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les 于 2025-12-13 21:52 编辑
时间:实践测试当晚,深夜 地点:费尔温德大学园区,爱丽丝的宿舍
爱丽丝在D栋307房间的床上猛然坐起。
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随即被她自己强行压抑成破碎的抽吸。她低头,看见单薄的棉质睡袍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身体的曲线,勾勒出剧烈起伏的胸腔轮廓。
(我刚才……梦见了什么?)
记忆开始回流,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
魔理沙倒挂的头颅紧贴着舷窗玻璃,苍白的脸孔上凝固着诡异的微笑。静默区里那些凝固的人群,每一张面孔都保持着最后一刻的表情。
然后,剥离开始了。
不是消失,而是被无形的橡皮擦拭——从舷窗外头颅的惨白到静默区人群衣物的灰蓝,所有颜色褪成均匀的灰度。然后是细节,魔理沙发丝的光泽、人群衣褶的阴影。
最后是意义,这些画面所携带的恐惧、困惑、悲伤,像水一样蒸发。
魔理沙的头颅不再令人心悸,它只是一个“视觉信息”。静默区不再是恐怖的牢笼,它只是一个“空间状态”。
爱丽丝在梦中感到了……轻松。
真好,不痛苦了。
梦境切换。
她回到了幻想乡的洋馆,坐在那张陪伴她多年的人偶工作台前。窗外是永远明媚的阳光,森林的绿意在玻璃上投下斑驳的摇曳。
然后,声音被剥离了。
不是突然的寂静,而是渐进的消音。窗外的鸟鸣——起初是饱满的、带着清晨露水气息的啁啾——开始失去厚度,从立体的声景坍缩成单调的频率,最后连频率本身也消散了。
接着是她自己的呼吸声,她能感觉到胸腔的起伏,能看见鼻翼的翕动,但声音消失了,仿佛她的身体在真空中运作。
触觉的剥离紧随其后。
椅面的硬度从她的感知中退场——她明明坐在上面,身体的重力分布如常,但“硬”这个概念消失了。空气的温度不再被感知为“凉”或“暖”,只是物理层面的热交换数据。睡袍布料的纹理从皮肤神经的信号中淡出,变成了纯粹的、无感觉的覆盖物。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十指纤细,关节处透着淡粉,皮肤下有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这双手曾穿针引线,曾操纵丝线,曾释放魔法——此刻,它们只是视觉信息中的“手形轮廓”。她感受不到手指的存在感,感受不到皮肤的温度,感受不到血液在指尖的搏动。它们像是被精细解剖后陈列的标本,拥有完整的形态,却切断了所有神经连接。
视觉开始最后的剥离。
不是变暗,而是失去关联。
白色墙壁的“白”,不再唤起任何联想——不是雪地的寒冷,不是纸张的脆弱。它就只是……一个信息。她的大脑接收着这个数据,但不再生成任何联想、情绪或判断。
工作台不再是“工作台”——那些她亲手打磨的木纹,那些沾染颜料的痕迹,那些摆放工具的凹槽——它们变成几何线条与色块的集合。
房间不再是“房间”——这个她生活、工作、做梦的空间,变成尺寸数据的组合。
“这是安全。”
一个声音在她意识深处响起。不是通过听觉接收的声音,是直接植入认知的概念。
“当你剥离了所有可能被污染的感受通道,你就安全了。”
爱丽丝想反驳。
但“想”这个过程本身,开始解体。
“想”是什么?是词语的流动吗?此刻词语确实在意识中浮现——“恐惧”、“悲伤”、“愤怒”——但它们失去了重量。“恐惧”这个词出现时,没有任何心悸、冷汗、颤抖与之相连。“悲伤”出现时,没有鼻酸、没有泪水、没有胸腔的沉闷。“愤怒”出现时,没有血液上涌、没有肌肉紧绷、没有握拳的冲动。
她成了一个接收器。
接收着世界所有的信号——光的波长、声波的频率、压力的数值、温度的梯度、气味分子的分布——但这些信号变成了纯粹的、去情感化的数据流。
然后,她开始“忘记”自己是谁。
不是失忆,而是自我概念的稀释。
“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串音节组合。“七色的人偶师”——变成了一个职业标签。“来自幻想乡的魔法使”——变成了一个地理和种族描述。
社会身份:魔法使,人偶师,前人类...
人际关系:魔理沙(朋友?同行?),灵梦(管理者?)...
个人特质:金发,女性,身高,体重...
最后是自我意识的核心:“我”。
她存在,但没有了“存在者”。
她思考,但思考不再是“她的”思考。
她看,但视觉体验不再有“观看者”。
一种绝对的中立、绝对的客观、绝对的……无主状态。
没有痛苦,因为没有“承受痛苦的主体”。
没有恐惧,因为没有“感到恐惧的自我”。
没有悲伤,因为没有“为之悲伤的对象”。
她“是”爱丽丝,就像一本书“是”一本书,一张桌子“是”一张桌子——纯粹的功能性或分类性定义,没有“我”的核心。
“我是谁?”这个问题浮现,但变得荒诞。
“谁在问这个问题?”另一个声音反问。
没有回答。因为提问的“主体”正在消散。
她试图思考“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接下来会怎样”——但这些问题的“意义”本身消失了。行为、目的、因果、价值……全部变成中性的、无指向的“事件序列”。
她站在那里,感知一切,理解一切,但 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
没有恐惧——因为恐惧需要“害怕失去什么”,而“失去”这个概念依赖于“拥有”,而“拥有”这个概念……已经不存在了。
她只是……存在着。像房间里的一把椅子、一盏灯。
然后她听到了哭声。
不是从外部传来,而是从认知的裂缝里渗出来的——某个被剥离前的“爱丽丝”在哭泣。但现在的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哭泣”。哭泣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像打喷嚏、像心跳、像呼吸一样,是身体系统的某种输出。
那个哭声说:“救救我。”
她平静地想:“救”是什么意思?是从危险中移除吗?那么“危险”是什么?“我”是指哪个认知集合体?
