神,脸上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

爱丽丝静立原地,目光扫过四周。墙上挂着的画与她熟悉的费尔温德景象既相似又不同:一幅铁崖港码头的油画,起重机与烟囱笼罩在珍珠母色泽的暮霭里,透出一种超越现实的静谧;另一幅中央广场的水彩空无一人,只有鸽群与长影,弥漫着近乎忧伤的孤寂。

这些画过滤了现实的嘈杂与焦虑,只留下光线、氛围与沉默的切片。它们描绘的是同一个世界,却像来自某个更缓慢、更允许情感栖息的平行时空。

“莉娜,你带了客人来。”

老人的声音响起,温和,沙哑,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斟酌。他没有回头,笔尖依旧在缓慢移动。

“是的,教授。” 莉娜连忙应道,语气里混着一丝汇报的紧张与分享的雀跃,“这位是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小姐,从新大陆来的。我……今天在为她画肖像。”

埃德加教授终于停下了笔。他将画笔仔细搁在调色板边缘,动作稳得不似老人。随后他扶着画架,缓缓转过身,从高脚凳上下来。

他确实很老了。白发稀疏,整齐地向后梳拢,脸上刻满深纹。一身沾满各色污渍的深色帆布围裙,里面是朴素的灰衣灰裤。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透着一种柔韧的力道。

最让爱丽丝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颜色极淡的蓝,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朦胧,可当你与他对视,会感到一种深沉的、海一般的平静与接纳。那并非无动于衷,而是见证过太多风暴后,沉淀下来的宽广。

他的视线落在爱丽丝身上,同样未回避她颈间的铁环,却也未多做停留。他看的是她整个人,她的姿态,她的眼睛。

“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他念出她的名字,每个音节都吐得很清晰,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莉娜这孩子前些天就兴奋地跟我提过。她说你‘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轻轻拂过,“现在看来,她说得对。”

“欢迎,来到这个被多数人遗忘的角落。”片刻后,他才像想起必要的礼节般,补充道:“我是埃德加·弗罗斯特。”

“很荣幸见到您,教授。”爱丽丝说。她的声音比预想的要轻,仿佛也被这满室的静谧吸收了少许。

他走向一旁堆满杂物的小茶几,用旧陶壶倒了三杯清水。“坐吧。这里没什么规矩,只要别碰翻未干的画就行。”

爱丽丝和莉娜在那张蒙着溅满颜料旧毯子的长椅上坐下。埃德加教授拉过一张高脚凳,慢慢在她们对面坐下。

他喝了口水,目光温和地转向莉娜。


“画呢?让我看看你今天捕捉到了什么。”

莉娜连忙将一直小心抱在怀里的画板递过去,揭开覆盖的布料时,动作轻缓得像在展示什么易碎的珍宝。

埃德加教授用那双布满颜料渍和细纹的手接过画板。他没有立刻说话,只将画板略略倾斜,让北窗的光均匀地铺在纸面上。他的目光从轮廓开始,缓缓移动,掠过炭笔的线条,审视那层薄薄的底色,最后长久地停留在那双被努力描绘的眼睛区域。

画室很静。远处隐约的钟声,楼下画架轻微的吱呀,都成了背景。爱丽丝忽然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被莉娜观察是一回事,被这样一位沉静的老者通过画作审视“画中的自己”,则仿佛内心的某个角落被无声地翻开,接受着一种不带评判却异常专注的检视。

良久,埃德加教授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他将画板平放在膝上,看向莉娜,嘴角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切的笑意。

“你捕捉到了光,莉娜。”他的声音依旧平缓,“不是照在她身上的光,是她眼睛里……自己透出来的那一点。虽然还很微弱,被警惕、疏离和疲惫压着,但它在那儿。你看到了,而且留住了。这很好。”

莉娜的脸颊瞬间因激动和羞赧泛红,她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是获得了最高的褒奖。

埃德加教授将视线转向爱丽丝。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层层包裹。

“莉娜说,你来自新大陆,现在在认知现象学研究室。”他顿了顿,“艾维安·瑟拉思……她还好吗?”

这问题来得有些突然,语气里带着遥远的熟稔,以及一丝复杂的关怀。

“艾维安教授……她很严谨。”爱丽丝斟酌着回答,“让我读了许多书,也……做了一些测试。”

埃德加教授点了点头,仿佛意料之中。“严谨。是,她一直如此。也必须如此。”

他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杯粗糙的边缘。

“不必觉得奇怪。艾维安教授是我的老朋友。我们认识……太久了。在一切都还没变成‘手册’和‘规则’的时候。在她开始写《认知壁垒》之前,她来找过我。不止一次。”

他停了停,目光仿佛穿过爱丽丝,望向遥远的过去。

“她问我:‘埃德加,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么多人都疯了,死了,或者……变成了别的东西。为什么你还能坐在这里,安静地调你的颜料?’”

“我当时怎么回答她的?”埃德加教授淡蓝色的眼里泛起一丝近乎自嘲的笑意,“我说:‘因为我平庸,艾维安。’”

爱丽丝微微一怔。

“不是谦虚,是事实。”老人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在‘穿越’之前,我就不是那种会被灵感‘击中’的人。我没有诗人那种能把一阵风听成神谕的耳朵,没有音乐家那种能将心跳谱成交响的天赋,甚至没有一个好木匠看着木头纹理就能‘看见’其中沉睡形体的想象力。我只是……喜欢画画。笨拙地,按照看到的样子去画。”

他喝了口水,似乎在整理那段被鲜血和尖叫浸泡的记忆。

“早期,当‘变化’刚发生时,死得最快、最惨的,不是体力最弱的人,而是感知最敏锐、情感最丰富、想象力最不受约束的那些灵魂。”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沾满颜料的围裙上画着看不见的圈,“诗人、音乐家、哲思者、甚至只是某个总能讲出奇妙故事的普通工人……他们内心的世界太‘亮’了,太‘吵’了。”

“他们被奔涌而来的幻象、色彩、声音、意象淹没。那不是祝福,是诅咒。那些幻象如此瑰丽,如此充满启示。

“于是他们创作。疯狂地创作。绘画的把自己看到的幻象倾泻在画布上——那些色彩、那些扭曲的形状、那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象征。写作的用文字记录下听到的低语、看到的异象、感受到的恐惧与狂喜。乐手们谱写着来自深渊的旋律。”

“但那些画、那些雕塑、那些乐章,它们本身就是强烈的‘认知锚点’。观看者会被不自觉地拉入创作者那已被污染的、绚烂而恐怖的精神世界。一件作品,就可能成为一次集体污染的源头。于是最富有灵感的那一批人……就这样,连同他们最后、最辉煌的作品,一起燃烧殆尽。”

埃德加教授闭上眼睛,仿佛那些画面就在眼前。

“但更多的……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只是‘想象’了出来,然后就疯了,死了,或者变成了那些想象的一部分。他们的‘天赋’成为了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他睁开眼,那淡蓝色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痛楚。

“所以你看,活下来的不是天才。活下来的是像我这样‘愚钝’的人。还有……那些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切割的人。他们放弃了对美的敏感,放弃了澎湃的想象力,放弃了所有可能成为‘污染源’的特质,把自己训练成了只看得见数据、只思考生存的人。”

他的目光回到爱丽丝脸上,变得无比清晰。

“而我,只是在画画。当远处的树林开始像内脏一样蠕动,当天空滴下铁锈味的雨,当同伴的惨叫扭曲成非人的旋律……我只是低下头,更专注地看着画布上那一小块还没涂完的草地,想着:‘这一笔,是该用翠绿加点黄,还是用橄榄绿?’”

“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锚定在‘眼前这一小块真实’上。不让思维飘向任何宏大、恐怖或美妙的‘故事’。”他缓缓说道,“后来艾维安告诉我,这本质上就是她试图在《认知壁垒》里教给所有人的东西——将感知聚焦于具体、中性的‘数据’,阻断‘故事’的编织。”

他轻轻叹息:“我只是……碰巧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已经在这么做了。不是通过训练,而是因为……平庸。”

他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自己布满颜料渍的手指上,仿佛在看一段具体的时光。

“后来我来到大学,开了这个小小的艺术院。一部分是觉得,既然我活了下来,而其他更有天赋的人没有,总得有人把‘看’和‘画’的手艺传下去。火种再微弱,也不能让它灭了。”他顿了顿,眼神里透出些许回忆的神色,“起初很冷清,没人觉得画画有什么用。直到有一次——大概是我在这儿待了三四年后——医学院那边有个年轻医生,半开玩笑地,把一个怎么用药都没法安静下来、总说‘墙在呼吸’的病人送了过来,对我说:‘老爷子,要不您给他找点事做,总比砸东西强。’”

埃德加教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回忆的微光。

“我就给了他炭笔和纸,没要求他画什么,只说‘把你看到的墙画下来’。他画了,一开始线条狂乱。我就坐在旁边,画我的静物。慢慢地,他画得越来越久,越来越……专注于‘画’这个动作本身。不是去想‘墙为什么呼吸’,而是去观察‘阴影在这里怎么转折’,‘裂缝的走向是什么’。过了一个月,他说墙安静了。虽然人还是敏感,但至少能睡了。”

他轻轻放下杯子,杯底与木几接触,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那之后,医学院偶尔会把一些……‘情感钝化’或是‘联想过度’的人送过来。不指望他们成为艺术家,只当作一种辅助的‘注意力锚定训练’。我也就这么教。看一片叶子,画它的脉络;看一个杯子,画它的光影。把飘散的、可能引向危险的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具体、实在、无害的事物上。”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爱丽丝脸上,这次带上了更深的探询。

“艾维安……她也送过人来。一个很特别的孩子。你应该知道了——佩斯。”

爱丽丝的心微微一沉,点了点头。

埃德加教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挑选准确的词语。

“那孩子……他来的时候还很年轻,比你现在可能还小些。艾维安带他过来,眼里有我当时看不懂的东西……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愧疚,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希望。她希望绘画,这种需要全然投入观察和再现的过程,能……重新激活他某些被‘锁住’的部分。”