你不再是一个体验世界的主体,而是一个处理信息的终端。世界向你输入数据,你根据预设程序(生存、任务、逻辑)输出反应。
安全吗?绝对安全。没有任何幻觉能污染你,因为你没有可供污染的“感受土壤”。
活着吗?……
爱丽丝在梦中感到了最后的挣扎——不是情感的挣扎,是存在本能的挣扎。那是最底层的、连概念真空都未能完全剥离的东西:对“存在”本身的执着。
她不想变成这样。不想变成佩斯那样行走的、空洞的认知机器。
“不——”
她在梦中呐喊,但没有声音,只有意志的脉冲,像黑暗中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
就在那个脉冲发出的瞬间——
她惊醒了。
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挣脱。
汗水浸湿了睡衣,额前的金发黏在皮肤上,带来冰凉湿滑的触感——触感!她感觉到了!她用力攥紧床单,粗糙的棉布纹理摩擦着掌心,因她过度用力而产生的褶皱在她指间堆积出具体的形状。
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急促、紊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成清晰的生理证据。
她看见了房间——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微微颤动的光带。椅子的轮廓在阴影中显现出熟悉的曲线,衣橱的门缝透出衣物的模糊形状。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
那里除了她的魔法书,还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装订严谨的笔记。深棕色的硬壳封面,没有标题。那是她从艾维安教授之前与《认知堡垒》一同交给爱丽丝的《概念真空》。睡前,她试图理解那些冰冷的术语:“感官输入去情绪化处理”、“自我的渐进剥离”、……
现在,那些抽象的文字有了最恐怖、最具体的注解。
一切都回来了。感觉。情感。自我。
但那个梦境的余味还在,像一层冰冷的油膜,覆盖在她的意识表面。那种剥离的、空无的、非人的体验,此刻不再是抽象的概念描述——她理解了佩斯。
不再是理性的、逻辑的理解。
是体验性的、生理性的、浸入骨髓的理解。
她知道了,知道了他每天生活在怎样的内在景观中:一个所有事物都被剥去情感色彩、只留下功能描述的、极度清晰又极度荒芜的世界。知道了他那平静语调下的空洞,知道了他精准行动背后的机械,知道了他为什么无法理解“陌生女孩”的哭泣。
因为他已经是那个剥离后的状态。
“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爱丽丝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脆弱。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摸颈间的抑制器。冰冷的金属环,此刻带给她的不再是束缚感,而是某种荒谬的安慰——至少这个铁环,只会吸收魔力。而《概念真空》剥离的,是比魔力更根本的东西。
爱丽丝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许久没有动。
她在感受——感受恐惧的颤抖,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受对佩斯的悲悯,感受自己还能感受这一切的……珍贵。
良久之后,她的目光落在枕边。
上海人偶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姿势与她入睡前摆放的有些不同——身体微微歪向一侧,金色的发丝散在枕巾上。可能是她梦中的惊厥所致。
就是这一个微小的“歪斜”,在此刻,成了一个无比重要的锚点。
爱丽丝伸出手,指尖并非直接去“扶正”人偶。她先是轻轻触碰上海冰凉的脸颊,然后是肩膀,手臂。这是确认,确认上海的存在,也确认自己这双能感知温度与质感的手的存在。
“你歪了。”她低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清晰无比。
她小心地、几乎是庄重地,用双手扶住上海的肩膀和腰身,将她重新摆正。让人偶恢复平躺的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金色的头发也仔细地理顺。
做完这一切,她凝视着枕边那张精致而无生气的侧脸。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上海蓝色的玻璃眼珠上投下一点极微弱的反光。
仅仅是这样看着,仅仅是完成了“将她摆正”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某种东西就在爱丽丝心中安定了下来。那个冰冷、空洞、剥离了一切的噩梦,仿佛被这个简单、具体、带着惯常温度的动作推远了一些。
我还在这里。 这个认知,通过指尖的触感和眼前的景象,变得坚实无比。
她重新躺下,侧过身,面对着被自己重新“安顿”好的上海。
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人偶衣料的触感,那触感将她牢牢地系在“此刻”,系在“爱丽丝·玛格特罗依德”这个依然完整、依然能去在意一个玩偶是否躺得端正的存在之上。
她不再去想《概念真空》,不再去深究那恐惧的余味。
她只是睡着了。枕边,是她那永远沉默的伙伴。
月光在书页上缓缓移动,照亮了其中一行被划了线的句子:
“……此路径的本质,是以认知主体的消解,换取对认知污染的理论免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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