“佩斯学得很快。”教授的声音很平静,却透出一种复杂的感慨,“快得惊人。给他一个苹果,他看一眼,就能分毫不差地再现出它的形状、光影、甚至果皮上细微的斑点。他的专注力……比我见过的任何学生都强。他可以坐在那里画上几个小时,姿势都不变一下,呼吸都轻得听不见。从技术上说,他几乎是完美的复现机器。”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眼睛。

“但问题就在这里。他只是‘复现’。苹果对他而言,就是一组需要精确描绘的视觉数据:曲率、明暗值、色彩坐标。他画出来的苹果,冰冷、准确、没有生命力。他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感受——为什么有人会看着苹果想到‘甘甜’、‘丰收’、‘伊甸园的禁忌’。那些由物体引发的联觉、情感、记忆的涟漪……在他那里是一片空白。”

“艾维安每周都来问进展。我如实告诉她:他在技法上无可挑剔,但治疗……没有成功。绘画需要的不仅仅是‘准确观察’,还需要观察者与被观察物之间某种……情感的、想象的、哪怕是极其微妙的共鸣。而佩斯,他就像一面完美打磨却毫无回响的镜子,只反射,不吸收,也不折射。”

埃德加教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无力感。

“后来他就不常来了。艾维安也没有再提。我想,她或许终于接受了,有些东西……是不可逆的。绘画能安抚动荡的灵魂,却无法填满一个已经被清空的容器。”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画架前、背影笔直、精确描绘着世界却与世界毫无情感交流的年轻身影。

“所以,爱丽丝,”他的声音将爱丽丝的思绪拉回,变得格外清晰而温和,“当我从莉娜的画里,从你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没有被‘费尔温德化’的东西……看到你的灵魂还没被这套生存机制磨成光滑的标准零件,看到你眼里属于创造者而不仅仅是生存者的光时,我就知道,你和佩斯不同。你的‘敏感’是双刃剑,它让你危险,但也让你完整。艾维安让你来大学,或许不只是为了‘控制’你。至少,我不希望只是如此。”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才继续开口。

“早期混乱时期留下的那些‘作品’……如果放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本该是传世之作。它们展示了人类想象力所能抵达的最黑暗也最辉煌的边境。但在这里……”他略作沉吟,“它们被封存了。绘画、雕塑这类,大多存放在大学地下的旧仓库;诗歌、小说、乐谱这些文字与乐谱记录,则收在图书馆的禁区。 它们被视为‘疯狂的遗留物’,研究价值大于艺术价值。但如果你……想看,我可以让莉娜带你去仓库看看那些画。那里也有我后来在新大陆边缘,亲眼目睹并记录的一些‘景象’。一些由人们的集体恐惧或幻想固化下来、永久改变了地貌的……‘奇观’。我用我能做到的最诚实的方式画了下来。不是为了创造艺术,只是为了记录。”

“我非常想看,教授。谢谢您。”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埃德加教授点了点头,似乎了却一桩心事。“那就好。让莉娜安排时间吧。那里……不太令人愉快,但很真实。”

他停顿了很久,画室里只剩下三人轻浅的呼吸。

“我不知道艾维安对你有什么具体计划。但我有种感觉,你或许能走到我们都未曾抵达的地方——不是坠入疯狂,也不是被安全驯化。也许,你能找到一种方式,去‘理解’而不仅仅是‘记录’那些疯狂,同时又不被吞噬。”

“这只是个老人的直觉,和一点渺茫的希望。”他最终说道,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过于沉重的空气,“去吧,莉娜,带我们的新朋友去看看仓库。然后……继续画那幅肖像,莉娜,它值得被好好完成。”

离开时,爱丽丝回头看了一眼。

埃德加教授已重新坐回高脚凳,背对门口,面向那扇巨大的北窗和未完成的画布。午后的阳光给他佝偻的背影镶上一道模糊的金边。他再次拿起了调色板和画笔,以绝对的专注,守护着眼前那一小方画布上的“真实”,也守护着某个早已随风而逝的、关于“艺术”本身的古老梦想。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松节油的气味和那片凝固的时光。

沿着来时的青苔小径往回走,莉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语气里充满难以置信的感慨:

“爱丽丝小姐……教授他,平时话很少的。真的。就算上课,也是讲技法多,讲道理少。像今天这样……说起过去,说起这些……我几乎从来没听过。”

她抬起头,看着爱丽丝的侧脸,眼中闪着复杂的光:“他一定是觉得,你特别需要听到这些。或者说……只有你能真正听懂。”

爱丽丝没有立刻回答。她仔细回味着刚才那些话,接着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青苔与泥土的气息,混着远处隐约的工业烟尘。

“谢谢你,莉娜。”她说,“也谢谢埃德加教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仓库?”

莉娜的眼睛再次亮起来,刚才的感慨被新的期待取代:“明天下午!教授那边一般没课,仓库的看守老杰克我也认识,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了,只要别弄乱东西就行!”

约定,就此达成。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投向通往更深秘密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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